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车厢里好像沉睡中的宇文邕,明明知道杨坚不知何时就会窃取宇文家的天下,可不知为何,对于宇文邕的这份坚韧不懈,我却生不出任何惋惜遗憾的感觉来。只是我究竟不是他,不属于这个时代。
我想起那一日,他说,“我不知道大冢宰许诺了你什么,但请你相信我,终有一日阿弥也能给你。就算一年不行,五年,十年,我定能做到。”那时,他随口的戏言,不过是变着法子引诱我出宫去寻虎符,现在,五年、十年,他根本不知道他还要等多久,但不论还要等多久,他都会竭力蛰伏下去……
第八十五章 大傩仪
长安城变天了。
不知不觉的,连日来,下了一场绵延不绝的大雪,给整个长安城笼罩了一层彻骨的寒意,皑皑的白雪也将长安城里曾经有过的纷扰和骚动都遮掩得干干净净。
腊月二十三,大周朝如期在皇宫前殿举行了一年之中的盛会大傩之仪。
一百二十名乐人子弟,皆十岁左右的童子,裹着红头巾,身着皂褠衣,执着手鼓,由中黄门侍卫引领着首先进入,另有一百二十名十二岁左右的侲子从头到脚都是赤衣裤,执着鞞角紧随其后。
紧接着,鼓声齐响,乐队奏乐,傩队由冗从仆射率领着进来,朝臣、谒者全部踏着那驱傩的歌声,盛装鱼贯而入。再令人扮作驱鬼的方相氏以及穷奇、祖名等传说中十分凶恶的十二神兽。相互驱逐,舞蹈。这些驱鬼的傩队击鼓呐喊,手举着火炬在宫中巡查各个角落,直到持着炬火把这些“疫鬼”、“神兽”送出宫门。宫门外另有驺骑守候, 另将护送着这些“妖魔鬼怪”上街巡游,让京城的百姓也悉数参与进来,感受着节日的气氛。
而宫中,大傩之仪才刚刚开始。
待驱鬼完毕,所有的臣子都列队站在两侧,一齐等候着大周朝的天子登上御座。然而这一次,陪同大周朝天子出席大傩之仪的,还有大周的一国之母。
大傩之仪前一日,宇文护以“称天王不足以威天下”,联名多个大臣上书,恳求天王宇文毓既皇帝位,改元建年号。
宇文毓固让未果,遂于大傩之仪后,向天下人宣布称皇帝,立贵妃独孤氏为皇后,大赦改元。山呼万岁下,宇文毓携了独孤皇后的手,徐徐步上御座。其后紧紧地跟随着他“硕果仅存”的几位贵嫔,簇拥着他们二人,在御座后的席位上站定,陪同着一起观礼。
只是,独孤皇后无喜,众嫔眼见独孤氏封后亦无怒,所有人都是面无表情的,就连刚刚称帝,俯仰天下的宇文毓,双目也是无神空洞的。只因为他根本就无法俯仰天下,他所能见到的,就只有起云殿里头巴掌大的天空罢了。
前日,大冢宰以正阳殿年久失修需要重新翻修为由,“恭请”宇文毓迁入后宫中废弃的“起云殿”居住,那起云殿不过是一进一出的小宅院,把后门封死,左右两边的偏殿也都全部用砖砌死,只留给他一间房以及极小的院落,夜里,只见乌云不见月,白天只闻鸟声鸟不来。
今日所谓的称皇帝皇后,也不过是给天下人做做样子罢了。
宇文毓的脸色很白,宇文护喂了他一种药,所有的武功尽废,此举自是给看守他的守卫省却了不少麻烦。宇文护之所以留下他的性命,不是心怀仁慈,他只是为了独孤信的兵符考虑,他还不想和独孤家彻底翻脸,是以就算宇文毓被禁锢,他还是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而独孤贵妃则荣升为皇后,成为一国之母。
宇文护以为此举能够稳住独孤家,让他们不至于生出造反之心,殊不知,虎符根本就没在他们的身上,就算他们有此心,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在宇文护的大冢宰府里陪着宇文邕歇了两日,宇文护把宇文邕留府观察了两日,或许是觉得宇文邕果然是一个成不了气候的纨绔子弟,根本不足以威慑他,最终将他放回鲁国公府去了。而我,虽然有一百个不情愿,却还是不得不趁着今日大傩之仪继续留在宫里为他“打探”虎符的下落。
我就这样站在宇文毓的身后,若是我,能活一日是一日,就算是软禁,我也无所谓。可是宇文毓不同,我不明白像他这样自傲、自以为是的人为何会甘愿做这样一个堪比清朝光绪帝的傀儡,在我与他的相处中,我觉得他是一个受不得半点委屈和羞辱的男人,他根本不懂得忍辱负重,他应该是一个宁死也要拼个鱼死网破的人。
现在,他没有了武功,没有一点人身自由,甚至连个三岁刚刚学走路的孩童都不如。可是他却甘愿像个桎梏一样,任由宇文护摆布。
我很想离他远一点,雁贵嫔、侯贵嫔他们或许并不知宇文毓伏击宇文护的事,但是宇文毓事败之后,定然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我有些不确定他之所以把自己的性命留到现在会不会是想拉着我同归于尽。
神采飞扬的宇文护让我只管宽心,但我却成日有些惴惴的,他事情那么多,他确定凭他的一双眼能够眼观六路,保证我不被宇文毓暗害?
只不过,一直到傩舞结束,夜宴开始,我身前的宇文毓都没有任何行动,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一眼,甚至应该说,自始至终他都保持着同一坐姿,没有说一句话。
夜宴群臣,乃是大傩之仪的最后一项。
冬日里本来就天黑得早,当宫女太监将宫灯掌起时,众大臣已经按照官阶次序落座,宇文护单独设了一座,就坐在宇文毓和独孤皇后的下首左边,我和侯贵嫔、雁贵嫔与之相对。
我紧张了一整天,到此刻已经觉得疲惫,尤其是见到面前丰盛的佳肴时,紧绷着的弦终于一下子全部都松弛下来,只因现在离宇文毓也有几步之遥,就算他真有心要杀我,没有武功的他,只怕要难许多,宇文护就坐在我对面,料来他也会护我周全。于是,歌舞一起,众人举杯遥祝之后,我就忍不住开始大快朵颐。
宇文毓对于面前的菜一筷子也没有动,只是每当臣下敬酒时,他都会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只是这酒,乃是果子酒,就算喝上千杯也醉不了。
酒过三巡,侯贵嫔已经面色苍白,她自堕胎后,身子每况愈下,今天强撑着站了一整天,早已经疲乏,只是她也知道今天是因为大傩之仪她才能够与宇文毓见上一面,今日之后,若想再见他,就不知是什么时候。所以,即使是摇摇欲坠,她却也咬紧牙关支撑到此时,终于扛不住,被宫女们扶着送了回去。
她回后宫的时候,宇文毓抬起酒杯向她举杯示意,眼光直直地看向侯贵嫔,虽然一言不发,但所说的话都包含在酒杯里,千言万语都不过是一句各自珍重。
饶是平素冷面惯了的独孤皇后也有些不忍地别过脸去,待侯贵嫔一走,她便也起身告辞。我也吃饱喝足,实在不想在坐在这里面对宇文毓,这就也准备离开,却被旁边的雁贵嫔一把拉住,刚刚挪动的屁股又重新落了回去。
我愕然地回头看她,正不解她的意图,却见雁贵嫔已经举起她自己的杯子,对着我道:“阮贵嫔,今天乃是大好日子,不如我们一起敬天王,不,敬皇上一杯。”
我对上她的冷眸,并不肯去拿面前的杯子,“雁贵嫔自己敬就是了,何必拉上我?”
雁贵嫔冷冷一笑,放下手中的酒杯,往我的酒杯斟满酒,端起我的杯子递到我面前,“阮贵嫔此话差矣,皇上是你我二人的夫君,你我二人品阶一样,难道不该一齐恭贺夫君荣登帝位吗?”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宇文毓今日即皇帝位,也不过是个傀儡,那些大臣做做戏,自然是给宇文护面子,雁贵嫔居然也这样“恭贺”,未免有些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此举让人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
“怎么?阮贵嫔不愿意?还是……不敢看夫君?”她就这样一直端着酒杯,冷冷地看着我,嘴角边竟是讥讽的味道。
不敢?我为何不敢?我觉得雁贵嫔的这番说话挺对的,我一整日惴惴不安地做什么?我既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又为何不能直视宇文毓。我一把从她的手中夺过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斜了雁贵嫔一眼,说道:“我既问心无愧,自然没有什么敢与不敢的。只是,我向来喜欢自娱自乐,没想到雁贵嫔有此雅兴,非要拉上我一起,那我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雁贵嫔没有说话,只是颇有些严肃地站了起来,重新拿起酒杯,在座外等着我,我把肚子早吃得浑圆,只打算在座位上随便喝一口,意思意思,但众目睽睽之下,雁贵嫔又是这样隆重,我只好悻悻地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与她一同走至宇文毓的面前。
宇文毓涣散的瞳孔渐渐缩紧,终于聚焦于我和雁贵嫔高高举起的酒杯上。
雁贵嫔娇艳的面庞霎时绽放出美丽的笑容,“皇上,在岐州时,有一天夜里妾陪皇上饮酒,也是同今日一般月清星朗,皇上当时跟妾说的话,妾至今还记得。皇上是妾的夫君,是妾的一切,妾只希望皇上能够永远不要忘记心中的抱负。”
我总觉得她这番鼓励的话,别有深意,只是她说完后,就干脆果断地一饮而尽,潇洒地将手中的酒杯倒扣过来,余下的几滴酒水沿着杯壁滴了下来。
第八十六章 无可救
宇文毓皱着眉,眼神迷惑,似是在遥想当初的夜晚,沉吟了好久,他终于想了起来似的。漆黑的眸子往台下的诸人都扫了一遍,眼光所过之处,所有人的头都埋了下去,厚脸皮的则是别过脸去,继续觥筹交错。
宇文毓唇角浮起一抹笑意,冰凉彻骨,他又喝了一大口酒,一整夜他都保持这样的姿势,灌了不知道多少酒水下肚,整张脸已经是濒临崩溃的铁青。
人情如饮水,冷暖自知。想必这里头有不少人也向宇文毓表露过忠心吧,只是一旦出事,还不都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我举着杯子举了好久,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他道:“我祝皇上保重龙体,健康长寿。”眼见这句话就要换来宇文毓的嗤笑,我不禁补充道:“我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小蜗牛和毛毛虫、蚯蚓赛跑,毛毛虫和蚯蚓走了老远,小蜗牛还在慢慢地爬。他一下子就哭了,他问蜗牛妈妈,为什么他要背负着又重又硬的壳,不能像毛毛虫一样那么轻松。蜗牛妈妈告诉他,因为毛毛虫长大以后会变成蝴蝶,天空会保护它;小蜗牛又问,那为什么蚯蚓不能变成蝴蝶,也可以没有这样厚重的壳,蜗牛妈妈说,因为蚯蚓会钻土,它有大地保护。于是,小蜗牛哇地一声就哭了,那我不是很可怜,天空也不保护,大地也不保护。蜗牛妈妈安慰他,可是我们有壳啊。我们不靠天,也不靠地,我们靠自己。如果毛毛虫还没有变成蝴蝶,蚯蚓没来得及钻进土,还是会被鸟儿、田鼠吃了的。但是只要我们还活着,我们的壳还在,就有着天生的保障,你一定能走到终点。”
我也不知道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个故事,不过是信口胡编,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告诉宇文毓,既然别人是靠不住的,还是坚持自己好好活着。人只要活着,或许就有希望。
可是在我说完之后,我却看见宇文毓的眼眶已经变得猩红。他喃喃自嘲道:“壳?若那蜗牛已经被拔了壳呢?”
我一怔,旋即明白,此时的他,所有的亲信都被剪除,就连他自己的武功都废了。除了这样特殊的日子,他就得一个人待在牢笼里,又如何算是一个背着壳的蜗牛呢?
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又把酒杯紧握几分道:“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我……这是我的真心祝福,好好活着。我先干了。”
多说无益,我也是一时间头脑发昏才会转了性子跟宇文毓说这么半天的废话,我正准备喝酒时,宇文毓忽然大声说了句“等等!”
之所以说大声,是因为他之前的说话都没有了往常的气势,颓败地连只斗败的母鸡都不如。只有这一句“等等”,倒是又回复了几分天子之气。
雁贵嫔也一起愕然地望着他,不知道宇文毓要做什么。
宇文毓端起酒杯,忽而走至我面前,面色凝重道:“今儿也算是一个圆满的日子,难得大家都这样高兴欢聚一堂,朕也高兴得紧,不若就与阮贵嫔喝个交杯酒吧?”
他突如其来地要求着实令我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我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宇文护一眼,他就像是一个胸有成竹的猎人,眯着眼任由这边的猎物们做着无谓的交流。我又瞟了雁贵嫔一眼,她似乎有些局促难安。
我于是推辞道:“交杯酒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喝的。皇上心中既有所属,还是好好陪伴伊人吧。”我相信这个时候的宇文毓,再不用怕会伤害雁贵嫔而故意远离她了。而我,从来不曾把宇文毓当做夫君,这交杯酒还是留给他们两吧。
宇文毓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失意,“佳禽不屑一顾,只因我非良木,果然是我所认识的阮贵嫔。”
我不知道他念叨着什么,只想快点喝完了事,于是倾斜酒杯,正欲把酒往口里头倒,手中忽然一失重,酒杯已经到了宇文毓的手中,他急急地说了一声,“别喝!”
我正茫然不懂,宇文毓突然对我笑了起来,“活着就有希望,那是因为阮贵嫔并非蜗牛。阮贵嫔难道不知,蜗牛若是没了壳,它就活不成了。”
他说完,就把我杯中的酒尽数往他的口中倒去,“毓郎!”雁贵嫔一声尖叫,像一只发疯的蝴蝶扑向他,不由分说就把他手中的杯子打落,杯子叮当落地,只有杯底一点点残酒洒了出来。
我不禁目瞪口呆,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两步,对于这突发的状况还有些接受不过来。
“毓郎!毓郎!”雁贵嫔哭喊着,身子乱颤,她很想要做些什么,但她颓然地发现,她什么也做不了,“你这是为什么?你知道酒有毒,对不对?”
她呜呜地哭了起来,整个人都已经有些失控了,我蓦地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看向地上还在左右晃动的酒杯,我的酒里头有毒吗?是雁贵嫔下的?是她刚才拿起我酒杯的时候,趁我不备,往水中下毒的?
我道了一声好险,若非宇文毓夺走,我就再度着了雁贵嫔的道了?可是,宇文毓他……?
“雁归,朕和你在一起这么久,你做什么事,朕会不知道呢?”宇文毓的话听到雁贵嫔的耳中,简直比剜她的心还要难受。
“那你为何……为何……”她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宇文毓到此时反倒一脸平静,他淡淡地扫视了一遍群臣,全场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盯着台上,就连礼乐声都识趣地停止了。
宇文毓的脸上挂着嘲讽的笑,那笑容好像在说,怎么,你们都不再伪装了么?不再假装歌舞升平,一派和睦了?他别过脸,伸出手去摸了摸雁贵嫔的脸庞,“朕原本只想好好护你,却不曾想反欠你太多,朕是活不成了,与其死在其他人的手上,还不如由雁归你来送朕去见先帝。”
他说着,一把推开雁贵嫔,站直身体,朗声道:“人生天地之间,禀五常之气,天地有穷已,五常有推移,人安得长在。是以生而有死者,物理之必然。处必然之理,修短之间,何足多恨。朕虽不德,性好典坟,披览圣贤余论,未尝不以此自晓。今乃命也,夫复何言。诸公及在朝卿大夫士,军中大小督将、军人等,并立勋效,积有年载,辅翼太祖,成我周家。今朕缵承大业,处万乘之上,此乃上不负太祖,下不负朕躬。朕得启手启足,从先帝于地下,实无恨于心矣。
所可恨者,国有豺狼,包藏祸心,窥窃神器。虺蜴为心,残害忠良,弑君屠龙,杀兄鸩亲。人神之所同疾,天地之所不容。公等事太祖,辅朕躬,奈何视而不见?
太祖薨时,公等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朕期限将至,大位虚旷,社稷无主。朕儿幼稚,未堪当国。顾此怀归,目用不瞑。唯冀公等,勿忘太祖遗志,提挈后人,朕今忍死,谨此怀抱,虽没九泉,形体不朽。”
他这一番肺腑之言,随着夜风款款送出,原来他并没有打算苟且偷生,他只是在犹豫,在选择,在等待着最好的时机。
没有人会料到今晚的压轴好戏居然是这样的一出。宇文毓他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用他的死来控诉宇文护。
他发自肺腑地将大周过往的历史回顾一遍,是还期望着这些人里头会有人顾及君主旧情,还期望着自己的死能够唤醒这些人的良知。
他没有点名道姓的指出国中的“豺狼”是谁,是期望着宇文护在听了他当着这么多人面的申述后会有所忌惮,就算宇文毓今天死了,他也不敢真的就直接篡位登基。
宇文毓本是一个自高自大,受不得半点屈辱的人,可因为心里头想着大周的江山,所以他还是说服了他自己,强忍着他最不能忍受的屈辱,明明是一只脆弱的没有了壳的蜗牛,却还是甘愿如同行尸走肉一样出现在众臣面前。
大周的江山无论如何都不能旁落宇文护之手,他必须当着群臣的面,用他最后的力量来唤醒还没有彻底黑心的良将。
我的心底好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不停地把我的意识往那黑洞里头拉,我的脑袋空空的,宇文毓他真的就要死了吗?可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台下的众臣在听了宇文毓的遗诏后,终于不再麻木不仁,他们已经乱成了一团,这情形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而雁贵嫔的哭声让我心烦意乱,我忍不住伸手去拉她,“解药呢?你的解药呢?”
雁贵嫔呜咽着居然笑了起来,“解药?这是我柔然最毒的毒药!服毒的人,在一个时辰后,所有的骨头都会裂成碎片,无药可救。”
我顿时傻了眼,雁贵嫔竟然要喂我吃最毒的毒药,她原本设计的就是要我在宇文毓的面前饮鸩赴死。想要我在宇文毓面前肝肠寸断而死?我实在不解为何她这样恨我。只是,她对我的这份恨意却最终转嫁到她心爱的男人身上了。
雁贵嫔眼中的哀戚忽然间化作最大的愤恨,她脸上可怖的笑容变得更加狰狞,“阮陌,你该陪夫君一起死的!”
我不禁大骇,脑子里头第一反应是宇文护离我还有一段距离,雁贵嫔的双指已经毫不留情地戳向我的双目。
第八十七章 早调换
我以为这一次定然是死定了,哪知道那阵疾风还是在我的面门前停住,我蓦地睁开眼,正准备向宇文护报以感谢,却意外地对上了宇文毓漆黑的双眸。
是他救了我?
我愕然地看见他的手把雁贵嫔的双指架住,只是因为武功被废,他的手也因为无力而颤抖着,雁贵嫔有些绝望地看向宇文毓,是她存了杀我之心,宇文毓才会中毒。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宇文毓在喝了我那杯毒酒之后,还是再度出手相救。
“毓郎!”
宇文毓冲她摇了摇头,“别伤她了。”
这一句话从我的宿敌宇文毓的口中说出来,实在是让我觉得别扭,让我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如果说刚才宇文毓替我喝下毒酒,是因为他一心赴死,那么现在,他又为何要出手相救,“为什么要救我?”
宇文毓轻轻一笑,“雁归她要伤你,我自然要救你。这两日朕便在想,阮陌,我和你之间的恩怨是不是勉强算两清了。如果已经两清了,那就说什么也不能再欠你。朕虽做不成你的良木,但无论如何,也不想做你绊脚的石头。”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带了些许调侃的意味,只是强弩之末的他,有气无力说出这些话来,却是让人无论如何都笑不起来。我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什么良木,什么绊脚石?这是他的真心话吗?
不,不,他这么说是想让我心存愧疚吧?他想在他死后,还让我心底不痛快!我才不会不痛快呢,他的生死与我何干?我并不亏欠他什么。他与我而言,也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
然而,我别过脸去,心底却生出一股绝望的感觉,我望向宇文护,眼睛里头已经带了一丝祈求,“大冢宰……”我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什么,作为宇文毓口中的“国之豺狼”,他又能施以什么援手?此时的我显然已经有点模糊不清了。
此时的宇文护正漠然地凝视着下边骚动的人群,那一般众臣在听了宇文毓的遗诏后,多少都有些激动,这其中有不少老臣是跟随宇文泰打天下的,宇文泰的子嗣一个接一个的暴毙,多少还是触动了他们内心柔软的一面。
于是有些良心未泯的老臣终于挺身而出,“快救陛下!”
“陛下,吾等愿护大周天下!”
“太祖誓愿未敢忘,陛下请放心!”
一霎时,响应者众,满朝的官员,尽有半数都有些情绪激动。
太医已经走上前来,想要给宇文毓诊治,还没有靠近,就被宇文护冷声喝止,竟不让他医治。宇文护此举,顿时激怒了台下一老臣,他上前一步,立在中央,指着宇文护道:“宇文护,你豺狼成性!众目睽睽之下,要弑君夺嫡不成!”
宇文护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这才缓缓地站了起来,“弑君的人是谁?难道是我吗?”他的声音犹如一道出鞘利剑,顿时就让喧闹归于寂静。
他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不让御医上前,是因为皇上根本就没有中毒,又何须御医检查?”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禁愣住了。就连雁贵嫔也停止了哭泣,转而望向宇文毓,但她旋即又摇了摇头。她亲手下的毒,她亲眼见到宇文毓把毒酒喝下,为什么宇文护要睁着眼说瞎话?
宇文护淡淡地指了指我座位后站着的太监,“毒酒早就被置换了。皇上根本就没喝。”
我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这杯毒酒一直都在我手上,若说置换,那除非是雁贵嫔在给我倒酒的那一瞬间,才有机会调换。
我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身后的这个小太监,竟然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速度调换酒杯,足见是个深藏不露的人。我只当宇文护今日根本就无暇顾及我,却不曾想,原来他在我的身边放了一个这样厉害的人物,虽是不合时宜,我的心里头还是再度涌起一股暖流。
只是,宇文护无暇顾及我,他淡淡地再度扫视了一遍全场,转而看向宇文毓,毕恭毕敬地朝他作了一揖,“皇上有上天庇佑,自然不会有事。皇上定然能看到我大周黎庶丰足,九州统一的一天。是了,方才皇上说国有豺狼?不知这豺狼是谁?”
宇文毓一怔,他本抱着慷慨赴死之心,刚才那一番说话,何等激昂,可原来自己并没有中毒,那么刚才他那样一番遗诏说出来就有些不伦不类了。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宇文护冷哼了一声,又看向中央刚才面叱他的老臣,“刚才是你说我豺狼成性吗?在座诸位,也是这般想法么?”
他的声音在午夜空空的徘徊,刚才还有些群情激昂的众人,在得知宇文毓没有中毒后,都有些懵了。以至于宇文护问出这一句话来,所有人一下子偃旗息鼓了。于是,压抑的气氛瞬间压倒了他们的慷慨,阴霾继续笼罩上空,那惴惴不安的情绪重新来袭。
宇文护故意按捺着不说,任由宇文毓说出遗诏,便是要看看他说些什么,看看底下的那些大臣们都会给怎样的反应。
不幸中的万幸,宇文毓为了大局并没有点出宇文护的姓名,亦没有说传位于谁,否则宇文护势必要再生出一阵血雨腥风来。
只是,刚才那个强出头的老臣,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
宇文护眼中的冷芒落在他的身上,他款款说道:“李弼,我素来以为你是一个复性沉雄,有深识之人,只当你能善始善终。看来,我看错人了。”
他朗声道:“襄平李弼,乃是逆贼赵贵旧党,皇上念及旧情,多加隐恤,奈何李弼狂妄无状,散布谣言于朝堂之上,惑乱朝堂,实在是大逆不道,按律当斩,其子女皆远配边疆,永世不可放免。”
其他所有人听了此言无不噤声,宇文护照例以他的强硬高压一下子就让所有人再度沦陷,只有立在中央的老将军李弼,知道自己的死无可避免,不由放声狂笑起来,“好,好,我终不得善终,宇文护,且看你能张狂到几时!”
我听他的笑声,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身旁宇文毓的瞳孔则蓦地收紧,他恶狠狠地瞪向宇文护,“你非要赶尽杀绝吗?”
他的控诉是多么地苍白无力,此情此景是何其的相似,我不由就想起了那天晚上宇文毓要救元胡摩而不得,和宇文护翻脸的情景,那时的宇文护眼眸里头满是杀意,就和现在一样,是一头嗜血的狮子。
这样的宇文护好像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杀戮的味道,明明没有任何流血事件发生,我却只觉得胃部翻腾,有一种强烈的血腥气填满我的胸,好像马上要发生什么。 忽然,雁贵嫔的身子像蒲柳一样,飘荡落地,宇文毓伸手去扶她,他蓦地意识到什么,抬起眼看向我之前座位前的桌案,声音已经有些颤抖,“那换下的酒杯呢?”
我瞬间也领悟过来,斜了那小太监一眼,他的脸上挂着理所当然的表情。宇文护也淡漠地说了一声,“这天下最毒的毒药,可不是只有施毒之人亲自体会才有说服力么?”
原来,所谓的调换,是把我的酒杯和雁贵嫔的酒杯调换了一下。宇文毓没有喝下毒酒,下毒的雁贵嫔却将这无药可解的毒酒灌入了自己的口中。
“雁归!”宇文毓伸手去揽她,没有什么比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在面前死去更残忍了。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周围鸦雀无声,只余下雁贵嫔一个人低低地抽泣声中夹着笑,“毓郎,你没事就好!”
她支撑着自己,不让自己倒下,她是一个爱干净的人,灰尘粘在了她的裙褶上,令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她伸手摩挲了一下宇文毓的脸庞,“毓郎,别为我难过,原本……我做这些事,就是活不了的。我只是有些……有些遗憾……”
她虽没有明说,我却也知道她的遗憾就是没有亲手杀了我。
“别说了,雁归,让御医看看你。”宇文毓不忍去瞧雁贵嫔的表情,正要传唤御医,雁贵嫔则用手捂住了他的嘴,“不必了!自我开始钻研毒药起,我就知道这是种什么毒。毓郎,我只想和你多待一会儿。自从,自从你进了宫,当了天王,我们就再没有这样在一起,你再没有这样抱过我了。”
宇文毓不禁潸然泪下。
雁贵嫔忽然笑了,“毓郎,我为你跳支舞吧。这……应该是雁归最后一次为你跳舞了。”她旁若无人地松开了束发的簪子,乌黑的长发滑落下来,她勉力支撑着自己站直了身体,长发环腰,头上的珠儿玉坠叮咚作响,宛若铃声。
第八十八章 西洲曲
“毓郎还记得那首《西洲曲》吗?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雁贵嫔轻轻地哼唱着,舞袖翩跹,只转了个圈儿,比起平时更加孱弱无力,犹如柳絮一般,“是有一次我说想念长安的石榴,你就带我偷偷回京,住在绿芜院时你教我唱的。毓郎,你能再为我唱一次么?”
宇文毓哽咽着别过脸去,深吸了一口气,已经哽咽着唱了起来,“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雁贵嫔在他的哼唱下翩翩起舞,就像是一只在冰上滑行的蝴蝶,翅膀已经冻僵了,却还是优雅地拍打着。
绿芜院,我忽然间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这不正是宇文毓上次带我出宫,安置我的那个小院子么?怪不得荒废已久,却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
雁贵嫔只跳了一会儿,脚踝一崴,险些就要跌倒,宇文毓的哼唱声戛然而止,他伸出手去拉扯雁贵嫔,雁贵嫔却执拗地往后一退,双臂向上,仰脖间如嫦娥捧月。“毓郎,从前我夜夜在月下跳舞,你总是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可是,自入宫来,我白天跳,晚上也跳,只盼着有一日你能来瞧上一眼,可是你一次也没有。你可知道,我学会了好多舞,我好想把它们一个个都跳给你看。”
虽是个看客,但还是免不了令人辛酸,我不由多嘴道:“你可能不知道,他不去看你,其实是想保护你。”
“我知道。”雁贵嫔不由分说就抢白,倒是让我一愣,她知道?她知道为何还要抱怨?
雁贵嫔眼眶瞬时又红了,她定定地看着宇文毓,每一眼都是诀别,“我知道毓郎不理我,故意冷落我是为了我好,可是,倘若只是像一个行尸走肉一般的在宫里头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毓郎,你不知道,我宁愿一直被你捧在手心里,哪怕只能活一天,我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