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神,不知该怎么劝,怎么解这个死结。
“轰隆”一声声雷鸣在殿外响起,梵音在漆黑的夜回荡,像是在与天抗衡。
殿中死一样的寂静,忽然凤朝歌的手缓缓落下,手中匕首对着心口猛地落下,容慧大师再也不顾年迈的身躯扑上前牢牢抓住匕首。
凤朝歌横眉怒道:“滚!——”
他一把推开容慧禅师,忽然,一只冰凉纤细的手轻轻地握住他的匕首。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凤朝歌愣住。他缓缓低头。怀中的人儿缓缓睁开眼睛,看着他,面色如雪,唇色凉薄:“朝歌…”
…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不知是春是夏。宫人都说是夏日,唯有她一身千金狐裘披着,瑟瑟发抖。
“昀儿。”轻声的呼唤在殿门边响起。
她回头,露出清清淡淡的笑意。还未起就颓然落下。
“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那一袭明黄带着殿外的雨水之汽快步向她走来。应该是紧赶慢赶从雨幕中穿来。
她不语。一双幽静的眸看着他快步走近。
“这是极地的火狐皮,你披上,一点都不冷。”凤朝歌一抖,手中的殷红皮毛披风为她温柔披上。
果然热烘烘的气息熨帖在四肢百骸,驱散了寒意。
云罗苍白的面上淡淡一笑,依旧不语。这火狐皮毛大概要值千金万两,也许千金万两都买不到一件这么好的。
她看了一眼转头又痴痴看着窗外。
她活过来了。在奄奄一息之际回转到了这个尘世间。只是醒过来的华云罗似乎成了哑巴。她看着他在身边兜兜转,看着他为了让她绽开一抹笑颜而费尽心力。
至始至终,她无语无言。就如一半的魂魄随着那流出身体的血水早就烟消云散。活在这个世上的,只是叫做华昀或华云罗的皮囊而已。
“云罗,我带你去看看莲花好吗?”他问。
云罗静静看着他,随后淡淡垂下眼帘。这便是应允。
凤朝歌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身后的宫人急忙跟随。五六月是梁国的雨季,淅淅沥沥的,红消翠减,只看见一片青青郁郁。
她静静看着,良久忽然开口:“朝歌,你走吧。”
身下的一双手臂猛地一颤。他猛地看向她,这还是她第一次开口。
“我…不走。”他咬牙,面上带着笑意,眼中却是深无底的哀痛。
“走吧。朝歌,我好了。”她缓缓从他臂膀落下,殷红的狐裘皮毛如火焰一样将她瘦尖的面容燃亮。
她静静看着眼前的男人,大而幽深的美眸中是坚定到令他害怕的冷静:“你走吧。”
凤朝歌踉跄一步,惨笑:“你还不肯原谅我。”
云罗不语。她一直看着荷花池中争食的锦鲤,忽而轻笑:“不。朝歌,我不怪你。”
“昀儿!”凤朝歌看着她,看到眼底的心慌再也忍不住。
云罗轻叹俯身,轻抚他的如魅的面容:“我怎么会怪你害得我们的女儿死了呢。我怎么会怪了你不相信我把我关入冷宫呢?我又怎么会怪了你呢。你是我华云罗爱着的男人呢。是那千里万里都要跟着的男人。”
她轻笑,笑意媚色蚀骨:“要怪就怪这老天。相爱不相亲,相恨却无法相憎。爱不成,恨不能。要怪就只能怪我华云罗一直以来都是被这命运把玩在手掌心。”
她回头,幽静的眸看着他憔悴的面容,嫣然一笑慢慢走了。
…
车辙滚滚,她靠在锦墩上似睡非醒。
烟雨蒙蒙,他站在高高的九级御阶上看着那次第洞开的朱红宫门。
她走了。
带着一些宫人,带着一些不知何时被说动的人,毫无眷恋地出了这个宫阙。独留他一个人。
“皇上,回去吧。雨大了。”宫人拿来伞撑在他的头上,苦口婆心地劝。
凤朝歌怔怔看着那早就没有人影的宫门,慢慢问:“昀儿,走了?”
宫人黯然垂下眼帘:“走了。”
凤朝歌忽而捂着眼,轻笑:“走了!真的走了…”
宫人不忍心,安慰:“皇上放心,皇后一定会回来的。”
他猛地停住笑,惶然抬起头,问:“真的?她会回来吗?”“是的。”宫人不知从哪找的自信,笃定点头:“皇后娘娘还能去哪儿呢?皇上在这里啊!”
凤朝歌吃吃地笑,妖娆凤眸中都是深深自嘲:“也许因为我在这里,她才不愿意留下来吧。是我…害死了我们的女儿!”
他直起身,良久木然地道:“传朕的旨意,征兵五万,即刻随朕北伐!征讨李天逍!”
宫人一怔,可看到他眼底森冷的寒意时不由打了个寒颤。
…
梁,晟浩二年。梁皇后北行,至潞州犒军。晋发三万精锐强攻潞州。梁皇后出,派使臣佯议和。
晋帝亲迎,梁皇后身后三千死士突出,半路截杀晋帝。晋帝晋御前精锐两千皆没。潞州之围解。
梁皇后矫旨领五万精锐破晋军,直指晋之川良府。至此梁晋两国战局逆转。天下诸国皆惊。
…
雨,又淅淅沥沥地下着。
这一年的雨水真的多。就像是征人离别的泪,点点滴滴,无穷无尽。云罗站在焦黑的土堆上披着狐裘静静看着眼前的一片天地渐渐苍茫。
“姐姐,下雨了。”底下华元青在唤着。
她回过神来,微微一笑。下一刻头顶已是无雨无风。近在咫尺的是华元青英气蓬勃的一张俊颜。
“大哥回来了吗?”她轻声问。
华元青摇头:“大哥正追着晋军的残部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
云罗微微皱了皱眉,淡淡道:“那让张将军领五千精锐去驰援。李天逍布局精心,就算撤退也有条不紊,我怕大哥中了他的圈套。”
华元青急忙应下,对一旁的传令兵下去传令。
云罗静等他吩咐完这才捂住唇轻声咳嗽起来。她咳得不轻,却是竭力压抑着。
第三百四十六章 结局部(雨)
2014-9-2 11:12:43 3271
“姐姐!”华元青焦急,一把拉着她的长袖:“回军帐中歇息吧。为了解潞州之围,姐姐已两天没休息了!这不病了才怪。快点回去吧。”
他说着就要扶着她下了小坡。
云罗从狐裘中抬起雪白的面容,眸色如冰雪冷冽,眉间却带着无所谓,轻笑:“怕什么。我死不了的。”
她淡淡道:“李天逍善布局,这一次能胜不过是侥幸而已。他没料到我会这么做。…下一次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华元青看着她清冷得不似真人的侧面,忽然问:“姐姐,你真的决定了吗?碛”
云罗回头,眸色沉静如深渊古井:“决定什么?”
“姐姐真的决定,亲自打败李天逍吗?”华元青犹豫问道。
她忽地无言沉默,久久站在焦黑的土堆上。有一阵青烟悄然飘来,带着鏖战过后的血腥与苍凉佶。
山河无言,群山默默。这一场天下乱局,她又搅合进来做什么?为了他?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
“姐姐…是为了报仇吗?”华元青追问。
云罗眼底掠过一阵恍惚,不过很快淡淡垂下眼眸:“我不知道。青儿,别问了。”
她说完慢慢离去,长长的狐裘披风被风雨蒙上了一层水珠,那么迷离…
风雨飘摇,国之剧变,这天下究竟何去何从?华元青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焦土,生平第一次觉得心底升起一股苍凉的寒意。
…
潞州之围,解!
这消息犹如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整个梁国上上下下。更可喜的是原本全线压境的晋军不得不退兵百里,反而是晋国境内的川良府因为在晋军退守,梁军前进而危矣。
两国形势急转直下,捷报传入梁国朝中,人人都不知心中是喜是忧。
他在烟雨迷蒙的五月清晨收到这一份捷报,彼时,五万梁国大军才方方征召完毕,北伐才刚刚启程。她就已送来这么一份令他难以招架的捷报。
矫旨。罚不罚?
得胜。赏不赏?
细雨飘洒,明明是五月的暮春却为什么还是这么冷?这一年的冬天真是过得无边无际,无可奈何。
龙辇的帘子撩开,近身内侍阴柔的嗓音传来:“皇上,前面就快到了颍川府了。”
凤朝歌回过神来,眸色一黯。
颍川府?
那这么说,离潞州已是不远了。
内侍说完放下帐帘,些许的细雨飘洒入辇中,落在他手中的捷报上。良久,辇中传来他淡淡的声音:“传朕的旨意,即刻令皇后入颍川府接驾。”
内侍一愣。潞州大捷,眼前形势对梁国一片大好。谁都心知肚明,若不是皇后在前方指挥若定,运筹帷幄,设计骗得李天逍前来议和,又怎么可能有今日这番局面?
皇上接到捷报不喜反而召她回来,是要赏还是要罚?
“没听见朕的旨意吗?速速传旨令皇后入颍川府接驾!”帘后,声音严厉了少许。
内侍急忙叩首领命,匆匆而去。
明黄的缴销帐帘低垂,风雨细细从外面飘洒而来。他唇角勾起一抹笑,似哭又似笑:“昀儿,昀儿,你何必如此…”
…
晋过,良川府。
兵马云集,嘈杂一片,从前方撤下来的兵将统统挤在这小小的城池,几乎撑破了那一道年久失修的破败城墙。从未尝过失败的晋军第一次败得这么狼藉,败得这么莫名其妙。
谏官们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愤恨不甘的将士们轮番前来并禀报着什么,他亦是心神不在。
怀中的小小人儿睡了醒,醒了哭。小小孩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一天他由父皇带着去见许久不曾见的母亲。
母亲依旧很美很温柔,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眼中她美得这么陌生。可是分明,母亲看着他温柔的笑着,摸着他的发说,凤儿长大好多,母妃都认不出来了。
她甚至从身边拿出好几件小小的衣衫,亲手给他穿上一件试试,然后懊恼地说,母妃都不知道凤儿长大了。
他好生高兴。围着母亲拼命地说,说父皇对他的好,说皇宫中哪儿好玩,说这一路上什么新奇。
母亲淡淡地笑着,然后把他送还给父皇。
他记得父皇的脸色似乎也是欣喜的,只是他不明白那一句:“云罗,你愿意回来吗?”
母亲只是笑:“你把他照顾得很好。你总是对凤儿很好。”
父皇似乎有些失望,追问:“云罗,他待你好不好?”
母亲微微一笑:“好,怎么不好?他给我的,比你给我的还要多。不过,凤儿在你身边,不是吗?”
父皇似乎一下子高兴起来,似乎高兴中还有愧疚:“凤儿一直想念你。”
母亲点了点头:“是啊。母子天性。不过你把他养得很好。我就真的放心了。”
后来父皇和母亲说了什么,他就忘了去听,只知道窝在父皇的怀中,热切地看着想念已久的母亲。
然后…然后…一切都变了。
不知为什么,两队人就打了起来。他看见母亲由一帮士兵围着,不断退后。她始终笑着,看着乌压压的一大片士兵朝他们围拢而来。
他哭了。不单单是父皇的铠甲压痛了他,更是因为这四面八方的汹涌而来的潮水似的士兵像是疯了一样举起刀剑不断地砍杀。
断臂在眼前飞起,头颅在眼前飞起,血在眼前飞起…
他在哭声中听见父皇疯狂地喊:“云罗,你疯了!这是你的凤儿!你连他也要杀吗?!”
“不!那是你的凤儿。”母亲的笑意终于冰冷,“自从你夺走我的凤儿那一刻,他就是你的!李天逍,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永远!”
从此烟尘弥漫,遮掩了父皇悲伤至极的脸,他终于看见母亲消失在狼烟的尽头。
他,终于明白。母亲是来杀他们的。
她,连他也要杀。…
…
噩梦忽然惊醒,“哇”的一声打断了谏官滔滔不绝的谏言,也打断了李天逍的沉思。李天逍赶紧抱住凤儿,轻声安慰。眼底是再也隐藏不住的疲倦。
“不,不要…不要…”凤儿稚嫩的哭声撕破沉闷的临时朝会。
从那一日开始,凤儿就寸步不离他的身边,吃饭睡觉也要他亲力亲为。在败退的颠簸流离中,他就如不小心落入滔滔海水的人儿,只死死抓住父皇这块浮木。
李天逍黯然挥了挥手,朝官们与将军们纷纷摇头退下。
“凤儿,醒醒。”李天逍温声唤醒做了噩梦的凤儿。
凤儿抽抽噎噎地醒来,声音已经嘶哑,双目通红。他看见李天逍急忙伸出小手紧紧将他抱住,不住抽噎。
“凤儿做了噩梦了吗?别怕,父皇在你身边的。没有人能伤害得了凤儿。”沉稳的嗓音带着几许力不从心的苍凉。
凤儿只是摇头:“凤儿不…不要…”
李天逍看着他如小鹿一样惊惧的眼睛,问:“凤儿不要什么?”
凤儿看了他许久,小小的身子还在打着颤。良久,他迸出一句话:“凤儿,不要母亲!凤儿,再也不要母亲了!”
他说完“哇”的一声大哭:“凤儿不要母亲了!凤儿只要父皇!凤儿只要父皇!”
他扑入李天逍宽阔的怀中拼命地嚎哭。稚儿的哭声带着委屈与伤心,一声声抽着他的心。
李天逍愣愣抱着他,良久紧紧搂着他,黯然道:“凤儿,是父皇错了。是父皇错了,她没有错…”
“不要母亲!不要!不要!”他在他怀中拼命踢打尖叫,像是在发泄心中的恐惧与不安。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平静下来。
“好,不要…”李天逍无奈地抱着他在殿中来回地走,轻声地哄。
累到极处已茫然,他明白她的决绝与狠心,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不是别人。她是华云罗。那个倔强到死都不肯回头的女子。他总以为他能掌握她的一切。生与死,她都是他李天逍的人。
只是他错了,错得离谱。生与死,她都不是他的人,始终,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