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英回望过去。

霍明锦一愣,眼神凝滞住了。

“你怎么来了?”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咳嗽两声,轻声问,声音暗哑。

“大理寺奉命调查您中毒的事。”

傅云英走近了些,灯光照亮他半边脸庞,线条刚硬,胡子拉碴,倒是不显憔悴。征战多年,什么苦头都吃过了,刑部地牢于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您的伤还要不要紧?”她问。

霍明锦抬起眼帘,直视着她,黑眸幽深,唇边有淡淡的笑意,“不碍事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你看过我了,早些回去。”

傅云英不语,放下灯笼,一掀长袍,坐到他对面。

霍明锦看着她。

“既然如此,那便长话短说。”傅云英正色道,声音压得很低,“霍大人,您有把握可以自己脱险吗?”

到底是在地牢里关了许多天,多日不见天日,霍明锦脸色有些苍白,掩唇咳嗽一声,道:“我有把握,你不必担心。”

傅云英眉尖微蹙。

历任锦衣卫指挥使,得势时大权在握,说一句权倾朝野也不为过,但不管之前有多风光,一旦遭到皇帝厌弃,那身首异处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火、药库爆炸的事和霍明锦无关,这一点朝臣们心知肚明,皇上也知道,可他还是放任沈介溪栽赃陷害。就像先帝在位时,内阁首辅方大人也曾大权独揽,皇上年轻时要尊称他为老师。后来皇上亲政,慢慢收拢权力,方大人年老,只因为放任族人侵占良田而遭到皇上训斥,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帮他说话,趁机鼓噪诋毁,将他赶出内阁。

皇上想收拾你的时候,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随便找个由头就能让臣子毫无还手之力。

所以霍明锦是不是清白的,一点都不重要,皇上并不在意。

现在为他洗刷冤屈都是白费力气,还不如找一个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替他说情,设法保住他的性命。

可此时此刻,谁敢冒着得罪沈介溪的风险出手帮他呢?

“霍大人,不瞒您说,我有办法可以救您出去。”傅云英垂目道。

霍明锦眉头皱起,“什么法子?”

她定定神,道:“吏部侍郎崔大人我有办法让他为您求情。”

崔南轩立场飘忽不定,谁和他利益一致,他就站在谁那一方。她了解他,只要说出自己的身份,再加以利用,一定能够说动崔南轩出手。当然,她也得为之付出代价。

灯火昏暗,她眼眸低垂,没看到黑暗中霍明锦呼吸一窒,脸色骤变,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控制不住了,额前青筋浮起,表情甚至有片刻的狰狞。

他沉默了很久,闭一闭眼睛,将心底刹那间掀起的惊涛尽数压下去。复又睁开时,眸子仿佛揉进无边无际的夜色,幽深似海。

“什么办法?”

他凝视着她,神情是冷的,眼神却火烧般灼热,轻声问。

傅云英笑了一下,“这个您不需要知道,总之,我可以保证能够说服崔大人。”

霍明锦瞳孔微微一缩,袖中双手握紧,捏得咯咯响。

“您救过我,所以,您如果没有把握自己脱险,我就会去找崔大人”傅云英忽然往前,几乎凑到霍明锦怀里,纤长手指放在他的衣襟上,假装要看他的伤口,小声说,“但是我怕自己自作主张会破坏您的计划,您得老实告诉我,您到底能不能逃出去。沈首辅不会放过您,您只有这一个机会,不能再拖下去。您千万不要逞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活下去,以后还有重来的机会。”

霍明锦垂眸,望着她说完话后紧抿的嘴角,她神情郑重,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她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让他有多震怒,可她只是想救他而已,哪怕她明知去找崔南轩会是什么后果

她仰头望着自己,清澈眼瞳内全是他,此刻她心里一定很紧张他,想的都是怎么救他出去,不然不会找机会混进刑部地牢里来。

这样的场景,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不过每一次都是他强迫她靠近自己,好几次在梦里把她欺负哭了,醒来后还觉得后悔。

不管梦了多少次,还是比不上真的。她仅仅只是关心,就比梦里那种销魂蚀骨的欢愉更让他心潮澎湃。

霍明锦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这样就够了。

傅云英久久听不到他回答,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听到头顶一声无奈而仿佛又带了几丝笑意的叹息声,接着,一双温热的手掌落在她肩膀上,微微用力,将她揽入怀中,坚实有力的臂膀环住她,紧紧扣住。

傅云英愣住了,心跳猛地加快,忘了挣扎,手指还贴在他胸前,透过几层薄薄的衣料,指腹能感受到他胸膛的壮实和坚硬,他的手还环在她的肩上。

“您”

她轻轻挣了一下。

霍明锦低头看她,下巴上的胡茬擦过她光洁的额头,他指指外面,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傅云英心念电转,身体放松下来,任他抱着。

霍明锦一手牢牢抱着她,另一只手抓住她因为防备而蜷缩起来的双手,逐根掰开她的手指,把自己的手摊开放在她掌心里,声音轻而柔,似温柔耳语,“我没有中毒。”

傅云英愕然。

她的手指搭在他的腕上,脉搏平稳有力,抱着她的这具身体十分强壮,她挨着他的胸膛,能感觉到肌肉底下暗暗积蓄的巨大力量。

他武艺还在,没有中毒,那么这一切果然都是他的安排。

包括入狱的事,沈党的报复,其他人的落井下石,全在他的计划之中。

傅云英很快明白过来。

仿佛有什么温而软的东西轻轻从她额前拂过,霍明锦拥着她,气息洒满她耳畔,“我没有逞强,用不着为我冒险,我很安全,记住了吗?”

男人低沉的说话声近在咫尺,一阵酥麻,傅云英不动声色,轻轻推开他,坐起身,“那我便放心了。”

光线暗沉,她神情镇静,语气有些冷淡。

但霍明锦五感敏锐,仍然能看到她双颊染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色。

再美的云霞,也抵不过这一刻她晕红的脸颊。

霍明锦紧盯着她微微抿起的双唇,回想刚才抱着她时手底下那酥软而温凉的触感,下腹忽然烧了起来。

他心情很好,目光灼灼,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要不了几天我就能出去真的。”

傅云英移开视线,点点头。

霍明锦伸手,握住她的手,笑容变淡,一字字道:“不要去找崔南轩,你发誓。”

既然他没有危险,那么她当然不会去找崔南轩。

傅云英看他一眼,没有发誓,只说:“您是安全的,那我自然不会去冒险。”

霍明锦唇角微翘,“我保证。”

她还好好地活着,他怎么会轻易将自己置于险地。

从刑部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交接完文书,傅云英和大理寺丞、评事拱手作别。

在他们离开后不久,刑部地牢里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两个狱卒打扮的人走进地牢,跪在潮湿的地上:“二爷,您有什么吩咐?”

霍明锦闭着眼睛,沉声道:“不等了,让他们尽快动手。”

再耽搁下去,她说不定真的会去找崔南轩。

狱卒抱拳应喏,见他没有其他吩咐,默默退下。

地牢里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他一个人,霍明锦仍然正襟危坐,脊背挺直,多年的习惯,改是改不了的。

他摩挲着一枚小小的绿地灵芝连云刺绣仙鹤纹香囊,这是刚才趁她不注意的时候从她腰上摘下来的,里头塞了香料,清甜的金银香,味道很淡。

这和她身上的香味很像,幽冷,恬淡,若有若无,似清冷月夜下迎着风雪独自绽放的梅花,清丽而凛冽,是一种冷香,仔细闻什么都闻不到。

但她走后很久,他周身还萦绕在那股淡淡的幽香里,引人躁动。

他把香囊放到鼻端底下轻嗅。

北风呼啸,扯动树叶哗啦啦响,柿子树的叶子落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枝干。今年的柿子还没吃完,提前摘下来的青柿子放在米缸里闷着,有几个还没烂熟。

傅云章知道傅云英去过刑部地牢,晚上吃完饭,将她叫进自己的书房。

“你和霍大人说了些什么?”

书房里灯火微微颤动,傅云英拿银剪子剪了灯花,道:“我问霍大人可不以可以为他做什么。”

“他怎么说?”

傅云英摇摇头,“霍大人拒绝了。”

傅云章深深看她几眼,“这事没有那么简单你别轻举妄动,要做什么,先和我商量。”

她想了想,轻轻嗯了一声。

也许是知道霍明锦没有危险的缘故,这一晚她睡得很安稳。

次日一早起来,披衣走到门边,拉开房门,庭间一片狼藉,枯枝败叶散落一地,柿子树的枝干也被刮断了几根。

下人正拿着大扫把清扫。

“昨晚落雪籽了。”王大郎搓搓手,给她提来梳洗的热水,道,“公子今天走路当心些,地上滑溜。我刚才去灶房,跌了好几跤。”

雪籽落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远看还以为是打的霜,近看才知是米粒大小的雪籽。

吃早饭的时候,天色越来越阴沉,到快出发时,稀稀落落飘下几点雪花。

傅云章吩咐莲壳去取伞,低头看傅云英官袍里面只穿了一件竖领袄,一截雪白脖颈仿佛比落雪还要白,让她回去添衣。

他皱眉的时候说话气势很足,下人们这时候都不敢吱声。

傅云英只得回房加衣,然后顺路去傅云章的院子,想着也给他拿一件大衣裳,他身子很虚。

他的房间她向来是想进就能进的,找到挂在湘竹屏风上的氅衣,抱在怀里,转身要走,目光落到窗下桌案上,眉头轻轻一皱。

桌案上有封拆开的信,看上去普普通通,但她认得信封上的笔迹。

崔南轩会几种笔迹,平时处理公务是常见的台阁体,信封上的这一种笔迹他很少用到,代表里头是他的私人信件。

二哥和崔南轩什么时候关系变得这么好了?

傅云英没动那封信,拿着衣裳出去了。

雪越来越大,傅云章已经坐进马车。

她掀帘进去,抖开衣裳,让他披上。

傅云章微微一笑,披上氅衣,把自己的暖耳取下来,给她戴上,端详了一下,含笑道:“像兔子。”

傅云英忍不住偷偷白他一眼。

他失笑,又道:“像月宫里的兔仙。”

还是兔子。

傅云英摘了暖耳,扣到傅云章脑袋上,也学着他的样子端详他一会儿,笑着说:“那二哥就像西苑里养的麒麟兽。”

郑和下西洋时,从大海另一边带回几只国朝从没人见过的神兽,脖颈极高极长,身高五丈,麋身马蹄,肉角黦黦,据说就是传说中的麒麟。麒麟运回京城时,老百姓争相前去围观,万人空巷,热闹空前。

他说她像兔子,那她就把他比作长颈麒麟。

傅云章含笑说:“凡夫俗子,哪敢和神兽相比。”

傅云英嘴角微翘,掀开车帘看外边的情景。

天际搓绵扯絮,雪花纷纷扬扬,街道上很快陆陆续续累起一团团白色,这场雪不知道会下多久。

傅云章看着她,眼神温柔。

彩衣娱妹,她可算是笑了。

大雪一连下了三天,接下来一直没有放晴,处处白雪皑皑,紫禁城已成了一片冰雪琉璃世界。

霍明锦的案子快要出结果了,皇上肯定不想一直拖到过年,沈介溪更巴不得立刻就把人拖出刑部斩了,不然后患无穷。

沈党的动作越来越大。

大理寺上上下下都很忙,忙得没时间关注两个党派之间的争斗。他们要赶在年底将去年积压的案子全部审理清楚,这个时候连小小的杂役都忙得脚不沾地。

傅云英抱着一摞卷宗走过庭院,心里想着刑部那边那么冷,不知道霍明锦能不能在过年前出来,一个不当心,脚下一滑,摔了一跤。

雪一直不化,慢慢凝结成冰,冰上又覆一层新雪,很容易打滑。

她拍拍手,蹲在雪地上,先把卷宗全部捡起来,免得被雪水打湿,然后才慢慢站起身。

旁边长廊里响起压低的吃吃笑声,大理寺丞走到她面前,笑着问:“没摔着吧?”

她低头收好卷宗,拍干净衣袖上的残雪,“不碍事。”

大理寺丞点点头,道:“吏部崔侍郎今天过来找几分卷宗,得我亲自去库房拿,你先把人迎到正堂去,那边烧了火盆,比其他地方暖和。”

傅云英一怔,眼角余光往长廊方向一扫,看到一角绯红衣袍,还有几个穿直身的护卫跟在他身后,簇拥着他。

刚刚在雪地里摔倒的情景,全被他们看到了。

傅云英嘴角扯了扯。

大理寺丞交代几句,往库房那边走去。

长廊那头响起脚步声,护卫撑起罗伞,围着崔南轩走过来。雪天路滑,他倒是走得很稳,看都不看脚下,径直穿过庭院,往正堂去。

傅云英跟在一边,这一次走得很小心,没有再摔了。

大堂里果然燃了火盆,里面的杂役看到崔南轩穿一身红,知道是个大官,忙不迭奉茶捧果,伺候得很周到。

其实不需要她过来相陪,傅云英想,不过大理寺丞还没来,她就不能走。

崔南轩喝了几口茶,扫傅云英一眼。

看他站在一边,低垂着头,不由想起他刚刚摔倒之后爬起来的样子,安安静静的,哼都没哼一声。

虽然是个男子,却挺像她的。

那时她手里端着的是一盅山药鸡汤。他每晚读书读到半夜,她买了只鸡给他补身子,她是娇小姐,哪里炖过鸡汤,只知道要注意火候,守着炉子扇了一个多时辰的火。巴巴地捧着汤盅送到书房,积雪很厚,不小心摔了一下,嘭的一声响。

他在窗前写文章,看她摔倒了,立刻放下笔出去扶她。

她自己起来了,拍拍手,蹲在地上把汤盅扶起来,仰头笑着说:“还好我反应快,只泼出去一点点,你快趁热喝。”

他没说话,扶她站起来,捧起她被滚烫的油汤烫肿的手指头,轻轻吹气,把汤盅撂在一边,说:“我不爱喝鸡汤,太腻,以后别炖了。”

她喔了一声,有些失望。

裙角上的雪慢慢化了,往下淌水珠。

那盅鸡汤到底好不好喝,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她蹲在雪地里对他笑,衣裙上沾满雪。

炭火燃烧的毕剥声唤醒沉思中的崔南轩,他皱起眉。

霍明锦处处帮着傅云难道就是因为这个?

一个替身,还是一个男人。

他微微一哂。

大理寺丞冒着雪,把崔南轩要的卷宗送了过来。

崔南轩翻开看几眼,确认无误,让身后护卫拿着。

看他要走的样子,傅云英暗暗松口气。

崔南轩走到她身边,脚步忽然停下来,看她一眼,脸上表情淡然,“你随我来。”

傅云英眉头轻皱,看向大理寺丞。

大理寺丞也一脸茫然。

崔南轩道:“这些卷宗看完之后要还给大理寺,你跟我来,我就不另外派人送了。”

他摆明了非要傅云跟着,大理寺丞摸不着头脑,想着这或许是好事,毕竟崔侍郎现在如日中天,多少人想巴结他巴结不上,傅云倒好,靠山倒了一个,这又来了一个崔侍郎,他们两可是同乡啊!而且以前崔侍郎被贬黜的时候,还给傅云当过老师。

大理寺丞笑眯眯道:“傅云,你跟着崔大人过去。”

傅云英低着头,答应一声。

刑部和大理寺紧挨着,她跟在崔南轩身后,进了刑部。

崔南轩命人将卷宗按照类别摊开,挥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护卫们应喏,躬身退出去。

傅云英也要走,崔南轩叫住她,“你留下。”

她站在和门口最近的一扇窗下,风从罅隙往里吹,吹得她一身寒意。

崔南轩坐下,宽大的衣袖拂过书案一角,低头翻看卷宗,窗外明亮雪光照进屋里,笼在他脸上,俊秀的眉眼像是画笔画出来的,缓缓道:“我观你在大理寺期间,明察是非,尽职尽责,不是谄媚之人你乃堂堂朝廷命官,为什么甘于委身霍明锦,以色侍人?”

傅云英哆嗦了两下,张口就给她扣罪名,还真是崔南轩的风格。

“大人误会了。”她冷冷道。

崔南轩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