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不必着急,夜还很长的。”炎柳朝她眨眨眼,双脚一跨,压在她的身上,免得苏眉儿乱动,跌下床去。
半晌,待窗台外的动静没了声息,炎柳这才吁了口气。
低下头,苏眉儿瞪着眼,涨红着脸,显然是就要撑不下去。
把捂着她嘴巴的手掌收回,炎柳睨了苏眉儿一眼,施施然地躺在了榻上。
苏眉儿喘着气,险些被憋得昏过去,后背贴着冰冷的墙壁,想着离这人有多远就有多远。
却见某人枕着手臂,闭上眼呼吸绵长,显然是睡着了。
她郁闷地瞪向他,这人躺在这,自己今晚要去哪里睡?
轻手轻脚地就要跨过熟睡的炎柳,腰上一紧,又被丢入了里头。他没有睁开眼,只小声说道:“小眉儿,不听话的孩子可是要受罚的。”
威胁之下,苏眉儿无法。只好抱着双腿,眨巴着眼凄凉缩在角落,就这样凑合着过了一夜。
第二天,果不其然地她眼圈发黑,面色憔悴。因为双腿蜷着睡,走路的姿势还甚为奇怪,一拐一拐的。
苏眉儿扶着腰,恨得咬牙切齿。
任恒早就备下了奢华的房间,用作炎柳的居室。没想到那人不到那里睡,居然跑到自己窄小凌乱的房间,又霸占了大部分的床榻。
想起早上炎柳神清气爽地坐起身,风姿妖娆地挑眉一笑,留下一句“今夜我会再来”的话,施施然地走了,她咬着唇,更是愤愤不平。
尤其是,他还把天二特意送来的点心吃得一干二净,连渣子都没给自己留下…
苏眉儿捶着墙,悲愤了。
不就一个破戒指么,她今晚之前一定找出来给炎柳送去…
“苏先生,”远远的,一袭月白锦袍的任云缓步而来,唇边噙着一抹温和的浅笑:“昨夜睡得可好?”
“还行,”苏眉儿笑容有点僵,含糊地应了一句。
“天一正有事找苏先生,说是上回的东西寻到了。”
“果真?”听见任云的话,她登时喜上眉梢,恨不得脚下生风,立刻赶到天一的身前。
任云微微点头:“管家与翠儿受了家法,房内的东西按规矩都给了天二。”
苏眉儿一愣:“家法?”
“两人早上被发现昏睡在翠儿房内,他们有婚约在身却私通,任府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任云轻描淡写地解释着,神色波澜不惊。
她皱着脸,心下犹疑:看来炎柳昨夜下手太重,那两人至第二日早上尚未能醒来,这才被发现。
就不知道以任恒的性情,这家法是什么样的?
家法
按理说,以苏眉儿一个外人的身份,是不能旁观任家施行的。
只是有祈天阁的阁主在,多她一个普通的老头又算得了什么?
施行家法的地方,正是翠儿的院落。庭院仍是一片春色,百花齐放,袅袅花香扑面而来。
可是翠儿仅穿着一身单薄的亵衣,披头散发,被家丁五花大绑,颓然地侧躺在地上,低垂着脑袋,承受着周侧不甚善意的目光。
或是鄙夷,或是轻视,亦有色眯眯地窥视着她裸 露在外的白皙肌肤。翠儿不自觉地瑟缩着,试图将手脚蜷缩,遮掩掉身上的痕迹,显然无果。
苏眉儿环顾一周,却没见到那位任府管家,不禁皱了皱眉。两人私通,莫不是只有这婢女受罚,那管家却被网开一面?
兴许是她的表情太过于明显,站在一旁的任云低声解释道:“管家是爹的心腹,这些年来任府的琐事皆有他打理。出了这样的事,避免再发生,管家的惩罚是由爹亲自执行。”
“苏苏起的晚了,错过了一出好戏。”炎柳不知何时凑到苏眉儿的身边,自然而然地揽着她的腰,挑眉一笑。
她抖了抖,干咳两声,伸手推了炎柳一把:“阁主,大庭广众之下,还请自重。”
闻言,他笑得好不欢畅,朝苏眉儿挤眉弄眼,面上反倒多了几分孩子气:“昨夜你我同塌而眠,苏苏怎地这般见外了?”
她猛地被唾沫呛住,咳得双眼湿漉漉的,好不可怜。
这人胡说八道,应该没有谁会相信罢…
苏眉儿悄悄向四周一扫,发现不少下人鬼鬼祟祟地往他们这边瞧,一脸震惊,又或是不可置信,甚至微微摇头似是叹息着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毕竟在那些人的眼中,她是个身形瘦削,头发花白的老头儿。炎柳不过弱冠之年,又容貌出众。两人亲昵地挨在一起,只觉别扭至极。
她被仆役看得后背发毛,急忙侧身挪了挪,离炎柳远了一点,岔开话题道:“方才阁主所言,管家究竟受了什么样的惩罚?”
炎柳仍是一袭鲜红的宽袖锦袍,薄唇略略上扬,噙着一抹狡黠的笑意:“幸好苏苏没有去当场看着任家家主行刑,要不然待会该食不下咽了。”
行刑?
苏眉儿的手臂上立马起了鸡皮疙瘩,脖子一扭,目光转向了地上的翠儿,再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想必以任恒的性子,那管家的下场不会太好。
只是炎柳瞅见她略显发白的面色,却不愿这般轻易放过逗弄苏眉儿的机会。
他低下头,双唇几乎要贴在她的耳垂上,压低声线轻轻说道:“任家主使得一手好鞭法,那管家给打了七七四十九鞭,血肉模糊,过了一个时辰后这才断了气…”
苏眉儿听得浑身炸毛了,硬生生往外移了一大步,只觉得一股子的冷风嗖嗖地往领口里钻。
想起昨夜还活生生的两人,一个转眼就死了,一个被当作耍猴般供人观赏,不知该惋惜还是害怕。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向前方。实在是怕炎柳又出什么惊异之言,索性问别人:“任公子,翠儿待会是要赶出府邸么?”
薄薄的亵衣几乎不能遮掩住什么,里头什么也没有穿,绳索紧紧捆绑着,双脚。这么多人,众目睽睽的围观,对一个女子而言,已经是最大的羞辱。
如此,任家家主也该消了气,最多把她身无分文地赶出去。
只怕这样,翠儿在桃源镇脸面无存,很难过下去,可能要背井离乡,寻个无人认识的地方重新生活了。
她的话不但让炎柳轻声嗤笑,也让任云的嘴角微微勾起。
“苏先生,任府的下人都签了死契。如何处置,不外乎是爹的一句话而已。仆役私通,若是不加以制止,只会助长了这样的风气。”
任三公子话音刚落,便见两名高大强壮的家丁将趴在地上的翠儿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大步往外走去。
翠儿拼命挣扎着,嘴里塞了破布,只能发出零碎的呻吟。她瞪大着眼,仿佛已经明了之后要发生的事,眼神迸发出惊恐与无助。
苏眉儿望见翠儿的模样,双脚像是被人生生钉在了原地,一步也挪不动。
或许她方才就不该出来,如今就应该回房去的。
可是苏眉儿才一转身,炎柳便身后搂着她的肩膀,甚至用上了一分巧力,让人动弹不得。
乌黑的长发飘扬,冰凉的触感在脸颊上一掠,苏眉儿有些害怕地抿紧了嘴唇。
大红的衣袍在轻风中略略飞扬,那张近在咫尺的俊颜虽仍是噙着一点笑意,目光却愈发冷然:“有些事,苏苏还是亲眼看着为好。”
即便苏眉儿再不愿意,愣是被炎柳似是警告又似是劝说的话动摇了,勉强随着众人往外走去。
没想到目的地,居然是府里的一处偏僻的院落。
萧瑟荒凉的小院里,杂草丛生,一间破败的木屋,一棵枯树。枝桠上停着一两只黑漆漆的乌鸦,一双双豆大的眼珠子一动不动,让人禁不住心里发颤。
定睛一看,院子的正中有一口古井。
苏眉儿不由想到当初落井的情景,脸色惨白,身子情不自禁地抖着。
炎柳率先发现她的异状,蹙起眉,似是想着这回逗弄是否太过火了。
即便再聪慧,怀里的人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平常女子。
不等他反悔,那边已经开始了。
只是执行的人,并非那两名大汉,而是缓缓从人群中走出的天二。
苏眉儿大吃一惊,眼看着他慢慢上前,抓住翠儿的手臂,神色复杂。
在她看来,仿若失望,更多的是惋惜。
惋惜什么?为何不是难过,又或是不舍?
不等苏眉儿辨别出什么,翠儿动了动双唇,像是要开口说话。无奈破布塞在嘴里,她的眼眸流露出惊惧与哀求。
天二睇着她,不过片刻,双臂一推,翠儿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井边。
苏眉儿手脚发软,目瞪口呆,仅能软绵绵地靠在炎柳身上。
任恒果真可怕,先是羞辱,而后慢慢的让翠儿在惊恐中等待着最后的行刑。动手的不是旁人,更是她的未婚夫天二。
这对于翠儿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打击。
天二身为仆役,根本不能忤逆任家家主。看怕心里承受的痛苦显然不比翠儿要少,又眼睁睁把人推入井中,自此之后,对于任恒更是存了一份敬畏。
苏眉儿大口地喘着气,尚未从刚才的情景中回过神来:她该赞叹任家家主的好手段,恩威并重,杀鸡儆猴?
“喂,你没事罢?”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双眸,指腹的茧子微微一擦,带着些许的粗糙触感。
眼前落入一片黑暗中,反倒让苏眉儿猛烈跳动的心,终于缓缓平复下来。
她吁了口气,半晌后扭头甩开炎柳的手,朝他笑了笑:“无碍的…多谢了。”
见苏眉儿终于恢复了,他眉眼一挑,轻笑着调侃道:“苏苏要答谢,不若今夜好好表现?”
她扯了扯嘴角,心知炎柳不过耍耍嘴皮子,倒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难得笑着应了:“…好。”
这场闹哄哄的惩罚,以翠儿落井结束。
望着天二垂着头,沉默地走远的身影,苏眉儿心里面却不知怎地多了几分苦涩。
任府这样的地方,确实不是自己这样的平民百姓能呆的。
苏眉儿万分想念家里的温馨,爹爹磨豆,娘亲一面加水,一面帮他拭去额上的汗珠,偶尔相视而笑。
生活虽清贫,每日的吃食也大多以豆腐青菜为主,她即便眼馋着过年才有的肥肉,却也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娘亲一双巧手,即使是普通的素菜,仍能做出不一样的滋味来。
炎柳见她在前面耷拉着脑袋,皱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又回过头,朝门口的天一扬声吩咐道:“待会送些素菜来,别缺了青菜、豆腐。”
随行的任云倒是有些吃惊,苏眉儿向来无肉不欢,怎地突然改性了?
朝天一微不可见地点点头,他越过炎柳,站在了她的身边轻声问道:“苏先生,府内今夜设宴,爹请你务必出席。”
才刚刚看了翠儿的惨况,晚上便大肆吃喝,毫不在意。果然下人的处境,不比圈养的畜生要好多少…
苏眉儿眯起眼,微微颔首道:“老夫晓得了,公子替老夫多谢任家主。”
她不得不怀疑,刚刚的那出戏是特意给自己看的。莫不是这两天跟祈天阁的阁主走得太近,于是来一回善意的警告?
摇摇头,苏眉儿觉得处身在危机四伏的任府之中,人也变得神经兮兮的。
只为了警告她,便要牺牲掉任府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助手,实乃浪费至极。
这笔生意十分不划算,以任恒的聪明,定不会这样做。
苏眉儿不着边的胡乱想着,身后的炎柳骤然开口说道:“劳烦任公子转告任家主,不必替我另寻住处了,苏苏这里朴素舒适,两人住足够了。”
她刚抬起的脚僵在半空,苦着脸不敢回头:这人还真缠上自己了?即便是要寻戒指,找借口住入任云的院落,却也不带这么陷害她的…
如今不管怎么看,她都跟炎柳是一伙的。
若是偷偷摸摸找戒指的事在任家败露了…
苏眉儿心下一冷,不由自主地摸上自己的脖子,立马转身干笑道:“居室简陋,让阁主见笑了。此处院落尚有其它房间,若阁主喜欢,老夫这地方让出来也未尝不可。”
炎柳长臂一伸,把她用力揽在怀里,硬是让苏眉儿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
试问谁的颈侧上多了只冰凉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捏着自己的脖子,哪敢再吱声?
“苏苏未免太见外了,想必任公子也不会介意的,对么?”
任云睨了眼在炎柳怀里僵直的人,礼貌却疏远地点头道:“阁主是任府的贵客,即便要在下腾出整个院落,亦无甚怨言。”
炎柳唇角一弯,此事就这样定下了。
压倒
一成不变的晚宴,苏眉儿以身子不适为由,早早便退了席。
至于炎柳,此次宴会分明是为了他而办,又如何能脱身?
见她溜的快,他也仅能暗自咬牙切齿,面上仍是挂着淡淡的浅笑,与任恒举杯畅饮。
苏眉儿没有立刻回房,月色明亮,她倚着走廊的红柱,仰头望着夜幕中的一轮圆月,心情倍感低落。
这样的夜晚,令人胸口深藏的情绪禁不住外溢。
任云前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隐在阴影中,神色黯然的人。
即便脸上的胡须遮掩住大半的面容,仍能从双眸中看出她的失落。
脚步一顿,任三公子不再隐匿气息,大步上前。
苏眉儿察觉来人,稍稍收敛了情绪,朝他点了点头:“任公子怎的也离席了?”
“阁主是贵客,其余人等不过是陪衬罢了。”任云微笑着摇头,有任峰在一旁,又何时轮得到他来招待?
学着她的样子,任三公子倚向一侧的栅栏,神情略略放松:“苏先生可是在此赏月?”
睨着他,苏眉儿没有回答,忽然正色道:“任公子,明日可否让我出门?”
任云一怔,失笑道:“苏先生为任府的贵客,去哪里在下又如何能过问?”
只要,别想着擅自逃离便可…
这言下之意,苏眉儿心知肚明。她走近一步,贴在任云的耳边低语:“我要去的地方,这身装束并不合适。”
这话一出,任三公子明了。
她要出府,更想改头换面,免得顶着“苏先知”的名头,寸步难行,被人处处监视。
可是,究竟要去哪里,又或是见什么人,需要苏眉儿如此大费周章?
任云目光微动,颔首道:“苏先生所求,在下责无旁贷。明日,天一自会安排好出府事宜。”
“那么,有劳任公子了。”了却心事,苏眉儿的嘴角不由扬起些许的弧度,黯淡的双眼渐渐有了明亮之色。
清澈如水,灼灼可人。
这样的眼神,让人一目了然,显然不会是一个老者所有。纵使诸多修饰,又费尽心思地遮掩,却如何能骗得了任家家主的一双利眼?
任云心下冷笑,任家需要一位能人,不管虚实,爹又怎会拒绝?
毕竟无论如何,苏眉儿的先知能力确实存在,并非胡言乱语。
至于她与炎柳越走越近,更是任恒最想要看到的。
任云垂下眼帘,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
院落的房间里,原先朴素的物事早已焕然一新。
紫檀木的宽大床榻,中间放着的梨木桌椅,角落的紫金香炉,以及桌上的白瓷茶具。每一样都价值不菲,磕掉了一角,她怕是一辈子都赔不起。
苏眉儿摇摇头,小心地绕过那些名贵的东西,颓然地在榻上坐下。
只是瞥到角落的一张简单的软榻,她面上不由一喜。
任三公子果真上道,特意留下这张软榻,意思不言而喻。
看来,自己今晚终于不用蜷缩在床榻的角落,累得腰酸背痛,还夜不能寐了。
院前传来一阵喧闹,片刻后逐渐静了下来。
依旧是一身红衣的炎柳推门而入,夜风习习,一股子酒气随风飘入。
苏眉儿立马捂着鼻子,不悦道:“阁主,你这是喝酒,还是泡在酒缸里了?”
不知道得喝下多少,才沾染上如此大的味道…
炎柳勾勾唇角,眯着眼眸,眼下的朱砂痣在烛火下更是添了几分妖媚:“嗝,苏苏这是,嗝…关心我了?”
见他摇摇欲坠,单手扶着桌面,一边打嗝,一边说话也不利索了,苏眉儿只得认命地扶住了这人,叹道:“即便晚宴上的都是少见的好酒,阁主也该适可而止。喝醉了,第二天多难受…”
想起表叔每次去赌坊赢了一点小钱,总会买上几壶低劣的酒水,夜里高高兴兴地对月猛灌。第二天一早,往往是头疼欲裂,叫苦不迭,连声嚷着苏眉儿煮上一碗解酒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