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皇后脸上羞红,夺过纸,道:“妾的字写得不好。”

她跟着女官学习,读了几本女德之类的书,但才学有限,比不上赵氏她们饱读诗书。

朱和昶微微一笑,道:“朕以前的字也写得不好,在书院读书的时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人敢管朕,朕就愈发懒了。云哥的字写得好,他最刻苦。”

听他提起少年时候的事,孔皇后心里一动,皇上和傅云认识多年,以前她以为傅云不过是和之前被打发回武昌府的长史一样只是个比较有脸面的王府旧人,但现在看来,远不止如此。

她不动声色,娇声说:“皇上的字明明写得很好,听说几位阁老都夸您,您这么说,是为了安慰我罢了。”

朱和昶摇头失笑,“进京以后朕每天都要练字,才没在阁老们跟前丢丑,他们嘴上不说,心里挑剔得很。”

多亏云哥写信提醒他,他进京之前一直在苦练,除了练字,还练说话的口音,免得进京闹笑话,被朝臣看不起。

孔皇后怔了怔,皇上以前只是个地方藩王世子,进京以后才学着怎么处理朝政、怎么和朝臣打交道,一定很辛苦。

朱和昶和她说话,见她眼皮低垂,以为她还在为长乐侯的事生气,道:“你哥哥要是打了旁人,也没什么,打的是大理寺少卿,就不一样了。怎么也得关他几天,差事也不必管了,等他出来,让他去南京。”

不仅要关押,还要夺走哥哥的差事,打发他去南京。

孔皇后一惊,下意识道:“皇上,就要过年了,兄长是家中独子,他一走,两老无人照顾”

朱和昶皱眉说:“只是打发他出一趟公差而已,等他回来,风头过去了,才好让他官复原职。不然,御史岂会轻易放过他?”

这事似乎不只是酒后打人那么简单,孔皇后心思转了几转,不敢再给兄长求情,只得道:“皇上处置公正,就该如此。妾只是担心两老罢了。”

朱和昶看她一眼,走到书案前,提笔在孔皇后抄了一半的纸上继续往下默写经文。

孔皇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走过去,帮忙磨墨。

朱和昶写完一句经文,轻声问:“你白天和女官们一起演练亲蚕礼,累吗?”

烛火晃动,孔皇后被朱和昶关心一句,眼圈不由得泛红。

再多的辛苦,因为这一句话,烟消云散,化为甘甜。

她柔声道:“妾不累。”

朱和昶左手执起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背,含笑说:“朕也有很多不懂的地方,我们一起学。”

孔皇后一时哽住,心尖直颤。

她知道皇上对每一位妃子都这么温和,他性情柔和,喜欢美人,并没有特别钟爱哪一个。

有时候宫女不小心失手打了东西,他很少责怪她们,也是如此温声和她们说话。

明知他对其他人也这么好

有一次她看见皇上和赵氏在西苑赏花,赵氏的脚崴了一下,疼得直掉眼泪。皇上马上抱起她,赵氏愣住了,脸上红扑扑的,破涕为笑。

每一个妃子,皇上都一样喜欢

明白这一点,可被他这么温柔对待,心里还是忍不住软成一汪水,觉得自己一定是他最珍爱最重视的那一个。

孔皇后眼眸微垂,皇上待她,一定是不一样的。

哪怕那不一样只有一点点。

翌日,按规矩,几位内阁大臣进宫给朱和昶讲经。

傅云英也奉诏进宫。

她到得很早。

积雪还未化尽,内官们在雪地中清扫出一条道路供人行走,宫里的梅花开了,远望一片火红,灿若云霞。

阶前几株海棠树只剩光秃秃的枝干,北风拂过,卷起树梢枝头的积雪,来来回回走动的宫女们冻得鼻头通红。

汪玫进殿,看到傅云英,先哈了一声,拍她的肩膀,“你小子,脾气不改啊!”

傅云英道:“不敢和您比。”

汪玫几十年如一日的挑剔,和他相比,她真的很好相处。

“别谦虚,你连国舅爷都敢揍,我斯斯文文的,可从没打过人。”

汪玫笑着揶揄她。

不一会儿,王阁老和姚文达到了。

姚文达的病一时好一时坏,大家已然麻木,见到他,还是得关心一句,嘱咐他多加保养。

他挥挥手,“我命硬着呢,死不了!”

太监请几位阁老进殿喝茶暖身子,光禄寺为他们准备了茶果糕点,虽然不好吃,但保证热乎乎的。

王阁老几人一起进去,傅云英坐在外边继续等。

等讲经结束,阁老们挪去暖阁吃饭,她才进去见朱和昶。

朱和昶眉头微皱,看到她便诉委屈:“老先生真是太严格了。”

王阁老觉得自己当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朱和昶登基,那么就得负起责任,教导好他,生怕他玩物丧志。

今天朱和昶不过是多嘴说了一句玩笑话,王阁老就站起来劝谏他。

说到激动处,还要跪下。

朱和昶忙叫内官搀扶,只得老老实实认错,王阁老才不说他了。

他还年轻,不是王阁老的对手。

说了几句闲话,傅云英道:“皇上,长乐侯打骂大理寺少卿齐仁,缘由臣已经查清楚了。那日长乐侯独子在长街纵马,连伤十数人,齐少卿刚好路过,拦下长乐侯独子。哪知孔公子年轻气盛,竟叫人当街宰了齐少卿的驴,还殴打兵马司的人。齐少卿那人呢,不大变通,见孔公子藐视律法,按律,命人鞭打他以示惩戒。”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其实齐少卿本不该当街责打孔公子,不过当时是日中最热闹的时候,坊市的老百姓就在一旁围观,苦主有数十人,齐少卿不好偏袒孔公子。”

朱和昶皱了皱眉,“齐少卿打得好,他受委屈了,听说他伤得不轻?”

傅云英垂目,“倒也没有重伤,不过听齐家人说他昨晚呕血,像是伤到肺腑了。”

朱和昶沉吟片刻,“得好好安抚他,云哥,你代朕去瞧瞧他。我听说你们之前不大和睦,正好借此机会叫他承你的情。”

傅云英应下。

齐仁看她不顺眼,虽然不至于为难她,但有个不喜欢自己的上司,还是麻烦。她从长乐侯手中救下齐仁,齐仁以后如果还对她冷言冷语,落一个忘恩负义的骂名,大理寺的人肯定会彻底倒向她,到那时,齐仁的针对就不足为虑了。

当然,齐仁最好因为此事和她化干戈为玉帛,那样皆大欢喜。

出了文华殿,经过广场的时候,远远看到罗盖如云,宫人们簇拥着轿辇过来,排场不小。

内官告诉傅云英,那是皇后。

她退后几步,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皂靴。

等轿辇过去,她抬脚离开。

在她身后,孔皇后让人停了轿辇,问宫女:“刚才路边那个眉眼清秀、穿绿袍的是什么人?”

宫女答:“娘娘,那位就是傅云傅大人,皇上每隔三天召见他讲解经书。”

孔皇后眉心跳了几下,心里有种古怪的感觉。

听内官绘声绘色讲傅云怎么把哥哥扭送进宫,她还以为对方必定生得英武,没想到却是个灵秀清瘦的书生,光看他的气度,温文脱俗,雪地中宽大的衣袂翻飞,实在不像一个脾气火爆的人。

傅云英先回大理寺。

众人看到她,少不了一通夸,各种吹嘘不要钱似的往她头上砸。

经过长乐侯大闹大理寺的事,大家好像变得空前团结起来,之前闹别扭的几个评事握手言和,左右寺前嫌尽释,几百年难得露一回面的大理卿也破天荒现身,当着所有人的面笑眯眯夸傅云英有胆量,然后又消失了。

消失之前,还把几桩积压的案子划拉到傅云英名下,拍拍她的肩膀,“能者多劳,年轻人就该如此!”

傅云英嘴角抽搐。

她说自己要去探望齐仁,其他人和齐仁交情一般,托她代为传达关心之意,出份子凑钱,买了一匹马,让她牵去齐家。

“他的驴被孔家人宰了,给他换匹马。”

马送到齐家,齐家人却发愁。

他们家没有喂马的人。

所以说一般人家出行都是雇车,或者骑驴,买马还得专门有伺候马的马僮,连人带马,养不起啊!

傅云英齐仁的小厮道:“牵去后院系着罢,后头还有呢。”

齐家老太太听不懂后半句的意思,但看她生得唇红齿白、俊秀挺拔,又年轻,心里喜欢,立刻让小厮照办。

齐仁躺在卧房养伤,他膝下一双儿女年纪还小,却很懂规矩,坚持在床前侍奉汤药。

齐老太太怕两个孩子在场他们不好说话,让丫头把孙子孙女叫走了。

傅云英问候齐仁。

他脸色苍白,硬撑着坐起来,道:“劳你走一趟,我只是些皮外伤,明天就能回去。”

“大人伤及肺腑,还是听郎中的,多养几天,年底的事忙得差不多了。”

傅云英细看齐仁的脸色,慢慢道。

刚说了几句话,外边内官叩门,朱和昶派太监传旨,勉励齐仁,赐他金银财宝若干,还替皇后大侄子赔一头驴给他。

傅云英含笑道:“养马的人有了。”

朱和昶大方,每次赏赐大臣都是真金白银,挑实用的送,绝不含糊。齐家发了笔财。

齐家人诚惶诚恐,齐仁要起来跪谢圣恩。

太监忙拦了,笑着道:“万岁爷听傅大人说齐少卿受伤了,特地嘱咐过,您安心养伤罢,别起来了。”

说完,请太医进来为齐仁看伤。

太医开了药方子,太监在一旁抄了一份,掖进袖子里,道:“回头万岁爷肯定要问起的,少卿可是国之栋梁,万勿好生保养。”

接着,内官们陆陆续续将赏赐抬进齐家,其中一大抬盒是各样珍贵药材。

太医仔细辨认过,教齐家人怎么熬药,怎么给齐仁调养。

怕齐家人记不住,傅云英找来纸笔,把太医说的话一字一句记下来。

被新君如此关怀,齐仁眼眶发热。

以前先帝在位时,他曾因看不惯孙贵妃的娘家人抢夺地方官妻女,仗义执言,被孙家人堵在家门口打了一顿,半个月下不了床,先帝问都没问一声。之后他一直被排挤,还好那时时局太乱了,才险险保住少卿之位。

鞭打孔公子后,他心中也有点后悔,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可他就是这么个脾气,没法改。

如今打了皇后的娘家侄子,皇上不仅没怪罪,还如此体贴厚爱

这是万民之福啊!

傅云英坐在光线明亮的窗前低头写字,眼角余光看到齐仁飞快地擦一下眼角,心中暗笑。

她将写好的方子给齐家管家收着,告辞要走。

齐仁叫住她,“傅寺丞留步。”

她转身,面露疑问。

齐仁咬咬牙,道:“上次你患病,由我接替你负责官员叙复事宜,是大理卿的决定,我并非故意抢走你的功劳。”

不等傅云英说什么,他挺直腰板,一脸骄矜之色,接着说,“纵观大理寺,除了赵弼,也只有我能在没有一点准备的情况下接替你,还把差事办得妥妥当当,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傅云英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语气真诚。

齐仁白她一眼,他都主动解释了,傅云这会儿不应该恍然大悟然后和自己握手言和吗?怎么反应这么平静!

他继续道:“我看过你的记录你做得很好,那些卷宗你全都分门别类标记清楚,而且不止做了一套目录所以你回来那天,我让你帮我找卷宗,我以为那些目录肯定是你的门客帮你弄好的,想试试你的本事,没想到你马上就把卷宗找过来了,说真的,我很佩服你。”

齐仁说佩服两个字的时候,脸色实在复杂,好像是别人逼他这么说似的。

至于长乐侯的事,用不着提,傅云不仅救他,还在皇上面前为他说话,帮他把打孔公子的事和长乐侯的事一并解决了,他欠傅云一份人情。

傅云英淡笑,“少卿嫉恶如仇,不畏权贵,下官亦钦佩不已。”

齐仁和她对视片刻,突然忸怩起来,脸上表情僵硬,挥手赶她出去,“走吧走吧,别再来打扰我养伤。”

傅云英宽慰他几句,起身告辞。

齐老太太在外边听见,气得直跺脚,儿子和同僚关系不好,一年到头也只有过年那几天才有人上门拜望。这次儿子受伤,听说就是傅云救的他,不仅救了他,还带着东西上门慰问,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头一回啊!

傅云又生得标致,齐老太太一见了就觉得稀罕,还想留人在家吃饭呢,结果儿子就发脾气把人赶走了!

齐老太太深恨儿子脾气臭,出面挽留傅云英。

她再三推辞,道:“衙署里还有差事,下次再来叨扰。”

齐老太太忙叫下人把孙子孙女带出来,祖孙几人一直将她送到门口,看她骑上马走远了,方转身回去。

傅云英仍旧回大理寺。

大理卿分给她一堆棘手的差事,她得先理出个头绪来。

低头想着事,马突然喷了个响鼻,停住不走了。

傅云英抬起头。

年底内城有几次市集,各地货物从运河汇集京师,老百姓们携家带口出游,坊市间分外热闹。

她翻身下马,去坊市逛了会儿,买了些小玩意。

回到大理寺,众人问了几句齐仁的伤情,知道他无事,继续忙活。

今年参加秋审,她发现刑部和大理寺复核案件只看各地上报的文书,而且需要在短短数天内复核完所有判处斩和斩监候案件,实在仓促。

当时有几桩可疑的驳回重审,另有几桩判了再押监侯办,她让石正把当时记录的文书找出来再看看,确认没有出错。

石正找来文书,站在一边帮她磨墨。

她铺纸将地方上报的材料中可疑的部分抄下来。

再搁笔的时候,窗外天色已经昏暗。

她站起身,不知是不是坐久了脚麻,踉跄了一下。

石正忙过来扶,她摇摇手,觉得脑袋有些发晕。

端起早已冷掉的残茶喝几口,方觉清醒了点。

这天傅云章没有等她,刑部的人告诉她说傅云章有事,提前离开了。

她皱皱眉,上了马车。

回到家中,问管家,管家说傅云章还没回来。

二哥是不是找到傅容了?

傅云英回房梳洗,累了一天,没什么胃口,躺下就睡着了。

袁三他们专心温书,知道她疲惫,没有过来打搅她。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梦里也在落雪,狂风呼啸,吹得她全身冰凉,她抱紧双臂,心想一定是喝了冷茶的缘故,才会做这样的梦。

想醒来,可怎么也醒不了,身体是僵硬而沉重的,仿佛灵魂出窍,能看到自己的身体躺在温暖的衾被中,而灵魂却在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

脸上忽然觉得湿哒哒的,还有点烫,她觉得挺舒服的,忍不住凑过去。

灵魂终于归位,双手双脚恢复知觉。

她睁开眼睛,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灼灼地盯着她看,像是要把她吞噬进去。

“明锦哥,我好冷。”

她还记得梦里的感觉,下意识道。

霍明锦单手按在她脖子上,闻言,眼底暗色翻腾,立刻将她按进自己怀里,紧紧抱住。

她抱着他的腰,靠了一会儿,慢慢暖和过来。

霍明锦松开她,垂眸细看她的脸色。

她揉揉自己的脸,“刚才做了个梦。”

霍明锦嘴角一扯,勉强笑了一下,“没吃饭就睡了?”

她点点头,“不饿。”

霍明锦扬声叫侍女送消夜进来,“我也没吃,陪我吃一点。”

傅云英嗯一声,起身披衣,侍女端着大捧盒进来,碗碟在次间月牙桌上排开。

霍明锦盛了碗鱼汤给傅云英。

她实在是困,喝汤的时候就开始打瞌睡,差点打翻汤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