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颜忽道:“灵法师呢?”墟葬面容一肃,摇头道:“谁也没见着他上船下船,行踪怪异,不过昨夜他有童子在门外守着,想是到了。”暗想这少年心思甚是明锐,独独在意十业中最神异的门派。他们四人走出飞鹘,码头上来往的商旅已寥寥无几。崎岷山庄的庄客仅留了五个,替他们牵马拉骡,提取行李。饶是如此,岸上人的视线皆被紫颜四人吸引,不知觉要聚拢过来。
庄客连忙请众人上马,扬鞭,一行人穿进朝阳翠树里去。走不多时,乱石峥嵘,啼莺渐远,往崎岷山腰上缓缓而行。众人拉成细细一条线,溪水似的,倒流向山。庄客们在前领路,紫颜一人一马走在最前,傅传红陪了姽婳在中,墟葬殿后。堪舆师眼中的羊肠山道,恰似引诱人的毒蛇信子,他低声叫唤姽婳,问:“你备了迷香么?”姽婳纤手微露,掌上是七支不同的香块,稍现即没。半空中忽一记笛声椎鼓震磬,铿锵有力地刺穿云霄,隐约的杀伐声自前方荡至。疾行的五个庄客蓦地勒马回身,抽出随身的兵刃,直砍向最靠近的紫颜。姽婳暗道不好,燃香施烟却已晚了,她悔之莫及,该早做防备挡在紫颜身前才好。风起,叶落。无数新绿青嫩的叶子沙沙旋落,像被风一鞭抽起,乱红扑面,吹袭庄客手中的长刀。紫颜仰头望去,参天的高树上斜倚了一个墨袍男子,光影繁絮中仿佛来自幽冥的使者,看不清他背阴的面目。他拈指,青叶若洒,纷扬地自手中如花雨飘下。他的掌心就是漩涡,不知从何处吸纳了雨润芹泥的春泪,无穷尽地播撒在人间。沾了叶子的刀变得很重,把持不住的庄客一头倒栽马下,哭爹喊娘。剩下几人见势不妙,抢着取了挂在马身上的弓箭,箭石如飞鸟扫过林间。那人倏地没了踪影,从未现身世上一般,于料峭春风中消失了影迹。紫颜乘隙退到姽婳身后,空烟渺然,是“离愁”的香气到了。星火闪闪的幽香借了好风穿行在小路。苍崖云树,脚步醉软,这香气跌跌撞撞地扑进庄客怀中亲昵。方想怜惜,人却倦了,持刀的手不觉一松,瘫倒在马背上。姽婳放了心,凑近来看紫颜:“有没有受伤?”望了萧萧空山,紫颜神往地道:“那人就是灵法师吧。”姽婳奇道:“你说什么,谁是灵法师?”紫颜心中一紧:“你没看到树上救我那人?”姽婳摇头:“哪里有什么人,正巧有树枝砸下打中杀你的人,你以为有神仙救你?是你命好。”紫颜讶然,回想亲眼见到的灵法师,想来一切都是对方惑人的手段,如他的易容术,如姽婳的迷魂香。不由地安然笑了,此人既不想张扬,他也不必多说,承了对方的情总有偿还的时候。只是那不露痕迹的高妙法术,令他心痒难熬,就像初进沉香谷时的好奇。墟葬从连绵的云叶起伏,微微察觉到刚才退敌时的不寻常,听到紫颜的话更确认了疑惑。知有灵法师在侧保护,墟葬纵马向前,道:“起先是阳阿子大师吹的笛,前面的人遇到麻烦了。”姽婳沉吟道:“莫非山庄有了变故?一路几次遭袭,都想对我们这些赴会者不利。”傅传红惊魂未定,闻言愁眉苦脸:“呀,我不过去给山主画几幅画,杀我有何用?想不通。”姽婳寻思,若论当面打斗,己方四人虽是各行业翘楚,却不是恃勇斗狠之徒,无人精通功夫。给些辰光准备,墟葬或许可以排出奇门阵法,叫人陷在其中求生不得,但此刻赤手空拳成不了事。只有她会调几味让人着魔的香,可丢下紫颜他们三人赶去救援,又不放心。傅传红指了地上的五人道:“他们怎么办?”姽婳道:“别管,万一弄醒了又咬牙自尽,枉害人性命。”墟葬点头道:“说得甚是。前面接送的庄客尚有十五人,若都是对头派来,恐怕比我们更难应付。”姽婳叹道:“是。不过我们能保住自个,已是不易。”墟葬看出她的心事,道:“前面不知道有多少敌人,姽婳骑快马先去,我们随后过来会合。”姽婳仍在迟疑,紫颜微笑着伸手打她的马,白马一声嘶鸣,骤然间撒蹄腾飞。笛声忽高忽低,姽婳循音奔驰二三里,山坡忽然向下,冲进一个开阔谷地。与袭击的庄客装束无异的十五人,站于四五块巨石之后,飞射出的火箭当空乱舞,直插入被围困的一群人中。
正在吹笛的阳阿子须发皆张,他并不像与人对敌,兀自瞑睫遐思,振奋地奏响一曲笛音。有时一支火箭擦肩而过,热辣辣地自他身边卷过,烧出一片蒸人的浪,他也根本无视。仿佛五音高低,长短清浊,远胜过个人安危,于是笛音清澈入云,振翅在头顶的天空缭绕盘旋。姽婳皱眉暗想,这曲子毫无杀气,不知吹来做甚。看得气闷,移目转向阳阿子身后容貌修伟的年轻男子,抱了一具长长的乐器,神情自若地守在后面。姽婳知是阳阿子的徒弟,多看两眼,见他心神全在老师的乐曲上,知也是个乐痴,便不作理会。同时遭袭的另外一批人个个穿了麻衣,打扮得朴素无华,八人护住一个年过五旬的圆脸长须老者。老者一脸凝重,与弟子一齐拿了棍棒,撩拨开飞来的火箭。弟子中已有两人负伤,裤管袖口焦黑滴血,另六人奔走抵挡,拼命支撑,不让一丝危险靠近老者与身后两位乐师。姽婳猜出这是玉阑宇的璧月大师及其弟子,匠作师从学徒入门,无不自幼吃尽苦头,最捱得住苦。他们站在开阔地本就处于劣势,加上对方火箭的攻势甚猛,能支持到此刻已是不易。

争妍(下)
她想到这里,一拉缰绳,绕道那些庄客背后,从风向看亦是顺风。不过迷香随风飘散,除非拿捏仔细,否则迷倒敌人后,少不得连阳阿子和璧月一起中伏。姽婳小心地驾马偷袭,行到半途,璧月门下又有人中箭,惨叫声听得她心中一拎。刚想加快速度,几声呼啸自远而近,尖锐地刺破了僵局。
场上仅多了三人,俱是短衣劲装,每人持一张黑漆劲弩,身侧的牛皮葫芦里密密麻麻装满箭矢。为首的老者身材魁梧,一把络腮胡子恣意张扬,见了璧月只微一点头,便递去一把色如霜雪的长剑。
耳旁“嗖嗖”风至,他长剑未及脱手,就势一剑削去,火箭当空折翼,轻松劈成两半。姽婳远远见了这削铁如泥的宝贝,知道来者就是吴霜阁的丹眉大师,顿时松了口气。吴霜阁擅长打制一流的利刃兵器和器物陈设,炼器者须会用器,因而学徒皆身负绝技。丹眉身旁的两个徒弟都是高大健硕的汉子,两人挡在最前,轻描淡写地扫去所有袭来的火箭,把攻势完全阻挡下来。
姽婳心中大石落地,眼看那些庄客毛躁地加紧发箭,被丹眉的到来完全吸引了心神。她乐得悄然施法,避在一棵几人粗的大树后,挑出几块迷香犯愁。香丸虽然命中目标准确,连打十五个又太难为她,不如烧块料来得简便,可难免会误伤自己人。误伤就误伤,有解药什么都好办。姽婳本是胆大妄为之人,当下促狭一笑,取出大块的盛黄子香料,擦亮了火石。此时忽有尖叫传来。姽婳连忙探头去看,见到一个华灿夺目的身影,如彩凤翔舞,在敌方阵营里几起几落,身形快不可见。但她穿得实在太过华丽,眼中每每能残留她在前处所在留下的倩影,然而当目光想要去捕捉,她又倏地出现在另一边。以姽婳的眼力,勉强看出她穿了大红妆花麒麟绸衣,套了织金缨络裙,珠明凤翠,艳光逼人。寻常女子生得好,华衣美服不过是陪衬,她却像穿了一身活泼泼的勾人衣裳,一丝丝纹绣绚如烟花流淌,柔媚入骨,争相绽放。被这莽女子一折腾,那些庄客竟十有九无法动弹,最惨的是一个个手脚全缝在了一处,站也没法站稳,更别提拿刀动枪。那女子轻飘飘落在巨石上,阳光洒向遍身罗绮,整个人璀璨不可逼视。姽婳平素自负容光绝艳,此刻未瞧清对方容貌,已觉输了一城,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竟无法挪开目光。
“这该是文绣坊的青鸾姑娘。”紫颜不知几时到了她的身后,两匹白马亲热地依偎。姽婳听出他语中欣慰之意,想到侧侧,不觉撇嘴揶揄:“是呀,没我出手的份。等那丫头寻她拜了师,我看你以后的日子,绝不会好过。”紫颜故作没听见,笑呵呵地叫上傅传红去和众人会合。
墟葬陪了姽婳,慢慢地荡马出去,笑道:“此次十师里就你们俩是女子,果然皆有本事,不逊男儿。”姽婳讪讪地道:“我哪有她的本事,不过是惑人耳目,算不得真手段。”墟葬坏坏地瞧她发窘的脸,哈哈大笑道:“原来你我只是凡人。不知为何,我看你不快,心下好过很多。”姽婳娇笑道:“哼,你没法子救人救己,见我没救成人,幸灾乐祸地痛快。”扬鞭打马去追紫颜。
紫颜驾马奔到青鸾身边,介绍了身份后,把昨夜在船上遇袭的事说了,小声提醒她被擒的庄客可能会自尽。青鸾扬了扬修长的绣针,道:“刺中医风、哑门数穴,如果还能咬到牙齿,那才奇怪。”紫颜放了心,向她深深一拜,又去与阳阿子打招呼。匠作师、炼器师、堪舆师、织绣师、制香师、易容师、画师、乐师——八师齐聚,场面顿见热闹。青鸾手下文绣坊诸女取了灵药布帛为璧月的弟子包扎伤口,姽婳、傅传红、紫颜头回赴会,少不得好好拜见三位长辈。墟葬和青鸾盯住被擒的十五人,随手提了一人审问,又不便解开他的禁制,正自犯愁。灰黑的乌云蹑手蹑脚爬到天空正中,遮住了太阳的脸。众人发觉天阴欲雨,正想寻个避雨处,那十五个人忽然脖子一歪,全部没了呼吸。始终守在一边的墟葬和青鸾毫无防备,眼睁睁地看风起云涌,来不及阻止。等事发后赶上前查看,庄客身上皆找不出一丝伤口,探不出半点破绽。
丹眉验看半晌亦无结果,叹息道:“可惜皎镜不在。”他的话勾起了墟葬的心事。看情形皎镜是一人独自上山,不知会不会中途被袭,当下暗暗卜了一卦,见是解卦,“动而免乎险”,愁思稍舒。
橐橐马蹄声自远而近,一飞骑旋风般飘到众人跟前,秋茶褐的布袍上,袖口有“崎岷”两字。墟葬面露喜色,招呼道:“虞泱!”来人正是崎岷山庄的总管虞泱,年近不惑,英姿飒飒,闻言翻身下马,向众人恭敬拜倒。墟葬忙拉他起来,道:“皎镜进庄了没有?”虞泱答道:“神医最先入庄,说你们会有麻烦,着我火速前来。我闻讯就出来了,后面还有援兵——不知几位受惊了没有?”墟葬一指旁边的十五具尸体,苦笑道:“真是作孽,今次的十师会尚未开始已见血腥。山主近来可好?”
虞泱一怔,含糊答道:“家主体健如常,多谢大师挂怀。时候不早,请诸位先与我上山,行李辎重交给下人搬运便是。”两人说话间,陆续来了数十名崎岷山庄的庄客,袖口无一例外绣了“崎岷”两字。青鸾歪过头看了,拽起先前假扮者的衣裳,绣法一模一样。紫颜想起在码头上遭遇这些庄客,不疑有它,也不曾关注过袖口的纹样,此时心中微惊,只觉自己的洞察仍是稚嫩,疏漏了太多东西。
乌云愈见浓密。虞泱急促地招呼众人前行,青鸾无奈,不甘心地丢下那些尸体去了。紫颜心存疑虑,兀自跑去又把十五人逐一翻看了一遍,姽婳特意留下等他。眼看虞泱和其他几位大师快要淹没在山林间,紫颜蹙眉轻轻对姽婳说道:“他们没有死。”一个闪电打下,如发亮的金蛇扭动身躯。姽婳浑身冰凉,吃惊地道:“你说什么?”
紫颜苦恼地摇头:“从他们的面相看,这些人无一短命,按理说,他们绝不会葬身于此。”
姽婳敲敲他的头:“傻小子,你看看他们,早停了呼吸,断了心脉,怎会活着?”
紫颜道:“许是一种奇特的假寐?”他自从领教了灵法师的手段,便知这世间神奇层出不穷,不敢轻下结论断言这些人的死亡。姽婳见他说得煞有介事,也不敢妄然决断。轰隆的雷声远远翻滚,庄客们与诸师的弟子无不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驱赶马匹。繁难缠绕,姽婳没了心思,道:“罢了,上山要紧,我们运不走这些尸体,由他们去吧。墟葬不是说今后会有很多不眠之夜?恐怕这回的十师会,有的是这种怪事。”
紫颜微笑道:“这才值得走一遭。”两人催促胯下一对白马,飘然往山上去了。良久,空地上没了活人的动静。暴雨如注,哗哗倒在那些尸体上,而后,他们一个个睁开了眼睛,身上的丝线也无力地松脱开来。像牵线的人偶一般,他们目光呆滞,蜿蜒地钻进苍碧莽林之中。
不远处的茂林里,一个墨袍的男子始终冷冷地注视这一幕。天雨浇透了他所在的林子,奇怪的是,他就像站在屋中悠闲赏雨的人,周身没有一寸是湿的。
剪烛(上)
山腰下急雨劲风,山腰上风和日丽,宛然两重天。崎岷山庄建在半山,几乎挖空了半座山峰,像一只寄居蟹盘踞山间。倚山而建的屋舍约有数十间,其余的打通了山腹,曲径通幽,直接深入到了崎岷山的心窝里去,冬暖夏凉,分外舒适。
众人在庄口下马,沿了松针兰叶铺就的香径往里走去。琼楼玉宇,飞阁流丹,所有建筑据说出自璧月大师的师父白露之手。老人出席了一回十师会后,被璧月取而代之,随后的监工督造全由璧月代师完成。紫颜一边游览山庄景致,一边听姽婳闲话典故,看不完的山水,听不完的热闹,眼与耳不由要打架,争先地想过足好瘾。听说璧月每回来山庄,会增添几处妙景,打造几处机关,紫颜兴致高涨,叫姽婳去向他的徒弟打探,届时就可亲眼看个仔细。姽婳笑道:“你这也要学,那也想看,一共有八家菁华,忙得过来么?”
紫颜神情恳切,道:“好姐姐,我一下不认得那么多人,要靠你帮我一个个套近乎。”
“说了别叫姐姐,谁说你一定比我小?叫了就没好事。瞧个新鲜就罢了,你想偷师学艺,也要下本钱,我的香料可不能全给你做人情。想想能有什么孝敬人的,再开口去讨价还价,别成天打我的主意。”紫颜拉了她的衣袖,亲昵地说道:“姽婳姐姐,你算我半个师父,除了你有谁能帮我?你长得又美,那些老人家小伙子的一定通吃,比我去说好多了。唔,香料我也舍不得你送,大不了我为他们把容貌全换了,想要多俊就多俊,如何?”姽婳笑得岔气,没力气骂他,道:“小心老爷子们把你轰出来!”见他一脸慧黠的聪明样子,知道又被他说动了心,叹道:“罢了,我陪你跟他们斗智斗勇去,顺带拐骗有趣的玩意,回去哄小师妹们。”幽林飞檐中,视野忽然开阔。绿茵红萼,锦障连天,斜斜地汇下一条溪流,黑白石子错落相间,如天地开了棋盘对决。妙的是上空山岚聚合,袅袅云烟如絮如丝,摇曳生姿悠悠荡来,等饱览了它的秀色,又舞着娉婷曼妙的身段往别处去了。虞泱指了溪边一进粉墙黛瓦的平房,说道:“此处是青莲院,供诸位大师日常起居之用。酉时家主在霆风阁设宴为诸位压惊,请先随我入内休憩,沐浴更衣。”紫颜抬头望了,庄内其他建筑皆是金碧辉煌,独此间如小家碧玉,不带一丝富贵气。及进了院内一看,三、四亩大的池塘内净植青色莲花,虽是三月天气,业已娇恣盛放。花大如斗,翠盖如云,幽香芳馥,站于池边便觉阵阵香气入窍,心神皆荡。姽婳喜出望外,暗自窃笑,悄声对紫颜说道:“这种青莲子有异香,拿来吃了,能使人肌肤如玉,体味清香。”紫颜笑道:“原来不是做香料。”姽婳道:“美食也很重要!何况又能养颜,你我晚间来多偷些回去。”紫颜皱眉:“我…不会游水。”姽婳叫道:“什么?”这一喊声音大了,虞泱回过头道:“姽婳姑娘有何吩咐?”她年轻太轻,果然无人将她称作大师,姽婳顾不得介意,忙笑道:“无事,若有碗莲子汤清清火,再好不过。”青莲院各屋内冰奁珠缨,锦墩矮几,陈设极为雅致。紫颜进了自己房中,一架椐木刻诗画中床,床头插了新摘的紫薇,姹紫嫣红,娇艳欲滴。他的行李放在红木六足云龙纹圆桌上,旁边备有几身换洗衣物,紫颜拎起来看了,料子是价值不菲的宫绸,撄宁子出手果然阔绰。姽婳沐浴后换了一件桃红潞绸夹衣,清新怡人,正与青莲院的素雅两相辉映。刚过午时,虞泱遣人送来饭菜,她嫌一人吃太闷,反正辰光尚早,端来与紫颜一起享用。紫颜见她素身打扮,知她见过青鸾的绝艳衣衫收了攀比的念头,遂笑道:“衣衫不如人,这容貌还有得救。”姽婳啐道:“我丽质天生,才不要靠你易容。”两人说说笑笑,一顿饭吃得甚是愉快。闲来无事,紫颜便道:“不如去看傅传红在做什么。”姽婳一拍即合,丢下碗筷冲到隔壁屋里。傅传红昨日中过毒,如今赶路累了一场,恹恹地无甚气力,半卧在湘妃睡榻上。姽婳也不作声,兀自伸手过去,青青翠镯上穿来一股振奋的香气,令傅传红为之一爽。“这是什么香气?”“西海的迷迭之香。”傅传红直勾勾地盯了那只缠了青茎的镯子,迟疑道:“送给我可好?”姽婳摊开手:“拿什么换?”傅传红喜道:“我为你作幅画如何?”姽婳道:“不稀罕。你画完又撕又涂的,不是把我给毁了?不干。”傅传红吃吃地道:“我…不会,一定好好地画,绝不轻易毁画。”他一向爱惜羽毛,不愿手下流出次品,每见作品稍有不妥,立即彻底损毁不令流传。姽婳见过他涂去为易容后的紫颜和她所作的画,分明已是神品,偏刻意求全,让两人无法收藏到那幅好画,一想到此心中大叹可惜。紫颜嘿嘿一笑,对傅传红道:“传红,难得我上回易容,姽婳姐姐有机会扮成男儿。这样罢,你若能重画昨日初遇我们时的情形,我就替你把镯子求了来。”傅传红道:“这有何难?”当即取出笔墨绢素画了起来。此时傅传红满腹情意,笔下如有神助。姽婳起先尚不肯来看,后来见他勾勒紫颜的女儿身,委实以假乱真与易容无异,不由得凑近了来看。画中紫颜双髻娇俏,于右前方站立,玉容清纯妩媚。姽婳则是个翩翩佳公子,稍侧了脸站于其后,若有所思若有所遗。“呀。”姽婳情不自禁地赞好,事隔一日,傅传红所绘丝毫不逊于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喏,这个给你。”迷迭香镯套于傅传红腕上,袭人香气令他眉开眼笑。酉时,虞泱在院门口等候,每来一师,由彩衣童女引往霆风阁。紫颜、姽婳、傅传红三人又是最晚到,虞泱便亲自带路,穿花绕石,最后到了地方。霆风阁高有三层,如一块宝玉雕琢而成,通体建筑浑然一体,光霞富丽。众人坐在最上一层,近看夜色里流翠青崖成了苍茫野石,远望碧波浩瀚上星星点点的船来船往,好风徐来,意态恬适,不知觉中飘飘欲仙。乐师阳阿子、炼器师丹眉、匠作师璧月、堪舆师墟葬、医师皎镜、画师傅传红、织绣师青鸾、制香师姽婳、易容师紫颜,九师汇集,独灵法师依旧不见踪影。虞泱待九人于玫瑰梳背椅中一一坐定,方请出崎岷山主撄宁子。这其中傅传红、青鸾、姽婳、紫颜皆是头回赴会,不曾见过这位奇人,纷纷恭敬施礼。行过礼抬头一看,年过七旬的撄宁子慈眉善目,笑得甚是可亲,长相上并无任何奇特处,反而太平易近人,失却了可供回想的特征。紫颜盯了他反复看了三四遍,才记下他的脸,傅传红也觉这张脸面善到呆板,连提笔一画的兴趣也无。先前曾经赴会的诸师不觉诧异,一直以来撄宁子貌如盛年,姿容伟秀,从未现过老态。虽然十年前沉香子未曾赴会,但二十年前与会易容师制作的那张面皮,应该保存得完好。此刻撄宁子竟以本来面貌登场,众人不晓得出了何事故,分外不解。撄宁子先回了一礼感激众人前来,而后恳切说道:“听闻诸位来时受了惊吓,区区照顾不周,实在惭愧。我已命人严加搜查,务必寻出作乱之辈,请诸位放心。”众师喏喏应了,仍疑惑地盯了他的脸。“近来我心境变化,往年想求的那些长生不老,死而复生,如今觉得不过是痴人说梦。”撄宁子看出众人心思,长长叹息,“容颜不变又能如何?眼花气喘,耳聋腿软,纵然神医能暂保我不死,却无法真使我不老。皎镜大师,尊师已然过世了,是么?”皎镜难得老实地回答:“是,他得享高寿,走得安然。”撄宁子道:“有生有死是世间常理,我想通啦,从今不想再与天斗。不瞒诸位,我心意已决,只想把今趟的盛会办得隆重些,之后,也无心力再邀请十师聚会,请诸位包涵则个。既是临别之会,少不得有重礼馈赠,无须跟我这老家伙客气。此外,趁了诸位都在,正好做个见证,容我把家业托付给儿子异熹,从此不问世事,乐得逍遥。”饶是十师遇敌镇定自若,闻言不免哗然。诚然十师之会是撄宁子四十年前一时起念,但传至今日已是第五回,对与会的各业各门而言早成惯例,此时说撤便撤,皆是一片惋惜之情。紫颜更是微微失望,今趟的他名不正言不顺,正想下个十年堂堂正正赴会,却听到如此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