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刚才的漠然不一样,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冷漠和隐忍。

他蓦地一笑,侧头看她,眸子幽深,似乎能洞察她的心思。

“我不会答应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傅云英收回视线,手心里汗津津的。他果然不想认她当义子。

霍明锦望着她,衣袍是冰凉的,底下的每一寸肌肤却火热,视线紧紧黏在她微微抿着的双唇上,忽然凑近了些,额头几乎就要碰着她的。

“现在不知道不要紧,你会明白的。”

傅云英心跳如鼓。

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一世,她见过的他,总是温和有礼、周到体贴,不曾这样强势,目光深邃如海。

第109章 受伤

有人在外边叩门,似乎很急,连敲了好几下。

霍明锦没动,仍然一眨不眨地盯着傅云英看,眼神鹰隼般锐利。

傅云英有点不敢看他,垂眸,看着脚下毕剥燃烧的炭火。

故意用认干亲试探他之前,她有很多种猜测,但每一种都匪夷所思这根本不可能!

他竟然有这种心思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第一次见的时候在渡口,月黑风高,他救起她之后看都没看她半眼,她没看清他,他也没看清她。而且他以为他救起的人是五姐。

第二次在武昌府的茶楼,那时他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现,接下来是长春观山下的山道上,她送他一套挡雨的雨具。

她皱了皱眉,想起那时他说了一句话:刚吃过酒,还是不要吹风的好。

当时她有些微醺,不觉得突兀,因为印象中的他一直如此,是个举止有礼、教养很好的侯府公子。

但后来她发现,霍明锦从未对其他人如此温和。

她曾以为自己是自作多情,但现在不得不重新审视之前他为她做过的一切他那样的人,高高在上,独来独往,怎么会无缘无故关心一个寒门出身的少年?

难道就因为那时关心他,送他一套雨具的缘故?

暖融融的炭火气烘得傅云英脸颊发烫,思考变得迟钝混乱。

霍明锦却又不逼她了,站起身,抬手想摸她的鬓发,手指快要挨到的时候,停了下来。

她心神紧绷,没抬头,眼角余光看到鬓边那只手慢慢收回去了。

“夜深了,早点睡。”

霍明锦转身出去,高大的背影,脚步沉着从容。

门轻轻关上,傅云英听到外面的人立刻凑上前,小声向他禀报事情:“二爷,东宫那边”

声音压得很低,窗外雨声琳琅,剩下的听不见了。

傅云英一夜辗转难眠。

楼下时不时有响动传来,霍明锦的人一夜未睡,不知在忙些什么。

以前不知道他有这样的心思,她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但是现在既然知道了,不可能继续装糊涂。

他真的是断袖亦或他知道她是女儿身?

哪一种都不好应付。

若是前者,她还能想办法打消他的心思,就像对付周天禄那样。如果是后者,牵扯到她的秘密,就难办了。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她心里其实一直将他当做信赖的哥哥看待,所以在他面前没有什么顾忌

挨到半夜,她仍未合眼,躺在枕上翻来覆去。

她应该害怕的,想想前因后果,现在最正确的做法就是赶紧离开,可是她心里却没有一丝惧怕或是忐忑。

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就说出前世的事,看在上辈子认识的份上,霍明锦也许会放过她?或者说被这种离奇的事情吓走,他厌恶神鬼之说,她又是嫁过人的。

还有阮君泽听说他在天津卫跟着高人学武,也许到时候可以派上用场。

一直到凌晨,她才勉强睡了两个时辰。

天亮的时候乔嘉给她送来热腾腾的早饭,道:“霍指挥使等着您,和您一道回京师。”

她端起碗吃饭,脸上没什么表情,哦了一声。

不管怎么样,先吃饱饭再说。

大不了坦白。

楼下备了马车,石正和杂役们战战兢兢上了最后一辆,和锦衣卫同行虽然安全,但是这些官爷们一个个横眉怒目的,不好打交道,还不如分开走。

傅云英被领到当中一辆马车前。

带刀缇骑掀开车帘,请她上去,“二爷等候多时了。”

周围都是身着劲装、腰佩绣春刀的缇骑,虎视眈眈的,傅云英相信,她要是不上去,他们立刻就会张开蒲扇大的手,抓起她的衣领把她塞上车。

她眼神示意乔嘉不必和锦衣卫起冲突,让他骑马跟着,深吸一口气,上了马车,眼帘低垂,视线落到一双云纹地镶边锦靴上。

霍明锦没说话,车厢里静悄悄的。

她低着头,在角落里盘腿坐好。

车轮滚动,轱辘轱辘轧过坑洼不平的地面,时不时陷进小坑中,浑浊的积水溅起,水珠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

霍明锦还是没吭声。

傅云英觉得有点怪异,微微抬起眼帘,偷偷看霍明锦一眼。

这一看,不由怔住了。

他没戴网巾,没着巾帽,双手抱臂,靠着车壁,眼睛闭着,竟然睡着了。眼圈周围一圈隐隐发黑,一脸倦色。马车颠簸,他偶尔随着车厢的动静摇晃两下,显然累极,一直没醒。刀刻般的脸庞,下巴淡淡一层胡茬。

锦衣卫办事利落,应该早就收拾好准备走了他坐在车厢里等她起来梳洗吃饭才出发,等着等着睡着了?

他总是忙,神出鬼没,神龙见首不见尾,经常出京公干,昨晚他说不定一夜都没睡。

却还是坚持等她睡醒。

傅云英双眉微微簇起,视线落到他鬓边那几根显眼的银丝上。

他前半生坎坷波折,如今三十岁了,虽然大权在握,但一直没有娶妻,形单影只。

她想起上辈子小的时候,春暖花开,柳丝儿又轻又软,他站在秋千架底下,微笑着帮她推秋千的样子。

哥哥们爱吓唬她,推秋千时故意用力,秋千荡得高高的,差点要翻过来。她抱着秋千绳,吓得直叫唤,哥哥们笑她胆子小,之后她再也不肯和哥哥们一起荡秋千了。霍明锦却很体贴,知道她害怕,轻轻推秋千绳,力度刚刚好,既不会吓着她,又能让她晃晃悠悠玩得高兴。

后来看霍明锦累了,她投桃报李,也要他坐上秋千,她推他,咬牙推了好几下,推不动,最后只好道:“明锦哥哥,你累不累?我请你吃好吃的吧。”

霍明锦闷笑几声,由着她拽他的胳膊拉他起来。

当然还是拉不动,他自己站了起来。

那天他们吃了很多好吃的点心果子,鲜乳酪拌初春新熟的樱桃,鲜甜肥浓,唇齿留香。

大抵那段记忆太美好了,岁月静好,亲人们都在,她无忧无虑,用不着为嫁人的事烦心,相夫教子和她离得还很远。这么多年过去,在霍明锦身边,她依旧莫名有种安心的感觉,觉得他不会害自己。

也许那只是错觉。

她不可能时时刻刻绷成一张拉满的弓,也有倦怠疲惫的时候。

傅云英出了会儿神,取出张氏一案的卷宗,低头看了起来。回到京城以后,她还有事要做。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她把所有供词来回仔细检查几遍,抬眼间,察觉到一道直勾勾的视线。

霍明锦醒了,长腿舒展,往后仰靠着,大马金刀,盯着她看。

傅云英合上卷宗,直直对上他的眼神。

“霍大人,您是不是有龙阳之好?”

她这么直接,霍明锦噎了一下,脸上的沉着镇定瞬间崩溃了。

还是这么坦率,也不怕他恼羞成怒,当场要了她。周围都是他的人,如果他执意要,她没办法抵抗。

他咳嗽了几声,揉揉眉心,苦笑了一下。

早该猜到的,以她的性子,如果起了疑心,那就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她不会接受的,他不该这么早暴露心思但是很多事不是他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住的,不过他得忍耐,因为他知道她经历过什么。

两人都不说话。

就这么大眼对小眼看了一会儿,霍明锦嘴角轻轻一抿,无声一笑。

早晚也是要告诉她的。

“我没有龙阳之好”

他轻声说,眼睛看着她,忽然皱了皱眉,伸手按住她藏在袖子里的手,动作快如闪电。

傅云英措手不及,脸色微变。

霍明锦攥着她的手腕,把她蜷着的掌心翻过来,一根一根掰开修长的手指,抽走她手里紧握的一把小袖剑。

剑柄握在掌心里,剑刃藏在里衣袖中,柔嫩的手心和手腕压出一道明显的痕迹。

“为什么带在身上?你怕我强迫你?”

他愣了片刻,脸色陡然沉下来,呼吸变得粗重。

被他抓了个现行,傅云英慌乱了一瞬,很快镇定下来,垂下眼帘,道:“不是针对您,我在良乡得罪了人,之后一直藏了袖剑在身上,以防万一只是自保的手段罢了。”

见霍明锦阴沉着脸不语,她声音低下去,轻声说:“您是我四叔的救命恩人,我没有那样想过您。”

这把小袖剑从进东宫任侍读的那天起她就一直带在身上,不是用来防备霍明锦的。

攥着她的手慢慢收紧,霍明锦闭一闭眼睛,狂放的气势一下子全都收敛了起来,松开手,“你别怕有我在。”

这几个字他说得非常温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每一个字音仿佛有千钧之重。

傅云英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他低着头,把袖剑放回她手里,整理好他刚才弄乱的衣袖,动作小心翼翼的,像对待价值连城的珍宝,“你是女子,自然得时刻小心。”

傅云英愕然,心几乎停跳。

他知道她是女儿身!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帮她入仕?

以他的身份,对她动了心思,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她,何必这么煞费苦心?

一时之间,她心乱如麻。

霍明锦逼近她,粗糙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声音低沉:“你应该明白了,我爱慕你已久。”

虽然早就料到了,但听他亲口承认,傅云英还是怔愣了片刻,心里百味杂陈,久久无法平静。

车厢里安静下来。

近在咫尺,呼吸缠绕在一起,方寸之间全是他身上陌生的气息,她能清晰看到自己在他眼中的倒影。

他眼神深邃,极力克制。

她瑟缩了一下。

霍明锦立即放开她。

过了一会儿,她喃喃问,“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不重要。”他轻描淡写道,单手解开自己的衣襟,衣领松开,能看到麦色的精壮胸膛。

傅云英身形一僵。

察觉到她的警惕,霍明锦摇头苦笑,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递给她,“这把匕首削铁如泥,连直刀都能砍断,比你的袖剑强,拿着。”

她怔了怔,没有伸手接。

霍明锦把匕首放在她身边,漫不经心问:“你得罪了谁?怕成这样?”

他这是在故意转移话题。

傅云英知道他的用意,他看出她想拒绝,不给她把话说出口的机会。

故意拿龙阳之好那个问题问他,逼他把心意说出口,虽然可能触怒他,但总比一直云里雾里要好,她不想自己胡乱猜来猜去。

所以经过昨晚的试探,她今天直接问出口了。

弄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她才能从被动转为主动,不至于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

但真的清楚他的心意,她又觉得茫然。

两世为人,她没有处理过这种状况嫁人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上辈子嫁给崔南轩之前,她甚至见都没见过他,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霍大人”她狠下心肠,艰难开口,“您是傅家的救命恩人,我很感激您,可是”

霍明锦抬起眼帘,直视着她,眼圈微微泛红。

战场上不畏生死、让塞外游牧闻风丧胆的男人,竟然因为她的几句话红了眼眶。

也许他是真心的

傅云英喉头哽住,咬了咬唇。正因为尊敬霍明锦,相信他的为人,才更要和他说清楚。她接着道:“我”

马车外,忽然传来一声极细极尖的呼啸,山道两旁跃出十几匹壮马,马上之人弯弓搭箭,箭尖直指当中一辆马车。

数十支利箭破空而至,如一张倒扣的蛛网,撕破空气,劈头盖脸,朝马车罩了下来。

突生变故,车队骚动起来。锦衣卫们立刻拔出绣春刀,和埋伏在四面八方的杀手缠斗在一处。

刀光闪烁,霍明锦身边的锦衣卫都是绝顶高手,面对不断从密林中涌出、明显比己方要多十几倍的敌人,没有慌乱,沉着应对,手中绣春刀果断朝对方要害挥过去。

马车陡然停下来,傅云英全部心神都放在怎么委婉地拒绝霍明锦上,猝不及防,晃了两下,往前栽倒。

一双壮实有力的胳膊接住她,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待在这里,别出去。”

她挨着他温热的胸膛,抬头看到他线条刚硬的下颌。

听到外面铺天盖地的喊杀声,他整个人气势变了,神色漠然,把她护在身后,掀开车帘,吩咐左右,“保护好她。”

左右缇骑拔刀应喏。

霍明锦拿起车厢里的弯刀,翻身上马,直接冲进厮杀的人群,一刀挥出,杀手中的一个头目发出一声惨嚎,摔落马背。

策马踏过头目的尸体,血珠从他手中弯刀洒落,他扫视一圈,面无表情,杀意骇人。

周围的杀手畏惧于他的气势,不觉生出一股怯意。

狭路相逢,谁先胆怯,谁就输了。

锦衣卫很快占据优势。

傅云英待在马车里,没有贸然探出头查看外边的情景。

怕流矢窜进车厢伤了她,几名缇骑守在马车外,寸步不离,二爷交代过要保护傅相公,绝不能出一点纰漏!

她听见外面先是一片兵器相击声,刀光剑影,弓弩齐张,箭矢嗖嗖划破空气。

厮杀沉默而残酷。

然后似乎哪一方占上风了,哭嚎声、惨叫声、求饶声响起,马匹嘶鸣,每一声倒地钝响代表一条性命流逝。

一刻钟后,厮杀声停了下来,山风呜呜响,安静得可怕。

缇骑在外面道:“傅公子,您不用怕,没事了。”

傅云英松口气,挑开帘子。

山道上到处是倒伏的尸体,大多是身着短褐的偷袭者,一地滚落的兵器,暗色鲜血沿着刀尖滚进尘土中,几匹马被伤了下肢,没法行走,倒在地上哀鸣。

锦衣卫们点过人数,开始清理道路,搬走尸体。

一匹马慢慢朝马车踱过来,霍明锦一手挽缰绳,一手提刀,身上锦袍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凌乱。

隔着一地狼藉,他遥遥看一眼傅云英,旋即移开目光。

“二爷,小心!”

一声暴喝,周围的人反应过来,朝霍明锦扑了过去。

然而已经晚了,一支暗箭悄无声息,正中他的肩膀。

几名缇骑怒不可遏,提着刀冲入暗箭射出的方向,不一会儿,几声惨嚎,偷袭的弓箭手被砍得血肉模糊。

剩下的人奔上前,七手八脚扶受伤的霍明锦下马,将他送回马车上。

立刻有懂医术的随从赶来,示意傅云英按住霍明锦,他要取下那支暗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