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遥遥对峙,身上的气息也张扬着。
青篱冷,他也冷,但是两人的冷又是截然不同的。
青篱是冷傲,仙子般高贵的冷。
他是冷酷,漠视一切生灵的冷。
一个萦绕着仙气,一个环扬着魔气,一个象是不食人间烟火,一个犹如饱食魂魄的鬼魅。同样的互不相让,将对方视为最大的对手。
此刻的我倒象是局外人,被他们无视丢在一旁。
回首身后的树梢上,宇文佩兰瞪大着不甘心的眼睛,脸上残留着不敢置信,只是那双眼里,再没有了生气,胸前的血洞泊泊淌着血,身体随着树梢摇摇摆摆,像一块腐朽的烂木头。
“白蔻”高高在上的太女,在自己京师的土地上竟然会是这样的下场,谁又曾想到?
堆积在心里数年的恨,始终不敢奢望的仇,当一切就这么明白地呈现我眼前时,竟然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她死了,死了!
我仰首天空,那点点打在脸上的雨水,竟有了温意。
木槿,你看到了吗?
我为你复仇了,亲手、为你复仇了!
手入怀中,抚摸着那带着我体温的雕像,象是抚摸着昔日爱人的脸,它就贴在我的胸前,听着我剧烈的心跳。
当年那个将我踏在脚下如蝼蚁一般的太女,死在我的剑下!
三年的坚持,一次又一次的筋脉修复撕裂撕裂修复,我的目标始终都是她,宇文佩兰!
苦与伤,泪与痛,就像那淋上大地的雨,带走了她生命的气息,也冲刷掉了血迹,明日这里又是一个清白的世界。
灯笼在风中剧烈地摇晃着,照着宇文佩兰没有了生气的惨白脸孔,一明一暗、一明一暗……木槿,你是不是也想看的更清楚些呢?
她死了,我最大的敌人没了,可我还不能开心,也不能激动,我还有一个对手,在面前!
我所有的算计,所有的计划,仅仅因为青篱的一个不作为,就如此轻易地实现了。
他衣袂飘飞,泥巴雨点也无法将他的气质染上半点人间风尘,声音传来,冷清无情,“宇文智晨本就不止一个女儿,‘白蔻’不愁没有继承人,她死了自然有其他人为太女。何况我救不救她,她都活不了,你不是个会手下留情的女人,只怕来之前,你就给她服了毒,无论我带回或者不带回她,她都会死。”
“所以你干脆借我的手达到自己的目的。”直到此刻我才恍然大悟,他之前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这一刻的绝杀,“我一直奇怪,如果你的目的仅仅是退兵,为什么当初不告诉我已对寒莳下蛊,而要等到尘埃落定,‘天冬’落入‘泽兰’手中时才让他发病,你根本就是要引我来,算计着我定然会抓宇文佩兰为人质威胁你交换蛊母,再借我的手铲除对你威胁最大的血孤,宇文佩兰一死,你扶持的人成为太女,这‘白蔻’天下将任由你呼风唤雨,果然好心机。”
这就好比棋局,每一步的错漏,都不可能会有他想要的结果,只能说他了解我,算定了我每一步的动态。
“否则,我又怎么会让你看到我以血为引催动蛊母?”青篱的回答总是那么冷冷清清的,即便所有目的达成,也看不到有过度的惊喜。
“是啊,若不是看到这个,我又怎么会抢夺盒子中你一掌,只要杀了我,所有的罪责就可以推卸到我的身上,多么完美的计划。”
那一掌的毫不留情,又何尝不是算定了我为了寒莳,必然不会躲闪,他想取我性命的心,可见坚决。
不仅如此,只怕……
“若不是有人出现,只怕此刻沈寒莳也殒命了,青篱啊青篱,你还真是什么都不肯放过。”
一个人心智到了如此境地,简直强大到可怕,他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都仿佛是精心算计过无数次的。
“有人出现,沈寒莳就会活了吗?”他平静的眼神说着冷酷的事实,“你不妨看看那个盒子再说。”
我看看那男子,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白玉盒上,他看也没看,随手一拍,白色的粉末从手指中簌簌落下,“里面什么都没有。”
什么也没有!
没有!
我疯了一样跳起来,全身的武功奔涌,拍向青篱。
他衣袖挥出,两股力量在空中相撞,强大的力量再度将我掀开,劲气的震动牵扯了伤势,被他打伤的地方开始做痛。
我不在乎,也管不了,我只求能救寒莳,能挽回他的命。
我千里而来,不是为了只做他利用的工具;我拿命换的,不是沈寒莳的命!
几乎身体才落地,我再度脚尖点地,硬顶着又是一掌挥出,身体的速度发挥到了极限,我已近乎疯狂的边缘。
一道剑影比我更快,同样扑向青篱,杀气漫天,人剑合一。
是那牙绯的身影,没有任何防守的姿态,有的只是进攻,不见血不回头的坚定。那可怕的杀气,比我还要疯。
“青篱,把蛊母给我。”我嘶吼着。
什么从容冷静,什么冷然谈判,都***见鬼去吧,我只知道今天得不到蛊母,我就得到青篱的命!
他的身形如一匹飞舞的白练,在雨丝中快速的闪动,分不清哪道是真实哪道是幻影,躲闪着我的攻击,不变的是那闲庭信步的姿态,和同样的声音,似乎此刻的他不是在躲着致命的招式,而是捧着一株昙花俯首轻嗅,“还记得血孤最后的话吗?”
血孤最后的话?那嘶喊着让我后悔的遗言吗,失败者的不甘,我根本没放在心上,也不在意。
他忽停了脚步,所有的幻影瞬间归于一点,“我只交代了她做什么,至于怎么做我不关心,所以她下的是什么蛊,蛊母又在哪,我不知道。”
我偏着脸看他,良久、良久
冷笑起,一声声,又一声声
“青篱,你居然会骗人了。”我嗤笑着,“若是蛊母在血孤身上,她不会只留下一句不甘心的话,而是直接引动蛊母了。”
“那你也该知道,沈寒莳一死,容成凤衣失去一个好的助力,‘白蔻’少了一个敌人,我怎么会将蛊母给你?”
“那我就杀了你!”
这句话,代表了我真正对他下了绝杀的心,不再有一丝丝的不舍,不再有一点点的眷恋。
这一刻,身体内的功力全速地流转起来,我释放了所有压抑着的内力,即便鱼死网破,就算同归于尽,我也要杀了青篱。
发丝在内功的催动下飞了起来,张扬在身后,我听到身边人手中的“独活”在鸣啸,那人口中发出清亮的吟咏声,剑身发出刺眼的亮光,从最初的暗红到亮红,最终定格为金色。
剑身上缭绕着血气,千年中被封印的冤魂刹那释放,带着凄厉哀嚎。
我飞身向青篱,地上的石子在内力的带动下飞旋着,身旁百年老树的树枝抖动着,树叶簌簌而下,转眼间落了个干净,在空中盘旋着绿带,扑向青篱。
同时,我身旁的人也动了,那剑光照亮了无边的夜雨,划破天际的黑暗,当青篱抬腕与我对抗时,那抹异常的闪亮在他手掌招式的缝隙间穿了进去,几是不可思议的角度。
我从未看过那绯衣男子,但是他的每一个动作仿佛都是在配合着我,他知道我出手的角度,知道我的力量,甚至知道青篱为了躲避我,会往哪个方向去。
如果说昔年我是青篱最好的搭档,那么这个男人就是我最好的搭档。他的每一次出手都是在补我的位,将一个人不可能做到完美的漏洞填补上,青篱没有任何机会出手,每当他想出手伤我,都会有一道剑影将他逼退。
那些剑法都是我与青篱极度熟悉的,常年在手上练的,在他手中却也是无比娴熟,甚至在驾驭中有些我都不清楚的小细节。
我们的冷血是自小被压抑了人性,强迫自己以冷静的思维去面对一切,而他不是,他的冷血仿佛是与生俱来的。
我们出手狠毒,是无数次教导下的产物,而他举手投足间,那么的自然,似是天性。
始终不知道他的身份,唯一知道的是他在帮我,一直在帮我,没有理由不求回报地帮我。
青篱的眼中闪过凝重,回手,飞退。
那剑就象冤魂般缠着他,始终不离他的左右,我的掌快速变换着,与青篱无数次触碰。
这一刻,我将自己从他身上学来的武功发挥到了极致,我的心中再没有任何杂念,只有那道白色的身影。
一道剑光划过他的胸口,他急速掠开,我早已经无声地等在他的落处,伸出掌。
手心贴上温热,那是青篱的体温。
那掌下紧绷的肌肤,是青篱的胸膛。
我不带任何犹豫的吐出力道,震上他的身体。手背上,衣衫上顿时点点鲜红,那是青篱的血。他的身体靠着树干,不断有鲜血从口中滑落,慢慢滑低身体。
这么多年,青篱从未受伤,我甚至没见过他狼狈的样子,今日全部都见到了。
看着手背上的血,我冷笑着,“原来你的血也是热的。”
话出口,血也同样喷出。
刚才我已是极限,每一次地掠动,每一次地劲气吐出,我都能听到自己筋脉崩断的声音,可是我不在乎。
反正我的筋脉就象根牛皮筋,无数次拉伸无数次弹回,死去活来闹腾,我他妈早习惯了。
我的血狂喷而出,同样落在我的手背上,他和我的衣衫上,与他的血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是我的。
我可不想死,如果我死了,陪我一起上路的人,居然是他!这简直是我人生最大的笑话了。
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慢慢地软倒,在我跪倒的一瞬间,我看到绯色人影掠过我的身边,那柄我熟悉的剑交入我的手心,一股巨大的力量推上我的身体,将我推向青篱。
这冷酷的男子,是用这样的方式在帮我实现我的最后一个愿望,这样的力量,这样的速度,青篱逃不过的。
我与他,这难以言清的感激与仇恨,该结束了。
我的眼前阵阵发黑,却强撑着不愿意闭上眼睛,我要看着,看着……此刻的他,一如平日的冷清,那双眼瞳冷傲的没有看一眼那即将透体而入的剑,却是望着我,恍如以往每一次搭档出任务时的眼神。
——青篱,今日我亲手了却你的性命,你输了。
——煌吟,你永远都不会是我的对手。
忽然间,他依稀是笑了,很浅的一抹弧度,眼瞳中闪过些许妩媚,这从未有过的神采魅惑了天地,明艳了无色的黑暗。
这是我的错觉吧,在很早很早以前,我似乎幻想过,他会不会有这样的动人神情,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被他的冷清冰封了所有念想。大概这一次真的要昏了,所以又出现了幻觉。
那血,在他身上真好看。青篱太素了,这点点红色,简直是白雪中的红梅,点缀了他那超脱的仙气。
我看到自己手中的剑刺破了青篱的衣衫,剑尖的锋锐划破了他的肌肤,我甚至能感受到那刺破的瞬间,他肌肤的因疼痛而抽搐的颤抖。
——青篱,我终于赢你一次了。
——不是还要继续斗的吗,时间还长着呢。
眼神的交流,在如此近的距离,不需要任何话语。
“叮……”一样东西敲上我的剑尖,强弩之末的我被力量狠狠地摔飞了出去,落入一个怀抱中。
我的耳边,却是传来娇俏的笑声,清脆的像是廊檐下的风铃,一阵阵的煞是好听,“我的男人,要是被你杀了,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青篱的女人?
青篱的女人?
一张床远远地飞来,说是床绝不为过,轻纱薄帐,锦被软衾,我甚至还看到了两个香软的靠枕。说是飞来也没错,它完全就是靠十余条白色的纱带牵系着凌空飞来,而十余条纱带的尽头,是十来个容颜俊美的少年。
锦衣华服,每一件配饰都华丽出众,每一张容颜都各具特色,最前列的两名男子,手中提着精美的宫灯,床边的少年手中提着精巧的花篮,手中花瓣纷纷洒洒,粉嫩芬芳。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那令人赞叹的容貌,还有那不然纤尘的白,衣衫是白的、软榻是白的,轻纱也是白的。
白的让人……想骂娘。又不是出殡,大半夜搞那么白干什么,这花瓣撒出来,跟纸钱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野鬼夜游呢。
我倚着绯衣男子的身体,就连说话都气若游丝了,却还是忍不住嘲弄,“这为宇文佩兰收尸的人来的挺快,棺材和送葬队伍都准备好了。”
我的嘲笑很快得到了回答,“我本是不介意替她收尸,只可惜她太脏了,怕污了我的床。”
那声音懒懒的,像是没睡醒,独特的韵味,清脆又散漫,只可惜我对女人没兴趣。
但这漫不经心不将皇家放在眼中的态度,我欣赏。
抱着我的绯衣男子一言不发,脚下坚定地朝着青篱的方向踏了出去,才一步,那慵懒的银铃声又传了过来,“我说过了,我的男人要是被你们杀了,我会很没面子。你抱着她,要出手已经很困难了,我这十几名少年都是顶尖的高手,拦下你们不成问题。”
就连警告,也带着未醒的困意般,轻慢。
她的男人,青篱!
我记得上次见青篱,曾问过他是否有了心上人,也有那么片刻的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他动心,这一次,我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被雷劈过的感觉。
青篱骨子里清高孤傲,有着怪异的洁净心态,甚至有着让人无法言喻的强势,我曾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哪名女子能驾驭他,因为他太强。若他有日下嫁,只怕那女子也是哄宠多过管束,甚至可能家中被夫权当道。
可这、这、这女子,看那两大排各色美男,如果说只是伺候的下人,就象说我从没拿过刀一样好笑,那些人眼中的温柔,不时偷瞄纱帐里的羞怯,骗鬼啊。
更何况,那纱帐是半透的好不好,除了一个侧卧着的纤秀人影,身旁分明还跪着一个伺候的男子,那女子的头,是枕在男子膝上的,说没奸情糊弄谁呢。
这就是青篱的女人!?
风吹起轻纱,吹起了她的裙子,我看到一截修长的小腿若隐若现,肌肤莹润如珍珠,宫灯的晕泽打在那藕节般的皮肤上,连光都变的奇异柔和。她的手指轻轻滑过腿弯,长长的手指勾起完美的弧度,撩人心魄。
好一个娇媚妖娆的女子,不用看脸,便已让人被吸引,难怪身边有这么多男子心甘情愿留在身边,也难怪青篱这样的男子也为她心动。
这世间的女子,以英伟之气为荣,我这样的脸蛋和身材,已经够人嘲笑很久了,因为太漂亮而显得没有气概。今日我才见识到,居然有女子愿意以柔媚示人还习以为常的,好特别的人。
青篱靠着树干,眼中没有惊喜,却是不由自主地蹙了下眉头,“你来干什么?”
声音,还是那么冷冰冰的。冷的让我几乎诧异,当初提及他心上人时的笑容,那一抹温柔,与此刻的冷然反差太大了。
“想你了,就来了。”女子笑声清脆,“幸亏赶上了,否则我会伤心的。”
“不需要。”青篱淡漠地拒绝。
女子始终好脾气,笑声一阵阵地,“都是一家人,我可舍不得你死。”
“我怕你会算计好处。”
这叫什么话,他怕人家算计好处?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他心眼更多心机更深的人吗?
“今日不要好处,我只看热闹。”女子枕在少年的膝头,悠闲地接过一杯酒,慢慢饮着。
她的身影在纱帐中隐隐绰绰,与那少年身体交缠的姿态在此刻看来,更加的旖旎暧昧,“那个谁,你要杀他,现在杀好了,我保证不再管。”
她是不管了,可机会错失了,就是错失了。
何况她的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谁有弄的明白?
青篱站起身,微敛的眼抬了起来,落在我的身上,雪白的衣衫上片片血迹,触目惊心。
看上去他比我惨,可他绝对有再战的能力,端看此刻一步步行来的稳健,就知他已经压制住伤势了。
绯衣男子握上我的手,想要接过“独活”剑,我凝重地摇摇头,紧了紧手。
他也固执,索性握着我的手,一只手圈上我的腰。
剑在我的手中、不,在我们的手中嗡鸣,再度爆发出耀眼的光华,我的灵魂与剑融为一体,也与他融为一体。
他知道我的不甘,知道我一定要杀了青篱的决心,那层层的杀意包围着我们俩,他的杀气浓烈到甚至让我瞬间忘记了身体的疼痛。
杀!
他带着我,去势汹涌,凛冽如冰,直逼青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