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树枝叶繁茂,树上的人大概觉得自己藏得很好,却不知一串累丝嵌宝禁步透过细密的叶缝垂了下来,珠串丝绦随风摇曳,擦动叶片沙沙响。
他回首示意跟在不远处的仆从们退出去,慢慢走到桂树底下。
盛装打扮的小娘子藏在树枝上,紧紧抱着树干,眼睛瞪得溜圆,正紧张地左顾右盼,眼神和他的对上,不由一怔。
他几乎能听到她砰砰的心跳声,眼看着她双颊红透,赤红如火,像院角开得如火如荼的榴花,窘迫得要哭出来了,手足无措地嗫嚅一声:“明锦哥哥,你来啦。”
“下来。”他靠近几步,张开双臂。
她咬咬唇,不敢说什么,高底云头绣鞋试探着往下踩在低处的枝干上,一点一点往下挪。
大概是过于心虚的缘故,她脚底打滑,一个趔趄,差点头朝下栽下来,树枝猛烈摇晃。
霍明锦伸长胳膊,手指轻轻按在她冰凉的手腕上,“别怕,我接着你。”
“我不怕。”她说,慢慢稳住身形,借着他的搀扶跳下桂树,跺跺脚,后怕地吁了口气,整理好衣裙和禁步,抬头朝他笑了笑,带了点讨好的意味,“明锦哥哥,别告诉我娘你看见我爬树了,好不好?”
霍明锦垂眸看她,她小脸红扑扑的,热得出了汗,不知在树上待了多久,“躲在树上做什么?”
她环顾一圈,见周围没人,懊丧地叹口气,哼一声说:“我和哥哥吵架了,他们笑话我,我不想和他们说话。”她顿了一下,加重语气强调,“我真的很生气。”
“所以你就躲起来?”霍明锦抬手摘下几片缠在她发间的叶子,想了想,取出绸帕,拭去她额角的汗珠。
“我一个人的时候经常坐在树上玩,有时候还在树上午睡呢。”她嘿嘿一笑,挺直小胸脯,方便他帮她擦脸,等他收回手,像模像样回一个乖巧的万福礼,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两道月牙,甜丝丝的,“多谢明锦哥哥搭救。”
霍明锦很少笑,但对着她不知不觉就嘴角上扬,用一种他自己都察觉不出的温柔语调道:“外面热,早点回房去。”
她响亮地“嗯”一声,点点头,“明锦哥哥,我回去了。”
他看着她走远。
魏大少爷很快折返回来,领他逛了园子,吃过茶,天色渐渐昏暗,他去魏夫人阮氏的院子接祖母。听到槅窗里阮氏断断续续道:“老夫人喜欢英姐是她的福气说来是英姐没这个缘分,她以前在江陵府老宅养大,她父亲给她订了一门亲事,说的是同乡崔家的小官人等崔小官人考取功名,差不多就好预备给他们俩办喜事”
房子里静了一静,安国公老夫人一直不说话。
阮氏越来越忐忑,到最后声音都发抖了,“官人说虽然崔家现在落魄了,我们也不能言而无信”
霍明锦在门外站了一会儿,酷暑天气,彩漆栏杆上的神仙人物图案像是要被烤化了,他却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吱嘎几声,紧闭的房门应声而开,阮氏和婆子们簇拥着安国公老夫人走出来。
他沉默着上前扶住祖母。
魏选廉和阮氏诚惶诚恐,小心翼翼送他们出府,等他们离去后,夫妻俩对望一眼,悄悄松口气。
马车驶离魏府所在的小巷,安国公老夫人拍拍霍明锦的手,慈爱道:“明锦,我们霍家家风端正,不是那等欺男霸女的轻狂人家,英姐既然已经订了亲,这事还是算了。奶奶再给你挑一个好的。”
霍明锦不语。
安国公老夫人被他气笑了,手指点点他的额头,嗔道:“和你爹一样犟!”她叹口气,接着道,“我早就打听过了,那崔家好几年没和魏家来往了,英姐她娘这是故意拿崔家当借口。我起先还看不上魏家的门第,要不是你喜欢英姐,我也不会舍下我这张老脸三天两头往魏家跑,没想到人家倒是真心实意地嫌弃我们,不想和我们结亲。魏选廉果然是个清要官,我孙子出身高贵,人品又如此出众,他竟然不动心。”
她顿了一顿,皱眉道:“以势压人、夺人亲事这种事传出去不好听,你爹手握兵权,多少人盯着他看呢!被那帮整天上跳下窜的言官抓住把柄,闹得不好说不定连官位都保不住。再说了,你还小,觉得英姐这个小表妹好玩,一时喜欢了想娶回家里守着,等再大几岁,说不定你就不喜欢她了。魏家拢共只有英姐这么一个宝贝闺女,我看他们舍不得把英姐嫁到勋贵家受累,就算没有崔家这门亲,他们也不会点头的。你别惦记她了,何苦为了一门不相匹配的婚事不自在。”
“我不会让她受累的。”霍明锦硬邦邦道。
安国公老夫人怔了怔,笑得前仰后合,“你果真喜欢魏家那个小姑娘?”难道向来只知道舞刀弄枪的孙子真的开窍了?那么多标致大方的表姐妹他不喜欢,怎么偏偏就看中英姐了呢?
霍明锦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安国公老夫人忍笑道:“也罢,事情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奶奶有办法让魏家点头。”
霍明锦不知道祖母想了个什么办法,当时不知道,以后更没有机会知道。
安国公老夫人年事已高,一场小小的风寒感冒,家里人以为不是什么大事,照例请太医来为老夫人写药方子,太医请过脉案后,却摇头叹息。
半个月后老夫人去世。他为祖母守孝,还没过头七,鞑靼人犯边的消息传来,他披上甲衣跟随父兄远赴西北,这一去就是几年。
那几年发生了太多事。
起先他们胜多败少,后来不知不觉被鞑靼人引进陷阱里,父亲和堂兄们误中圈套而死,主将身亡,数万大军顷刻间乱成散沙,兵败如山倒。死的人越来越多,他那时只有十几岁,临危受命,独撑危局,扛起帅旗的那一刻,一瞬间苍老成熟。顾不上收殓惨死的父兄们,他当机立断,一人一骑冲到阵前,率领大军退回城内。
鞑靼人兵临城下,日夜激将辱骂,讥笑他们是缩头乌龟。将士们群情激奋,他喝令众人,不许任何人轻举妄动。
到后来,鞑靼人把他父亲和堂兄们的尸首带到城墙下,当着他的面凌虐。
兵士们嚎啕大哭,喊着父亲和堂兄们的名字,要求他带兵迎战。几个副将声声血泪,大骂他胆小如鼠,贪生怕死,不配为霍家男儿。
他不为所动,站在城墙上俯视鞑靼人,眼睁睁看着父亲和几位堂兄的尸首被鞑靼人纵马踏成肉泥。
等援军赶到,已经是几个月后了。
等他报了杀父杀兄之仇返回京师的时候,老夫人的丫头告诉他,魏家小娘子要嫁人了。
那一刹那,恍如隔世。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魏家会婉拒霍家的求亲,钟鸣鼎食又如何,她是魏选廉的掌上明珠,自小娇养长大,应该嫁给一个温文尔雅的相公,过岁月静好的平淡生活,而不是和霍家的媳妇们一样,随时预备着为夫守寡。
那年端午,他被旧友拉到定国公府吃酒,无意间见到阔别已久的她。她哥哥娶了定国公家的庶孙女,她陪嫂子回娘家省亲。
她长大了,眉眼依稀还是以前的模样,但不像小时候那样爱笑了。明眸皓齿,头发乌黑,举止温柔贤淑。
他叫出她的小名,她抬眼看他,又弯又细的双眉微微拧起,终于认出他来,客气而生疏,唤他“明锦哥”。
自从安国公老夫人去世,他跟随父兄出征,霍家和魏家就断了交情。
幼时她笑着叫他“明锦哥哥”,拉着他的手带他去看她亲手种下的紫茉莉,他走的时候她送他到垂花门前,学着大人的样子和他告别,“下回来玩啊!”
如今她快及笄了,以前的种种,应该早就忘了。
“二爷。”船舱外忽然响起随从的呼唤,“二爷,到了。”
霍明锦睁开眼睛,剑眉轩昂入鬓,连日旅途劳顿,轮廓分明的脸蓄满胡茬。
他踏上舷梯,登上甲板,渡口人流如织,人声鼎沸。
※
竹楼里很热闹,欢声笑语不绝。妇人们锦衣华服,珠翠金银满头,男人们衣着体面,戴儒巾,系丝绦,穿着打扮一看就和平民不同。
丫头、婆子环伺左右,一眼望去,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人。
芳岁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手心潮出汗,小声问莲壳,“二少爷说的贵人是谁?”
莲壳指指被众人簇拥在最当中争相奉承巴结的一名男子,“就是他。”
傅云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人太多了,看不清那人的相貌,隐隐约约只能看到袍服一角。
刚好挡在男人身前的侍女离开,露出一抹雪白银光,原来众星捧月坐在最当中的是一位年纪六十多岁的老人,穿一件银红松江细布道袍,鹤发童颜,身材矮小,和人说话的时候笑眯眯的。
“那是赵大官人,都管他叫赵师爷。”莲壳小声说,“他们家可厉害了,出了好多好多举人,进士也有几个,他们家的闺女更了不得,是首辅沈大人的发妻。”
傅云英脚步一顿,竟然是阁老夫人赵氏的娘家人。
崔南轩是沈介溪的学生,她常随他一起去沈府赴宴,这位阁老夫人未出阁时据说是位大才女,不过闺阁文字从未流传出来,所以大家只当是别人为了讨好沈介溪瞎编的溢美之词。毕竟赵氏从未表现出她曾读过书的样子。
她却知道赵氏确实才华满腹,她陪赵氏看戏的时候,听她随口指出唱词不顺口的地方,稍加修改,唱词立刻变得抑扬顿挫,朗朗上口。
赵家是沈家的姻亲
她想掉头回去。
“怎么,怕了?”一道带笑的清朗嗓音在她背后响起,傅云章缓步登上竹楼,垂眸看她,声音柔和了点,“别怕,老师人很和气,待会儿你写几个字给他看。”
傅云英抿抿唇,想了想,点点头。她能猜到傅云章的打算,知县、主簿等人都在讨好赵师爷,说明此人的身份绝不只是师爷这么简单。如果赵师爷当众夸奖她,那么至少在黄州县,以后没人会对她指指点点。
不管是荣王的亲眷、定国公一家,还是魏家,说到底都是皇权争斗的牺牲品,魏家的倾覆和赵家人没有关系。她用不着如此害怕。
傅云英定定神,跟着傅云章一起走进布置得富丽堂皇的雅间。
傅云章风采出众,甫一现身,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看了过来。
人群里传出各家小娘子刻意压低的哄笑声。羞涩的小姑娘们躲在屏风后面偷看傅云章,还有几个胆子大的小娘子借故站起身,假装和长辈说话,其实注意力全放在傅云章身上。
傅云章对这种万众瞩目的状况习以为常,目不斜视,面容温和而冷淡,迤迤然走到白发老者跟前,“老师,这是我族中的一位妹妹。”
傅云英应声朝赵师爷揖礼。
赵师爷撩起眼帘细细打量傅云英几眼,含笑道,“你既然特意带她来见我,想必一定有过人之处。”
傅云章道:“这是自然。”
莲壳把准备好的笔墨文具送上前,赵师爷指指面前的条案,“写几个字我看看。”
屋里的人面露诧异之色,看傅云英的眼神立马变了。
傅云英暗暗腹诽,赵师爷和傅云章这出双簧唱得太假了,赵师爷一看到她,什么都不问就让她写字,这不是摆明了他已经听说过她了么?
傅云章站在她身旁,看她站着不动,以为她紧张,垂目安慰她:“英姐,没事,就和平常一样。”
她莞尔,走到条案前,深吸一口气,拈笔饱蘸浓墨。
赵师爷原本大咧咧坐着看她写字,等她写完最后一个字停笔,他眉毛微挑,眼底闪过一抹喜色,霍然站起身,几步奔上前,捧着墨迹还未干的青纸啧啧道:“果然是个好苗子,你没诓我。”
傅云章嘴角微微上挑,瞥一眼傅云英,面带赞许。傅云英也抬头看他,一脸“原来二哥你也会骗人”之意。
想来他“少年举人、傅家二郎”儒雅俊美、博学多才的名声之所以流传甚广,背后一定有傅家人推波助澜。
两人相视一笑。
“丫头!”赵师爷不甘心被冷落,凑到傅云英身边,弯腰和她平视,“我收你做学生好不好?”
满室哗然,有人压抑不住激动,惊呼出声。从不同角落同时传来茶杯打翻在地的声音。
连傅云章也怔了片刻。
在众人或羡慕、或嫉妒、或惊诧的注视中,傅云英淡淡一笑,婉拒赵师爷,“我已经拜二哥为师,您是二哥的老师,我若是拜您为师,岂不是乱了辈分?”
赵师爷吹胡子瞪眼睛,“你和你二哥是同辈,怎么会差辈分呢?”
傅云英从容道:“二哥是我二哥,也是我老师,既拜了师,行过拜师礼,就得按着学生老师的辈分来算。”
赵师爷脸上难掩失望,盯着她看了片刻,摇摇手,“罢了罢了,强扭的瓜不甜。”
这一刻,傅云英仿佛能听见雅间内的众人在心底偷偷咒骂她的声音——看他们一个个面色古怪,不必猜,一定都在骂她不识时务。
傅云章沉默一瞬,和赵师爷寒暄几句,牵起傅云英的手,带她离开。
“为什么不肯拜师?”走下竹梯的时候,他问她,“你可知道老师是什么人?”
傅云英想起来了。这位赵师爷很可能是赵氏的蒙师,她听其他官太太八卦过,赵氏的字是跟着族里的一位长辈学的,那位长辈一辈子没能考中进士,但是才学渊博,很受赵家人尊敬。
难怪陈知县在赵师爷面前低声下气,阁老夫人的蒙师,不管是沈家、赵家的地位,还是赵师爷本人的声望,都足以让黄州县本地的大小官吏鼓足劲儿阿谀。
如果她能成为赵师爷的学生,以后姻亲嫁娶,只要媒人说她和阁老夫人赵氏师出同门,求亲的人马就能踏平傅家的门槛。
傅云章是为她好,但是她不想和赵家人扯上关系。
“二哥,你当我的老师就很好。”
她跳下最后一层台阶,一挥手,豪气干云,“将来我闯出名声了,你这个老师也会跟着名扬四海的。”
傅云章知道她这是在说玩笑话,摇头失笑,揉揉她的发顶,让老师帮忙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以后傅家的人不会因为她跟着他习字而对她恶语相向,拜不拜师只是其次,随她喜欢罢。
“别回去了,我包了间雅间,就在一楼,不仅能看到比赛全程,还可以看陈知县给获胜的队伍发赏钱,你去我那里看比赛。我娘不在”他顿了很久,才接着道,“可以把你的哥哥、姐姐们一起叫来,人多热闹。”
傅云泰和傅云启早不知道跑到哪里野去了,而且兄弟俩根本坐不住,傅云英道,“不麻烦的话,我把月姐和桂姐叫过来?”
傅云章嗯一声,吩咐莲壳,“去请她们。”
他神色落寞,眉宇间隐隐郁色,不像刚才那么轻松自在,傅云英扯扯他的袖子,“二哥,赵师爷那样的人都很清高,他肯帮忙,是不是你答应了他什么?”
“嗯?”傅云章一时没回过神来。
傅云英只好重复一遍。
傅云章笑了笑,“没什么,老师只是要我陪他下一场棋。”
赵师爷喜欢下棋,偏偏他的棋下得奇臭无比,性子又蛮横,常常悔棋,赵家人最怕和他下棋了。
傅云章的棋下得一般,但他总能让每一个和他下棋的人找到下棋的乐趣。棋艺高超的,他可以和别人不分胜负,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比斗。棋艺不好的,他也不会把对方杀得片甲不留,总能给对方留几分余地,又让人看不出故意放水的痕迹。
赵师爷太喜欢和傅云章下棋了,每次和他下棋,赵师爷都有一种自己是绝顶高手的错觉。
“没别的了?”傅云英追问。
傅云章鼻尖微微皱了一下,这让他显得年轻了许多,其实他也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郎而已,“没别的,我的五妹妹。”
傅云英放下心,点点头。
傅云章低头看着她,小姑娘双唇紧抿,表情严肃认真。他扬扬眉,心里觉得有点好笑,都说他少年老成,他怎么觉得年幼的英姐比他更老成?
※
京师。
皇上喜欢铺张奢侈,早在三月间就命钟鼓司排演歌舞,端午当天要举行盛大的庆典,与民同乐。
礼部上上下下为此忙了一个多月,搭建起来的戏台绵亘十里,要动用数万宫人完成整个祝祷仪式。谁知天公不作美,端午这天,突然晴空霹雳,淅淅沥沥落起雨来。
盼望了一个多月的庆典泡汤,皇上在宫里大发脾气,礼部官员挨了一顿骂,回到左顺门值班房内,唉声叹气。
雨越下越大,雨声哗哗,穿圆领青袍的青年官员推开门,随从立刻撑起伞为他遮挡风雨。
有人和青年拱手打招呼:“崔大人,这就回去了?午朝不当班?”
青年淡淡一笑。
回到崔府,管家惴惴迎上前,把一张名帖递给他,“老爷,这个人硬闯了进来,现在就在您书房里等着,他凶神恶煞的,武艺又高强,护卫们实在拦不住”
崔南轩扫一眼名帖,面色如常,清俊的面孔上不见一丝愠怒之色,淡淡道:“无事。”
他打发走下人,解下斗篷,走进书房。
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站在窗前,负手而立,凝望屋檐下垂挂的雨幕。仅仅只是一个背影,气势有如千军万马。
“霍将军。”崔南轩开口道。
男人转过身,扫他一眼,眼神像刀锋一样擦过他的脸,开门见山,“她是死是活?”
崔南轩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刚从外面回来,袍角湿了半边,在桌角留下一道水痕,“霍将军日行千里,不眠不休,往返京师、湖广,是为了在下的亡妻?”
霍明锦面无表情,深邃的眉目因为疲倦现出几分冷漠,“你觉得呢?”
蓝底白花瓷杯口萦绕着乳白热气,崔南轩手指轻叩桌面,默然不语。
“嘭”的一声,霍明锦取出一张腰牌,掷到他面前,“崔侍郎,我是个武人,喜欢直来直往,不必在我面前玩弄心计,我只问你一句话,她是死是活?”
崔南轩不语。
“我不像你们文人那么有耐心。”霍明锦笑了笑,眼底却冰冷,“一炷香后,如果你还不开口,只能请崔侍郎往北镇抚司走一趟。”
北镇抚司可自行督查办理案件,而且只向皇上一人效命,权威颇重,朝中官员光是听到北镇抚司之名就能吓得半死。
崔南轩一笑,平静道:“霍将军什么时候管起督查昭狱来了?”
霍明锦也笑了,“这不重要。”他扭头看着窗外沐浴在雨中的丁香树,似是在计算时间。
紫气东来,崔府好几座院子种的都是丁香树,只有她住的地方种的是几十年树龄的桂花树。
崔南轩眸光微垂,片刻后,轻声道,“不知道。”
像是对霍明锦说的,也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轰隆一声,惊雷闪过,刚好盖住他说话的声音。
但霍明锦还是听到这句话了。他握紧双拳,嘴唇微微颤抖,似笑非笑,“不知道?”
崔南轩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京师的,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现在在什么地方他通通不知道。
他有种直觉,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可他连她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都无从知晓。
她如此干脆,连死都要和他撇清干系。
“她走之前,故意放出流言,说先皇后临终之前,给了定国公什么东西。老师否认了这个说法,可皇上却坚信不疑”崔南轩轻声说,“暂时没人知道这个流言是她散播出去的,一旦老师发觉,她必死无疑。我给她建一座衣冠冢,抹除了她最后的行踪,世人都以为她死了。”
先皇后未曾留下子嗣,皇上和荣王都不是嫡子。皇上登基以后,以国丈定国公收留荣王家眷为由抄了定国公满门。
她离开之后,京师里忽然传出一道谣言:先帝临终前留有一道遗诏,上面写着由荣王继承大统,而那道遗诏被先皇后交给国丈定国公保管,首辅沈介溪带人抓捕定国公的时候,把遗诏拿走了。
这完全是谣言,道遗诏并不存在,锦衣卫抓捕定国公时,沈介溪也根本不在场。
她知道新君登基不久,敏感多疑,故意放出这个流言。皇上果然不问细节,对沈介溪起了疑心,数次找他讨要先帝遗诏,沈介溪辩白说自己什么都没拿,皇上将信将疑。
崔南轩知道流言是从她那里传出来的,帮她扫干净尾巴,沈介溪没有怀疑到她身上。
她只是个深宅妇人,有个嫂子是定国公家的庶孙女,仅仅靠着这层关系,她居然真的成功报复沈介溪和皇上虽然只是小小的挑拨离间,但往往君臣之间的矛盾,都是从互相猜疑开始的。
他以为风头过去,等她气消了,她可能会回来,派出去的人甚至漂洋过海找到爪哇国,始终找不到她的踪迹。
人死如灯灭,尚有几缕青烟环绕盘旋。她却消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不留一丝痕迹。
※
听完崔南轩的话,霍明锦闭一闭眼睛,缓缓步出书房。
希望太渺茫了,她一个弱女子,家破人亡,孤苦无依,亲人都死了,她怎么可能独活?
在孤岛的时候,他曾庆幸当年没有仗着家族之势威逼她,不然她肯定会被他连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