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英垂眸,“微臣不敢妄自揣测。”

朱和昶沉默了片刻,摆摆手,“不管那些,长乐侯也该吃个教训!”

心里暗暗想,这事确实古怪,长乐侯竟然能打进大理寺去!那背后的人,不只想离间他和皇后,还想陷害云哥,让云哥和孔家交恶,同时也让自己和云哥之间起隔阂。

一石三鸟,真是好算盘。

朱和昶抬起手,“把人带进来。”

锦衣卫应喏,将穿飞鱼服的太监拉进内殿。

这太监就是刚才在殿外回话的那一个。

傅云英挑挑眉。

朱和昶问:“你认得他吗?”

傅云英仔细辨认一番,摇摇头。

朱和昶冷哼一声,示意锦衣卫把人带走。

刚才太监回话时,句句意有所指。说老百姓因为云哥杖打长乐侯额手称庆,称他为青天大老爷,看似在夸云哥,其实是暗示老百姓只知青天之名,不知君王圣明,而且会因为云哥把事情闹大而怪他纵容外戚句句都是在挑拨他和云哥之间的关系,让他忌惮云哥。

云哥不认识这太监,看来不是私仇,背后下手的人一定是阉党。

阉党反扑,故意消极怠工,害他只能吃光禄寺的难吃饭菜,每天睡也睡不香,吃也吃不好,现在竟然还想离间自己和云哥!

朱和昶猛地拍一下书案,真是防不胜防。

傅云英见目的达到,告退出去。

朱和昶叫住她,“云哥,以后遇到长乐侯这样仗着身份胡闹的,你别忌讳,狠狠打!朕赐你尚方宝剑,可先斩后奏,以斩奸佞,看谁敢欺负你!”

傅云英嘴角抽了两下,她来乾清宫,虽然没有告状,其实给孔皇后和长乐侯挖了不少坑,怎么叫朱和昶这么一说,倒像是自己受了委屈跑过来找他给撑腰?

由不得她推拒,朱和昶命人把御剑取来,让内官捧着,跟着她一起回大理寺。

尚方宝剑刻有腾跃的龙纹和凤鸟,本是一把锋利的斩马剑,后来渐渐成了权力的象征,许久未曾出鞘。

傅云英想了想,她绑长乐侯进宫,然后捧着尚方宝剑回大理寺,事情传出去,倒是一桩美谈。

民间百姓最喜欢听这种故事,这么做于朱和昶名声有利。

她便没有坚持拒绝。

自傅云英离开后,大理寺官员提心吊胆,坐立不安。

大理卿蛰伏不出,左右少卿一个被揍得鼻青脸肿,一个不见踪影,众人群龙无首,如坐针毡。

终于,外边传来脚步声,评事一边往里跑,一边大叫:“傅云回来了!”

众人跳了起来,奔出号房,齐齐涌到门口迎接。

只见他们大理寺的招牌一袭氅衣,衣袂飘飘,缓步行来,步履从容,面色平静。

众人松口气,看样子皇上没有责罚傅云。

紧接着,众人的目光往后,落到小内官手里捧着的宝匣上。

匣子是打开的,里头金光闪闪,宝气浮动。

竟是皇上书房里悬挂的那把御剑!

这不就是尚方宝剑吗?

众人张大嘴巴,下巴半天合不拢。

幸灾乐祸的刑部和都察院众人则瞠目结舌,气得牙痒痒。

宫中。

孔皇后得知哥哥被打了一顿,求见朱和昶,进了内殿,还没说话,先泪落纷纷。

“皇上,那大理寺丞行事未免太迂直了!”

朱和昶头也不抬,笑道:“云哥脾气一直是这样,这还是他好说话的时候。谁让你哥哥撞到他手里,你放心,云哥只是吓吓他,没把他怎么着。”

云哥对其他人不假辞色,他当初费了不少精力才被云哥接纳,云哥很容忍他,其他人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听皇上温和安慰自己,可见他心里必定是向着自己的,孔皇后泪水涟涟,“皇上,大理寺丞或许无意,可他如此莽撞,您不能不管啊!”

朱和昶一顿,没说话,手里朱笔在折子上画了几个圆圈。

孔皇后哽咽道:“家兄确实莽撞,犯下大错,妾不敢替他隐瞒,皇上只管罚他,此事妾绝无怨言!可这事闹大了,于妾来说颜面扫地,于皇上来说,也是如此啊!这本乃家事,应该捂得严严实实的,方皆大欢喜,如今闹得沸沸扬扬,大理寺丞倒是得了个好名声,却将皇上和妾置于何地?不说御史们必要大做文章,史书再记上一笔,千余年后,还要被人耻笑”

皇后泪如雨下,“妾愧对皇上眷爱!”

朱和昶放下朱笔,撩起眼帘,看着孔皇后,叹了口气。

“皇后,朕和你都还年轻。朕诚惶诚恐,想要当一个称职的好皇帝,体谅你年纪小,犯些小错也没什么,总有一天你能担得起一国之母的责任,如今看来,是朕想得太容易了。”

孔皇后吃了一惊,抬起脸,眼角发红,脸上妆容却一丝未乱,端的是我见犹怜。

朱和昶慢慢道:“云哥刚才过来,并没有急着自辩,而是提醒朕长乐侯可能是被人利用了,而那

背后之人的真实目的是离间你我夫妻。他还嘱咐朕不可因此事迁怒于后宫你却不问青红皂白,一开口就是责怪他不怀好意。”

孔皇后呆若木鸡,一张桃花粉面,一时青,一时白。

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官家小姐,连字都认识不多,还年轻,加上这段时日朱和昶将她视作妻子尊重敬爱,难免娇气,还不够圆滑。

朱和昶不看她了,低头看书案上一摞摞奏折,“你是朕的皇后,可曾想过朕次次偏袒长乐侯,朝臣们会怎么想?天下百姓会怎么想?你有没有为朕考虑过?朕不曾亏待孔家,他们想要什么,朕给什么,为什么非要折辱朝廷命官?而且还是堂堂大理寺少卿!”

这话问得诛心。

孔皇后心惊肉跳,忙起身,跪在书案前,泣道:“妾恐因家兄连累皇上圣名,故而一时失语。妾时常叮嘱家人时刻不忘圣恩,他们心中对皇上感恩戴德,愿为皇上肝脑涂地,只因小人使坏,才会闯下祸事。”

朱和昶扫她一眼,收回视线。

他是地方藩王,朝中大臣多有不服他的,阁臣们一度想通过内阁制度架空他。当初霍明锦和云哥之所以能够顺利扶持他登基,就是因为他根基浅薄,大臣们觉得他好控制。他是皇帝,掌生杀大权,可并不是他说什么,大臣们就真的会照办,他们有的是法子阳奉阴违。

就像先帝,他在位时,一直没能收拢皇权,虽然高高在上,却拿沈首辅没办法。

眼下朱和昶和大臣们的关系还算融洽,但还不够。

可惜他的后宫不能给他带来一点点助力不说,还屡屡害他受御史指责。

他刚刚看折子,云哥考试得了第一,尤其在辨认剿袭文章这一块,他一个人看出所有剿袭之作,虽然在诗词歌赋上他明显落后,可综合起来分数最高。

王阁老他们没话说了,改口说他选的人果然不错。

他很高兴,还有一点得意。

那天他说光禄寺的饭菜难吃,云哥那样冷清,第二天就上疏建议独立内庖。

用膳的时候,他还以为云哥当时只是随口一说。

他即位以来,上至首辅,下到黎民百姓,宫中侍从,俱都匍匐在他脚下,歌功颂德,为了讨好他,无所不用其极。

这其中,有多少人像云哥那样,真的关心他,一丝不苟帮他解决麻烦呢?

老爹曾提醒他,不能太信任云哥,以免云哥坐大。

他淡淡一笑,他和云哥相辅相成。

云哥辅佐他,必然有自己的私心,但这私心是坦然的,直白的,不会伤害到他。

这很正常,人谁还没有一点自己的私心呢?

“好了,此事朕心中已有决断。你别多想,正好借这个机会让你哥哥老实一点。”

孔皇后心里七上八下的,觉得皇上一定动怒了,此刻听他语气平和,又像是没生气,暗暗松口气。也不敢再纠缠傅云了,而是深恨那些暗地里作怪的贱人,竟然利用兄长来离间她和皇上!

朱和昶目送孔皇后擦干眼泪出去,继续批阅奏折。

不能让孔皇后记恨云哥,后宫妃嫔虽然没法干政,可日后皇后生出太子,就不一样了。

如果皇后一直这么拎不清,若她生下太子,不能给她教养。

不过现在说这些还早。

他暗暗思考着。

第141章 一百四十一(捉虫)

坤宁宫。

墙角的落地铜烛架有一人高,入夜后,宫女点起蜡烛,烛火摇曳。

孔氏坐在镜台前,望着槅扇外火树银花一样的辉煌灯火,心想,要是在家里,夜里点起这么许多蜡烛,娘一定会嗔怪糟蹋银钱。

单单这坤宁宫主殿,一夜烧蜡烛的花费,足够以前的他们家吃一个月的。

入宫前,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低阶武官之女,父亲虽然好歹有个官职在身,但家中并无多少恒产,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整个府城都惊动了。

赐婚的旨意还没下来的时候,府城的大官小官、富户乡绅们便争相给孔家送田送地送仆人。多少年没有来往过的亲戚忽然一下子成群结队找上门,邻里街坊主动搬走,将宅子让出来给他们家扩建花园,以前看不上哥哥的人家主动将女儿送到他们家给哥哥当妾。

她成为全家乃至整个宗族的宝贝疙瘩,一应吃的穿的用的,都要是最好的。宫里派女官教导她宫廷礼仪,带她读书,纠正她说话的口音,教她怎么搭配衣裳,怎么梳发髻,怎么待人接物,怎么保养夜里也守在拔步床外,看她睡姿如何,说不说梦话。

最后她被选中指给湖广的楚王世子为正妃,当时的秀女中,最出色的几位都是给太子预备的,然后才轮到各地藩王和藩王世子。孙贵妃一心操持自己儿子的婚事,藩王妃据说是太监用掣签的方法选出来的。

孔氏运气好,认识她的人都这么说,不认识她的人也这么说。

她年纪小,不用马上出嫁,先由宫廷女官教养,过两年再成婚。

结果老楚王逝世了,楚王世子至孝,不愿仓促成亲,想为父亲守满三年孝后再娶妻。

孔氏也说不清自己当时是什么感觉,毕竟没有见过世子,不过在得知自己将成为楚王世子正妃的那一天,她就把对方当成自己的丈夫看了。

楚王没了,世子一定很伤心,听女官说,他自小就丧母,如今还未娶亲又丧父,身边还没有兄弟姐妹互为倚靠,一定很伤心。

孔氏别的本事没有,一手针线活做得活灵活现,人人都夸。

她给世子绣了一套活计,荷包、扇套、香囊、褡裢、火镰套,衣裳、鞋袜怕做得不好,只要有一点不满意的就拆开重做,一针一线,恨不能把自己对世子的担忧都绣进去。

东西送到湖广,她又后悔了,觉得自己的绣活不如南边的精致,也许世子会嫌弃她。

她辗转反侧,白天夜里都在想这事。

后来内官返回孔家,告诉她世子忧思过度,人有些瘦弱,看了她送的东西,让他代为转告一句:“费心了。”

还说世子长得高大,人却很斯文,王府的侍女仆从都说世子爷宽和大度。

她心里安定下来。

再后来,先帝没了,太子太孙也没了,世子成了新君。

世子是皇帝,那么孔氏很可能当皇后。

地方藩王妃和一国之母,差别可就大了。

孔家人欣喜若狂,孔老爷那晚连夜带着子孙出城去祖坟烧香祭祖。

教导孔氏的女官却没有露出多少狂喜之色,反而摇头叹息。

孔氏听到两个女官私底下找孔太太说话。

女官们离开后,孔太太哭了,把孔老爷和亲戚们叫到一起商量。

一家人什么都不懂,束手无策。

他们瞒着孔氏,孔氏却还是知道了。

女官说,孔氏和楚王世子虽然是先帝赐婚,但到底没有成亲,如今楚王世子成了皇帝,势必要选秀扩充后宫,这皇后之位到底花落谁家,还不一定。

以孔氏的家世出身,能做藩王妃,本就是走了大运,其他人要从世子妃慢慢熬到藩王妃,她倒好,还没成亲,直接从世子妃变成藩王妃,还没等到她反应过来,以后的丈夫又成了皇帝。

女官暗示孔家人,世子成了皇帝,选秀太监不敢马虎,给他挑的秀女不论是相貌,还是品格,必定都属千里挑一。

孔氏肯定比不过人家。

楚王世子见都没见过她,会让她当皇后吗?

孔家人愁眉苦脸,只能等消息。

皇后他们不敢想,当皇帝的妃子也是他们孔家的造化,孔家祖祖辈辈,连个嫁朝廷大员的闺女都没有,这一下就要入宫伺候皇帝了,该知足啦!

但孔氏心里却觉得难受,从正妻变成妃子她可是一直把世子当丈夫的呀!

新君即位,选秀拢共选了四名秀女。

太监们接孔氏入京,她让身边心腹侍从找个机会去看看那几名秀女。

侍从回来告诉她:“她们不及小姐美貌。”

孔氏那时是松了口气的,等真的见到四名秀女,才知侍从怕她责罚才会拿话搪塞她,那几名秀女个个花容月貌,而且谈吐不俗。

其中赵氏的姿容最为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她家虽然只是乡绅,可却是大姓之后。

另外三名秀女也是平民百姓家出来的,但在京师由宫中的太监、女官调理了一段时日,走路、说话、看人,那真真是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别说是新君了,就连孔氏自己,看了也觉得对方讨人喜欢。

就和当年选秀一样,她表现只是平平而已,比不上给太子选的太子妃、良娣等人。

孔氏心灰意冷,女官们说的没错,世子的身份变了,她配不上世子。

得知皇上要来看她们时,其他秀女又羞涩又激动,绞着帕子,俏脸通红。

孔氏却手脚冰凉。

然而,皇上在见过她们五人后,仍旧选她当皇后。

太监宣读旨意时,向来四平八稳的赵氏有些失态,一脸不可置信。

另外三名秀女也暗暗吃惊。

她们不愧是选婚太监选出来的,只诧异了几息,立刻笑着恭喜孔氏。

孔氏比赵氏更加意外。

她觉得皇上肯定是喜欢她、记挂她的,不然不会在看到其他几个如花似玉的秀女后,还是选了她。

女官们教她,帝后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皇帝是天,乃乾,皇后是地,乃坤。

道德经中有一句“地得一以宁”,所以皇后居所为坤宁宫。

她入住坤宁宫时日尚浅,但已经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入宫前,孔老爷请人给她算命,高人说她天生凤命,命格极贵,果然不错。

她对着铜镜沉思。

宫女跪在两边,小心翼翼往她脸上抹红玉膏,宫里的秘方,用几十种香料调配出来的,每天抹脸,肌肤嫩滑如玉。

水晶帘外传来脚步声,内官快步走进来,隔着垂地罗帐,道:“娘娘,太医看过了,老夫人的病没有大碍。只是国舅爷还关在牢里没放出来,老夫人放心不下,吃什么都不香。”

孔氏蹙眉。

皇上赐给那傅云尚方宝剑不算,还把哥哥给关起来了,说要给哥哥一个教训。娘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年纪又大了,哥哥一直不归家,娘以泪洗面,病倒在床,自己身为女儿,没法侍奉汤药,只能派人回去探望。

其他皇亲国戚,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没人管。哥哥只是醉酒打人,怎么傅云偏偏就揪着哥哥不放?

孔氏有些恼,但想起皇上说背后有人使坏,仇恨立马转移到四位妃子身上,是赵氏?还是李氏?

她让宫女去库房取绸缎布匹、金银首饰,并人参、鹿茸之类的大补之物,吩咐内官送回娘家去。

东西是其次,但从宫里赏出去的,这份体面别人家没有,哥哥挨了打,京里的人肯定笑话孔家,她更得照应家里。

待她支开宫女,内官上前几步,小声道:“娘娘,老夫人问国舅爷什么时候能回家。那牢里阴森潮湿,国舅爷酒后挨了顿打,没人照顾,还被关进去,肯定受了不少罪,老夫人心疼得不得了。”

孔氏皱眉道:“让我娘宽心,皇上不是真心要关他,因怕御史弹劾,才要做做样子。这都到年底了,过年之前肯定会放他回家。”

内官又道:“老夫人还问,那个傅云是什么来头?竟然敢打国舅爷。”

孔氏挑起一星儿乳白色脂膏,抹在自己手上,想了想,道:“傅云是皇上的人,皇上很信任他。哥哥这次受罪,出来以后必然不服气,叮嘱他莫要再惹是生非,先躲过这阵风头再说,别想着去找傅云的晦气。”

又问家里还缺什么,父亲身体好不好,家中侄儿侄女如何。

内官一一答了,没敢告诉孔氏她爹孔老爷又纳了一房十五岁的小妾,孔太太生气病倒,一半是担心儿子,还有一半是被孔老爷给气的。

到安歇的时辰了,宫女进来铺床烘被,内官退出去。

孔氏望一眼门口的方向,眼神落寞。

忽然,两名内官笑着走进内殿,道:“万岁爷说今晚过来。”

孔氏呆了一呆,喜不自禁。

宫女们也满脸笑容,道:“娘娘,国舅爷出了事,万岁爷还是到您这儿来,您且放宽心,您可是皇后,万岁爷岂会冷落您?”

孔氏眉角眼梢都是笑,忙抚抚发鬓,“这个发式不好看,给我梳个牡丹髻。”

宫女们笑着应喏。

等朱和昶批阅完奏折过来,孔氏已经换了身衣裳,打扮得娇艳欲滴,备了消夜等着了。

朱和昶坐下喝珍珠豆腐丸子汤,桌上许多湖广风味的菜肴,其中一道武昌府的菜薹,是内庖特意进献的。

饭后说了会儿话,朱和昶看到孔皇后抄了一半的经书,拿起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