樱桃是自幼学大鼓养出的习惯,大事小事演说起来都绘声绘色,“那天唐小姐来我正好碰上,她还穿了身男学生的衣裳,可一打照面儿我就看出来了。

嘿!除非是瞎子,要不然,谁都瞧得出她是个女人。我这头儿去给叶少爷打电话报信儿的工夫,她人就没了影儿,谁知道叶少爷不在,连累我也错过了一场好戏。

回来就听见翠晴阁的艳芳姐在那儿跳着脚骂,说是不知道怎么的,他们关在后院儿的小丫头被个扮成男人的姑娘弄跑了…可不就是唐小姐吗?”

虞绍珩这些天都心事重重,此时听得开心,抚掌笑道:“这小姑娘不简单。”

“不简单?”叶喆把筷子往桌上一撂,“她是太简单了,这种地方是她一个小姑娘能瞎搅和的吗?这回的事儿,连她上一回撞上咱们,就是运气好!要不然,怎么死的她都不知道!”

樱桃见叶喆一脸气急败坏,捂着嘴直乐:“咱们叶少爷是没赶上英雄救美,肠子都悔青了。”

三个人说说笑笑,虞绍珩兴致颇高,又叫了珍绣来弹琵琶,消磨了半宵方才和叶喆告辞。樱桃送他二人出来,叶喆敞着大衣一经夜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连忙摆手叫她回去:“丫头,别送了,你们屋子里头太热,出来着了风,可没人伺候你。”

樱桃甜甜一笑,站住了脚,“叶少爷,您好走,得空儿您再来!”

珍绣凉凉瞥了她一眼,亦甜笑着扬声道:“叶少爷真是怜香惜玉。”

叶喆一听,回头便道:“珍绣儿,你菊仙姐怎么教你的?还有没有规矩了?”

珍绣面上一红,脸上立时就挂不住了,站着也不是,出来也不是,虞绍珩一笑,扯着叶喆下楼,“一个倌人,你跟她置什么气?”

叶喆笑道:“端得跟个千金小姐似的,惯得她。”口中说着,一脚踏在结了冰的路面上,微微一滑,他反手便拽住了虞绍珩。

虞绍珩见他脚下打滑,面上的笑容蓦然间滞了滞——他下午在凯丽喝茶的时候,许兰荪出事的消息就该通知到许家了,那时候还下着雪,苏眉自己一个人从东郊进城,也不知道要怎么走。

09、离鸾(二)

虞绍珩这一点担心却是多余了。

许兰荪人还没送到医院就已然不治,护士从他行李箱里翻出的却是几个出版社编辑的名片,照着上头的电话打到出版社,出版社又把电话转到了陵江大学,接电话的人听说是许兰荪急病进了医院,又找不到他新家的电话,只好通知了和他相熟的匡棹波。匡棹波既是许兰荪的多年好友,又是苏眉的舅父,一听说许兰荪出事,立刻便让夫人到东郊去接甥女。

医院电话里说的是“病”,匡棹波印象里不记得自己这位师兄有过什么顽疾,一路赶到医院,虽也焦急,却并未往坏处想。不料一到医院便是这么一个局面,呆了好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待看到许兰荪遗容,更忍不住,瞬间滚出两颗热泪。强抑着胸中的惊愕悲痛,听医生护士简略说了下午接许兰荪入院的经过,反复说了几句“他从前没有这个症候”之类的话,也只是徒劳。

等到医生提醒他尽快通知许兰荪的家人来补办手续、料理后事,匡棹波猛然觉得事情棘手。苏眉年纪太小没经过这样的事,他既是许兰荪的好友,又是苏眉的长辈,帮手料理原是顺理成章。然而,许兰荪此番续弦不单和苏家翻了脸,许家也老大不乐意,如今突然出了这样的意外,还不知道许家是个什么章程。一边是白发老母,一边是韶龄娇妻,两下惊闻噩耗,只怕也受不住打击。许老夫人那里或者得先瞒上一瞒,可苏眉一会儿就到,瞒也瞒不住了。

匡棹波思虑再三,决意先把许兰荪的事告诉他兄长,至于如何告知许老夫人,还是他家里人拿主意的好。他通知过许家,又打电话叫来了两个许兰荪生前的至交,放下电话犹自喟叹,苏眉的父亲苏一樵原也是许兰荪的好友,只因为一场朋友突变翁婿,反而成了仇人。如今…苏家且先不提吧!

匡棹波在医院走廊里来回踱步,忽听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匆促而来,转身看时,正是自己夫人拉着苏眉急急忙忙地赶过来:“怎么样?兰荪没事吧?”

匡棹波一迟疑,苏眉的脸色就变了:“舅舅,兰荪他…要紧吗?” 她见匡棹波仍是犹豫不决的样子,忙道:“舅舅,你放心,我是大人了,他有什么事你直接跟我说就是了。”

说着,把手里拎着的提包放在了近旁的座椅上,“他自己不能打电话回来,我就有准备了,他是要做什么手术吗?”说罢,还勉强对匡棹波笑了笑。

匡棹波见她一双柔润的眸子定定望着自己,面上故作轻松,可攥在身前的双手却泄露出压抑不住的焦灼。他无奈之下,只好朝匡夫人望了一眼,他二人多年夫妻,丈夫一个眼神,匡夫人便知道事情不好,走到苏眉身边,扶住她的手臂,温言道:

“黛华,到了医院就不用急了,我们坐下,听你舅舅慢慢说。”

苏眉见他二人这般态度,愈发觉得许兰荪病势危急,可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着急,自己这个做妻子的更不能乱了分寸,当下便挨着舅母坐下,静等着匡棹波开口。

匡棹波知道待会儿其他人便也要到了,许兰荪的事对苏眉实在是不能隐瞒,只得尽量平静开口:

“黛华,兰荪他…已经走了。”

却见苏眉轻轻“啊”了一声,半是愕然半是困惑地望着他:“他去…” 她脱口想问“他去了哪里”,可是脑子里又消化了一遍匡棹波的话,只觉得她此刻想到的意思绝不会是匡棹波的意思,可是…“舅舅!”苏眉的视线落在身畔的提包上,脑海里的念头和口中说出的话似乎都在各行其是,“我给他带了换洗的衣服,还有书…他本来说今天从华亭回来,我还以为车晚点了…”

匡棹波一时不知如何答话,不得不再一次求助地望着夫人。匡夫人听丈夫如此说,也正自震惊,此刻看着甥女呆呆坐着语无伦次,正要找话相劝,却听一个护士走过来询问:

“许兰荪的家属来了吗?办一下手续。”

苏眉条件反射的站了起来:“是要住院吗?”

那护士打量着她年纪甚小,便猜度她是许兰荪的女儿,遂道:

“你是他女儿?你家里大人来了没有?”

苏眉一愣,胸中忽然腾出一阵无名火:“许兰荪是我丈夫!我丈夫呢?他怎么样了?”

那护士被她顶得也是一愣,想着她家里突然碰上丧事,心情不好也在情理之中,便道:“那你来办下手续吧。”

苏眉仍是直直看着她,一动不动,匡棹波忙道:“我来吧。” 他正要跟护士走,不防苏眉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舅舅,兰荪呢?”

匡棹波只好对护士道:“麻烦您先等一等…”

“好吧。”那护士见状摇了摇头,只临去时又忍不住多看了苏眉一眼。

匡棹波轻轻拍着苏眉的手,低声道:“黛华,兰荪是下午从车站出来,突然发病的,大夫说是心梗,可能是他近来忙着写文章,熬夜的缘故…你难过,就哭一哭吧。”

苏眉慢慢放开了匡棹波,面上仍是茫然,眸光闪烁了片刻,却并没有哭,只道:“兰荪呢?”

匡棹波默然推开了身后病房的门,门边的一张病床是空的,另一张却挡了帘子。匡夫人挽着苏眉进来,小心留意着甥女的神色,只觉得苏眉的呼吸渐渐重了。

她把手臂从舅母怀中轻轻抽了出来,抬手要去撩那床帘,却又僵在半空,像是要从半空中捕捉什么,却只留下一个虚无的姿势。

匡夫人心里一疼,鼻尖已经酸了:“黛华,或者,这边的事情先交给你舅舅,你就不要…”

苏眉转过头望着神情悲肃的匡夫人,面上也渐渐有了哀色,“舅妈,我没事。”

09、离鸾(三)

虞家人口多,加上虞夫人没有早起的习惯,栖霞官邸的早饭经常从早上一直开到中午,绍珩许久没在家里过周末,趁今天休息,便老老实实陪着母亲喝早茶。雪后初晴,碧空如洗,日光在骨瓷杯碟上的描金边缘流动着细碎如水的耀目光芒。母子二人正闲闲谈天,忽然有婢女过来通报:

“夫人,匡夫人电话。”

“说什么事了吗?”

那婢女摇摇头:“没有。”

见母亲起身去接匡夫人的电话,虞绍珩也跟着站了起来,心里如有悬石落地,他不动声色地端着茶走到窗边,佯看外头冬树挂雪的景致。果然,一会儿工夫,母亲再回来时,眉尖已颦到了一处:

“绍珩,你老师…许先生过世了。”

虞绍珩一愣,诧异地看着母亲:“怎么会…是出了什么事故?”

“欧阳说是他昨天从华亭回来突发了急性心梗,人还没送到医院就…”虞夫人口中的欧阳,便是匡棹波的夫人,自少年时,便和她是闺中密友。

虞绍珩犹自惊讶不已:“…没听说老师有这个症候啊?”

“欧阳也这么说,人有旦夕祸福…” 虞夫人幽微一叹,思量着说道:

“绍珩,许家现在正是忙乱的时候,你欧阳阿姨说她陪着许夫人在中央医院,你先过去打个招呼,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母亲这句话,正是虞绍珩等了一早上的,他一听,便语带沉痛地应道:

“是,我这就去。”

刚走到前厅,却见父亲正从楼上下来,笑微微地问道:“你如今倒比谁都忙,这是去哪儿?”

虞绍珩连忙正色跟父亲回话:“许先生病故了,母亲吩咐我先去探望一下。” 他说罢,只见父亲亦是面露惊愕:“什么时候的事?你老师抱恙,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是昨天的事,刚才欧阳阿姨打电话来告诉母亲的,说是急性心梗。之前也没什么征兆,上次见面时候,许先生还好好的。”

虞绍珩一边说,一边着意打量父亲的神色,只见父亲面神情沉穆,吁叹着说道:

“…你们这些小孩子不留心罢了。你老师嗜书如命,熬夜是常有的事,你前头那位师母就埋怨过他不懂得作养身体。这几天天气冷,他自己不在意,你们也不懂得…”

说着,摇了摇头,“算了,你去吧!回头我和你母亲也要去许家吊祭的。”

“是。” 虞绍珩咂摸着父亲的话从家里出来,不由佩服父亲老道,两句话轻描淡写,又是“前头师母埋怨过”,又是“这几天天气冷”,许兰荪这病虽然来得急,但却是“积劳”所致,早有前因;至于“你们这些小孩子不留心”云云,明说的是自己,暗里捎带手又把这事往苏眉身上栽了几分。

虞绍珩赶到医院,一路问着人寻到殓房,他臆想中这样的地方该是冷寂肃杀的,可眼前的景象却大出他意料之外:有扶墙恸哭的,少不了家人苦劝;有拌嘴吵架的,连一个护士也给揪在里头;还有一家信教的,带着个穿黑袍的洋人神甫在外头转悠…盖因医院有名,危重病人收得多,这两日天寒地冻,接连有病人过世,连带着殓房也“热闹”起来。

他避着人挤过来,已瞥见匡夫人陪着苏眉立在走廊尽头,边上站着个穿长衫的男人,鬓发微苍,絮絮同她们说着什么,却是个生面孔。

虞绍珩肃了肃脸色,过去同她二人打招呼:“欧阳阿姨,师母…您节哀。”

苏眉垂着眼睛若有若无地点了下头,匡夫人见了他倒像是微微松了口气似的,“我才告诉你母亲,你就来了。”

“家父家母怕这时候过来,给先生家里添麻烦,所以嘱咐我先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着搭把手的。”虞绍珩借着说话去留意苏眉的情状,见她此刻虽没在哭,但一双眼睛肿得不像样子,眼圈儿仍是通红,睫毛的影子在眼睑下又铺了一层暗影,也不知道是冷还是怎么的,雪白的面孔一点儿血色不见,秀致的下颌倒像是靠毛衫折起的高领撑着,过肩的半长头发用条丁香色的手帕潦草地系在脑后,苔绿的长大衣压得她的人愈发纤细瘦削,听着虞绍珩的话也没有抬眼,嗫喏着刚要开口,又慌忙抿住了嘴唇,似是不愿在人前带出哭腔。

苏眉不肯说话,虞绍珩亦拿捏不好她此时的心境,转眼见边上那穿长衫的男子不住打量自己,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相询,那人已抢先对匡夫人问道:“这是?”

匡夫人听他问起,便介绍道:“绍珩是虞先生的长公子,小时候一直跟着兰荪念书的;这是兰荪的大哥。”

虞绍珩听说过许兰荪有个一母同胞的兄长许松龄,在一家大书局做编辑,想必便是此人,遂道:

“许先生请节哀,老夫人还安好吧?家父家母…”

许松龄适才见他穿了一身军服,左右想不起哪家亲眷里有从军的子侄,待弄明白了他和许兰荪的渊源,知他家世显赫,书生的清傲气便透了出来,不等他说完,便淡淡说道:

“事出突然,还未敢让家母知晓。”

虞绍珩见他态度冷淡,想他骤闻噩耗,心绪不佳也是人之常情。他原担心苏眉年纪尚轻,没经过大事,伤心之余乱了方寸,这会儿见许兰荪的兄长既在,想着许家书香名门,婚丧红白自有章程,倒也不必自己一个外人热心,虚应了一句“是,许先生想得周到”便不再多言。

然而,片刻之间他已觉得气氛异样。

之前他眼见地许松龄一直在絮絮说话,因他过来才停了,此时他寒暄已毕,许松龄却仍是寒着脸不开口,匡夫人并苏眉也都默不作声。虞绍珩猜度他们是不愿当着他这个外人谈论家事,正想寻个缘故走开一阵,却听走廊那头嘈杂人声里突然响起一声哀怆至极的哭诉:

“兰荪,兰荪呢?许广荫你个小猢狲,你…你当我的面瞪说瞎话!兰荪…”

09、离鸾(四)

虞绍珩循声一望,却是男女数人扶拥着一个满头华发的老夫人蹒跚而来,耳畔只听许松龄一声长叹,撇开他们急急迎了过去:“母亲!”

原来是许兰荪的母亲,许家的老夫人到了。

“母亲,您小心,您慢着点…”许松龄抢到许老夫人面前,一边搀住老人劝慰,一边怒视近旁一个穿着咖色翻领大衣的年轻人:“广荫,我怎么交待你的?”

那叫许广荫的年轻人十分委屈地回话道:“是姑姑她们说漏了嘴,关我什么事?”

许老夫人裙下一双小脚,痛怒之下更是站立不稳,全靠儿孙搀扶着方才勉强站定,颤颤巍巍地指着身旁诸人:“兰荪出了事,你们一个个瞒着我…没有良心…我这个做娘的,连儿子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你们就这么狠的…心…” 一语未了,涕泪俱下,猛地握了拳头捶在自己胸口。

许松龄一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扯住母亲的手臂,哭劝道:

“母亲!您千万保重,不然兰荪在地下也不能安心哪!母亲…”

许家众人劝个不住,人丛外的苏眉也伏在匡夫人怀里抽噎起来。好容易老夫人声气渐平,抹着泪道:“兰荪呢?我要见我的儿子…我得见见我的儿子!”

“母亲…” 许松龄一迟疑间,许老夫人已扶着孙子摇摇晃晃越过了他,蓦地瞥见泪痕纵横的苏眉,身子突然僵了僵,呆看着她道:“你…”

苏眉腮上犹挂着泪珠儿,怯怯唤了声“母亲”,正要上前扶她,哪知老夫人的面容突然扭曲起来,奋力挣开身旁的晚辈,嶙峋枯瘦的手掌劈面抽在了苏眉脸上,喘息着道:

“你…你…”

苏眉一夜无眠,水米未尽,本来就精神不济,被她劈面一掌打得懵怔了一瞬,片刻之后才察觉脸颊上一片辣疼,自己本能地抬手抚腮,却见一个人影擦肩抢过,阻在了她身前。

许老夫人这一记耳光打得虞绍珩也是一怔。

婆婆跟儿媳妇不对付,不管高门小户,十家里八家都有,虞家也不能免俗,他祖母就很不喜欢他母亲,可不喜欢归比喜欢,顶多不过是跟走的近的亲眷抱怨几句,面子上一样的上慈下谦,当着人连拌嘴都没有过,更不消说抬手便打了。

他惊愕之下,见苏眉呆站着连躲的意思都没有,下意识地便拦在了她身前。

然而,他行动间已然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怕是有些不妥,于是并不理会苏眉,而是抢过去扶住了身躯苍槁,摇摇欲倾的许老夫人:“老夫人,您千万保重!” 那边匡夫人已将苏眉揽进怀里,察看她颊上的指痕。

许老夫人见斜刺里突然冒出来一个穿军装的年轻后生过来搀扶自己,擦拭着被泪水模糊的双眼道:

“你…你是哪家的娃娃?”

虞绍珩亦用手拭了拭眼角,道:“我叫虞绍珩,是许先生的学生,小时候跟着先生去过府上的,您还给我塞过藤花儿糕…” 他幼时去过许家老宅不假,亦知道许家有一道私房点心,是每年夏天用院中一株百年紫藤萝的花瓣花蕊入馔做成,但却并没有见过这位老夫人,只是老人喜欢小孩子是常性,他这么套近乎十有八九不错。

许老夫人听他这么一说,果然上当,淌着两行老泪拍了拍他的手:

“你是兰荪的学生?好孩子…你来的比我这个当娘的还早…他们这些人啊!坏了良心,要让你老师死无全尸,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话到伤心处,竟又嚎啕起来。

自家的家事叫外人看了笑话,许松龄顿觉面上无光,一面劝慰母亲,一面回头吩咐儿子:

“广荫,还不快过来扶着你奶奶?”

虞绍珩乐得解脱出来,回头去看匡夫人和苏眉。见苏眉的泪已止了,半边脸颊肿起几痕通红的指印,唇角一点青紫,还破了皮——想必是让许老夫人的戒子给刮的。虞绍珩皱了皱眉,却也无话可说,一来这是别人的家事,二来长辈教训晚辈,要么躲要么忍,难道还能打回去?只是许家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过来劝慰和事,也是奇怪。

等他走近,正听见苏眉低声细语:“…她也是伤心,总要寻个发泄的地方。” 想是匡夫人有言相劝,苏眉才如此说。虞绍珩听着,心下点头,这女孩子年纪虽不大,人倒懂事,她若是不依不饶闹起来,再有个出言不逊,许老夫人说不定当场就得背过去。

苏眉见他过来,头垂得更低,脸颊上本就肿着,此时羞愧之色浮上来,凄清里又带着点小女孩的可怜相,虞绍珩看在眼里,愈发觉得不忍,便道:“师母,许家这里打点的人多,您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吧。”

苏眉却摇了摇头:“我不能走。”声音虽低,却异常坚定。

匡夫人叹了口气,道:“黛华,兰荪的事,回头让棹波跟许家说,你不要和他们顶。”

“嗯。”苏眉轻轻应了一声。

虞绍珩听着奇怪,便向匡夫人问道:“怎么了?”

匡夫人道:“兰荪和棹波他们早先都签过文件,说去世之后,遗体要捐作医学研究之用。这件事,许家的人不知道。昨天晚上,眼科的大夫过来说他们有个病人等了两年多没有角膜,问能不能把兰荪的角膜捐出来…兰荪的大哥说总要让老夫人见儿子一面,可又不敢直说兰荪的死讯,到了八点也没个消息,这边实在等不得了,黛华就签了字。”

匡夫人一壁说着,苏眉又忍不住洒了几滴眼泪下来,虞绍珩顿时明白,那老夫人何以说要让许兰荪“死无全尸”云云。这事倒是棘手,他之前还觉得这件事自己处置得十分妥当,许家上下连苏眉在内,伤心一场,过些日子也就平静无事了。谁知许兰荪身后竟还有这许多麻烦。许兰荪是西化的学者,许老夫人却是只学过《千字文》的旧时女子,当初他要捐遗体的时候,怕是没想到有今日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出。

他们在这边说话,许老夫人忽地又哭出了新腔调:“…我说不能娶,不能娶,两个师傅合的八字都不成样子,年支冲克…他非要娶,看看这…我的儿…我…”

匡夫人闻言,愠怒着想要开口,苏眉却脸色煞白地拉住了她舅母。

虞绍珩冷眼扫过许家的人,悄然走了出去。

中央医院的保健病房常年有退职的军政要员住院疗养,卫戍部自然要安排警卫。他踱到前厅打了两个电话回来,几分钟的工夫,便有四个配枪的卫兵纵队而入,皮靴在地板上踏出齐整地闷响,为首的一个中尉,帽檐压到眉骨,板着面孔对走廊里的一班人扬声道:

“请节哀。诸位的心情在下理解,但这里是医院,请不要吵闹喧哗,影响医院的秩序。”

说罢,摆了摆手,他身后三个卫兵隔开四五米远,标枪一样一个接一个抱着枪戳在了走廊里。那中尉肃然点了点头,顺带手把一个被人撕扯了半天的小护士带了出来。四下顿时安静了许多,许老夫人的声气也低了下去,许松龄紧锁着眉头过来,对苏眉道:

“昨晚的事就算了,可捐献遗体的事,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

苏眉咬了咬唇,哽咽着道:“可那是兰荪自己的想法,他泉下有知…”

许松龄砸着手道:“兰荪也不知道他自己会走在老人家前头!”

一句话说得苏眉泪眼婆娑,匡夫人亦劝道:“黛华,你大哥说得也不错,兰荪若是泉下有知,恐怕也不忍叫他母亲伤心。”

他们在这里万分纠结,虞绍珩倒是无可无不可。他从来不信什么“泉下有知”,“在天有灵”;许兰荪是高风亮节,许老夫人是愚见,不管他们怎么办,哪怕把许老夫人即刻气死在这里,许兰荪也不会知道,只是生者为了求自己安心罢了。

许松龄见苏眉动摇,又道:“黛华,这里的事有我和广荫照料,你就先回去吧,母亲正在气头上…”

苏眉默然看着地板,大颗的眼泪断线珠子一样落下来,几乎掷地有声。匡夫人抚着苏眉的背脊,道:“你在这儿耗了一晚上了,跟舅母回去歇歇吧。”

虞绍珩见苏眉仍是默然不应,想了一想,道:“师母,你回家换件衣裳再过来吧。”

苏眉听他这样说,亦惊觉自己身上大衣和束发的手帕都未免鲜艳了些,刚一点头,又犹疑起来,她年岁尚小,连葬礼都还没有去过,更没有丧服。匡夫人见她茫然看着自己,心下了然:

“去我家吧,我帮你预备。”

“麻烦您了。”苏眉含着泪点了点头,又走过去对许老夫人道:“母亲,我回去换了衣裳就过来。”

许老夫人偏着脸,自顾抹泪,仿佛全然没有听见。

10、孤鸾(一)

陵江大学的教授有不少都在学校近旁的竹云路居家,此时学校正放寒假,周围专做学生生意的小买卖也停了一半,平日喧闹的街市冷清了许多。

这条路苏眉先前读书时也是走熟的,她木然看着车窗外的街景,眼前忽地滑过一间门扉紧闭的咖啡馆,却是当初学校有读书会请了许兰荪这里开讲座,她和唐恬一道来听过的。

她还记得,那天许兰荪讲得是宋徽宗和翰林图画院,孟春天气,他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靛青长衫,声音低清,连讲义也没有,却三言两语便压住了一班少年如林中雀躁的吵闹…她细细想着,鼻腔里陡然一酸,一行热泪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

匡夫人知她睹物思人,握住她的手,一路轻轻拍着,回到家中。

这边车子一停,匡家的佣人便开门迎了出来:“夫人,苏夫人来了。”

匡夫人点点头,对苏眉道:“你母亲一定急坏了。” 苏眉听说母亲到了,连忙抬手按去了眼泪,挽着舅母进到客厅,果然见苏夫人正拿着手帕独坐拭泪。苏眉见母亲伤怀,心底悲戚之余,又添了愧疚委屈,叫了一声“妈妈”,便再也说不出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