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岭远笑问:“买过票了吗?一起进去参观?”

周璟看一眼宁樨,然后点了点头。

馆内场景布置得很简单,大幅黑白照片挂在雪白的墙壁上,已经足够具有视觉冲击力,不再需要其他装饰。

宁樨没什么目的地往前走着,身后属于两个人的脚步声,使她心情很乱。

没有想过会在这里与周璟偶遇。一见面,周璟就阐明了自己的立场,他展现的真诚,使她很容易就相信,他确实已经退回到了朋友的边界。或者说,正是因为想要这样相信,所以她选择了相信。

温岭远走在最后。

一圈逛下来,有许多使人印象深刻的作品。而显然这样以为的不止他一人,宁樨和周璟,常常会停在一幅照片前面,殊为投契地交流除了“好看”之外的,有关构图、光影、色调,甚至于拍摄器材的知识。

一圈逛完,走到出口处。

温岭远邀请周璟吃饭,被周璟婉拒;温岭远问需不需要顺道送一程,同样被婉拒。

温岭远看一眼周璟和宁樨,决定先一步离开,给他们留出一些独自相谈的时间。

对宁樨说道:“我去把车开出来,你到路边等我。”

他走出两步,又想起什么,走回来,把套着塑料伞袋的长柄伞塞进宁樨手中,自己就这样快步走进了雨幕之中。

周璟望着温岭远的背影,笑着问宁樨:“这是你的‘原版’?”

“唔。”

“你们,没有在一起?”能看得出来,温岭远与宁樨存在很大的年龄差距,但是周璟不会多问。

“……还没有,可能,还有千难万险吧。”宁樨苦笑着说。

“见过之后,我能理解你为什么念念不忘。”

“不要再调侃我了。”

周璟沉默着,意识到她的全部注意力,已经被雨中的那道身影吸引,否则不会几分焦虑地转着手中的伞柄。

他撑起自己带的伞,笑说:“我先走了,下次有空,喊上博哥我们一起出去扫街。”

“好的好的。”

周璟走了之后,宁樨才撑起伞,往路边走去。

她在愣神,所以没有注意到一段路很快就走完,视线里已经出现了温岭远的车。她把伞收起来,往那个塑料伞套里面装,这个时候,温岭远按了一下喇叭,她吓了一跳。

这边的车窗被他按钮降下来,他说:“先上车,别淋到了。”

“可是,会弄湿你的车……”

“车不重要。”

宁樨拉开车门坐上去,继续给滴水的长柄伞套装塑料伞套时,温岭远淡淡地开口:“中午想吃什么?”

她揉了一下脸,放弃似的说道:“……不知道,你决定吧。”

她承认,温岭远身上吸引着她的特质,此刻也同样困扰着他。他太淡定,有时候可能意味着,他对很多事情,都仅仅只是维持着礼貌范畴之内的关心,好比现在,他甚至都懒得多问她一句,和周璟是怎么认识的?

她因此怏怏不乐,不认为有主动告诉他的必要。反正,她认识什么人,对他而言,都是无所谓的吧。

似乎是觉得气氛太沉寂,温岭远去按车载广播。他要调高音量的时候,宁樨忽然伸手拦住他,这个动作,除了发泄不高兴的情绪,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温岭远一顿,往她脸上看。

她下意识别过目光,去揉眼睛,揉出一些水雾,飞快抹去,没有让他看见。

中午,温岭远带她去一家私家菜馆。

玫瑰烧白,红糖醪糟粉子,还有一道热油滚滚,辣香沸腾的水煮牛肉。

宁樨的坏心情消散很快,尤其美食在前,“你下午,几点钟回南城?”

“把你送到家之后我就回去。”

宁樨计算着时间,放弃狼吞虎咽,变成细嚼慢咽的淑女。但愿,他很快可以再次“顺便”请她吃饭,不要让她按捺不住,又跑回去见他。

这一天,终于还是结束,不够愉快,所以宁樨觉得有一些遗憾。可是,总不能把这笔账算到周璟头上,他是无辜的。

因此,今天的道别她很郑重,没有那样潦草,嘱咐他路上小心,嘱咐他雨天注意保暖不要着凉。

仿佛是在诀别一样,温岭远都笑了,“我们不至于不会再见面?除非,你不希望我这样一个,时时可能找你父亲告密的长辈在你跟前管束着你。”

“哇,我没有觉得你在管束我。而且冤有头债有主,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过!”宁樨转过头去,盯住他,不服气地申辩,“是你自己说的,照顾我就像长辈对晚辈那样。”

温岭远怔了一下,“嗯,我是说过。”

宁樨知道,翻这本旧账,就是在触碰雷区,还完全没有到可以说这些的时候,可她今天被温岭远气到,脑子一热,非要踩一踩不可。

真的踩到,又觉得后悔,她在做什么啊,为什么要提醒他这一点?

她对自己的表现很失望,有种前功尽弃的懊丧,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伸手去拉车门,“我走了!”

“拿上伞。”

“不用!”

她钻出去,“嗙”一下摔上车门,飞快地跑进雨幕之中,皮靴在水泥路面上踏出很重的声响。

温岭远手臂搭在方向盘上,想着,自己今天真的是,有失风度,又有失水准。

可能因为,似乎有些偏离了旁观者清的立场,才做不到往常那样左右逢源,面面俱到。

他透过漫起雾气的车窗,看着她背影消失,陷入漫长的沉思。

作者有话要说:解释一下,我现在是在一天的0~7点这个时间段更新,通常是0点过几分钟就能有更。能熬夜的可以等,不能熬夜的早上起来一定有的看的。

☆、大暑(01)

宁樨气到不行, 到家之后洗一个澡,大睡特睡。下午两点半醒来,捞过手机看, 多出一条微信消息, 一小时之前发送的,温岭远同她说“今天很抱歉”。

她没有回复, 把MacBook拿过来, 等premiere慢吞吞地导出视频, 又开一集昨晚更新没看的综艺节目。

此时温岭远到家没有多久,洗过澡,坐在茶室看书,为温鹤庭要做的论文搜集一些资料佐证。

他有一些不能集中精力,时刻注意着桌面上的手机。屏幕亮起过多次,来了很多条新消息,但都不是宁樨发的。

她确实有充足理由生气。

晚上, 青杏堂关门之前,温岭远唤来池小园, 交给她一个任务。如此这般一描述,池小园领会其意, 不过半小时,将套来的信息汇报给温岭远。

两周后,宁樨下课时接到某快递公司小哥的电话,说有她的一个快件,需要当面验收。

宁樨不记得自己最近有网购, 差点将其当成电话诈骗,直到小哥准确报出她姓名和电话。

一只层层包装的纸箱,宁樨拆开验货,看见里面是一台哈苏H6D,立即明白过来,前两周,池小园突然找她推荐新手入门的摄影器材是为什么。

快递小哥催她验收,她说:“你等等。”

她认识的人中,有理由,且买得起这台设备的,只有一个人。把电话拨过去,他应当是在忙的,却很快接通,她直接问:“你送的?”

“收到了?”

宁樨刻意没有回复那天温岭远发来的道歉信息,因为不觉得他有做错什么,可是她又不由自主生气,如此只好自己与自己闹别扭。

温岭远一定是做过功课,知道这部相机的价格足够有诚意,还支使了小园来做间谍,打探她已有的机型,免得买重复。

他的声音一如平常温和,她却有些没好气:“你这种不求最好,只求最贵的送礼思路,和我爸有什么区别?”

“这个不好?我在论坛发帖,他们都推荐。”

“那是设备党在忽悠你!”宁樨终于没忍住笑出来。

“如果你不喜欢,可以拒收退回。”

“才不要!”宁樨歪着头,把手机夹在脸颊和肩膀之前,从快递小哥手里拿过笔来签字,一边说,“你以为我不敢收吗?”

快速小哥走了,宁樨关上门,蹲在地上摸一摸纸箱中的设备,可能是价格加持,使她觉得这一台相机散发着尊贵的气息,迫不及待想要用它拍一些什么。

温岭远笑问:“可以原谅我吗?”

宁樨突然语塞,心想自己可没真出息,这样容易被他收买,然而嘴上却要说:“……我要考虑考虑。”说完就将电话挂断。

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温岭远没有贸然再去崇城打扰宁樨。

有时候跟池小园一起吃饭,会从她嘴里打探关于宁樨的近况,知道她在备战期末考试了,知道她计划暑假去外拍,要跑三四个城市,应当暂时不会回南城。

——

大暑(01)

宁樨旅拍的第二站,是在一个小岛上。

小岛坐落于国境线东部海域,距离最近的城市三四十海里,因为能看见罕见的荧光海,使这里成为一处旅游胜地。民宿和度假别墅,在过去四五年间遍地开花。

七月,是一年之中能够看见荧光海的最后时机,它的出现须在雾天,刮起三到四级海风的时候,因此,宁樨和苏雨浓蹲守了三天,依然无功而返。

预计会出现荧光海的海滩,距离所住的民宿有一些距离,一个在岛的南面,一个在岛的东面。

为了方便,她们租了一台电动车,每天苏雨浓会载着宁樨和她的宝贝器材两处往返。

民宿养了一只三花猫,时常蜷缩在楼梯上睡觉。她们上楼时打扰到它,它伸个懒腰,悄没生息地跳下楼。

进房间之后,宁樨让苏雨浓先去洗澡,自己从小冰箱里拿出一根雪糕,盘腿坐在灰色粗亚麻布的沙发上,边吹空调边玩手机。

“啊!”

苏雨浓衣服脱一半,吓得赶紧从浴室里出来, “怎么了?”

宁樨叼着雪糕,划拉着手机屏幕,“你可能不信……”其实她自己都有点儿不信,“……温岭远在市里。”

洗澡哪里有八卦重要,苏雨浓赶紧跑过来,把她的手机夺过去看。那是温岭远的朋友圈,发了三个人吃烧烤的照片,一个是池小园,另外两个应该是他的侄子侄女,照片定位在距离海岛三四十海里的市中心。

“不可能吧?确定不是小园知道你在这里,所以也跑过来玩吗?”

“我没有告诉过小园我在这里。”

“我不信,你赶紧打个电话求证一下。哪有这么巧,你也太瞧不起祖国母亲的960万平方公里了。”

宁樨也有点怀疑是不是跟小园说过但是自己忘记了,她把语音电话拨过去,为了满足苏雨浓的好奇心,直接打开了免提。

然而,小园比她们还要惊讶:“你们在岛上?!”

宁樨和苏雨浓对视一眼,都沉默了。池小园不是会说谎的人,演不出这么活灵活现的“他乡遇故知”。

宁樨说:“我们到这里三天了。”

池小园说:“我们中午才到的,温叔叔过来参加一个学术论坛,顺便带着我们过来吃海鲜喝啤酒,还有北歌和南川——啊,他过来了,你要跟他打个招呼吗?”

没让宁樨有说“不”的机会,手机里已经响起温岭远的声音:“宁樨?”

“……嗨。”

“听小园说你们在岛上?我们准备后天上午登岛,如果你们还在的话,可以一起吃顿饭。”

宁樨只好说:“……我不确定,如果拍到荧光海了,我们应该就会离岛。”

温岭远笑说:“那看情况再做安排。”

语音电话挂断以后,是诡异的沉默。

苏雨浓说:“……看来,是命运非要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宁樨没有理会她的调侃,浴室里响起水声的时候,她发着呆,一口一口吃完雪糕,把木棍弹向垃圾桶。没有中,她只好灰溜溜地跑过去捡起来,再抽出纸巾擦干净地板。

第二天,池小园在微信上实时汇报行踪,因此宁樨即便不在她身边,也知道他们趁着温岭远去参加论坛的时候,中午去市里最贵的海鲜餐厅,点了好几只波士顿龙虾,刷的是温岭远的卡。

晚上他们吃海鲜烧烤,池小园全程图片直播,到后来,任由手机一直振动,宁樨干脆不看。

这一晚,她们依然没有等到荧光海。

骑着电动车回民宿的路上,苏雨浓说:“我感觉今天没有等到,你甚至有点高兴。”

“我没有。”

“明天就能见到温岭远了哦。”

“你闭嘴。”

苏雨浓“哼”一声,开始哼唱“骑上我心爱的小摩托”,宁樨又想笑,又想打她。

岛上的交通,远远没有民宿发展得完备,一条黄烟腾腾的土路,到晚上时没有路灯,只能靠电动车的前车灯照明。

不是没有觉得夜间有些危险,但前两天都是安全行驶,使她们放松了警惕。

也因此,车灯照到前方路面上不知道何时被人抛撒下的,用编织袋盛装的一袋东西时,苏雨浓反应了一下才去拧把手闪躲,然而已来不及。

天旋地转,宁樨整个摔懵,在感觉到疼之前,她先听见苏雨浓的哭声。急忙爬起来,去扶压在她身上的电动车,“小雨……”

电动车被推起来,“嗙”地一声,朝另一边栽倒,宁樨赶紧去搀苏雨浓。

“别碰……”苏雨浓发出似是痛极的抽泣声。

宁樨不敢再动,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点亮手电,亮光里苏雨浓伏在地上,黄色沙土之上一摊洇开的血迹。

宁樨吓得双腿发软,一下跪在地上,准备打急救电话,又想到岛上仅有一个社区医院,哪里来的救护车。

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没错,可是除了温岭远,她不知道还能打给谁,当意识到无法叫救护车的时候,大脑已是一片空白。

电话接通,她语无伦次叙述,不知道温岭远听懂没有。

她把手机放在一旁开着免提,温岭远指挥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从背包里找出外套,按住苏雨浓额头的伤口给她止血,没敢移动,因为不知道有没有骨折。

“按住了吗?”

“嗯……”

“你住哪家民宿?”

宁樨报出名字之后,温岭远说:“你继续按着,我打一个电话。”

电话一挂断,宁樨陷入无边恐慌,忍着没有哭,手指颤抖着按着外套。

一分一秒熬到电话再响起来,她飞快抓起来,“喂……”

温岭远沉声说:“查到了民宿的电话,老板马上开车过来接你们,最多十分钟。”

“你可以不可以不要挂断电话……”

“好。”

宁樨并没有心思说话,只是看见手机上通话时间一秒一秒积累,感觉到温岭远在陪着她,才能不那么害怕。

试着叫苏雨浓的名字,她给出了一些积极的回应,这也使宁樨稍稍安心。

十分钟左右,前方的黑暗里出现两束亮的车灯,有人遥遥地喊着:“宁小姐?”

宁樨赶紧大声应答。

民宿老板顺便带了一个社区医院的医生过来帮忙,这是小地方的好处,岛上人与人都认识。

车开到社区医院,医生给苏雨浓做了检查,初步判定没有骨折,只有一些软组织挫伤。额头撞到一块石头,出血夸张,但实际并不十分严重。唯一需要担心的可能是轻度的脑震荡,不过只要好好休息,也没有大碍。

清创上药以后,民宿老板将她们载回去,送上楼。

宁樨帮苏雨浓洗了一个很囫囵的澡,基本是在边洗边哭,边哭边道歉。

搞得苏雨浓哭笑不得,“为什么要道歉啊,难道不带你我就不会摔了吗?”

“是我让你跟我来岛上玩的……”

“那不也拍了很好看的写真?好了,不哭了,你再哭我就更头晕了……”

宁樨咬紧嘴唇,憋住。

将苏雨浓扶上床休息,关上了大灯,拿上钥匙,走出房间。在门口的木台阶上坐下,给苏昱清打一个电话。苏昱清二话没说,直接准备订早起的航班飞过来。

这个时候,民宿的老板走上来,看见她坐在楼梯口,脚步顿下,就站在最下面一阶楼梯上,他提着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她用来给苏雨浓止血的那件外套,仰头问道:“宁小姐,这衣服你还要吗?“

宁樨点点头,起身走下去,接过塑料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