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确实有些蹊跷,那日眉儿急急前往寺庙,与主持都说了什么?”任云脸色冰冷,看向了天一。

后者低下头,歉意道:“公子,主持附近有武僧守着,属下与天二不敢过于靠近禅房,并没听到什么。”

“武僧?”任云挑挑眉,问:“那寺庙里除了平常敲木鱼念佛的小和尚,何时多了这么些武僧?”

“属下不知,似乎是有人上山闹事。主持大师为了庙里清净,便养了好几个武功高强的僧侣。至于这些人从哪里来,属下无从打听。”

听了天一的话,任云陷入了沉思。

许久,他才开口道:“要从主持口中敲出什么,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也罢,天一去安排,让我会一会那刘三。”

刘三在赌坊赢了点小钱,面上有光,大方地请了两个酒肉朋友去喝了点酒,这才哼着小调摇摇晃晃地往家里走去。

走过小巷时,眼前骤然落下一道黑影,一柄透着寒光的银剑眨眼间便落在他的肩头。

刘三一个激灵,酒醒了,吓得双腿发软,哀声求道:“这位大哥,大侠,大爷,小的身上没有钱,烂命也不值得污了您的手…小的虽然好赌,但是能指天发誓,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如果是小的什么时候挡了您的路,误了您的事,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小的计较了…”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银剑没收回去,反而向他的颈侧靠近了一点。

跟前的人落在阴影下,只能隐约看见一身的黑色斗篷,看不清容貌。依照身影来看,比刘三高了半个头,显然是个高大的汉子。

刘三双腿抖了抖,夜路走多了,果然会出现点什么。他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而今也吓得面色惨白。那剑尖的冰凉才碰到他的脖子,刘三就杀猪一样叫了起来:“大爷,有事好说、好说…您真的等钱花,小的家里那张水墨屏风据说是某个大师的真迹,千真万确,就是被小的弄脏了点,那些粗人都没瞧出来,让小的留了一手…”

“住嘴!再多说一句废话,我这剑就把你的脖子给割了。”斗篷下的人声音压低,恶声恶气地说着,刘三连忙点头,瞪大眼捂着嘴,再也不敢开口了。

“听说你有个未过门的小妻子,姓什么的?”那人把剑尖往旁边一挪,刘三这才松了口气。

“没有的事,小的爹娘去的早,就剩这么一间祖屋,其他都给小的花掉了,哪家的姑娘还敢嫁过来?”他咧了咧嘴,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自嘲地笑道。

那剑尖转瞬间又贴上了刘三的脖子,他白着脸不敢笑了:“真的,大爷,小的老早就记事了,若果真的有这么个小娘子,如何不会前几年就娶回去?”

感觉到那银剑在他的脖子上轻轻一刮,霎时一股热流落下,刘三一摸,满手的鲜血,惨白着脸吓得跪在地上,就怕今夜交代在这里,胡话叫道:“有,大爷,小的是有个定了亲的。如果大爷喜欢,小的绝不夺人所好…”

“那姑娘姓什么,你记得吗?”穿斗篷那人终于是满意了,收回长剑,开口问道。

刘三手里还抓着酒瓶,正是苏记客栈的酒水。这人打破沙锅问到底,他即使没有,也只能承认有,急得一头汗,试探着问:“小的记不清了,好像是姓…苏?”

见对面的人没有再发难,刘三晓得自己是猜中了,擦擦额上的汗,小心翼翼地问:“至于别的,小的是真的记不清了。”

“是么,记不清便好。”幽幽地吐了一句,那斗篷男子转过身便要走。

刘三吓得半死,靠着石墙摇摇欲坠。

正当以为那人终于是放过了自己,他扶着墙站直身,抖着腿就要往外跑。

突然一棍子从身后打在后颈上,刘三脑中发黑,晃悠悠地倒下。

棍棒起起落落,打在他的身上疼得叫不出声来。

直至失去意识前,刘三昏沉中听到不远处那穿着斗篷的男子冷笑道:“还说记不清…那便打到他连姓‘苏’也记不清…”

刘三眼前一黑,昏死过去之前暗自后悔。

早知道胡诌对了要被打,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半个“苏”字!

苏眉儿在焦急地来回踱步,自从那主持说起任云的血光之灾,只要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她就担心得不行。

这都将近亥时了,任云还没回来…

她正要去门房再问问他回来没,刚出院子,便见任云脱下身上的黑色斗篷,迎面走来。

苏眉儿狐疑地瞅了眼那斗篷,奇怪道:“这么晚了,还得出去跟别人谈生意么?”

任云素来低调,夜里如果出去,大多穿着黑色斗篷,掩盖他的容貌和身姿。

因而,鲜少有人看见任云的面容,除了合作的几位本地商贾,大多数也就认不出这位任三少。

“嗯,是有些事…眉儿这么晚还不睡,等在下么?”任云朝她笑了笑,柔声又道:“夜里寒凉,怎的不多披一件外衫再出来?”

说罢,他抬眼朝苏眉儿身后的婢女看了一眼。

那婢女吓得花容失色,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却也不敢大声求饶。

苏眉儿背对着那婢女,自然没听出他的责备,而是不得不板着脸,局促地解释道:“没有的事,我刚好出院散步,碰巧遇上了任公子。”

这话显然矛盾,若不是担心,怎的每隔小半个时辰就让人去问门房?

任云进门的时候,门房已经向他提及了,自是晓得苏眉儿这是故意掩饰,却也不打算拆穿她。

尚未明白苏眉儿的举动为何这般反常,想必跟那位主持有些干系。

打定主意明日上山见一见那位老主持,任云笑笑道:“夜深了,眉儿这便去歇息罢。”

苏眉儿含糊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进了房,迟疑着站在门前,小声道:“任公子,关于那天我跟你谈的事…公子想清楚了么?”

任云当然晓得她这是问自己关于和离的事,为了顾及他的面子,并没有在下人跟前点出来。

他挥手让下人都退了出去,无奈道:“眉儿需要这么急吗?再者,那位刘三并非良人,若眉儿跟了他,怕是要误了终生。”

苏眉儿自然晓得她那表叔是什么样的人,当下支支吾吾道:“等成了亲,有了妻儿,他肯定会洗心革面,好好过日子的。”

想当初爹爹苏慕亦是成了亲有了丽娘跟她后,把不擅长的田地也打理得极好。

她也就依葫芦画瓢,任云却听得满不是滋味。

苏眉儿就这般相信刘三,迫不及待地嫁给他,不计较他之前的荒唐事?

“后日,在下会给眉儿一个满意的答复。”

说完,任云转过身,推门而去。

苏眉儿叹了口气,看着这房间,不知不觉她已经住了许久,已经习惯了。不知道离开后,她是否还睡得惯别的地方。

离开了任云,她能否忘记这里的一切,重新开始?

尤其是,忘掉任云,去一个没有他的陌生地方…

苏眉儿躺在床榻上,只觉心乱如麻,辗转难眠。

索性坐起身,点上油灯,着手收拾细软。

她如此坚持,看任云的模样,怕是会放手让自己离开。

兴许会有些难过,有些不舍,只是随着时日,任云会找到更好的女子,或许会再娶…

想到这里,苏眉儿不禁黯然。

一夜未眠,她打着哈欠出去,便听说任云早早离开去邻镇办事,估摸着明早才回来。

难怪要后日才给自己答复,原来并非难以抉择,只是因事耽搁了,

苏眉儿感觉胸口有点堵,精致的糕点在她面前没了吸引力,便打算出府到处走走。

天一随任云离开了,天二性子冲,很好打发。

她支使着天二在店铺之间跑来跑去,自己一闪身溜进巷子。曲曲折折的又四通八达的后巷,苏眉儿早已了如指掌,轻松地摆脱了天二。

只是习惯使然,竟然回到了刘家祖屋前。

苏眉儿瞅见一个人蜷缩在刘家门口,大声哀嚎。

周围经过的人离得老远,就怕给这人给粘上。

她定睛一看,发现这人居然是刘三。

看到他这样狼狈的样子,苏眉儿感觉一口恶气出了,站在刘三跟前,用脚尖踢了踢他,捏着鼻子哼哼道:“坏事做多了,果然是有报应的。”

“你说什么呢…”刘三不乐意了,抬头想看看谁竟敢奚落他,谁知这一瞧,竟然是个秀丽的姑娘,不由多看了几眼。

“姑娘是谁?怎么大清早的站我家门口来了?”想起昨晚的倒霉事,他一时口快,调笑道:“不会是我家的小娘子,急着进门来了?”

果然这人不管十年前还是十年后,都是这德性。

苏眉儿厌恶地睨了他一眼,冷哼道:“我姓苏,不是你家什么小娘子。再说一句,我把你这嘴巴撕了。”

“又姓苏?”刘三吓了一跳,结巴道:“昨晚那人听说我有个未来娘子姓苏,把我打成这样。你又姓苏,不会就是那个…”

他打量着苏眉儿,看着看着有点色迷迷的:“这样一个小娘子,其实也不错…”

苏眉儿没注意到后面的话,而是听说刘三被打,而那人是来打听他一个定亲的娘亲姓苏…

这事除了任云,她谁也没提过。

没料到任云竟然背着她来揍刘三,虽然这表叔也该打。

那么,他开始怀疑了么?

只是昨晚的任云,什么都没有提。

苏眉儿暗叹着,他最不喜便是扯谎的人,而她说的谎话一个接着一个,已经不知多少了…

刘三见这姑娘听了他的话愣神了,若有所思的样子,分明是认识昨晚打自己的人。

他不高兴了,莫名其妙被打,还是为了一个莫须有的未来娘子,凭什么?

迅速站起来,刘三抓住苏眉儿的手臂就往屋内扯:“哼,小爷是谁都能打的么?打我,好,那我就真弄个姓苏的小娘子!”

他心下不忿,手上捏得更紧。

苏眉儿不晓得这人突然发什么疯,看四周没人,只能自救。她深吸了口气,用尽全力一脚踢向刘三的小腿。

一声痛呼,刘三不留神给她踢翻,疼得直叫唤。

苏眉儿趁机要跑,他却已经忍痛爬起来挡住了去路。

无路可逃之下,她只能往里跑,打算绕过主屋再从大门出去。

可是在任府呆的久了,腿脚没以前灵活,转眼就被刘三追上。

苏眉儿看他逼近,只能惊慌地往后退。

“啊——”一时不察,她没留意到身后便是那石井,刹那间被绊倒,身子一歪,惨叫着跌入了井中。

额头撞上井边的石头,眼前阵阵发黑,苏眉儿隐约听见远处传来任云凄厉的叫唤声。却只能软绵绵地落入井水中,在冰冷中失去了意识…

解救

苏眉儿在浑身的疼痛中醒来,尤其感觉到额头的钝痛。想必落下水井的时候,被井里的石头磕着了。

睁开眼,淡淡的血色,模模糊糊中视野才渐渐清晰起来。她诧异地望向四周,这里分明是自己住了将近十年的房间。

说是房间,其实只是靠近厨房的一个小隔间。

因为长年被炊烟熏着,墙壁灰黑,屋内一阵隐约的烟味。

一张普通的小木床,还是苏眉儿后来拜托镇上的木匠用劣质的木材搭起来的,当初还费了她积攒了将近五年的钱银。

人躺上去,不但微微晃动,还会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吱呀”声。破旧的被褥,身下硬得硌人。在任府生活了这么长的时日,苏眉儿早就习惯了那舒适柔软的床榻,如今睡着自己往日的小床,居然十分不习惯。

她伸手抹了抹脸,睇着掌心的殷红微微发怔。

落下井里,就要失去意识前,苏眉儿分明听到了任云的叫唤。

可是自己如今躺在屋里,不见他的身影。

若是她被任云所救,为何这么久却没有帮自己包扎?

苏眉儿有些不解,更多的是心底略略的难过。

莫不是她跟任云说的那番托辞,让他生气了,于是对自己不闻不问,再也不愿理会她了?

想到这里,苏眉儿心里一紧,摸索着下了小床,跌跌撞撞地就要出门。

不等她推门,房门被人从外粗鲁地撞开,下一刻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死丫头,寻死觅活的,好好搅混了一笔大生意,哼!”

苏眉儿惊恐地连连退后,不可置信地跌坐在地上。

她绝不会听错,这分明就是表叔刘三平日呵斥自己的声音!

苏眉儿浑浑噩噩地抬起头,便见刘三脸上一喜,睇着她笑得欢快:“死丫头终于起来了,再不醒,我还打算让人把你卷一铺盖丢乱葬岗去!”

见他面上笑着,眼底却是一片冰冷与狠戾,苏眉儿心知是惹火了这位表叔,脸色惨白,却不愿示弱。

原来她这一跳,终究是回到了十年前那不堪的境况。看样子,苏眉儿在十年前过的那段日子,在这边不过是片刻的事情。

她掐了大腿一把,强逼自己清醒。

十年后,没有任云,也没有炎柳,更没有任府在自己背后撑腰。

苏眉儿不过是一个没了父母的贫穷孤女,能靠的也只有她自己了。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挺直腰,低喝道:“表叔,你就不怕我告到衙门去?”

原本穷苦家里卖儿女也不算少见的事,桃源镇的知府素来一只眼开一只眼闭。

只是苏眉儿记得今年刚刚上任的知府,刘三不知为何在半路调戏了知府府上的一个丫鬟。

这丫鬟又正好是知府夫人的贴身婢女,向来宠爱有加。

知府夫人哭哭啼啼的把事情一说,知府大怒,把人抓来狠狠打了十多板子。

最后却因为并非大罪,也只好把刘三放走。

可是从此之后,知府便揪着刘三的小辫子不放。他战战兢兢的,就怕给知府逮住痛脚,去赌坊也偷偷摸摸的。

以前的苏眉儿逆来顺受,虽然知道这事,却不会用来威胁刘三。

她只想过着平凡安稳的日子,只要这表叔不过分,自己都能忍下。

可是那天的事,却触及了苏眉儿的底线。

你不仁,那我便不义。将近十年的奴役,苏眉儿自认已经还清了刘三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即便这期间,她吃不饱穿不好,好歹不用再周旋在各个远房亲戚的家中,备受冷嘲热讽与为难…

听了她的话,刘三神色有点慌乱。

这个从来听话的侄女好像突然变了个人,说话咄咄逼人,根本不像以往那般柔顺的模样。

那富商没得手,逼着他要拿回之前付的订金。

刘三早就把那钱财押在赌坊上,不然赌坊如何还给他进门?

此时此刻,他从哪里再找钱银还给那富商?

那富商不乐意了,正威胁刘三在两日内不还钱,就要将他告上衙门。

如今苏眉儿也这么说,激起了他心底的愤怒。

一个两个都这样逼他,就要往知府那里推。谁不知这回若是落在那知府的手中,刘三还有命出来么?

富商财大气粗,找人把状纸一写,胡诌的天花乱坠,知府再添油加醋,他不死也得被打到半残。

刘三双眼冒着血丝,家里的东西都卖得差不多了,根本还没筹出一半的钱银。

眼见就要到限期,他索性把手里那点钱都压在了赌桌,却输得一塌糊涂,险些走不出赌坊。

望着倔强瞪向他的苏眉儿,刘三胸口的愤怒难以自抑。若非这个丫头不顺从,他又如何会走到这地步?

都是她的错,全都是苏眉儿这扫把星的错!

刘三越想越是如此,双手握成拳,冷着脸一步一步向苏眉儿靠近。

看出表叔异常的神色,她连退两步,一面环顾四周打算找些物事来阻挡刘三靠近的步伐。

可惜屋内空空如也,根本没有可用的物事。

苏眉儿心下惊慌,正要张口呼救,让邻里帮忙。却见刘三笑得狰狞,手里不知何事抓着一把尖锐的匕首,用力刺入她的胸口…

“啊——”苏眉儿疼得浑身颤抖,手脚正要挣扎,却被人牢牢抓住。

有人从身后将她用力圈住,却生怕伤了她,力度适中,让苏眉儿挣脱不得,却也不至于难受。

耳边有人贴着她,温柔地呢喃着:“眉儿,别怕,一会就好…忍忍,再忍一忍就行。”

苏眉儿听出那是任云的声音,他就在自己的身边,不禁缓缓放松了紧绷的身子,软软地靠着他。

这个人还在她伸手可以触及的地方,真好…

可是前一刻,刘三用匕首刺入她胸口的痛楚仍在。苏眉儿不知是因为那没有消失的疼痛,还是因为害怕,紧紧揪住任云的手腕,含糊地低声叫唤:“表叔,不要…我疼,眉儿很疼…娘亲,眉儿疼…”

她的声音很轻,几近听不清楚。

只是以任云的耳力,却是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目光骤然变得森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