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之前遇刺堕崖,丢失了一段记忆。”道歉的话就这样下意识地说出口,连我自己都下了一跳,为何要道歉?却又为何连道歉的话都如此苍白?

“那…你有试着想起来吗?”她轻轻开口,如梦呓一般,竟是有些痴痴地道。

“嗯,有试过,但一直都记不起来,可是关于越国,关于君上…还有这一场战争,我都记得。我想…丢失的那段记忆对我而言应该没有什么影响。”细细斟酌了一番,我如此开口。

“这样啊。”她低头。

“你怎么了?”看不到她的神情,却莫名地感受着她的哀戚,我忍不住再度开口。

“为什么不记得?那一段记忆里有我啊”,她忽然抬头,微微扬高了声音,竟是一脸的眩然欲泣,“你答应过如果能够活着回来,便娶我为妻…等了你那么久,你怎么可以忘掉我?”

我一下子愣住了“不要拿我失去的记忆开玩笑。”半晌,我只能如此道。

“这样都被你看出来,真没意思。”她竟然吐了吐舌,笑了起来。

所有一切残忍对待,所有一切的对白,在我记忆恢复的那一刹那,排山倒海…

第一次亲吻她青涩的唇…

白银千两,将她赎出留君醉…她纤细白晰的手轻轻放入我的掌声中,随我一起离开留君醉,那一刻,她是否也期望着我能够带给她幸福?

那样一个奇特的女子,喜欢看她狡黠的神情,喜欢看她诡计得逞的笑意,喜欢看着偶尔张牙舞爪的样子,喜欢…看她一脸慵懒地小小使坏…

西施的孱弱让我不得不小心对待,对于那个雪一样仿佛会一吹即化的女子,我细细地呵护,仿佛她生来便该由我呵护着一般…

至少…那个时候,我是这样认为的。

君上一意孤行,越军惨败。

一个美人计,一场哀恸。吴王夫差要我归降,可我,我是越国的大将军,自古忠臣不事二主,更何况君上于我有知遇之恩?

阴谋的开始,悲剧已在倒计时…

西施的病越来越重,一个小小的私心,令我万劫不复…

“范蠡的未婚妻”顶着这个悲哀的名份,香宝顶着西施这个名字,因我的私心,她将踏入吴宫,沦为棋子…

那个叫做香宝的女子,她面上那故作的坚强,让我的心奇异地疼痛起来,撕心裂肺的疼痛起来。

炉火之畔,她笑着看我,“今日所言,你要牢牢记住,他日倘若后悔,再不可用失忆来搪塞”,雄雄的炉火中是早已燃起的外袍。我的外袍,那件缝补得极其难看的外袍,那件即使是行军打战我也一直带在身边的外袍…在炉火中熊熊燃烧。

她挺直背脊傲然转身离去,她身后,是我莫名疼痛得早已麻木的心。我,这是怎么了?对于不相干的人,我一向残忍,更何况,此番是为越国,为君上。若是内疚,大不了以后补偿便是,只是一个不相关的女子而已,用来救回我的救命恩人,又有何不可?有何不可呢?只是一个不相关的女子的而已啊…只是一个不相关的女子而已…吗?

在君上面前,在吴国使者面前,我竟失态,疯了一般从火中抢出那已烧着的外袍,火舌舔上我的手臂,留下一片灼痛,那外袍已毁,万幸,那块难看至极的补丁竟然仍在…生平第一次,望着那只剩下一块补丁的外袍,我竟然微笑。

只是那个时候,我没有意识到,西施之于我,原来只是“救命恩人”而已…更没有意识到那块补丁的深意…

那一个红衣如火的少年突然出现,是那个少年杀手?只是这一回,他却不是冲着我而来,他的目标是香宝!

一番打斗,那枚竹简悄然滑落,连带着那被掩盖的真相一并滑落。

掌心中握着的那枚竹简,“香宝范蠡”四字并排而刻…

连手中的剑滑落在地也不自知,我只是看着那竹简…

“香宝乃是臣未过门的妻子,此战如果范蠡有命回来,定请君上屈尊主婚。”

“补衣服花三个时辰,等一起用膳等到天亮,还偷溜进书房钻桌底…”黑衣少年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你当真以为我不知你本性如何?”

“啊?”少女满脸的问号。

“笨!”轻轻在那女孩脑门上敲了一下,“有只小狐狸在留君醉后院亲口承认是某人的女人时,某人就已经爱上某个后知后觉的笨蛋了”。

“啊?”少女一脸的惊讶,随即又是一脸的懊悔,一时惊,一时恼,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好冤枉!居然浪费那么多精力去追求一个早已经爱上自己的男人,呜,真是蠢到家了。只要一想到女孩心中会这样想,黑衣少年便忍不住咧嘴轻笑起来。

“这么快就露出本性啊”。范府门前,一个黑衣少年拥着一个懒成一摊泥的绝色少女,轻笑。

“是啊是啊,我就是懒骨头,后悔了啊…”少女扬唇笑道,颇有些无赖的模样。

“嗯,有点。”黑衣少年抿唇,眼中满是笑意。

“太迟了!你自己跟君上说你会娶我,如果不娶,那可是欺君大罪哦!”少女有恃无恐地赖在他怀里继续无赖。

“这样啊,那我只好勉为其难了。”黑衣少年一副委屈的口吻,眼中却是掩不住的宠溺。

“别忘了回来娶我。”

“嗯。”

“今日所言,你要牢牢记住,他日倘若后悔,再不可用失忆来搪塞”

有些绝望地抬头看她被那红衣少年拦腰抱上马,我抬手接住身后那射出的冷箭。

我可以怨恨君上的刻意隐瞒,但我却不能原谅自己,忘了谁,我怎能望她…

“今日所言,你要牢牢记住,他日倘若后悔,再不可用失忆来搪塞…”喃喃重复着那一日她曾说过的话,望着他随那红衣少年绝尘而去,我的心,已经没了知觉…

“我后悔了…怎么办…”

[风起云涌:番外三 卫琴莲心(完整篇)]

虽然讨厌莲心的苦,可是很喜欢你放入我口中那莲子的味道…虽然讨厌这个人世,讨厌那样悲惨地活着,可是…我很喜欢你,有胖丫头的地方…这个人世…

——卫琴

满目血红!血红!血红!红得如火一般仿佛要燃烧起来…

“娘!娘!…”小男孩满身血迹,跪倒在一个满身是血的妇人身旁。

那妇人圆瞪着双眼,喉中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似是要吩咐交待什么,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要离判国,尔等族人代为受死吧!”为首的一名络腮胡子挥了挥手中染血的大刀,大声斥道。

爹爹判国?!小男孩涕泪齐流,“不可能,爹爹不会判国!爹爹不会判国!”他昂着头,扯着嗓子哭喊着。

又一刀挥下,那妇人抽搐了一下,咽了气。

“娘…”撕心裂肺地尖声蓦然响起,惊起庭院里的飞鸟。

“还不跑,想等老子砍了你不成?”那络腮胡子瞪起铜铃般的眼睛,斥道。

微微迟疑了一下,小男孩拔腿便跑。

“莫离兄,如今为你留了后,总该对得起你了。”身后,听得那络腮胡子竟然低低地叹息道,顾不得心里面疑虑,小男孩跑得一刻不敢停歇…跑…跑…

黑暗中,卫琴猛地睁开双眼,额间汗水涔涔,这个梦,好久不曾做了,自从香宝在身边,那梦魇便不曾再出现了呢…

起身走出营帐,夜已经深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下雾,浓得散不开。

一路北征,天气越来越寒凉,吴越大概还是秋天,只是这一路涉水行来,却仿佛隔了一个季度。

透过冰凉的雾气,可看得天幕上隐约那一轮弯月惨白得宛若人骨一般。

三个月,一路行军,几场零星的战役,现在已在齐国都城临淄之外三里扎营,不过是杀人而已,对卫琴而言,已然习惯,血的味道,在他眼中,似已与水没有什么区别了。

抬头望了望远处,齐国的都城在浓雾中几乎看不见,齐国的国主现在定然是睡不安寝吧,一路攻陷了几座城池,现在兵临城下,定是人人自危。卫琴扬了扬唇,被雾气裹得有些冰凉的手不自觉地摸了摸挂在项上的那一枚奇怪的十字形饰品,那是香宝送他的。

他的…姐姐…

指骨握得微微有些发白,卫琴狠狠握紧了拳头。

斗兽场外,她狠狠一巴掌落在他的脸上,她为他落泪,她紧紧地抱着他,她告诉他“无论为了什么,都不值得以命相搏”…

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对他讲…

十岁之后,他几乎是靠着杀人来养活自己…判国逆贼之子,这样一个耻辱的记号一直都跟着他,让他无法在吴国生存。虽然到后来一切澄清之后才发现,原来他爹爹非但未判国,更是吴国的大功臣…只为刺杀一个名叫庆忌的人,那个阻碍了阖闾王位的人…

只是那时的他,已飘流到越国,要离究竟是怎样的人,于他来讲…已经没有关系了。

他可以为了他的英雄之名,弃他们母子于不顾,甚至是牺牲他们,他便也只能当那个爹爹真的判了国,真的死了…虽然最后他真的还是自刎于金殿之上,说什么“我杀庆忌,是为了吴国的安宁,并非贪图富贵”…

呵呵,果然全了他的英雄之名…

而他呢?在那个斗兽场上,靠着别人的鲜血活了下去…要离的儿子,直到遇见她。

只是…他没有告诉她,那一回…市集上那么样多的人,他却独独偷了她的钱袋,是因为…他早知道留君醉的红牌莫离姑娘,还有那个胖侍女香宝…都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手臂上那只有要离后人才有的特殊纹身,是他们姐弟关系的证据…

卫琴抬手,轻轻拂起衣袖,左臂上那一道纹身已经被一道道丑陋至极的伤疤盖住,全然看不见了。

看不见…真好。

明日一战之后,他便可返吴了呢,如此一想,身上那沉重的铁甲似乎也没有那么寒了。

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笛声,那笛声中隐隐带着些悲切思念,悠扬着久久不散。

听着那笛声,卫琴心里微微一颤,入吴之前与香宝在小屋自在无忧的情景不由得在脑中浮现…最后一幕,那漫天的白雪…莫离道出了隐藏于他心中那卑劣的真相…香宝,是他的姐姐…那一个将军模样的人将手中冰寒的剑直直地刺入他的胸中,他倒在血地之中…香宝的眼泪…

哀凄的笛声如泣如诉,卫琴猛地摇头挥去往昔的记忆,随即微微皱了皱眉,虽然他是第一次带兵,但亦明白在军中吹奏如此哀凄的笛声,无疑会影响军心!一路寻着那悠扬欲断人肠的笛声,卫琴在距离营帐约百米开外的一处土坡旁见到了那吹笛之人,是个少年,很是面生,竟是没有见过的,想来应该是下等兵役之类。

“将军!”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那吹笛的少年慌忙站起身,单膝下跪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