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马不停蹄地施展轻身功夫往外赶,莫旌往后瞥了眼,见林天佑被人负在背后便不去管了,“他正在朝这里赶来,想来是快到了。”

言罢,几人迅速出了庄。

闻人野人如其名,是个野路子,少时偷鸡摸狗之事没少干,长安城里的三教九流便没有不打过交道的。前年被招入威武侯府做客卿,一连吃了两年的白饭,本就手痒,孰料今日一大早便有人持着主公密令匆匆前来,他朝食的碗没吃空就撂下了,一直待命到深夜才又接到消息,赶来了这起火的庄子。

远远见一袭白衣鬼魅般而来,心下不由赞了声“主公好身手”,尖嘴猴腮面拼命屏住:“闻人野?”

“小的在。”

“你方才可有搜查过这庄外?”

这是闻人野的强项:“回主公话,确实找到些线索。”

他领着人绕到庄子后面的门,指着地上脚印道:“中午城郊下了一场蒙蒙雨,这几串都是之前留下的,但是有一串最新鲜。”

“若人正常走路,虽会因两脚受力程度导致脚印深浅,可这一串明明是慌不择路,似是受了伤,脚步虚浮,一脚尤浅,一脚尤深,错乱芜杂。脚间距约四寸,足形纤巧,应为女子,身量在七尺二寸到三寸之间,体态轻盈……”

闻人野注意到在他谈及“受伤”时,主公不太明显地皱了皱眉。

身量高挑到如斯又体态轻盈的女子,长安城里并不算特别多,绿萝一听便觉得必是自家二娘子。

几人随着闻人野一路追溯下去,在百米开外的草丛间失去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不远处的一个车辙印子。

“痕迹还很新鲜,应是离去不久。”闻人野俯身以手触了触印子,泥软而不塑:“约莫在一刻钟前,三人,两男一女。”

“很好。”

杨廷瞥了闻人野一眼,接过莫旌递来的马缰,直接翻身而上,正踢马欲走,又阻止了莫旌:“闻人野与我一道去。至于你,莫旌,去寻老爷要一道手令,就说——”

杨廷咬咬牙:“就说本侯欠他一个人情——请他将林天佑的案子留中不发,待本侯回来。”

莫旌一怔,这么多年来主公来与宰辅的关系极淡,父子处得比陌生人都不如,许多时候主公情愿求陌生人都不会寻到宰辅头上,如今竟然肯为了孙二娘子做到这地步?

他抬头只见到暗夜处两个极小的黑点一起一伏,很快便消逝在视野里。绿萝亦翻身上马,牵起缰绳调转马头道:“还不走?”

一夹马腹当先便走了。

地、玄、黄三支部曲已经分散出了城,对附近进行地毯式搜索,务必不能遗漏,只留一支在城内留意消息。

另一边。

苏令蛮半蜷缩在马车角落,捂着肚子,额上淋淋出了一层冷汗。

“哎,里边好酒没声音了。”

驾车之人朝另一蒙面人示意了下,那人连忙掀帘子看,只看到那小娘子抱着肚子咬牙不吭声,一点月色透进来,面色白得发青,好似不行了。

他唬了一跳,还没到地方……

人下意识地探进去半个身子,苏令蛮一把捉住他手:“疼。”

桃花眼痛得眯起来,双眸泛着双光,可纵然这般落魄,依然美得让人心中生怜。蒙面人胸口颗冷硬心肠,思及眼前这人的遭遇,也忍不住软了半颗:“怎么了?”

马车停了下来。

前头那人也探身进来,见这人被捉了手舍不得扯开,嗤笑道:“你还有这心思怜香惜玉?将人送到,便不关我们之事了。”

“可主人嘱咐过,不能让死了。”

“真麻烦。”那人挥挥手,道:“这些个贵族家的娘子就是金贵,怕是受了凉风,你便给灌些热水。”

苏令蛮挣扎间,衣襟便松了开来,露出胸口一点瓷白的肌肤,衬着那发疼的呻吟,让人忍不住生出别样的心思来。

“嘿,二啊,主人说没让弄死,可没说旁的不让吧?”

“咱们活这么苦,可还没尝过上等人的滋味,不如……”那人嘿嘿嘿笑着,搓了搓手。

一开始进来那人目光闪了闪,才有些犹豫,却被另一人一把掀了开来,“得,你不肯,就我来。”

“啊——”

苏令蛮猛地攥住先前那人手腕,不可置信地摇头,因情绪激动,甚至抓破了他手腕上的一点皮。

“你别求他,没用。”

这人笑了一声,捉了苏令蛮衣襟便扯,“撕拉一声——”衣襟被扯烂了,苏令蛮不肯,抬脚便踢,伸手便挠,“嘿——野猫性子挺烈啊,有意思。”

他干脆扯了面巾,露出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来,倒是长得一副老实样,只可惜眼中的淫邪破坏了面上的憨厚。

苏令蛮猛地一抓,竟直接在那人眼下抓了一道深深的血印子,直接破了相。

此时她才露出一个艳丽的仿若罂粟花般的笑来,那人正欲说话说话,却发觉本该站在身后的搭档扑通一声,没站稳直接跌到了马车底下。

心道一声“不好”,正欲起身,却只觉喉头一甜,人已直接失去了意识。

苏令蛮这才喘了口气,感谢起那时离庄之时蒋师姐硬塞给她的“护身之物”来。她之前给林天佑下的是迷药,因要套话,又身份特殊,便只打算给个教训便算。

至于这两人,若是迷药恐怕不一会儿就醒了,如今她手无缚鸡之力,可没甚法子逃出生天,何况……

苏令蛮将衣襟拢了拢,苦笑着想,女子的一点本钱,在这种时候,还真是有用。

马车的目标太大,也不能呆。苏令蛮下车,四下探看,四处都是旷野,连田地都无,不见人家,道路左边是一片密林,虽说自古有逢林莫入的说法,可——

对于苏令蛮自己而言,却是再好不过的藏身之处。

她不再耽搁,直接转身便往林子里去。

茂盛的野草遮住了她凌乱的脚印。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极正确的决定,就在苏令蛮前脚刚进林子,远处便匆匆来了一队人,待检查过马车上两个气息皆无的死人后,暗骂了声蠢货,在附近兜了一圈,领头人眯眼看向林子:

“给我搜!”

苏令蛮靠那一点点柔术,将自己扭在树干上猫了许久,林风越见萧瑟,吹得她瑟瑟发抖,身上的袍子被林中不知名的灌木刮得东一道西一道,她捂着肚子,只觉得那真的一阵一阵地发疼了。

杨廷匆匆来时,便见到这么一副景象。

他放在心间上自己都不知如何是好的女子,被一群粗野莽夫逼到了树上,如一只无家可归的猫儿似的盘着,待见到他时,面上难得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你怎么才来!”

苏令蛮承认,在这一刻出现的杨廷,大概就如同话本子所说一样,“身披七彩祥云,披荆斩棘而来勇救公主的义士”。

她心底的防线再一次被破了。

就如同那次在东望酒楼里万众奚落下的一扶,在山林雨夜里凉风萧瑟的一抱。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得如同一个孩子,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

杨廷轻轻抱着她,喉咙里深深地“唔”了一声。

闻人野悄悄地转过身去,退开来时发现他那一向冷漠持重的主公眼里,仿佛闪烁着水光。

大概是月色太美了。

他心想。

作者有话要说:

阿廷:感谢幕后之人!抱得美人归!

第151章 交颈鸳鸯

“对不起, 阿蛮,我来晚了。”

杨廷拥着她,月光温柔如水, 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细碎的光影照进来,眼前小娘子哭得跟花猫似的, 面上青一道灰一道的, 明明极其狼狈、头发凌乱,可他却觉得心中软得一塌糊涂。

一日一夜狂风肆虐的心, 再一次安稳地落回到胸腔里。

杨廷俯首在她发间亲了亲, 安慰道:“阿蛮,没事了。”

温热的鼻息喷在发顶, 苏令蛮没来由地感到安心, 继而遗落的恐惧和委屈才一股脑儿迸发出来,她捶了他一记, 破涕为笑:

“都怪你。”

大抵世上所有女子皆是如此,受了委屈苦痛, 不问情由对错头一桩便是先向情人迁怒,理智在感情里通常是处于被压缩的地位, 爱恨被放得格外的大。

“是, 是,是,都怪我。”

若换了从前,莫说是迁怒, 光这么一个脏兮兮的人杵在面前,杨廷都要忍不住皱一皱眉头,转过头去。此时却浑然不觉,声音柔了下来,半点不见外地袖子帮她揩了揩脸:

“瞧你,哭得跟花猫儿似的。”

苏令蛮仰着脸任他揩,白色的绸缎划过她脸,“疼!”她瞪了他一眼,继而又捏着鼻子道:“臭!”

“小没良心的。”

杨廷笑骂了一声,嗓音温柔喑哑,他伸手捏了捏他脸,苏令蛮一个劲儿地仰着脑袋往后躲,气得立时两只手牢牢箍着她,俯身又亲了一口:“嗯?还臭不臭?”

“不臭了不臭了,”苏令蛮咯咯笑,“你寻了我许久是不是?”

杨廷默了默,耳尖可疑地泛了红,见闻人野在后贼眉鼠眼地偷看,扶着苏令蛮转了个圈,挡住他视线道:

“这里不安全,我先带你离开。”

说着俯身一把就着腿弯将苏令蛮抱了起来。

苏令蛮“啊”了一声,手下不稳,下意识便双手环住他脖子,生怕掉了下去。

“你——”

“又要叫我登徒子了?”杨廷见她眉眼羞涩,忍不住用鼻子顶了顶她,亲昵地问,见苏令蛮白馥馥的脸肉眼可见般红透了,跟煮熟了的虾似的,低低蕴在喉间的笑意才散扬开去。

胸腔的震动连着欢喜一道传至苏令蛮心里,她软弱无骨地窝在他怀里,抠了抠他胸前的衣襟,嘟囔了一句什么,杨廷没听清,俯首问:“什么?”

“没什么,走你的吧。”

苏令蛮啐了一句。

“等等,你受伤了?”她这才注意到杨廷衣衫下摆与袖口的一点血沫子,腿蹬了蹬便想下来,被杨廷“啪的”一声拍了下屁股:“莫动,不是我的血。”

“你——”

苏令蛮羞愤欲死,一手放开这人脖子捂着屁股瞪他。杨廷往上托了托,头也没回地吩咐:“闻人野,转身。”

夜风轻轻吹过树梢,两道剪影交叠在一处,仿佛交颈的鸳鸯,一切温柔暧昧到了极致。苏令蛮闭着眼,只觉得心头暖烘烘的,身子懒懒地靠在他硬实的胸膛,承受着眼前男子一下又一下或轻或重的吮吻,唇齿相交处,是无尽的怜惜和后怕。

闻人野乖巧转身,视线凝聚到近前参差的叶片上,啧啧想着:年轻真好啊。

谁能想一向清冷如仙的主公,下凡谈起情爱来,竟然是这般的黏黏糊糊,百炼钢成绕指柔。不过想到方才的惊鸿一瞥,不免想着,若他年轻个二十来岁,遇见这般一个小娘子,恐怕也没能免俗。

三人一路绕开暗桩,对方并不敢明目张胆地搜山,凭着闻人野的认路本事,三人很轻巧便自后山翻了出去,来到了藏马之处。

苏令蛮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到了?”

“没,你再睡会。”

杨廷紧了紧手臂,长时间抱着重视,臂膀已经微微发酸,可他一丁点想放的一丝都没有。苏令蛮“哦”了一声,又阖上了眼,半睡半醒间,眉间还紧蹙着,显然睡得不大安稳。

杨廷垂眸看了眼怀中的小娘子,目光放柔,再抬起时又冷厉如刀,声音压得极低:

“闻人野,本侯交与你一项任务。”

“你速速去将玄字部曲领来,,记住,偷偷的,莫惊动旁人,本侯要的……是活口。”

闻人野心中一凛,俯身失了个礼,头也不敢太抬地旋身上了马。

苏令蛮被惊醒了,看着闻人野精瘦的个儿骑着匹黑马消失在远处,才想起来问似的:“你方才说雪是旁人的,是谁的?”

杨廷默了默,没回她,拍拍她背,哄她再睡一会。

苏令蛮此时却已经睡不着了,一见他神情就知道这人又闹别扭不肯说了,嘟了嘟嘴不大乐意。杨廷扶她上马,半搂着她,一牵缰绳,调转马头直接往回路上赶。

为避免撞上寻人的那一拨,还特地选了条僻静的小道。

“这是何处?”

苏令蛮看着眼前夜色中安静矗立的农家小院,篱笆墙、小石桌、葡萄架子,一切打理得干干净净。

杨廷没理她,朝里唤:“张嫂,张叔,在么?”

不过一会,油灯被点亮,一阵手忙脚乱的声响过去,一三十好几的农人模样匆匆奔了出来,见杨廷先是一愣,迟疑道:“小……郎君?”

杨廷笑了笑:“张叔,是我。”

张叔隐约见小郎君怀中的一团影子,不敢再乱看,连忙将院门开了:“快请进,快请进。”心下不免咕哝小主子怎这时候来,也不知出了何事。

张嫂也匆匆忙忙抿着鬓角出来,匆匆行了个礼,杨廷道:“无事,张叔张嫂莫紧张,阿廷便是来这住上一夜。”

张嫂一眼就注意到了小郎君怀中乌溜溜睁着眼睛的小娘子,心下不免喝了声彩!这么一双璧人,便跟天仙下凡似的。

杨廷率先下马,小心翼翼地将苏令蛮抱了下来,苏令蛮红着脸也道了声“张叔张嫂”。

“莫紧张,张叔张嫂是当年我阿娘身边服侍之人,人很好。”

张叔笑得一双眼都眯了起来:“这便是少夫人了吧?”

苏令蛮正欲反对,却听身边杨廷若有似无的“唔”了一声,她心下诧异,不免狐疑地看着他。

杨廷摸了摸鼻子:“张嫂,可有吃的?少夫人饿坏了。”

张嫂连连“哎”了几声,忙转向灶头边走边道:“等着!正巧昨儿阿西回来称了些猪腿肉回来,张嫂这便给少夫人做去。”

苏令蛮腹中如鼓,此时缓下来,才觉得当真是饿了。

张叔也跟着去后厨帮忙,她趁人不注意,伸手便在他腰间一拧,压低了声龇牙道:“谁是你夫人?想得美!”

“那方才谁与本侯在树林子里亲得情真意切、缠缠绵绵的?”

“你——”

苏令蛮没他不要脸,一时间竟是找不出话来。

张叔刚走到门口,便忍不住缩了脑袋回去。张嫂见了忙问:“怎么?不是让你去问问少夫人有没有什么忌口的么?”

“做你的去!”张叔没好气道:“反正照着小郎君的口味做便是了。”

杨廷没告诉苏令蛮张叔听到了这一段话,免得小娘子皮薄,当真恼得不理他。苏令蛮捂着肚子,有气无力地坐在堂屋:

“说吧,侯爷是如何找到阿蛮的?身上又是何人的血迹?”

杨廷挨着她坐下来,顾左右而言他:“你还叫我侯爷?”

苏令蛮仰头看了他一眼:“不叫侯爷叫什么?”

杨廷面上便不大高兴:“阿蛮!你不是应了,应了我……”他能察觉到她的软化之意,可听苏令蛮口中道意思,好像要反口不认,便忍不住发急。

杨廷头一回与这般的小娘子正正经经相处,亦是头一回有这情爱相思,自然不晓得,这世上的女子,最擅长的一件事,便是口是心非。

尤其是情人面前。

苏令蛮也免不了俗,她笑嘻嘻逗他:“阿蛮应了侯爷什么?”

杨廷睨了她一眼,幽幽道:“吃干抹净不认人,阿蛮,你真是好样的。”

苏令蛮登时被噎住了,“什么吃干抹净不认人?”

后厨刚出来的张叔又悄没声地回了去,张嫂差他出去添些茶水,也被他拒了,直到张嫂欲自己出去,才被张叔扯着说了一通。

张嫂眉开眼笑道:“看来小郎君欢喜极了少夫人!”她总算不需要担心小郎君会打一辈子光棍了。

小娘子羞愤欲死的表情取悦了杨廷,他这才舒畅了些:“阿蛮,待我大军回来,便亲自上门提亲,可好?”

苏令蛮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在两日前,她还想着绝不可能与这人有任何瓜葛,恨得咬牙切齿,可现下却又欢喜得不行,她从前不明白,此时却想明白了。

便如她对楚方喧,不论如那人如何作为,自己总是淡淡的;可一对上对上杨廷,欢喜与讨厌便格外强烈,心绪起伏得厉害。

她早就默认了杨廷的靠近,若换作任一人,不论是楚世子,还是圣人,苏令蛮都无法想象那人……亲吻自己的模样。

“明日回了京,你便在国师府里安安静静地呆着,书院那先休半月假,莫出门了。”

苏令蛮抠了抠堂屋方桌上的文理:“是不是——林天佑出事了?”

杨廷便一怔:“你知道了?”

“我还知道一件事,林天佑与我说,给他药,安排了这一切的,姓王。”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