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宁樨在民宿一楼的露天水龙头下揉搓这件衣服的时候,慢慢意识到自己是在犯傻。
把湿透的,没有洗干净的外套往塑料袋里一装,准备去垃圾桶扔掉,手机响起来。
是温岭远打来,声音急促,问她:“回民宿了吗?”
宁樨站在民宿的台阶上,没有说话,因为看见他,就在前面往下延伸的坡道拐弯的地方,他的身后,是一树盛开的蓝花楹。
☆、大暑(02)
没有人说话, 温岭远感觉有一些奇怪,把手机拿下来确认是否真的已接通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抬头去看。
黯淡夜色里一道身影, 他还在酝酿着第一句话,她已经快速跑到他的跟前, 携着热气、咸味的海风、橙花的香味, 一下扑进他的怀中。
他心底, 紧跟着刮起一场局部的海上风暴。
站的是一个上坡,被她撞一下,后撤了半步,稳住身形。顿了一下,把手机揣进裤子口袋里,伸出手,揽住她的肩膀, 没有用力。
头顶簌簌的声响,是海风掠过蓝花楹。
一点热度, 从与他胸口处衬衫面料接触的面颊皮肤开始蔓延。他脖颈之间,有桉树与薄荷的香味, 兴许是须后水的气味。
拥抱他,是为讨一个惊惧和委屈之后的安慰,但当她彻彻底底闯入他的领域,所拥、所触,是属于一位成年男性的骨骼、肌肉和皮肤纹理, 她突然就慌了。
不自觉比较,那个在温鹤庭的院子里睡觉时做过的,被他拥抱的梦,那个梦不曾有这样多的细节。如果真的有,她一定会慌得急着要从梦里醒来吧。
哭的冲动,被一种赧然全面占领,她沉默,运用贪恋之下所剩无几的理智思考着,等一下离开这个怀抱的时候,怎么开口才不会觉得尴尬。
考虑得差不多,而这个拥抱也漫长得仿佛她对他的单方面占便宜时,她抬起头。
而他正好低下头。
脑袋和下巴没有缓冲地猛烈一撞,吃亏的当然是后者。听见“咚”的一声,宁樨都吓傻。
温岭远按了按下巴,笑说:“是想把我也变成伤员?”
民宿有一个小院子,就是出现在所有文艺青年的幻想当中,理所应当具有的那种小院子,户外沙发,木地板,星星灯,墙角一树盛开的三角梅。
他们朝院子走去,温岭远问:“苏雨浓情况还好?”
“还好。”把医院的诊断结果复述给他听。
“那你呢?”
“我?”
“你没受伤?”
经他提醒,宁樨才感觉到隐隐从膝盖处传来的一种**的痛。
温岭远注意到她表情有变,“哪里?”
“好像是……膝盖吧。”
为了防晒,宁樨穿的一条材质轻盈的浅色阔腿裤。温岭远蹲下身去,把裤脚卷起,膝盖上是摔倒着地,在带碎石的路面上挫擦出的皮外伤,不深,但是浅表皮都有出血,只是已经凝结。温岭远不信只有这一处,果然在她的右肘后方,也发现类似擦伤。
“没在医院处理?”
“我可能……没顾得上自己。”宁樨摸摸鼻子。
走到院子里,温岭远让她坐一下,自己去前台找老板,表达对他方才接人去医院的感谢,同时问他有没有外伤消毒的酒精、碘伏之类。
常用药品,民宿都备着一些。温岭远借来,回到院子里,看见宁樨把裤脚卷起的腿支在桌上,顿时就笑了。可能只是因为是她,他才不会觉得这个姿势没有规矩。
温岭远给她消毒,细致又小心,像在进行一台精密手术。
宁樨歪靠着藤椅的扶手,问他:“码头告诉我说,最后一班登岛的船是在傍晚六点钟,所以,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给一位开快艇的船长,付了三倍包船往返的钱。起初他说,晚上绝不可能出海。我付钱之后,他改口说,只要不是台风、大雾和大浪天,风雨无阻。而且,听说我赶时间,他将速度开到50节。”
宁樨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谴责这种“有钱就不是问题”的和宁治东如出一辙的暴发户思想。最后却说:“……也不是一定要晚上赶过来的。”心里极其受用,嘴上还要别扭一下,她是什么时候养成的这种臭毛病。
温岭远正捏着棉签,细致擦去伤口上的泥沙,“但要见到你才放心。”
等处理完膝盖,宁樨扭过手臂,将手肘伸到他跟前。
温岭远一手扶着她的手臂,一手拿着蘸了碘伏的棉签涂擦伤口,“虽然你们今天都没有出什么大事,但是我建议以后尽量不要在路况不好的地段骑电动车,骑也不要载人。”
宁樨笑起来,清瘦肩膀跟着微微颤抖,“从见面时我就在想,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开口给我上这堂交通安全教育课。”
被她这样揶揄,温岭远一点也不生气,“但愿你愿意听。”
“我听的,我再也敢了,我自己摔没什么要紧的,主要是小雨……”
“你为什么会觉得,”沾着清凉液体的棉花头,点在她肘后的皮肤上,温岭远动作停下,抬起头看她,“你摔倒了不要紧?”
墨色头发,微微凌乱的发梢,在灯光下尤其显出一种暖色调的琥珀色眼瞳。她笑容还没散去,就避无可避地闯入他的眼里,勾连出一阵的心律不齐。
这个问题,是不需要回答的,只要她敢顺着他话去深想,就能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她,不太敢。
温岭远去送还碘伏,宁樨放下裤脚,活动一下膝关节,已经痛得不再明显。
温岭远再回到院子里,却是准备走了,“我需要去树海山庄租一栋房,明天小园他们登岛,要过来住。明天中午,我过来接你们去吃饭。”
树海山庄在岛的南面,一片独栋别墅区,只整栋出租,适合团体活动。
他这样说,宁樨才意识到:“你撇下了小园他们?”
温岭远笑说:“他们宁愿我不在。”
他们慢慢往屋里走,温岭远将她送到楼梯下方,言简意赅地叮嘱:“按照你照顾苏雨浓的标准,也照顾好你自己。”
宁樨笑了,“其实你嘱咐我按时上药,不要沾水这些,也没什么,我不会烦你,真的。”
“但我该克制,”温岭远微微笑看着她,“长辈才这样喋喋不休。”
宁樨一下愣住。
她站在第二级台阶,明明比他高,他伸出手臂,却轻松地探到了她的头顶,轻轻揉一下说:“早点休息。”
宁樨同样也给自己洗了一个很潦草的澡,躺在松软的被子里,黑暗里有一线光,是空调的指示灯。
没有办法睡着的,是吧,所以她放任自己失眠很久,不断回味着,这个意犹未尽的夜晚。
上午十点。
宁樨正在整理箱子里东西的时候,响起敲门声。她判断应当不会是温岭远,按照他的性格,他不会上楼来。
打开门,果然是苏昱清。
“樨樨,谁来了?”苏雨浓刷完牙,从浴室走出来,看见站在门口的人,愣一下。
苏昱清穿一件白色的短袖,外面套着防晒的黑色外套,宽松运动短裤,黑色球鞋。个子高高的,仿佛踮一下脚,头顶就能抵到门框。
他只背着一个黑色背包,湿润的发梢垂在额上,还微微喘着气,笑一笑说:“把不合适的东西都收收,我要进来了。”
宁樨简直想要翻个白眼。然而她是识时务的,把行李箱关上,走出门去,“我下去点早餐,你等会儿陪着小雨下楼。快点啊,过了十点半就没了。”
苏雨浓这时候才冲他打声招呼,没有忍住笑,“宁樨让你过来的?”
“难得一见的奇观,我怎么能错过。”
“专程过来看我笑话?你钱烧得慌吗?不要可以给我啊!”
苏昱清掩上门,走到苏雨浓身旁,她正抽出湿纸巾擦脸,额头上打着一块纱布,她小心地避开着被其遮盖的地方。
苏昱清盯着她,“当时学驾照,你是我们三个当中,唯一科目二科目三都一把过的,怎么骑个小电动都能翻车?”
“我骄傲自满呗,还能为什么……”说着话,她手臂被苏昱清一捉,不解,转头去看。
苏昱清低着头,声音一下有些哑,就这样捉着她的手臂,往自己怀里一按,并且按住她的肩胛骨,不想让她挣扎,“……等下你可以打我,但是现在,你让我抱一下。”
苏雨浓怔着,没有动,呼吸在她头顶,她嗅到微微的汗水的咸味。
为什么会想到阳光,以及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的海面。
宽宽的肩膀和胸膛,脸颊相贴的坚硬骨骼,禁锢于她背后,微微用力的手臂……都在提醒她,拥抱她的,不是一个男孩。
温岭远到之后,按照宁樨电话里的提示去餐厅找人。
他们坐于一桌,木桌上摆着清粥小菜,包子馒头,不知道是谁的手机,传来一句“double kill”的提示音,使他微微晃神,直到意识到,违和的源头,是坐在宁樨身旁的男生。
他认识,叫做苏昱清。
宁樨先发现他,挥着手打招呼,“吃过早饭了吗?”
“吃过。”温岭远不合适去苏雨浓身旁的空位上坐,犹豫一下,判断他们游戏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就借由打电话,走出餐厅。
宁樨目光追随他的背影,问苏昱清:“我能挂机吗?”
“你敢。”
宁樨已经这么做了,将手机一锁,拍一拍苏昱清肩膀,“反正只是匹配,胜负心不要这么重。”
苏昱清:“……”
宁樨走到前厅,温岭远正与客栈老板交谈。他看见她出来,笑一笑说:“游戏打完了?”
“没有,我做了逃兵。”宁樨说得理直气壮。
温岭远今天一身都是浅白色,棉麻的质地,因此显得极其舒适,头上戴着一顶渔夫帽,墨镜插在上衣口袋里。明明只是开发没有几年的小渔村,因他在这里,她也觉得自己仿佛身处地中海某处,俊男靓女集结的黄金海岸。
前台有高脚凳,宁樨撑着坐上去。她今天穿吊带上衣和热裤,长而笔直的一双腿,皮肤白,膝盖上的擦伤就很明显。
温岭远目光落下,看一眼,经过一晚恢复,伤口已经开始结痂。
他说道:“租的那栋别墅,一共六个房间,你们愿不愿意搬过去住两天?小园说晚上自助烧烤,人多更热闹。而且,那里离荧光海更近。”
“小园他们已经上岛了吗?”
“正在别墅里整理行李。”
“那我要去!”
客栈老板笑了,“原来是来跟我抢生意的?”
温岭远给宁樨和苏雨浓留出时间整理行李准备退房,就在民宿一楼的大厅里等。有一张四人位的桌子,苏昱清坐在他对面。
苏昱清没忍住,一边刷手机,一边打量起温岭远,对这位宁樨苦苦痴恋多年的人充满好奇。
温岭远自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这时候礼貌的做法,应当是随便起一个话题,与他交谈。但是,他没有这样做,突然的心情惫懒。
他没有开口,苏昱清却出声,笑着问他:“为了宁樨过来的?”
苏昱清的语气是调侃,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会被对面的男人,解读为了一种微妙的挑衅。
于是,他有幸见到这个在宁樨口中一直性格温和、笑面对人的“温叔叔”,向他展露出了似笑非笑的冷淡表情,而他说的话,更加耐人寻味:“大约,比你早到几个小时。”
☆、大暑(03)
苏昱清对他莫名的敌意先是困惑, 继而福至心灵地想到,该不会,宁樨还没有同他坦白当时在星巴克他们两人扮情侣的事吧?
作为朋友, 自得澄清误会替她解忧, 可惜偏偏苏昱清是损友,损友的宗旨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甚至觉得这火还不旺, 还要多添一把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是吧, 温先生?”
方才接这一句话,对温岭远而言,已是不明智,当然不会继续同他陷入无谓的口舌之争,于是,只是冲他笑了笑。
这笑容的意思,苏昱清看明白了, 大抵就是:你说是,那就是吧。
苏昱清在心里冲他比个大拇指, 稳,真的是稳, 难怪宁樨这只小虾米,始终难在他手里翻出风浪。
两班人在树海山庄的别墅汇合,其状况用“混乱”已不足以形容。
楼上楼下,都是说话声、大笑声和争吵声。分配房间这件事上,大家率先发生争执, 温岭远不准备参与调停,于是让他们自己协商,分完之后,剩下的那一间就是自己的。
最后,宁樨、苏雨浓和池小园一间,住二楼最大的那间主卧,剩余的大家一人一间房。他们各自挑好了自己最喜欢的房间,苏昱清单独住在一楼,温南川和温北歌住在三楼,于是留给温岭远的,就只剩下二楼最西端,挨着书房的那一间面积很小的卧室。
这个混乱的过程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温岭远一直坐在一楼的会客厅里等。最后,他看一眼时间,走到楼梯口通知:“五分钟后集合,出发去餐厅吃饭。”俨然变成了尽职尽责的导游。
六个青少年凑到一起,不是一般的吵闹。
在餐厅坐下之后,点餐都花去数倍于平常时间,不管点到什么,总会有人吃,有人不吃,于是,买单的人拥有最终决策权:将菜单一合,直接要一份八人套餐。
温北歌抗议道:“我不吃南海海鳗。”
纠结下去,再过一个小时都别想吃上午餐,于是温岭远笑着对她说:“等这道菜端上来的时候,你可以把头转过去,当做没有看到。”
上菜之前闲聊,温南川得知苏昱清是他的校友,一时引为知己,知晓他考的是崇城大学时,十分直率地问道:“为什么不去清北呢?”
问得苏昱清差一点吐出一口血,“这不没考上吗,考得上我不就去了。”
温南川于是笑得更加爽朗,“我女朋友在清华。”明晃晃的炫耀。
大家的反应重点各不相同,苏昱清被“清华”刺激,而宁樨注意到:“姐弟恋?”
小园的反应则更消沉:“现在高中生都有女朋友了,而我的初恋还在。”
温北歌推一推眼镜,难得的安慰她:“没关系的小园姐姐,除了我哥,大家也都是单身。”
此言一出,除温家兄妹,所有人陷入沉默。
率先打破沉寂的是苏雨浓,话是对温南川说的:“从见面时我就在想,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温南川愣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苏学姐,我觉得……这种搭讪方式好像有点老土。”
没等苏雨浓翻白眼,苏昱清率先抄起一旁的菜单往他脑袋上砸去,“醒醒,不是所有女生都对搞姐弟恋有兴趣。”
坐在一旁的宁樨不得不小声提醒苏昱清:“……你和小雨也是姐弟恋。”
苏昱清:“……”
“真的,我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你。”苏雨浓皱着眉,冥思苦想,忽然说道,“想起来了!去年九月,你是不是去崇城大学参加过一个人工智能的比赛,在领奖台上,准备拉横幅的那个男生,是不是就是你?”
大家都露出“哇”的表情,钦佩于这惊人的记忆力,莫非是属于美术生的职业素养?
苏昱清说:“我跟宁樨都去了,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宁樨说:“因为你笨,我都记得,温叔叔那天全程摄影……”她说着,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噤声。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话结束得很突兀,温南川说:“是啊是啊!要不学姐——哦,现在是我女朋友拦着,我告白的横幅就已经拉出来了。”
即使没有抬头,宁樨也觉察到一束观察的目光,来自自己的右手边,温岭远所坐的位置。
她需要掩饰自己的慌乱,于是拿起筷子去夹小碟子里的兰花豆。越慌越做不好,一用力,豆子从筷尖滑落。一只手,先她一步去拿纸巾盒,抽出一张纸,裹住了豆子,丢进他自己面前用来放置食物垃圾的盘子里。
温岭远看着她,低声说:“我不知道你那天在崇城大学。”
“是的,我看到你了,但是没有跟你打招呼。如果现在要我解释的话,我会撒谎。但是,你应该不会想听我说谎?”
温岭远摇了摇头,然后举起筷子,点向那一碟兰花豆,“你要吃这个?”
宁樨别过头去,“我才不要吃。”
温岭远笑出声。
下午,大家分组去采买晚上自助烧烤要用的食物。
晚上吃过饭,宁樨还有拍摄荧光海的计划,想要率先撤离。
温岭远是坐在凳子上的,听见宁樨说要走,准备陪她去。而温北歌已经率先站起身,“你说的荧光海,是不是鞭毛藻类生物发光照亮海湾的现象?我也要去看。”
虽然只认识一天,宁樨也知道了温岭远的这位侄女,是个喜欢看书,厌恶一切社交活动的,性格十分独立的少女,因此对她愿意同去感到受宠若惊。
而后,池小园和温南川纷纷响应,蹲守荧光海,又变成了浩浩荡荡的大部队行动。
这晚他们还是不够幸运。
等回到别墅,吃水果、抢占视听室、玩游戏、猜拳决定洗澡顺序,又是一场战争。
温岭远不愿继续操心和参与,一整天的吵闹使他觉得需要一点独处的空间,于是独自一人回到楼上,去卧室旁的书房里看书。
这间书房,用来填充书柜的,都是仿佛论斤回收而来的旧书,许多地摊文学,不值一看。挑很久,挑到一本布尔加科夫的。书房的装修尚可,飘窗前一座单人沙发。当把飘窗打开,海风吹动纱帘,听见海浪的声音。
书看到第二十页的时候,响起敲门声。
温岭远说完“请进”,书房门被打开一条缝,宁樨探头进来,食指比在唇前方发出“嘘”声,阻止他出声,而后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等把门合上,她才说道:“玩游戏输了,他们要罚我,我说要上厕所,趁机跑掉。你别出声,让我在你这里躲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