麇谷居士得意地挤挤眼睛:“就这药性吧,师兄我下得重了些,你阿爹没个三年五年的,恐怕是好不了。”
他作出个节哀的表情,苏令蛮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三年五年,足够她阿娘把阿爹压得死死的了。
麇谷居士一路盘算这明日拜师礼要准备的东西,蓦地,苏令蛮软糯的声音辟开这静谧的庄子,直冲入耳朵
“师兄,你如今都是阿蛮的师兄了,还要藏头露尾着……不给看么?”
麇谷居士浑身都僵直了。
第121章 紫微帝星
“居士?师兄?”
苏令蛮笑嘻嘻地转到麇谷面前来,只见那张皱巴巴的、布满了老人斑的、任谁来看都栩栩如生的面具上, 恰如其分地显出一丝无奈来。
她一眼就看到了居士的眼睛。
温柔如海, 藏在那双褶子皮下, 亲切的、无奈地,还带了一点点……悠长岁月浸染过的疲惫和黯然。
苏令蛮一下子闭了嘴。
她敏锐地感觉到,这绝不是一个令人感到愉快的提议, 拜师成功让她过分兴奋以至于僭越了应有的分寸。
“对、对不住, 师兄, 阿蛮鲁莽了。”
苏令蛮无措地挠了挠头发, 披散着的头发几乎要被她挠成鸡窝。
麇谷几乎是一下子感觉到方才还十足兴奋的小丫头低落的气场, 忍不住伸手在那“鸡窝”上再揉了一把, 直到不能看, 才哈哈笑道:
“小丫头挺机灵的嘛。居然知道师兄带面具了。”
苏令蛮嘟囔着嘴道:“早就知道了。”
鬼谷子的怪癖天下皆知,逐美之风亦是由此盛行, 何况方才短短一面,便能看出其性恣意狂肆, 绝无可能委屈自己,更不会委屈自己的眼睛——
起码收徒之时,居士绝对长得不差, 即便长残了,也不至如此老丑。
麇谷居士“唔”了一声,负手看向院中从容生长的槐树,叹了口气:“师兄发过誓……一眨眼,连这树都要老了。”
语气还是惯常的轻快调子, 隐藏着的一点黯然和浓浓的自弃,苏令蛮确实一听便听出来了,她故作轻浮地眨了眨眼睛:
“师兄,你说自己老,阿蛮还是承认的,毕竟是明摆着的事。可这槐树还是少壮之龄,你偏要与他比,羞也不羞?”
居士的一腔沉重全数成了河堤的泥沙,被苏令蛮三言两语给冲散了。登时也记不得了,插着腰跳起来道:“谁说你师兄我老了?”
“师兄我可还是嫩小伙儿!”
苏令蛮打趣的眼神在他皱纹横生的面上转了一圈,摇摇头“啧啧”了两声,摆明了不信。
院外传来神出鬼没的两声“哈哈”,麇谷居士黑脸道:“师傅,莫要再偷听!”
鬼谷子清清朗朗的声音从不知何处传来,却仿佛就在耳旁流淌:
“师傅我何必在近处听你这老菜帮子鬼话连篇?平白污了眼睛!”话音落,便又是一阵嚣张的哈哈大笑。
苏令蛮也忍不住掩唇笑了起来。
麇谷居士气得跳脚,转眼见阿蛮这臭丫头也一并笑,凶狠狠地一摊手,老树皮似的双手朝上摊开:“臭丫头,将早上的饭钱还来!”
苏令蛮可怜兮兮地看着他,麇谷顿时没辙地软了下来:“得得得,不还便不还,真是前世欠了你的。”
“小信伯,要不是为师知道你这破脸在外招不到桃花,还非得将小阿蛮认作你女儿了。”
麇谷居士朝天翻了个白眼:“师傅,你很闲?”
苏令蛮偷偷努了努嘴,压低嗓子问:“师傅躲哪儿呢?”
孰料这般近的距离,鬼谷子也听到了,笑嘻嘻道:“小阿蛮,只要师傅想听,这十里皇城也都能听着哦。”
“师傅您又在忽悠人。”
突然,一道清冽如冰的嗓音加入进来,麇谷居士满是药香的院中赫然走进一个人,萧萧肃肃的白衣飘逸如水,偏眉眼如千年不化的冰雪,待落到苏令蛮身上,才仿佛化了一丝。
“哟,小冰块来了。”
鬼谷子诧异的声音还在耳边,人已经到了院中,亦是清爽白衣,与杨廷一前一后站着,一清淡如水,一冷冽如冰,却俱是风姿出众,爽朗清举。
杨廷俯身便行大礼:“拜见师傅。”
鬼谷子“唔”了一声,挑眉道:“小清微,师傅前脚收了个可心的小徒弟,你后脚便来了。”
“小信伯,你这效率不差啊。”
麇谷居士听得莫名其妙:“徒儿可还没发讯呢。”
眼下之意自然是杨廷瞎起劲来了。
苏令蛮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着眼前的认亲场面,心底不免骨碌碌冒起了泡,揣测起杨廷此时来的用意来。
鬼谷子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这一对小年轻,只觉得被麇谷居士荼毒了许久的眼睛终于被洗干净了,眼前又是一片春和景明,繁花盛景。
他朝杨廷招招手道:“来,小清微,为师给你介绍下——”
“师傅,她们早认识了。”麇谷插嘴道。
鬼谷子浑当没听见,接着炫耀起苏令蛮来:“小冰块,来瞧瞧你新来的小师妹,漂亮不漂亮、可心不可心?”
杨廷抿了抿唇,看向苏令蛮的一双眼幽若深潭,半晌没答话。
清风拂过树梢,枝叶沙沙作响,小小的院落内,药香盈袖,白衣郎君像是夏日艳阳下,一个轻易唤醒又被迅速戳破了的梦。
梦醒,便连泡沫都消散一空。
小娘子鬓发蓬乱,乱糟糟拢于耳后,却仿佛平添了一丝柔软而热闹的生活气息,杨廷定定看着她,启唇道:
“漂亮,可心。”
声音不大,该听的却都听到了。
苏令蛮目中波澜未起,好似眼前不过是一个毫无挂碍的陌生人,弯了弯唇角道:
“师傅,这位杨师兄,阿蛮是认识的。”
麇谷居士翘了翘胡子,偷眼觑了杨廷,努努嘴问:“臭小子,怎么将阿蛮得罪了?”
杨廷没搭理他。
鬼谷子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继而得意地抚掌笑道:“天下美人是一家,兜兜转转,总是要兜到一处的。”
“小清微,走,去与师傅叙叙旧。”
说着,长袖拂过,清风卷尘埃,两个神仙般的年轻郎君便俱都消失在了苏令蛮与麇谷居士面前。
麇谷叹了口气:“师傅还是这般,说风便是雨。”
“师兄,阿蛮又饿了。”
苏令蛮摸了摸到了这似乎扁得特别快的肚子,突然道。
麇谷居士捂着瘦得特别快的荷包,委屈巴巴地皱起了眉毛,欲哭无泪地道:“阿蛮啊……”
你这可是半大闺女,吃穷老子啊。
可——不论如何挣扎,总还是要吃的。
待苏令蛮拍了拍吃得十足饱的肚子出饭堂,麇谷居士已经打着“午歇”的幌子一溜烟地跑了。
小饭堂虽价贵,可饭食委实美味,苏令蛮自昨夜起,便都没控制住地吃了个十成饱,这下心底不由打了惴惴,愧疚地沿着树荫散步消食。
消完食,又若无其事地去了居士的院子。
居士不在,却吩咐了狼冶交与两本药典给她——《鬼谷本草经》与《鬼谷药典》。
狼冶小心翼翼地递来:“阿蛮师姑,居士说,这两本没嚼完前,莫来烦他。”
书页边缘起了毛边,纸张泛黄,封面的古纂体再再都显示了这两本书的年岁久远。
苏令蛮慎重地接了过来,这恐怕是拜了师以后才有的待遇,从前居士不给她,不过是因着名不顺言不顺,如今却能正式交付于她了。
“阿冶,多谢。”
狼冶摸了摸后脑勺,嘿嘿笑了声,自苏令蛮变漂亮以后,他对着她,便不如从前自在。
“对了,居士交代了,若你得闲,可去图书楼看一看,里边有许多孤本,还有师傅亲自撰写的典籍,于你大有裨益。”
“图书楼?百草庄尚有图书楼?”
苏令蛮蓦地睁大眼睛,惊喜道。
话册易得,书籍难存,大梁建国不过四十余年,动乱却将近数十载,从前许多珍贵典籍悉数散轶,能建得起图书楼的,整个大梁,不过一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而已,不仅要求万册珍贵典籍,还不能滥竽充数。
至于皇家,穷尽全国之力,也不过才堪堪两层书阁而已。
也不怪乎苏令蛮惊喜了。
她将两本药册往袖中一塞,便催着狼冶带路,去看一看那图书楼。
原来这图书楼并非麇谷居士私人所有,而是鬼谷子将门中书籍着人誊了一份,专门迁了过来,造福门人——
毕竟京畿乃朝之重地,不论出世入世,在这总是没错的,至于美人:也自然是这繁华国都更多。
图书楼建得极是隐蔽,苏令蛮一边走一边记,饶是她自诩记忆力极好,到后来也糊涂了。
狼冶笑她:“当初我可是走了三十来回才堪堪将这这步子记熟了,阿蛮你一回便想记明白,当真是异想天开。”
苏令蛮撇了撇嘴,她觉得再来个两回,自己便能记得住,至于二三十回……当真是很迟钝了。
“便没有一回就记住的?”
狼冶摸了摸眉毛:“有啊,杨小郎君便是。”
“他?”
苏令蛮忍不住拉长了声音。
“杨小郎君天资聪颖,这是鬼谷子先生都赞了的。”狼冶步子加快,嘴里却是对杨廷之事如数家珍,“……当年入门批语,批什么来着,紫薇斗数……”
他那时年纪也不大,此时想却是想不大起来了。
苏令蛮却唬了一跳:紫薇斗数,主帝星。
帝星,帝星……
她猛地抬起头来,图书楼雕栏玉砌,已赫然在望。
第122章 小叩禅扉
三层的独栋小楼, 翘角飞檐、雕梁画栋,全红木建制,与此间比起来, 那五座野趣十足的小院便显得格外的敷衍了。
狼冶在小楼外站定, 也不进去,先是讲了几条规矩,诸如“不可将图书楼的藏书夹带出去,不可破坏污染任何一册书页”等等陈芝麻烂谷子的陈规, 又摸了摸鼻子脸臊着道:
“居士事先交代过了, 晚上他也没空, 让你莫去寻他。”
苏令蛮想起麇谷付饭钱时那张苦哈哈的老脸, 知晓他必是肉疼怕她再去寻他付饭钱,不由乐了:
“师兄他光光给人瞧病, 那银子便收了满坑满谷,怎还这般舍不得花销?”
狼冶摊了摊手:“居士就这脾气。银钱永远只嫌不够的,不过往年碰上大灾年头, 倒也舍得买米施药的拿出许多去。”
苏令蛮的调笑这才停了, 居士这才是大仁善, 虽说平时不大着调, 但大是大非面前, 却绝无可能掉链子。
“那狼冶便不进去了,望师叔恕罪则个。”
狼冶拿腔作调地赔罪告辞,苏令蛮不耐看他作这模样,忙笑嘻嘻挥手打发了他去。
“浩海楼。”
苏令蛮望了望匾额上银钩铁画的三字, 如百草庄门头如出一辙的狂气,便知必是同出一人。在门前略站了站,便推门进了去。
甫一入门,扑面而来的便是书册子置久了的陈气,许是许久不曾有人光顾,烟尘在透窗而过的金线下漫天飞舞,苏令蛮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一排排直达屋顶的实木架子整整齐齐地列着,将房间分割成了一小块一小块逼仄的空间,光线亦被寸寸割裂开来,光晕蔓延,飘在半空,落在地面,整一层楼半明半暗,仿佛是另一重被虚幻了的天地。
“啪——”
跳动的烛火将整个房间照得豁亮,仿佛又重回人间似的,苏令蛮长出了一口气,顺手将打火石重新塞入袖中,踱步至窗前,开窗透气,直至烟尘气都散得差不多,才肯罢了。
匆匆将一楼藏书浮光掠影似的一览而过,果然如她所想,一楼书册虽也珍贵,却不算太难得,大多是当世名家著书立说之册,或为前人散轶游记、或如四洲本纪等天马行空类的畅想,甚至还有一列架子专门陈列了昭明先生的话本子——足见书楼主人的恶趣味。
苏令蛮心底暗自将各处分类都记妥,便又径自去了二楼。
二楼显见要珍贵稀罕的多了。
甚至能在期间见到许多价值千金的孤本,鬼谷子在誊抄之时,甚至连旧本子的年岁都一并仿了,光光陈列在那,便能感觉到其扑面而来的古朴与厚重,可算得上是仿得惟妙惟肖了。
龟甲、竹简,羊皮卷等前人记册,亦不在少数。
苏令蛮赞叹万分,前人遗馈浩如烟海,仅仅置身于此,便已觉三生有幸。她忽而想起家中酷爱孤本字画的阿爹,若让其见到这么一幢书楼,恐怕连那红袖添香亦要少想了。
照例点了灯、开了窗,便又上了三楼。
比之二楼的挤挤挨挨,三楼的书架上一行通常就置了两三样东西,一眼看去,倒是一目了然得很。
许多册子竹简均已残缺不全,可即便苏令蛮见识有限,却也能认出来一些。
譬如号称世独一本的《王辛丛集》,前殷大家方一桐曾因其中途散轶而形如枯槁,郁郁而终,此时却被随意地放置角落——
而三楼上这等书册,数见不鲜。
书架呈回字形朝外铺开,苏令蛮绕过层层迷宫式的“壁垒”,一书架一书架的看过去,直至绕入了回字正中央。
出人意料的是,正中并非是一排书架,而是一张四四方方的紫檀木桌,其上供奉着一只精巧的如意纹银镂雕花香炉,香已近乎燃尽,只余一点浅浅的星火,炉内积了一层厚厚的香灰。
佛香四散开来,在无数陈书故纸里,仿佛穿越了时间与岁月的间隙。
香炉旁,是一卷不知放置了多久的画轴,纸张微微泛黄打着卷,露出氤氲的墨色一角,苏令蛮一眼看去,便认出了这是女人的裙摆。
双罗绣纹收边,看起来是前朝的工艺。
她下意识地想伸手细瞧,却被一道清冷的声音阻了:
“莫碰。”
杨廷逆光走来,白色绢制宽袍轻轻拂过书架,苏令蛮未及点灯,沉沉的黑影笼罩住自己,恍惚间她只能辨清昏暗中那双亮若星辰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仿佛被一只猛兽盯住,苏令蛮悚然一惊,下意识便摆出了防备的姿势。
黑暗中一阵沉沉的半讽半嘲的笑声滑过,杨廷移开视线,不再看她,极其娴熟地从桌肚里重抽了一支香点燃,插入香炉,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东南西北四书架直插房顶,隔出的格局因杨廷的到来显得更为局促而逼仄,他挺直身板立在那,本就稀疏的日光几乎悉数被遮去了。
“此处供奉的是你……何人?”
苏令蛮下意识便想到了杨廷的亲身母亲,杨宰辅先夫人。
杨廷不答反道:“浩海楼系师傅所有。”
所以,这供奉之人……当是师傅的亲近之人?
想到那前朝的绣艺,苏令蛮眼睫微垂,笑了一声,移开话题:“郎君来图书楼,当真是巧。”
“巧”字尾音微提,蕴着一点讥讽与了然。
杨廷下意识便想到了幼时养过的一只奶猫儿,乱伸着爪子抓人使坏时,便是这般气人模样。
他倾过身,试图在一片黑暗中看清她,面沉如水:“师妹未免想得太多。”
苏令蛮嗤笑了声:“那为何我前脚来了百草庄,你后脚便来了?”
“第一,百草庄本侯从前常来,何时来、何时走,都没个常数,此事二娘子完全可以问一问信伯,莫要朝自己脸上贴金。”
杨廷靠得太近,苏令蛮下意识想往后退一步,冷不丁触到了身后沁凉的书架,瞬时挺住了,倨傲地抬着下巴,半步不肯退。
两人鼻息相闻,杨廷微微低头,说话的热气喷在她细嫩的脖颈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