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
马二唬了一大跳,恨不得拉着相好的耳提面命, 看清楚自己身份再说话,莫要惹恼了贵人,却听方才娇娇软软的声音又再一次响起, 光听便挠得人心里发痒:
“大姐姐如何来了京畿?何时来?又为何来?”
漫不经心, 腔调里带着贵人特有习以为常的傲慢,马二光凭一副耳朵听, 也觉得这王妃与昨夜还睡在身侧的相好的不是一路人。
苏令娴面向过早地现出了愁苦,明明不过大了阿蛮两岁, 乍一眼看去,却仿佛已是两辈人。她苦笑道:“妹妹应该是知道定州所发生之事了?”
苏令蛮颔首:“知道。”
她方在长桌前的八仙紫檀椅上坐下,手里便被强硬塞了一杯热茶,杨廷示意苏令娴继续:“接着说。”
“王爷可否回避?”
“不必, 敬王与阿蛮本就是夫妻一体,没什么不能听的。”苏令蛮想也不想地回绝,杨廷嘴角翘了翘,眼里透出一点欢快的笑意来。
苏令娴默了默,突然忆起了往昔:“王妃可还记得,昔日在定州之时,我突然下药欲陷害王妃之事?”
“记得。”
“那幕后之人——”
“我知道。”苏令蛮不耐烦地打断她,“若你今日只是来说王二娘之事,还是将话咽下去罢,阿蛮不将你送官,已是最大的仁慈。”
不论出于何种理由,大舅舅在她幼时,确确实实是极疼她的。
许是时间过得久,许多事儿早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苏令蛮却还记得被吴仁富牵着上街,叉着脚丫坐在他脖上看猴戏的一幕。
以至于许多记忆早已面无全非,可唯有这一幕,却越发分明。
记忆尚存,情感被分割成了鲜明的上下两截,喜与憎的界限却越来越混乱,以至死讯传来时,只剩下了一点点挥之不去的怅然。
苏令蛮厌恶苏令娴,却更生自己的气,若当日不是将计就计地将大姐姐嫁入了吴府,或许……大舅舅根本不会死。
“原来妹妹……知道了啊。”
苏令娴恍惚道,也是,如今有了敬王相帮,从前在她看来难以撼动的幕后势力,许也不比搬块石头更困难。
“姐姐还没回答阿蛮之前的问题,为何害了大舅舅?何处得来的药,又如何从苏府逃出,为何来京畿?”
苏令蛮又问了一遍。
苏令娴哑然失笑:“你大舅舅非我所杀,是你镇表哥气死的。”
“你信那定州传来的满纸荒唐言?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他吴家造出来,试图将责任转嫁,好与苏府谈个筹码,为吴家挣一份靠山的圈套。”
“第一,若吴仁富为我所杀,为何前不爆,后不爆,偏偏在你嫁给敬王的消息传到定州时才爆出来?”
“第二,若照吴家所说,我日日下药长达两年,那仆人又是个爱说梦话的,为何从前同屋之人没听见,偏偏在我和离,与吴家无关系时才被人听个正着?”
“第三,为何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你阿娘回到家中时,吴家才挑了人大张旗鼓地上门,拿腔作调地要个说法?”
苏令蛮面色渐渐严肃起来,她之前所有消息,不过是由着一张信笺得来,消息并不对等,此时听苏令娴这话,却又觉得在理,所以:“那你为何当日在定州不说清,偏要逃出来,还做了……”
她看了眼旁边那汉子,尽管努力做尽了老实模样,一双招子却是贼溜溜得不似好人。苏令娴便一个和离妇,傍上这般,也觉得委屈了些。
“说?我一个和离之妇,阿爹那般自私模样,姨娘又不受人待见,谁会听?何况吴家上门,人证、物证早就造得齐全,恐怕不等我分辨,便被封了口、沉了塘,再不见天日。”
苏令娴笑得渗人。
她来这世道时,天真地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女,一切只等云从龙、风从虎,自己总有煊赫沸扬的一日,素行无忌,猖狂得意,只当一切只是梦一场的游戏——
终致遭了报应。
日日煎熬,好不容易逃出笼子,却发觉世界早在不知不觉中变了。
这是一个真实而残酷的世界,没有所谓的人人平等,只有强权与欺压,莫说人权,连说话,都得忌口。
她从前想错了。
她不是世界的中心,谁也不是,若终有人是,也该是不飞则已一飞中天的二妹妹才是。
“我从前没想明白,做错了许多事,可有一样,我是绝不会做的。”苏令娴答得郑重:“我苏令娴凡活一日,便不会做害人性命之事。”
“为何?”
苏令蛮不由回想起从前来,大姐姐当初为了在定州闺秀圈里脱颖而出,确实做了许许多多不上台面的勾当,可也确实不曾加害过人的性命,甚至当日春雨被阿覃杖毙,还连做了许多日的噩梦。
后来陷害自己,也是在姓王的教唆下给她下了媚药,若要说配的人多不堪……镇表哥比之那些流氓地痞,从大姐姐的角度来说,还算是好心了。
正想着,却听苏令娴幽幽道,声音仿似从另一个世界过来般恍惚:
“我从前以为,我与你们都不同,这世界的舞台,将围绕着我旋转,我若哭,这世界便不该笑;我若笑,这世界就不该哭。”
苏令蛮跟看傻子一般看着苏令娴,她第一次知道,这个大姐姐脑子约莫是有毛病的。
杨廷面无表情地啜了口茶,暗暗想:回头得将这人远远地送走才行。
“你们都觉得我脑子有问题,是不是?”苏令娴笑笑:“偶尔我也会觉得,从前的种种记忆是一场梦。只可惜啊只可惜,我所有的轻浮与妄想,都拜从前那个回忆所赐。”
在阳光罅隙的微尘里,苏令娴跪坐在地,似哭似笑,这些日子地惊慌逃窜,在这从前最嫉妒的二妹妹面前,竟然全数散去了。
“我不属于这里,我来自另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男女平等,女儿家也能当起半边天,也能当大官,养家糊口,她们活得精彩而自由,没有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人只能娶一个妻子,否则便是触犯刑律,人可以在天上飞,如果是从定州到长安的距离,只需要两个时辰——”
苏令娴比了个二字。
苏令蛮怜悯地看着她:这个大姐姐,妄想症越发重了。若说之前还有些可信,可那天上飞,定州到长安两个时辰,怎么想,也不可能。
苏令娴一看她眼神便知道她不信。
不过,她也不求她信便是了,吐了个痛快,才答了阿蛮之前的问题:“姨娘帮我逃出来的。她将家私都给了我,你也知道,女人嘛,但凡有些姿色,还有些能卖弄的才气,自然有办法弄到路引,我一路改头换面来到京畿,本来是想寻你救我,可又后悔了。”
“为什么?”
苏令蛮还未从苏令娴畅想出来的世界回神,下意识问。
“我知道,二妹妹向来是个有侠气又正直的性子,若查明我并无嫌疑,自然会想法子救人。可我这样……”
苏令娴自嘲一笑,这大约属于女人最后的一点自尊心。
她为着生存,跟了这样一个从前无论如何都不会正眼瞧的一个闲帮,憔悴老迈,要克服心理障碍,再去见一个千娇百宠着的王妃,心理那道坎,一时过不去。
孰料还是被绑来了。
许是两人敌对多年,仇人做久了,竟也更了解彼此,苏令蛮清楚地明白,她这个大姐姐今日说的,确实是肺腑之言,那条分缕析地疑点,也确实存在。
大舅舅,当不是她所杀。
“我一会送你去覃弟租赁的小庄子那,你留在王府多有不便。”苏令蛮道:“既人非你所杀,我必想法子为你翻案,但……”
“不必了,我自有落脚处。”苏令娴瞥了马二一眼,见他谄媚地朝自己笑,又厌恶地转过头去。
“其实,还有一事。”
苏令娴道:“我思前想后,许多事从前想不明白,可现下来了京城,见了许多事,便明白过来。如我这般之人,恐怕大梁朝从前便有,而那王二娘子……十分蹊跷,不大普通。”
苏令蛮挑眉,惊诧于这姐姐知道的不少:“哪里不普通?”
“她似有未卜先知之能,若我没猜错的话,该是……”
“重生。”
作者有话要说:
苏令娴:【举旗】土著不懂我的心!
第204章 鸳鸯错
“大姐姐是指……?”
苏令蛮不大确定地道:“死而复生?”她没来由地想起三年多前的一个梦, 此时想来, 梦中的场景真实而荒诞, 却又仿佛真的亲身经历过一般——
她未曾经受过幼时磋磨,平平安安地长大,父娇母宠……
摇摇头,晃去臆想, 自己先否定了:“不可能。”
人生不能回溯,若当真回溯,岂不更荒诞?
苏令娴露出个古古怪怪的笑来, 眼角的纹路微微下垂, 如悠长的鱼尾,她慢悠悠道:“我知道你不会信。”
“若非亲身经历, 我自己也不会信。人生若能重来,那不能重来的其他人当如何?难道就是牵线木偶?重生,阖该是笔者臆想出来的美梦, 我原来也以为如此……”
苏令娴喃喃道, 苏令蛮狐疑地看着她,方才她便一直有个疑惑, 大姐姐一直在定州,而王二娘未卜先知之事, 不说如何隐秘,可也绝不该是闭塞的定州能得到消息的,大姐姐……未免知道得太多了。
“当初墨国师以玄门之术,助太-祖创大梁天下, 便足以说明这世道,总有些玄而又玄无从解释之事。”
“二妹妹不信我,便罢了。”
苏令娴意兴阑珊道。
苏令蛮拨了拨手腕上的青玉豆,不疾不徐问:“大姐姐缘何知晓王二娘子未卜先知,又如何知晓这幕后一切均出自她意?姐姐莫要与阿蛮说,当初下药时,王二娘亲来与你辩说的。”
到这个地位便知晓,对底下人千难万难之事,也许不过是上位者的一句话。何况王二娘子手握王氏一千精兵,底下多的是跑腿的,要做得隐蔽绝不难。
是以——
这些要紧的破绽,怎会被定州一个从七品小吏庶女得知?
若说其中没有些猫腻的话,她绝不相信。
杨廷眸露赞许,苏令娴一怔,摇头笑道:“……亏姐姐从前还当妹妹愚笨,如今看来,真正愚笨的是我。”
“那大姐姐可否从头到尾为阿蛮解惑?”
杨廷全程未插一句,只静静坐着品茗,长睫微垂,敛尽所有暗涌,远远看去,竟有了岁月静好、公子安然的错觉。
唯独在外混惯了的马二能隐隐嗅出危险,伏地伏得格外尽心,心里盼着相好的莫要作大死,牵连了自个儿性命。
苏令娴张口欲言,门口却传来莫旌急急的一声请安:
“大人留步,郎君在书房内议事。”
“让开!”
随着杨文栩的一声爆喝,随身侍卫出手如电,迅速将莫旌拿了下来,门从内“吱呀”一声开了。
春末的阳光水一般流泻在面上,杨廷不适地眯了眯眼,才将视线凝聚在杨文栩面上,嘴唇微抿:“宰辅大人大白天地不去上朝,怎么有时间来儿子府上?”
杨文栩目光惊疑不定,一时竟忽略了书房内跪地的一男一女,更忽略了跟随出来的儿媳,怒道:“你——”
他醒过神来:“进门说话。”
杨廷朝莫旌看了一眼,杨文栩摆摆手,示意手下将人放了,莫旌动了动肩膀,这才与林木一边一个将书房内跪地的两人重新押了出来。
杨文栩正眼都没瞧两人,信步进了书房,苏令蛮转身欲出院子,却被一道声音止住了:“敬王妃也来。”
公爹找她有事?
苏令蛮疑惑地瞥了眼杨廷,却被他箍着肩,半揽着进了书房。
“关门。”
杨廷甩袖,待劲风将门带上了,半支棱着腿靠在门上,懒洋洋地问:“阿爹可是兴师问罪来了?”
杨文栩嘴动了动,在苏令蛮眼里,这向来不可一世的老父亲竟显出了一分老态,他摩挲着袖口的蛟龙爪印,半晌才沉声道:“阿廷,你老实告诉我,圣人的打算……你知晓几分?”
“还有,那绝子药……”
杨廷看着老人眉间的褶子印,心道:岁月果真是不饶人,一眨眼,阿爹竟也老得不敢问了。
“没成,儿子没喝。”
杨文栩明显松了一大口气,面色显见地好了许多,点点头道:“……这才对,都姓杨,一个老祖宗,该有的分寸,不能失了。”
“阿爹既然问到这份上了,儿子也想问句,阿爹到底如何打算的?”杨廷淡道,换了个腿继续支着,苏令蛮纯拿自己当摆设,听这父子俩打哑谜。
杨文栩叹了口气,没吱声。
“阿爹这权相做了这许多年,逼得圣人与儿子不得不反目,儿子如今只能一条道走到黑,阿爹却还在与儿子腔调,大家都姓杨,该有的分寸不能失?”
杨廷眸光冷冽,咄咄逼人。
杨文栩紧了紧手中袖子,直直站了许久,才道:“大兄临危托孤,为父便有道义守我杨家世代传承。杨家本就人丁稀少,子嗣稀缺,纵有兵戎相见的一日,可这子嗣之事,决不能动。”
苏令蛮在旁听得愕然,若照公爹这般说,为何又要做那讨人嫌的权臣,欺压幼帝,不肯放权?若想和平相处,便该早早放权,也不致堂兄弟反目,或者说……
公爹便是想逼阿廷上位?他自己却因着道义,不好动手。
这便跟帮邻人守瓜的农夫,自己看着地里的瓜嘴馋,偏又碍于诺言不能动,便暗示明逼自家儿郎大半夜去偷瓜,反正……他自己尽到看瓜的责任了嘛。
若果真如此,还真真让人不知该从何吐槽起。
不论苏令蛮心中如何腹诽,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一边斟了茶过去给公爹,一边让阿廷坐下谈话,杨文栩闷头看地,比之从前沉默不少,似乎圣人对杨廷下绝子药,对他来说打击颇大。
“罢罢罢,别的为父也不管,阿蛮,是吧?”
杨文栩有一双与杨廷如出一辙的凤眸,只是这眸子如今添了几许冷厉的皱纹,苏令蛮点点头:“媳妇在家中时,爹爹也这般称呼,公爹也叫我阿蛮便是。”
“阿蛮,尽快为我杨家开枝散叶,明日开始,每半月为父都会让太医来为你诊平安脉。”
杨文栩的好意没受领,便杨廷毫不留情地拒了:“阿蛮由麇谷居士亲自教授,诊脉这事,还当真不劳烦阿爹操心了。”
杨文栩一愣,“麇谷居士?倒是……”
他一脸意外,对这儿媳杨宰辅素来不放在眼里,也不稀得去查探,只知道出身鄂国公府旁支,再低下不过的身份,没料到竟然还有这一茬。
苏令蛮点头称是:“劳烦公爹费心了。”
这两父子但凡呆上超过一炷香时间,便会跟乌鸡眼似的互相怼起来,眼见杨宰辅又一次被杨廷气得甩门而走,苏令蛮才慢条斯理地坐下:
“师兄不妨说说,这绝子药是怎么回事?”
杨廷摸了摸鼻子,这才将事情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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漪澜宫内,银丝炭烧得正旺,圣人绕进廊下,方跨进房内一步,便忍不住皱了皱眉,问宫人道:
“容妃这怎么还烧着炭?”
王文窈听到动静迎了出来,绿袖福了福身,才道:“娘娘身子一直不见大好,怕见风,是以这炭便一直未停。”
春末夏初,本就是快走几步都会略略出一层细汗的时节,宫人们早换上了纱衣,偏容妃还多披了一层月白的绸裙,面色微白,盈盈熟步走来,竟生出楚楚可怜之感。
“圣人。”
杨照瞥了她一眼,才俯身将人扶了起来,笑道:“阿窈这身子……还需多养养。”
王文窈笑盈盈称是,杨照才摆了摆手:“都退下吧。”
李德富公公领着宫婢太监们流水一般出了内殿,径自站到廊下去。
王文窈面上的柔弱不过一瞬,便又化作了水般的柔媚,她绕着圣人的脖子娇声道:“圣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回来找妾身,可是又有事要吩咐妾身了?”
杨照扯下她手握着把玩,半晌才玩味地笑道:“前几日爱妃派人送花笺给孤,说生辰到了,想要在宫内半个生辰宴,孤……准了。”
王文窈喜出望外:“圣人当真?”
“正巧中山王不日将抵京,便将叔父与敬王一家,都请来乐一乐如何?”
王文窈笑得娇俏:“圣人要妾身作甚?”
“前些日子那绝子药下是下了,可孤这心,不知怎的,总有些忐忑,再说……孤还听闻了一桩事,敬王妃竟曾与麇谷居士习过医,鬼谷门中人总有些邪,万一阿廷这药给解了……”
杨照这担忧确实不无道理。
麇谷居士的手段,但凡有些门路的都听闻过,敬王妃莫说得了真传,便只有一二,也难免察觉阿廷的身子有问题,到时候……
“圣人想借臣妾这生辰宴作甚?”王文窈眼睛长大,嘴唇翕张,竟透出股无辜感来。杨照心中感慨果真是蛇蝎美人,一边将计划说了。
王文窈听得连连点头,两厢一合计,便真定下了十天后大办生辰宴,帖子当日便发到了敬王府上。
苏令蛮一边服侍杨廷将外袍解了,一边道:
“看来这容妃依旧是圣宠不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