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转不过弯来,历史上不是说阖闾是在携李之战中伤足而死的吗?“伤足而死?”仿佛看穿了我心里所想,夫差笑了起来,“别傻了,伤了脚会至人于死地吗?这种废话天下人也会信?哈哈哈…”

我看着他大笑的模样,心痛得无以复加,有些吃力地抬手将他冰凉的身子紧紧拥入怀中。

“别笑了。”低低地,我道。大笑声戛然而止,夫差怔怔地被我拥着,半晌没有动。“我杀君弑父,举而代之…你,不怕?”他开口,声音轻得如空气一般。原来历史也有疏漏,我满心悲凉。“杀死自己的父亲…该有多痛…”低低地,我开口,眼中有泪落下。夫差身子微微一僵,没有开口。到底是怎么样残酷的对待,会让一个孩子杀死自己的父亲?我不敢想象。只是我,终于明白,为何他总是一身冰凉了…

他弑父之时,便已将自己至于修罗地狱之中了…“西施已死于暴民之手,明天,香宝就随卫琴离开吧。”半晌,他伸手推开我,动作轻柔地替我穿好衣服,淡淡道。

我一下子呆住,怔怔地看着他。“你不是一向说宫里不是人待的地方吗?如今可以走了,不开心么?”伸手抚了抚我的脸,他笑道。我咬唇,他分明是嗅到了亡国的味道,他是想让我远离危险…

美人劫》之作别吴宫(谢绝转载)

“离了这充满了血腥臭味的吴宫,香宝从此可以看长河落日,看大漠孤烟,看花开花落,看云卷云舒,想要多懒就多懒,哪怕是一日三餐都在榻上吃,卫将军也会侍候着的…”夫差扬唇,笑眯了眼。想象着卫琴端饭递水的模样,我不禁也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我知道…夫差送我出吴的心意已决,就算是把我一棍子打晕了,他也会把我打包扔出吴国去…我抱着肚子,笑得连肩膀都一抖一抖的,笑出了满面泪水…

夫差伸手,抬起我的头,轻轻拭去我满脸的泪水,他的眼中,溢满了温柔,此时的温柔,不渗一点儿假。

“当初你死乞白赖地要我做夫差的女人…你说,夫差的女人,决不会孤军奋战…”捧着他的脸,我轻轻吻上他的唇,“如今…你就打算一脚把我踢开吗?”避开我身上的伤,夫差轻轻回吻,十分享受我难得的主动。“最难消受美人恩…”夫差低笑,轻轻用舌撬开我的嘴,吐了什么东西在我口中,微凉的感觉让我微微一惊,正欲挣扎,却已被他逼着吞了下去。我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起来,该死,那个天杀的混蛋喂我吃了什么?!“不用再施展你的美人计了”,夫差低笑,“乖乖吃了这药,好好睡一觉,醒来的时候伤口就都好了…”意识愈发的模糊,我下意识地紧紧捉住他的衣袖,“混蛋…”我咬牙切齿,“我不走…”“呵呵,等我和勾践那老儿玩够了,等我把这吴国毁了,我就来找你…”他轻轻吻着我的耳垂,低低地笑,有些冰凉有东西滴落在我的脸上。泪水止不住的滑落…我终是堕入了黑暗之中。一阵摇晃,我悠悠醒来,等三魂七魄全都归位之时,我陡然想起昨晚的事情,睁大双眼四下一瞧,竟在马车之内。掀开车帘,定睛一看,坐在车前赶车红衣独臂男子,不是卫琴又是谁?

“卫琴,我们在哪儿?”张口,我略略有些急。“这儿啊?应该是齐国吧。”卫琴转头冲我笑,“你醒了?”“齐国?”我傻了眼,这么远了?“嗯。”“昨晚我还在…”我猛地住了口,“该死,我睡了多久了?”“半个月。”卫琴一扬马鞭,略带着笑意道。我狠狠磨牙,那个该死的混蛋夫差!

“姐姐,我们在哪儿落脚?”卫琴道。“就这儿吧。”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我突然一怔,刚刚…卫琴叫我什么?“这儿?”卫琴四下张望了一下,正处一条大街上,四面都是人流,只对面一家…飘香坊?呃…应该是青楼歌坊吧。卫琴神色怪异地看我一眼。我却还沉浸在刚刚那一句“姐姐”里不能自拔,愣愣地下了马车,进了飘香坊。

“客官请进…”那笑得一脸皱褶的嬷嬷看到我时,愣了一下,“这位姑娘找事情做吗?我们这飘香坊…”她看清楚了我的容貌之后立刻笑得更加灿烂,仿佛见了摇钱树一般连眼睛都眯得看不见了。卫琴寒了一张脸,如门神一般往我面前一站,那嬷嬷立刻清醒了过来,忙退到一旁,不敢再开口。我抬头,看了看那匾额,“飘香坊,卖吗?”

那嬷嬷愣了愣,随即拉下脸来,“想砸场子吗?”话语刚落,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很有威吓力似的,门里立刻出来几个大汉。卫琴抿了抿唇,张口咬住剑鞘,拔出剑来,那剑身散发着妖异的红…连我都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那剑到底饮了多少人的血啊…

那几个大汉一看,刚刚的嚣张气焰立刻消失不见,连腿肚子都在打颤。我实在看不过去,上前一步,推开卫琴,“唉,别再欺凌弱小了”,转身看着嬷嬷,笑容灿烂,“嬷嬷,你这飘香坊卖是不卖?”我咧嘴,牙齿森森的白。那嬷嬷傻傻地看着我,仿佛不明白好好地开门作生意,怎么会惹上这么两个煞星。“卖是可以,可是价钱你们出得起么?这飘香坊可是齐国都城里数一数二的歌舞坊呢!”嬷嬷愣了一下,随即转了转眼,不屑道。“卫琴,那个家伙一脚踢我出门,赡养费应该不会少给吧。”向卫琴伸了伸手,我道。

“赡养费?”卫琴看着我,一脸的问号。

“就是银子啦。”撇了撇嘴,我道,心里颇不滋味,我竟成了下堂妇,被人给甩了。“啊,在马车里。”卫琴恍然大悟,忙道。我转身,屁癫屁癫地跑回马车里,愣了一下,鼻子有些酸。刚刚没有注意,马车后面有一口大箱子,里面塞满了珠宝首饰,珠宝中间放着一根竹简。“懒丫头,知道你懒,这箱宝贝就用来养着你吧。”龙飞凤舞一行大字,他倒是潇洒得很。狠狠吸了吸鼻子,我甩了甩头,轻斥,“算你大方,不然我告你虐待。”随后拿了颗看上去很值钱的珠子,我转身回到飘香坊把那珠子往嬷嬷面前一亮,那嬷嬷眼睛都直了。“碧罗珠?”那嬷嬷喃喃道。没听过的名字,不过看她的模样,应该挺有名。

“姑娘们,来来来,见见你们的新主子。”嬷嬷眉开眼笑地拉着我这大财主进了飘香坊。钱呐,果然是好东西。隔天,那嬷嬷便带着自己的家当抱着那碧罗珠离开了。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我成了飘香纺的新主子。

“我是香宝,大家叫我香嬷嬷好了”,手里像模像样地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我嬷嬷的架势十足,一群薄衣轻衫的姑娘们皆低着头,听我“训示”。卫琴也被迫乖乖站着,看着我如此模样,一脸的怪异。

“这飘香坊犯了我香嬷嬷名字的忌讳,名字要改。”摇了摇扇子,我继续道。“嬷嬷…改什么好呢?”底下,有个姑娘声音细如蚊蚋地道。“改…改…”我结巴了几下,“叫盼君归吧。”卫琴微微一怔,抬头看我。有钱能使鬼推磨,第二日,“盼君归”三个烫金大字便挂在了大门口。闲闲地坐在院子里打哈欠,我看着卫琴忙着给我做秋千。那秋千他做过一回,如今应该还记得吧。

“姐,这绳子怎么弄?”卫琴第N遍问。

“笨死了,以前不是教过你吗?”我站起身,按下他比我高出一大截的身子,赏他一个爆粟。

“这样…这样…然后这样…”我嘟嘟囔囔地边说边做给他看。

“姐…如果,有下辈子,可不可以不要再做我姐姐…”耳边,他突然低低地道,低得几不可闻。

我一怔,微微抿了抿唇,随即抬头狠狠瞪他,“当我弟弟很丢脸吗?!”

心里却微微疼了起来,那个傻孩子…

“这一辈子,我是姐姐的唯一亲人,我会守着,一辈子,以弟弟的身份。”看着我,他执拗地道,“陪你在这间‘盼君归’里等那个人。他的声音微微有些涩。“可是…下辈子,我可不可以…换一种方式守护你。”我看着他,心开始痛,不可遏制地疼痛起来,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会那样期待着下辈子,只是因为在今生有太多的苦…说不出的苦…

“做好这个秋千,我就答应你。”低了低头,我深深吸了口气,抬头,我笑得阳光灿烂。“好。”眼睛微微一亮,卫琴笑了起来。卫琴笑起来,真的很漂亮。

《美人劫》之盼君归

公元前473年冬。

我在盼君归里养了一狗,名叫阿旺。我在大街上捡了一个少年,取名阿福。阿福在盼君归里砍柴,但我待他比阿旺好。天刚刚降过一场大雪,气候异常的冷,齐国都城一片银妆素裹。一身毛皮大氅,我趴在那本人亲自设计,卫琴动手制作的柜台上,打着哈欠,阿旺蜷缩在我的脚边打着呼噜,揉了揉眼,我看卫琴第N次将点名要“香嬷嬷”的客人扫地出门。

“亲爱的弟弟…你这么下去,盼君归该关门了…”带三分睡意,我迷蒙着双眼,嘟囔。

“我看不会。”卫琴磨牙,冲我笑。回头看着店内,啊,人声鼎沸,好不热闹,看来真是我香嬷嬷敛财有术,呵呵。懒懒地摇晃着手中竹制的茶杯,竹杯里泡着菊花茶,那菊花秋天时采下晒干的,我低头看着晒干的菊花在热水中缓缓伸展开干枯的花瓣,盛放。

盼君门口是来来往往三三两两的人群。“听说没,吴国亡了。”不远处,隐隐有人交谈。手微微一抖,竹杯滚落在地。热水浇在手上,我呆呆地看着在我手背上盛放在菊花,暖暖的,软软的。

“香宝,你怎么了?”卫琴见我如此,忙快步走上前来,伸手拂去倒在我手上的菊花茶,小心翼翼地翻看着我被烫红的双手。“是啊,夫差那昏君,为了一个西施搞得天怒人怨,终于有报应了…”

“是啊是啊,听说他以布蒙面,拔剑自刎了啊…说什么九泉之下无颜见伍相国之类的…”“唉,昏君啊…”交谈的人渐渐走远。

我去如坠冰窖。与历史分毫不差。夫差,你个大骗子!说什么“等我和勾践那老儿玩够了,等我把这吴国毁了,我就来找你…”,骗子!枉本姑娘痴心一片,傻冒一般开了家青楼,还取了个傻冒的名字,盼君归,盼君归!君何在?!!习惯性地低头咬唇,我没有开口,只是心竟是仿佛被掏空了一般。

“香嬷嬷,香嬷嬷。”阿福嚷嚷着跑了进来。我缓缓抬头,有些恍惚地看着那个皮肤黝黑的少年,他叫我香嬷嬷,不是香宝。一切都是我造出的假象,一切都是我自欺欺人,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无论我如何模仿,还是回不去。我,就是一掩耳盗铃的傻瓜。“香嬷嬷,有人昏倒在门外了。”阿福一阵风似地冲进门来,急急地嚷嚷。有人昏倒?看着阿福,我没有吭声,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冤魂何其多?死一个两个人真是再平常不过了,救得了一个两个了,救得了天下那么多人么?

“香嬷嬷,捡她回来吧,香嬷嬷…”阿福拉着我的手摇晃,激动得紧,大概是因为他是被捡回来的缘故,看到诸如此类的事情他不能无动于衷。罢了,抿了抿唇,枉我也是基督教徒,当是行善吧,“去看看吧。”拉了阿福的手,我走出盼君归。站在盼君归门口,我怔怔地看着站在大街上那个满面沧桑,痴痴傻傻的女人,她身上沾满了有些脏污的雪,大概刚刚昏倒在地时沾上的。

她站在寒风中,披头散发,一身破败的毛皮大衣,虽然破败,但仍看得出曾经名贵的模样。“看到我妹妹没有?看到我妹妹没有?”她猛地拉住一个路人,满面急切。那人吓了一跳,低低斥了句“疯女人”,便狠狠推开她,转身就匆匆离开了。她促不及防,倒退了几步,狠狠跌坐在地上。只一会儿,她便爬了起来,伸手又拉住了一个路人。

“看见我妹妹没有?胖胖的,扎两个髻,很可爱的…”她拉着路人,急急地指手划脚,比着自己的肩,“大概有这么高…见过没有?见过我妹妹没有?”“疯子。”一把推开,那人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便走了。那个样子…在她只记得那个样子的我吗?抬头,她看到了我,急急地走向我,一绊,狠狠摔了一跤,忽然记起第一次在留君醉的后院见到的那个美丽女人,留君醉的头牌,莫离。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我上前,扶起她,轻轻拂去她身上的积雪,那个曾经风华绝代的女人…她痴痴地看着我,任我拭去她脸上的脏污。

“见过我妹妹没有?见过没有?”她忽然一把握住我的手,急道。心里微微一紧,她,竟是不认得我了?

“你妹妹叫什么名字?”理了理她乱蓬蓬的长发,我淡淡问。

“我妹妹…西施,香宝…”她脸色慌乱起来,“我妹妹是香宝,不是西施,是香宝,不是西施啊…”她紧紧捉着我的手,口中大叫着,“他们说西施死了…被暴民杀了…可是我妹妹是香宝…不是西施啊…不是西施…”她看着我,泪流满面,哭得像个孩子。轻轻替她拭去满面的泪痕,明白她为何流落至此了,该是夫差放出了我的死讯。所以,她疯了。文种呢?为何不管她?

“见过我妹妹没有?”吸了吸鼻子,她傻傻看着我,可怜兮兮地道。

“见过。”微微笑了笑,我道。

“真的?真的见过?我就知道她不会死”,眼睛一亮,她紧紧握着我的手,握得我生生地疼,“快带我去找她,你带我去找她啊…我要带她回留君醉,我不报仇了…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求她…不要恨我,不要不理我啊…”她说着,号啕大哭起来。

“好,你乖一点,我就带你去找她。”伸手抚了抚她被冻得红红的脸,我拉着她的手,进了盼君归。

“香嬷嬷真是好人。”阿福一脸看着我,眼里闪着崇拜的光芒。我轻笑,好人?呵呵。替莫离洗了澡,换了衣。她也只是呆呆地任我摆布。按着她坐在铜镜前,看着铜镜里美丽依旧的女人,却毫无神彩的女人,我叹了口气,轻轻替她挽上头发。有阿福,有莫离,还有那只整天跟着我转的小狗阿旺,我有又了那种一切归于原点的感觉了。我,莫离,卫琴,血脉相连的三人终究还是聚到了一起,算是一场团圆吧。

只是,留君醉变成了盼君归。

盼君归…

江山美人

“莫离不见了,香嬷嬷,莫离不见了…”阿福又是一阵风地闯进后院,急急地道。听到这话时,我正戴着自制的绒毛耳套,坐在秋千上被冬日的阳光晒得昏昏欲睡。我睁开眼,跳下秋千架,“盼君归前前后后都找过了吗?”“都找过了,没有。”阿福道。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卫琴在哪儿?”她疯疯癫癫,神智不清,会跑去哪儿?“在大堂。”阿福低低地道。我这才记起卫琴从一早开始就被我威逼利诱着在大堂招呼客人。匆匆赶到大堂,我一把拉了被一名女客人缠住正欲发飙的卫琴走出大堂。忘了讲,自从有卫琴坐阵,这盼君归多了很多喝茶聊天的女客…

“莫离不见了?”听我讲完,卫琴连眉都没有抬一下,淡淡道。“拜托,你那什么表情,她好歹都是你姐姐,快去把她给我找出来!”扬了扬眉,我吼道。“不行,留你一人在这歌舞坊我不放心。”“去不去?”双手叉腰,我龇牙咧嘴。“你回房去,我不回来,你也不准出来。”扬眉,他竟然跟我讲条件。磨了磨牙,我挤出一恐怖的笑容,“好。”下一刻,我便后悔了。狠狠一屁股坐在床上,我在心里狠狠骂那了一条胳膊家伙一百遍,他居然…居然把我反锁在卧房里!唉…叹了口气,那个孩子,似乎紧张得神经有些过敏啊。看看天色尚早,我一头倒在床上,正准备睡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却突然隐隐感觉屋里似乎多了个人。微微一惊,我忙站起身来。

“越女?!”咬牙,我看着那个害死司香的女人。她一身黑衣,站在面前,竟是如鬼魅一般。“很好奇我会找到你?”越女看着我,“我只是把夫差放出的消息一不小心透露给莫离,那女人就疯了起来,不是说血脉相连么,跟着她很容易找到你的。”她说得云淡风清。我狠狠握拳,当初那个如笑春山的女孩,如何会变得如此这般面目可憎!

“放心,此次我并非来杀你,我只是奉了皇兄之命带你返越。”淡淡地,她道。

“越国复国之日,便是寡人迎你回国之时。”勾践的话犹在耳边,我气结。“我别无选择?”松了松手,我放缓了口吻。“别无选择。”越女冷道,“不要拖延时间了,卫琴不会那么快回来的。”

“莫离是你带走的?”心下了然,我微微抬头。“是。”我缓缓垂下眼帘,“既然此行避无可避,那悉听尊便吧,只是卫琴回来,倘若见不到我,怕是会急。”冰冷的双眸有了裂缝,“与我无关。”许久,她竟是淡淡道。我看着她,满心哀怜。

“不要那样看着我”,越女微微一怔,撇开眼不再看我,“我并没有变,这才是我的本性,我是越国的公主,我是勾践的妹妹,自小便被父王送出王府习武,以图他日助皇兄一臂之力,帝王家的孩子,都是如此。”帝王家的孩子,又是这个名词!帝王家的孩子不都该是受尽荣宠,不都该是天之骄子吗?却为何?…“不用为我担心,我的未来,我已经有决定了。”仍是淡淡的,越女道。三天路程,一路疾行。马车停在越王府邸后门。后门么?我忍不住冷冷扬唇,果然,我仍是见不得人呢。

“进去罢,皇兄在里面等你。”越女说完,没有看我,便关上后门退了出去,竟是并未跟来。既是不可避免,生也罢死也罢,见吧。一路走过,景物依旧,记得那一日,在这园子里,在那一场盛宴之上,我满面浓妆,见着一脸陌生的范蠡。如今,人事全非呢。一队巡逻的侍卫走过,我感觉手上一紧,竟被是被人捂住了口,躲进墙角。我挣扎了一下,耳边是熟悉的声音,“别动,是我。”文种?!捂着我嘴的手松开,我转身,果然是文种。“跟我来。”没有多话,他便拉了我从角门又绕出了越府。越府外,是早已准备好的一辆马车。“走吧。”文种道。

我注意到他手中的一向风流潇洒的羽扇竟是不见了。转头,看向那一辆毫不显眼的马车,坐在车前的车夫一身破衣,头上带着一顶一样破旧的斗笠,脸用布包包着,低着头,连眼睛都看不见。不知怎地,我感觉微微有些怪异。“范蠡已经辞官了。”文种突然开口。

“嗯。”我不意外,历史早有记载。

“他在找你。”

“嗯。”我仍是轻应,没有说什么。文种伸手,递给我一块红色薄纱。我伸手接过,只觉面熟,竟是想不起来从何处得见。

“不记得了么?”文种微微叹道,“君夫人从君上的衣物中找到的。”我愣了一下,那是我在留君醉第一次登台时覆面的纱巾啊!当时他以明珠一枚,换得见我一面。如今那红纱…勾践,竟是一直留着?

“知道君上遣越女捉你返越,君夫人一早便吩咐我在此等候,你走吧。”看着我,文种道。我笑,原来如此。轻轻松手,掌心的红纱随风扬起,渐渐被吹远。“香宝乃亡国的不祥之女,如文大夫君夫人所愿,香宝隐姓埋名,终其一生皆不会再回越国。”文种微微一怔,脸色有些不自然。“若是君上问起…”文种开口。“若是君上问起,就将香宝的话转告于他”,我缓缓扬唇,看着天边一抹残阳如血,淡淡开口,“君上,是天下人的君上,夫差,是我一个人的王,碧落黄泉,生死不变…”不知是否错觉,我感觉那车夫竟是微微一僵。放下豪言壮语,我眼睛微微有些涩,先为自己感动一把。转身,坐上马车。“香宝。”文种忽然开口。我没有回头。

“你知道莫离在哪里吗?她一直在找你?”扬高了声音,文种的声音终于不再平白如水,带了一丝痛意心下不忍,我终是接口,“她已经找到我了。”那车夫高高一鞭扬起,狠狠落下,马儿扬开四蹄,绝尘而去,离越王府邸越来越远…那座府邸之中,有一个帝王在等我,等我回到他身边,他满面温和,却是野心比天。他说,江山美人,他都要。他说,越国复国之日,就是他迎我回国之时。他自称,寡人。

孤家寡人。马车一路疾行,天渐渐暗了下来,看着坐在前面赶车的马夫,我微微咬唇,有些慌,以君夫人一贯的行事手段,不可能轻易放我离开。

更何况,那马夫以布遮面,如此见不得人么?天色越来越晚,我必须速战速决。微微握了握拳,我轻轻拔下发间的木钗,小心翼翼的上前,那马夫只顾着赶车,竟是仿佛毫无所觉一般。抬手,我狠狠将那尖锐的发钗抵地那车夫颈间,“停车。”咬牙,我道。车夫狠狠勒住马缰,马儿长嘶一声,停了下来。我跳下马车,“你是谁?”沉默。“哑巴吗?”我微微有些恼怒,竟是一问三不答,“摘下布巾!”我令道。

“呀,这么晚竟然还有肥羊经过啊…”身后突然有人叫道。我微微一愣,好熟悉的台词…脑中灵光一闪,我猛地一僵,这不跟在夫椒下遇见山贼时用的是一样的台词么…缓缓转身,我有些驼鸟地不敢面对现实,唉,是不是所有的山贼都长一个德性。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山贼似的,为首的那个家伙仍是一脸横肉,一脸的络腮胡…好无力。“呀,是个细皮嫩肉的娘们呢!”旁边一个满口大板牙的家伙笑得一脸淫贱。…真的连台词都没有变。我暗暗咬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个可疑车夫还没有解决,又出来这么一大帮人。上帝啊…身旁的马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开始躁动起来。

我四下张望,唉,又是荒郊野外,就算我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到的,省省力吧。那车夫仍是没有开口,只是伸手抚了抚马颈,那马竟是安静了下来,不再躁动不安。我暗暗有些讶异。

“头儿,我们抢了那小娘子回去给兄弟们享用吧?”那大板牙仿佛嫌那大板牙不够显眼似的,越笑越淫贱,看得我忍不住地反胃。

“嗯,好主意!”一大群奇形坚状,恨不得在脸上贴上“坏人”标签的家伙开始起哄。我感觉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顾不得了,我转身没骨气地便跑到了那车夫的身后,躲在他身后,我微微一愣,竟是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安心。随即再想,如此境况,除了那伙山贼,大概是人都会让我感觉安心吧。

“大哥,还有一个耶!”那些山贼满不在乎地笑闹。“救我…”看他们如此,我忍不住又靠近些那人,轻声求救。全然不记得前一刻我还拿着根木钗抵着他的脖子。忍不住狠狠唾弃一下自己,真是没骨气的家伙。黑暗中,那人仍是没有吱声。真的是哑巴啊,我有此沮丧。

“你是何人?”那领头的络腮胡子竟似乎有些忌惮那车夫。车夫仍是沉默,只是缓缓站起身,跳下马车。我狠狠瞪着他的背影,他莫不是要开溜?这个家伙竟然见死不救?!“哈哈哈…”见他如此,众山贼皆以为他是服软了,都大笑起来,得意非常。“主子啊,虽然你有万贯家财,几辈子都花不完,身子又金贵,可是千万别丢了宝儿一个人啊…”一脸惊慌,我大叫起来,哼!想甩掉我独自逃跑?休想。“几辈子都花不完?”那大板牙一听,眼都直了。众山贼渐渐逼近了那车夫,我偷笑着勒紧了马缰刚想开溜,眼前却是一道寒光闪过,却原来是那车夫竟是忽然间拔剑出鞘不发一语地便砍那些山贼,我不由得愣在原地。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那车夫挥剑如入无人之境,那样君临天下的感觉中却又透着诡异的妖艳,竟如舞蹈一般!我的心脏微微一窒。四周归于沉寂,我满目只看见那布巾蒙面的车夫在漫天的妖异鲜血中独舞。他忽然停了下来,剑端直直地指向一人,再看时,却原来是那大板牙,刚刚一起的一众山贼倾刻间竟只剩他一人。那大板牙全然没了刚才的嚣张,只能涕泪满面,连双腿都在筛糠似地抖个不停,更显猥琐。他瞪着惊恐的双眼,望着眼前那宛如死神一般蒙面男子,颤抖着双唇,竟吐不出一个字!

“求我,我放过你。”那车夫突然开口。我立刻如遭雷击,那个声音…

“求…”大板牙打着颤,却因惊恐过度而语不成句。

“唉…”车夫忽然叹了口气,“不求么?”

“求…求…”大板牙颤着唇,继续他未完的哀求。

长剑泛着寒光,直直地刺向那大板牙。

“求求…你…”大概是福至心灵吧,那大板牙一急,竟然很溜地说了出来。夫椒山下那一幕猛地在眼前浮现,我料定他难逃一死,紧紧闭上了双眼,不忍去看。没有长剑刺过皮肉的恐怖之声,我缓缓睁开眼,竟是见那大板牙裤子湿了一片,好端端坐在地上发抖。他…竟手下留情了?真的,不一样了么?转身,那车夫看向我。黑暗里,他颀长的身形像极了某人。我咬牙,上前一步抬手便揭去了他的斗笠。一头未梳的长发如流水般滑落双肩,月亮下,泛着青亮的色泽。斗笠下,那双狭长的双目看着我,带着笑。

“你准备一辈子裹着那块破布过日子么?”咬牙,我狠狠地道。眸中的笑意更炽,他缓缓抬手,解开了丰裹着的布巾。呼吸狠狠窒住,我僵在原地。身子缓缓前倾,他埋首在我的颈间,贪婪在深深吸了口气,“宝儿…我亡国了…”他在我颈间,低喃。那语气竟像是在我说“我回家了”一般。“你不是死了么?”鼻子微酸,咬牙,我的牙齿“咯嘣”作响。

“嗯,死了,可是担心我的宝儿会哭,所以又从地府逃出来了…”他低低地笑。“谁做了你的替死鬼?”我微微撇了撇唇,想起历史上夫差自刎前以布蒙面,大呼“黄泉之下无颜见伍子胥”我便该猜到的,那个嚣张又自大的家伙怎么可能会认错,那句话无关紧要,蒙面才是正事吧,蒙了面,那个死的究竟是谁,便不得而知了…

“我的宝儿真是聪明。”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我知他是在笑我刚刚为了拖他下水,胡诌什么“主子”,“什么万贯家财”吧…“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奇道。

“我聪明嘛。”他拥着我,大笑,一脸的臭屁。

“本来的车夫呢?”我心里犹有些疑虑。

“杀了。”他老实交待。

我低头,知那人必是君夫人派出取我性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