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机,在大傩之仪的前一天,我算是等到了。
大傩之仪乃是朝廷的盛典,就好比国庆时候的阅兵式,骑兵、步兵皆需要列阵接受检阅。步兵按照不同铠服的颜色分列,演练不同的阵法;骑将则引领着骑兵冲入阵中,南北二阵互相斗法;这之后,再有戴着面具的驱魔舞,兽舞表演等等,整个王宫从早到晚都将热闹非凡。
如此的盛世,所有的君臣都将参与其中。声势浩大,又是庄严肃穆的国之大仪,自然也是需要彩排演练的。
于是,我便挑着预演的这一天,溜出宫来。
我想着宫里上上下下也都忙得焦头烂额,刻意挑着这个时间,由西门出来。我只当宇文护没空理会我,哪知道从西门一出来,就有专门的马车在外边等着我,说是宇文护一早就预备着的。
我对宇文护这样滴水不漏的安排有些哭笑不得,只是他这样时时安插眼线在我身旁,我又该如何去找元胡摩?上马车的时候,外头的马车夫已经问道:“娘娘想要去哪里?”
我苦闷地说,“就在外头逛逛,再看吧。”
“难道就随便逛逛?”这人的问话让我心情烦躁,我正想着哪个奴才这么大胆问这么多花,撩开车帘却见宇文护站在车前,双目炯炯地望着我,“大智慧想趁人不备去哪里?”
我被他的眼睛瞧得有些心虚,元胡摩未死之事,我一直缄默,心里头打定主意决不能在他面前透露半分,“大冢宰交代的事有些复杂,阮陌想出去散散心,理理思路。”
“是吗?只要不是谈情说爱就好。”宇文护显然是不相信我这番说辞。
“谈情说爱?”我一愣,旋即明白他指的是宇文邕,我脸一白,否认道:“大冢宰误会了,绝没有的事。”
然而,我越是欲言又止,在他瞧来就越是欲盖弥彰。他淡淡地笑了笑,“谈情说爱,也不是不可。不过,大智慧也该悠着点,不管怎么说,现在在皇位上坐着的,才是你名义上的夫君。就算再儿女情长,也该懂得隐忍。”
我的脸被他说得一阵红一阵白,我当然没有跟宇文邕儿女情长,只是我此行的真实目的并不能轻易告诉他,我只是单纯地想找到虎符再做决定,于是只好木在那儿扭捏起来。
宇文护看出了我的尴尬,但也瞧出我没有下车的意思,只是朝我挥了挥手,“既然要出去,那就早去早回吧。”他这便退后了两步,朝驾车的男子使了个眼色,马车夫略一抱拳,道了句,“大冢宰放心。”这便掉转马头,车身一晃,已经驶出几丈。
我原本想去灵感寺瞧瞧,却又怕会暴露了元胡摩,于是只是命马车夫绕着皇城先四处乱窜,再寻时机,哪知道旅途有些太无聊,我居然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车身晃动的厉害,根本就不像是在城内的马车道上行走,我隐隐感觉到不对劲,连忙撩开窗帘子往外头一探,荒郊野岭的,根本就已经不在长安城内。
我慌了神,一边叫着“停车!”,人一边往外头挤,恨不能立马就跳下车去,哪知道驾车的马车夫却对我凝眸一笑,我不禁大骇,眼前的车夫,赫然已经变成了宇文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实在有些闹不明白,明明马车夫是宇文护的人,是什么时候,竟然被宇文邕所取代了。
“陌姐姐忘了?阿弥说过,要给你幸福的,你不是想要自由自在的生活吗?阿弥这就带你离开皇宫,咱们寻个地方,好好地过一辈子,可好?”他咯咯地笑着,宛若一阵春风,把这冬日里的寒气都逼得远去。但我却只觉得不寒而栗,为什么我刚才会睡得那么沉,想来宇文邕不知何时动了手脚,所以把我给迷昏了。那么,宇文护的那个车夫呢?也被他解决掉了吗?
他手里头的马鞭又扬了起来,“啪”地一声落在了马屁股上,那匹马儿嘶鸣了一声,嘚啵嘚啵跑得更快了。
我在车内被颠地东倒西歪,脑子却越来越清楚,“是你刻意骗我出来的?对不对?”宇文邕没有回答,我的心底却寒冷至极,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上来,我整个人都要麻痹了。
他那天“好心好意”地告诉我,我把重心放在独孤贵妃的身上并不对,他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信息,让我猜到了虎符或许在元胡摩的身上。其实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甚至猜到了我会怀疑元胡摩,猜到了我会选一个时间跑出宫来一探究竟。
他其实所等的,就是我出宫。他想要跟我演一出小叔子拐带嫂子的戏,却又怕我不肯合作,于是用虎符之事做诱饵,让我主动跑出宫来,入了他的圈套。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我闻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所有的阴谋,好像是围绕着我展开的。
第八十二章 伏击者
眼见马车就快要驶入一片石林,他忽然掏出匕首,一把刺入了马屁股,马儿痛苦地“哀嚎”一声,发狂地拉着马车在石林里头到处乱撞。
与此同时,宇文邕非常敏捷地一把拉住我,环绕着我的腰部就把我果断地抱下了马车,我惊魂未定地瞧着那匹马儿背后的马车东倒西歪地与旁边的石块石壁摩擦着,车身都撞坏了,螺栓掉了一地,留下一路的血渍。
他就这样拉着我站在一旁,只等着那匹发狂的马儿终于停止下来,他才近前瞄了两眼,这便鼓掌示意,不一时就有一个男子挟了短剑,径直往马车上去了。宇文邕皱了皱眉头,忽然瞥了我一眼,说了一句,“得罪了!”这便一弯腰,直接把我下裳撕了一大块下来,扔给了那个男子,那男子立即会意,只将半片衣裳露在马车外头,微风吹过的时候,那半块布就会随风轻轻一摆,不一会儿,血就从马车里头滴了出来,一滴一滴地往下流着。
宇文邕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携了我的手,就准备离开。
我根本无暇去遮挡身子底下有可能半露的春光,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布置好这样的现场,我就算再傻也看得出来,他这是在以我为诱饵,他在伪装出我遭劫或遇害的现场,只是他这般伪装究竟是在诱惑谁来?
宇文邕在我的耳畔轻轻地说道:“陌姐姐,成败就在今日一举,今日若得成功,我们今后就再不需要仰人鼻息,邕也可以尽情地陪陌姐姐游览大好山河。”
他动情地说出口,我这才蓦地反应过来,“你要诱杀宇文护?”话音刚落,宇文邕就把示意我轻些声,不由分说就携了我的手往石林深处走,林深处有一些三十四米高的常青大树,宇文邕吸了一口气,蹲下身把我背起来,双手攀着树干,蹭蹭就踏着大树往上爬,直到入了树叶丛中,寻了一枝粗壮的树枝坐定,将两个人都藏身于这茂密的树叶中,这才笑靥如花道:“宇文护若不死,这大周的天下迟早被他夺去。”
我的脸顿时就拉长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宇文邕演了这么长久的戏原来就为了今日。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宇文毓那日情绪失控时说的“假戏真做”是指的什么。怪不得我总觉得宇文毓有些怪怪的,怪不得宇文邕好好地会突然对我这个名义上的“嫂子”萌生了“爱意”,原来这一出戏乃是宇文邕和宇文毓合谋的。
宇文邕扮着情痴,假意对我着迷,宇文毓唱着白脸,对宇文邕越来越不满,终于将他赶出宫去。在外人看来,原本甚是和睦的兄弟二人,却为了一个我翻脸成仇。
宫里的捕风捉影,宇文邕毫无忌惮地放浪形骸,早已经让宇文护有所耳闻。 再加上宇文邕在我身上使下的手段,让我因为多方的顾虑和一时的意乱情迷、拿捏不定,对于这段并不存在的“叔嫂恋”并没有多做解释,甚至在故意遮掩下,让宇文护更加相信了我与他确实有着私情。
他今日在宫门时对我的那一番叮咛,显然是因为察觉到宇文毓的“不满”,怕我惹火烧身,所以加以提点吧?
我已然明白今天这出戏将会怎样上演了。
在宇文护的眼里,宇文邕迷恋嫂子,对我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被赶出宫后,只想着与我双宿双栖,于是约我出宫,想法子迷倒了宇文护的马车夫,驾着马车准备离开长安城,私奔而去。
可是,这样的消息定然会传到宇文毓的耳朵里头,宇文毓震怒之下,定然要派人把我追回,把宇文邕重责甚至处罚,在一旁听到此事的宇文护想必会把这件事包揽上身,以大傩之仪为借口,让宇文毓接着大典,他自己则率人追回我和宇文邕。
这皇宫之中处处都是宇文护的人,长安城里头也都是他的势力,想要动手除掉他,就只有挑荒郊野外之地。
“妙极,妙极,原来阿弥和天王兄弟二人演了这样一出好戏,我都差点信以为真了。不过,你凭什么认为宇文护会为了我亲自追来?他要是不来,你这出戏不是就白演了吗?”我冷笑着望向宇文邕,这就是我的“好弟弟”。
“大冢宰还指望着陌姐姐能够为他做大事呢,他既然能为了陌姐姐深夜进宫,这一次,又怎么会不亲自追来呢?”宇文邕笑道:“大皇兄知道我带走陌姐姐,震怒之下,命侍卫追来,大冢宰只怕大皇兄一念之差下了格杀令,他若不亲自来,如何能阻止得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宇文邕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光里头闪着明亮的光,他和宇文毓早就把宇文护恨之入骨了,他们的心里头不知道有多么想要处之而后快,不知道设想了多少场景,将他处之而后快。
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来我竟然是他们诛杀宇文护的契机,这份荣耀加在我身上,实在让我别扭到不行。
“如此说来,宇文护他若是赶来救我,反而就没了性命?”我只觉得浑身发冷。
宇文邕听出我语气中的不善,他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陌姐姐,我知道你心有善念,但是大冢宰他来救你,也不过是图得你的诛心术罢了,你又何须因此而替他惋惜。陌姐姐,只要他一死,你和他之间的交易就此作罢,你不用再为了他做任何事,你想要得到的自由、幸福,阿弥就能给你!”
他说得多么地诱人啊!只要宇文护死了,我就不用再为了他找什么虎符。我想要什么,只需要跟宇文邕说一声,他就能够满足我。是呵,和宇文邕打交道谈条件,总比同暴戾无常、嗜血杀戮的宇文护与虎谋皮要容易得多吧。
“是呵,你说得对。”我木木地坐在那儿,听了宇文邕这番话,我应该立马觉得心动才对,我不需要做任何事,就可以获得自由,可是为什么我的心却有些堵得慌,我的自由是建立在宇文护的死之上的,只要他来救我,他就得死;不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相救。
透过茂密的树叶,远处已经卷起了一道尘埃,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明明坐在树上离地面远得很,我却觉得那马蹄像是踩在我的心上,整个人也都随之一振一振,颠摇得厉害。
宇文邕的手紧紧地拉着我,待到那些马匹近前来,还下意识地捏了捏我,想让我放松些,可我哪里放松得下?
那一溜人均穿着铠甲,正是宫里的侍卫。他们似乎早有安排,一入石林,便往同一个方向去了。我心里头清楚,这伙人想必是诱敌深入的,我正不知宇文邕到底设下了什么陷阱,不小心一抬头,才发现其他树上早已经端坐了不少黑衣人,每一个人的手中都持着弓箭,统一调准了方向,对准了石林中央已经有些残破的马车。
那一对侍卫进了石林之后不久,又一队人马从远处追了过来,约莫有上十个人,为首一个胯骑在高头黑马上的正是宇文护。
他们的马匹在石林前止住了,逡巡片刻,宇文护旁边的一个人已经伸手指了指地上的血迹,那血迹正是宇文邕的马匹留下的。
宇文护当机立断,拽住马绳用力一甩,就往石林里头冲了进来。这些人离中央的马车越来越近,我甚至可以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大冢宰,那儿有辆马车!”眼尖的人喊出声来。
马车外边我衣裳的碎布还飘荡在外,宇文护当即一夹马肚,直接从马背上一跃而起,不等他的下属靠近就往那马车凌空跃去。
我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宇文邕真是料得准,竟然就猜到宇文护会亲自上马车查看。他喊了一声“大智慧?”,人已经两脚落在了马车上,他正欲撩起帘子,车厢里头就噌噌往外冒出两道冷箭,宇文护立马往旁边一避,竟这样躲了过去。
身旁的宇文邕鼻子里头长长地呼出口气,他定然是失望极了,就差一点点,就要得手了,他没想到马车里头的人会这么沉不住气。
宇文护何等人物,双手成爪,直接将马车的盖顶给掀了开去。车中的杀手无处遁形,正要向宇文护再下杀招,宇文护身后的亲信就已经反应过来,齐齐围攻过去。
宇文护退在一旁,一亲信副将上前关切道:“大冢宰,没伤着吧?”
宇文护摆了摆手,车中奔出的杀手十分了得,一时间就算被几人围住,竟然无一可以制服。
那杀手虽被围,还不忘说道:“大冢宰请回,天王有令,不论是谁都不能阻拦。”
正此时,林中传出一声娇弱的女声“救命!”这惊惶下的尖叫,居然和我的声音有八分相似。宇文护下意识地就扭过头往那边看去。我不禁心底一惊,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刚才那一对侍卫隐匿而去的地方。
第八十三章 唤一声
此时再看树上的箭头已经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另一处。原来,宇文邕真正设计的谋杀之地,并非马车。他还在诱敌深入。
“大冢宰,恐防有诈!”旁边亲信警醒道。
然而,宇文护不疑有他,冷哼一声,就向林中深处走去,亲信无法,只得挑剩下的几个尾随着他。
眼见他疾步向前,每一步都走得焦急,每往前一步,便离那危险之地更近一分。宇文邕握住我的手又紧了几分,我可以感觉到他和我一样紧张,他在等着宇文护走近圈套。
可是,不知为何,宇文护刚才喊“大智慧”的情景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我面前,他是来救我了,以他平时的警觉,应该是让手下先进去查探一番以确保自我安全的,可是他却不假思索地选择以身犯险。
不论他是不是因为虎符才出手相救的,不论他是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但是我记得,是他把快要冻死的我救活的,是他带我看日落,送我免死金牌,是他深夜入宫从宇文毓的手中救了我,今天又是他率人打算再度出手……
我不是一个心软的人,可是我扭头看了看身旁的宇文邕,这个纯真的少年虽不曾害我性命,可他又是如何利用我的?和他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宇文毓,虽然心机不深,虽然不比宇文护冷血无情,可他又是如何对我的?
说起来,宇文护的暴戾无常,也只是对他们如此罢了。宇文护在对待我这个同盟时,却并不坏。我的耳畔回响起宇文护那琅琅如玉掷地的声音,“大智慧既与护休戚相关,护自当配合保你安全。”,是呵,我与他休戚相关,所以他要保我安全。他也的的确确是这样做的。可是我呢,我可以在虎符之事上对他隐瞒,却怎么能放任他让他为了我而死?
这样一想,整个人的热血都沸腾起来,我突然间就对着地下宇文护匆匆的身影,高声喊道:“大冢宰!”这声音穿透层层的树叶往下直送,宇文护当即立在原地,只片刻的犹豫,他就已经察觉到异常了。
他怎么可能从两个方向听到我的声音呢?这必然有诈!
宇文邕的手猛地抽离出来,旁边飕飕地风擦脸而过,无数的短箭离弦而去,然而宇文护到底并没有进入预先设好的陷阱,就算树上箭如雨下,宇文护这种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数十年的人却无论如何也难不倒。他立马就寻了一处掩护,以石做为掩体,再伺机而动。
武功高强的宇文护,若是没能一击即中,这些人的暗箭就再伤不了他了。宇文护抓起一把石子,不一时,树上射箭的杀手就一一应声落地,粉身碎骨。
“陌姐姐……为何……”旁边宇文邕的声音已经带了一股哭腔,他的眼睛红红的,抱着我的双臂,手指尖却几乎要掐入我的肉里。我从来不曾见宇文邕这个样子,温润如玉的少年,好像什么事都逃不过他这一双眼睛,唯独这次。唯独这次,他算漏了,他怎么样也没有想到我会倒戈偏向宇文护的一边。
他的情绪有些失控了,他颓然地看着我,目光有些涣散,地下的宇文护已经开始反击了。“陌姐姐,你最想要的不是自由吗?”
是呵,我最想要的自由,倘若今日宇文护死去,或许我就能够提前获得了。宇文邕就是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所以算准了我会毫不犹豫地就站在他和宇文毓一边,明知道他们要杀宇文护也袖手旁观的。
那的确是我想要做的,可是,算无遗策的宇文邕忽略掉了一个因素,那就是我的心到底不如他们那么坚硬。我苦笑地看着他,“今日救宇文护,就和当初灵感寺去而复返是一个道理,阿弥,你懂吗?”
宇文邕的眼中划过一丝释然,他懂得的,但在那之后,他的眸子里就涌动起一股哀伤,他的唇角牵强地往上摆出一个弧度,那硬装出来的笑容怎么瞧都像是贴上去的,“我明白了,可是,陌姐姐,我们败了。你选择了大冢宰,就是背叛了大皇兄。”
他轻轻地说出这句话,随风送入我的耳,我顿时变得怔忪难安了,宇文毓兄弟费尽心机设下此局,好容易才等到今日准备伏杀宇文护,若一击成功,宇文毓趁着大傩之仪将宇文护党羽一同歼灭,他们从此就将摆脱宇文护的魔爪;但若失败,若失败,宇文毓兄弟就是和宇文护撕破了脸皮,会有怎样的下场,我……也猜不着了。
宇文邕说得对,在这件事上,我选择了宇文护,就是背弃了宇文毓。虽然我有无数次幻想着能够把宇文毓拉下马,可真的当我破坏了他精心策划等待的这一击时,我的心里却并没有一丝畅快的感觉。
一点畅快都没有。
“滋——”身旁的宇文邕掏出腰间别着的短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自己的肩头刺去,刀刃穿过衣裳没入肉体的撕裂声,让我吓了一跳,我惊惶地喊出声来,“阿弥!”
宇文邕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飞快地把短刃抽离出来,锁骨处的血汩汩地往外直冒,我好害怕他的血会这样流尽,我记得他刚刚才重伤痊愈,“阿弥,你这是……这是做什么?”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模糊了。
宇文邕扔了短刃,伸手抹了抹我的眼角,他的脸上有一种置诸死地的慷慨,“陌姐姐,你说过的,若要你在大冢宰和我之间选,你会选我,对吗?”
我猛地点了点头,眼见他的额头因为剧痛已经渗出豆大的汗来,我只觉得心痛。原来,不知何时,我的喜怒哀乐已经被他影响得太深;不管怎样,宇文邕他还是在我心里头划下了很深的一道痕。
他说了句,“那就好。”却忽然伸手解开他自己的腰带,把我和他的双手缠了起来,几圈之后,还不忘用牙齿咬着腰带,打了个死结。
他做完这一切,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鲜血也已经把他整个左臂都染红了。他把头往我身上一歪,我只得挺直身子任由他靠着。
他努力支撑着自己,但还是有些疲惫地把重量往我这儿放了放,他轻轻地说了声,“陌姐姐,无论如何,求你了。”
事事洞悉,机关算尽的宇文邕终于不得不说一声,“求你了”,他终于也有预料不到,不得不仰仗他人的时候,然而,我听得他这一声,眼泪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他的伏击已经功亏一篑,宇文毓想必是暴露了,也已经是保不住了,宇文邕无法猜到宇文护会怎样对他,宇文邕现在所能做的,只能是尽量地掩饰自己。只有这样,继续隐藏自己,保存下实力,才能卷土重来,再度出击。
坐在大树上,与他相互依靠的我,生出一股莫大的苍凉,我忽然间想起当初宇文觉阴谋杀宇文护而事败时,住在宫里的宇文邕是否也目睹了这一切?我不知他和宇文觉的感情如何,但我看得出,他和宇文毓十分要好,可是从现在起,他所能做的就是把这份情谊永远地藏在肚子里,演一出反目成仇的戏。
风吹过的时候,我和他交叠在一起的手上,忽然有了一丝温热袭来,我看到晶莹透明的水珠儿沿着手指间的缝隙漏了下去。我不禁有些恍惚了,为什么在这里的每一次选择都有着血腥的味道。
第八十四章 一个人
“如何?”宇文护的声音在树下响起。
几个亲信已经簇拥着他抱拳回复:“除了有两个人跑了,其他人皆已伏法。大冢宰,可要吾等去追?”
宇文护手中的长剑剑端仍旧滴着血,他伸袖擦了一把汗,哼了一声,“跑就跑了,就算报信又能如何?”
他声音里头满是不屑一顾,旁边的亲信已经点头称是,宇文护伸手指了指我所在的那棵大树,“去拎下来。”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两个人攀上树来,见到我和宇文邕捆在一起,便迅速地解开腰带,把我和昏沉沉欲睡的宇文邕分别带了下来。
“大智慧,今次多亏了你。”宇文护看我的眼睛里头比平日更多了几分温柔,我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意,“让大冢宰为我涉险了。大冢宰,快……快送他回去看大夫吧?”
我指了指昏昏欲睡的宇文邕,血已经将他大半边衣服都染红了,冬日一遇冷,也都结了痂,此时看起来,十分可怖。
然而,宇文护却并不急着命人抬走他,他定定地看着宇文邕,忽然间伸手往他的锁骨处一按,宇文邕当即“嗷——”地叫出声来,整个人像被人又重重锤了一下,反弹醒来,眼睛里头全是红色的血丝。
“大冢宰!”我着急地想要护住宇文邕,生怕宇文护会一掌劈下去,宇文护倒只是稍稍试探后,就收回手来,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放心吧,四皇子还真是命大,这一刀刺下去,挨着琵琶骨下去的,倒没伤着分毫。”
我也约略知道,对于习武之人来说,锁骨若是伤了,那么武功就会废了大半。宇文邕情急之下刺伤自己,却也断然不会拿他隐藏的武功开刀,不知道宇文护会不会对此有所怀疑?
宇文邕已经喘着粗气,带着哭腔道:“大冢宰!是大皇兄!他要杀我和陌姐姐!”他以退为进,直接把宇文毓放在了对立面,毫不犹豫。
“是吗?”宇文护不置可否地冷笑,“四皇子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带天王的妃嫔私奔,就算死了,不也是罪有应得吗?”
宇文邕惨白的脸上现出一丝惊恐,“大冢宰也是这样看的?我喜欢陌姐姐也有错吗?是大皇兄他不珍惜陌姐姐在先的。再说了,今天明明是他默许的,他却又出尔反尔!”
“哦?”宇文护眉头轻轻扬了扬,也不知信不信宇文邕这套说辞,“不过四皇子不是没事吗?”
“这还叫没事?……大冢宰,你们若是再晚来一刻,我……我只怕要失血死了。”
“天王虽然没能伤我,但若杀了你,倒也算是买个安慰。”宇文护冷哼了一声,他这话里的意思,是相信宇文邕的话了吗? 宇文邕一向伪装得极好,只是宇文护对他生过疑心,不知道会不会信他。
“大冢宰,阿弥他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他也是一时胡闹,约我出来,才会着了道。大冢宰,还请千万不要怪责阿弥。”我着急地说着。
宇文护看向我的时候,阴冷的面容总能再挂上一丝笑意,让他阴鸷的脸庞看起来没有那么冷峻,“不懂事的孩子,原来大智慧是这样看待的?”
“陌姐姐,是我不好。是我没有本事,才会连累你和大冢宰。”宇文邕一副很疲惫的样子,他的眼眶里头隐隐好似噙着泪,“我只是……只是没想到他……他会这样不顾兄弟之情!”
宇文护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并不能够从宇文邕那张悲恸惭愧的面容上找到半分破绽,他只是悻悻地道了声,“是吗?”
如鹰隼般的目光终于在我殷切地关注下渐渐收敛回去,“人常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然四皇子已经知道错了,日后自当收敛些,汲取教训才是。”
他朝方才的一个亲信挥了挥手,“你带他们回府,顺便找个大夫来好好瞧瞧四皇子的伤。”
回府?回得自然是大冢宰府。我不禁瞥了宇文邕一眼,他正欣慰放心地连连点头,“有大冢宰庇护,我就安心了。”
他又向宇文护说道:“大冢宰,能否别把陌姐姐送回宫去?大皇兄他这般无情,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他的眼眶里头涌起一股雾气,不知道有多么担心我,只是才说了两句,就摇摇欲坠地,两眼发昏。
我不忍去看他做戏,宇文护瞧了他一眼,轻笑一声,“没瞧出来四皇子倒是一个情痴。”他说着,已经收剑入鞘,重新上马,我不由问道:“大冢宰,那你去哪里?”
宇文护理所当然地指了指天空,意气风发道:“这天上的太阳有些脏了,我得去把他好好洗洗!”他说着,一夹马肚,已经领着剩下的人马不停蹄地就冲出石林,直追着那亮得发白的太阳去了。
我扭转头,却见宇文邕紧紧地盯着宇文护的背影,因为再不用对着他费力演戏,宇文邕脸上伪装的颜色都渐渐衰退,他木木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轻轻拉扯了他一下,他回过头来看我,双目猩红如血,正是夕阳的颜色,他扯出一个微笑来,“陌姐姐,谢谢你。”
“谢谢”,这两个字从他口里说出来,倍觉讽刺。若不是我那一声吼,他们今日就是胜利者,何至于现在要自残身体来保存性命,可笑宇文邕居然对我说一声“谢谢”。
“陌姐姐,我不怪你。你并没有错,错在我忽略了陌姐姐的心。”这句话从他口里淡淡地说出来,这种感觉和他从前或诚恳,或嬉笑的感觉都截然不同。
他不怪我,我的确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若是重来一遍,我或许还是会这样选择,可听他这样说话,我却有一种心痛涌起,“阿弥,你没事吧?”
宇文邕摇了摇头,眼见那边宇文护的亲信已经把马车大概拾掇好,他深吸了一口气,对我说道:“我没事,只是以后的路,我一个人要更加小心地走了。”
他一个人走。
是了,宇文觉死了,宇文毓也前途未卜,或许只剩下他一个人能腾出手来应付宇文护。
我胸中有一股腻闷的感觉,想要对他说些什么,他似乎也想抬起手来,可那一刀戳得有些重,他根本就抬不起手臂。
眼见他摇摇晃晃地往马车走去,我不禁追上前去问了一声,“咱们果真去大冢宰府?”虽说宇文邕演技了得,但宇文护对他多少都有怀疑,他大大方方地回京去,虽说或许能令宇文护对他释疑,但在宇文护的眼皮底下,宇文邕又真的能保证一点破绽都不会被瞧出么?
宇文邕坚定地点了点头,我看着他茕茕孑立的身影,只觉得喉咙里头有一句话想要喊出口,但最终只是在嗓子眼里打了个转。
这是他们宇文家的恩怨,我好容易跳脱出来,怎么能又钻回泥里去?我好希望能够逃离这个时代,这个让人根本就无法有一晚安睡的时代。
宇文邕临上车的时候,忽然间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像听到我刚才心里说的话一般,他说,“一直想要给陌姐姐想要的东西,这次看来是给不了了,没想到那日戏言,倒成真了。陌姐姐,怕是不会等了吧。”
怔忪间,他已摇摇欲坠地任由人搀扶着上了车,这之后,他干脆就闭上眼睡了过去,在宇文护亲信的眼里,他能支撑着身体上马车已经是极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