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开饭了?”

苏棣起身,却听蓼氏道:“再等一等。”

“还有谁没来?”苏政不悦道。

陆氏幸灾乐祸地笑道:“阿瑶带着新来的几个上街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大哥不如再等一等。”

苏政今日在朝堂上本就呆得憋屈,此时一听,愠怒道:“瞧她能的!都饭点了还乐不思蜀,以后到得夫家也这般没规没矩的?”

“阿爹!你这可就冤枉阿瑶了,阿瑶是带几位姐姐去采购些物事,哪里是乐不思蜀。”

正说着,一阵轻快活泼的声音传了进来,厅外徐徐走进来一行人。

苏和安不需费力,便一眼瞧见了与苏玉瑶并排而立的小娘子。

豆蔻梢头的年纪,颤巍巍露出一点花苞,可这小娘子花苞开得太盛,将其余几人的光彩全压了。

石榴红明绡纱对襟齐胸襦裙,饰以大红莲纹大袖明衣,披帛飘逸,莲步姗姗而来时,便仿佛是玄女染华尘,姝色动人。

他从前总以为红衣艳俗,可在这小娘子的身上,却仿佛天生契合,美得惊心动魄,如红梅吐蕊,迎霜傲雪。

“秋水为神玉为骨……”

苏文湛率先反应过来,他自是没想到不过换个衣裳,这小娘子便似开光了似的,越发光彩照人,见苏和安又犯了痴,忍不住伸手掩住他嘴,索性厅内没人在意,只道:“服不服?”

苏和安讷讷点头:“服。”

“那一会阿潇表妹便给你应付了。”

苏文湛拍拍他,苏和安这才哭丧着脸从美色中醒过来,此时再去想王二娘,脑中印象却仿佛一下子冲淡了许多,寡淡得让他提不起一丝劲。

“好。”他恹恹地点头。

这边的官司自然没人在意。

苏玉瑶已然放开苏令蛮的手,一蹦一跳地扯了国公爷的袖子:“阿爹,可见着阿蛮姐姐了?还有蜜儿妹妹,阿岚姐姐。”

苏蜜儿心中不是滋味,却到底还知道礼数,与另两人盈盈拜下去,见了个好。

国公爷这才不自在地“恩”了一声,双方各自认过亲,才分桌坐下。

小辈儿归小辈儿一桌,大的归大的一桌,只时不时扫来的视线,让苏令蛮颇有些适应不良。

绿萝伸手为她夹了面前的一道松鼠鳜鱼,苏令蛮细细嚼着,明明肚里饿得慌,偏还要保持十二分的仪态,苏文湛却看出了不同:

“阿蛮妹妹,你这丫鬟倒是不差。”

从举著的姿势到夹菜的动作,都如行云流水般,与世家的丫鬟不差仿佛。

苏令蛮放下筷:“多谢堂兄谬赞。”

苏玉瑶硬是要坐她旁边,扯扯她袖子注意另一桌还未见过的生面孔,团花织锦蜀绣褙子,青色半褶裙,面上太太一团和气:“见着我那姨姑奶奶么?”

苏令蛮小声道:“见着了。”

“以后离着她远些。”

苏令蛮虽不明所以,却从善如流,两人絮絮谈论间,却听对面一道细细柔柔的嗓子道:“食不言寝不语,阿蛮姐姐恐怕是边疆待久了,不晓得京畿的规矩。”

这是指责她没规没矩了。

苏令蛮莫名看去,却见一鹅蛋脸尖下巴的清秀小娘子正拄着下巴笑嘻嘻看她,心中不免好笑,这人着实没脑子,连对桌的大辈都在聊些家常,便是针对自己,也未免落了下层。

“这位妹妹是……”

“哪里是妹妹,”苏玉瑶笑嘻嘻道:“阿潇表姐都及笄了,叫阿蛮姐姐不大合适。”

柳潇潇自然当苏令蛮几人是乡下来打秋风的穷亲戚,何况她来这,也不过一个季度做上三身衣裳,而苏令蛮一来,非但让苏玉瑶另眼相看,便是大表哥……

她偷偷觑了一眼,正要说话,却被苏和安哈哈打断了:“表妹,吃菜,吃菜!”

苏文湛偷偷朝苏和安树了个大拇指,三房的阿江嘟了嘟嘴,她这两边都不喜欢,只默默吃菜。

另一边却已经在说起苏令蛮明日入白鹭书院之事,苏政听出些苗头:“你是说,邀帖是景先生送来的?”

景春来除了授课之事,从来不管事,光光挂了个院长的名头,这事蓼氏不知,苏政却是知道的,听闻苏令蛮能让其另眼相看,不由面上凝重了些,匆匆扒了几口饭,将碗筷一撂,人便起身去了外书房。

苏棣显然也坐不住,纵大房三房夫人在管家权上有争斗,可朝堂之上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也起身出了去。

老夫人仿佛习以为常了,磨着没牙的齿慢吞吞吃那些软烂的菜,半晌才想起道:

“大媳妇,孩子们千里迢迢的过来,阿蛮又是要上书院的,我们可不能短了她,一会你让人从我这取个一百两银子送去,莫要亏待了人家。”

蓼氏哪能真让婆婆贴体己银子,忙道:“媳妇正要与您老人家说,一会我与老三媳妇一人送个一百两过去,还有碧涛苑也要再添几个人,小娘子们身边的丫鬟,回头也得记在册上,身价银子从公账上出……”

熟门熟路地将安排说了一道,旁边三房陆氏却垮了脸,心道这大嫂要做好人,作甚要将自己拉进去,既是要给,总不好只给苏令蛮一人,这样一下子便又要三百两出去。

二房媳妇龟缩着,见老夫人眼抠抠地过来,打了个激灵,忙道:“媳妇手头紧,一百两怕是拿不出来,一会凑一凑,每人给个五十两给大嫂送去。”

老夫人这才满意地“恩”了一声。

苏令蛮在旁听到要添人,不由皱了皱眉,她身边两个丫鬟,本就比苏蜜儿与苏珮岚多一个,若再送人来,总是大丫鬟,委屈谁都不好。

何况,回头居士来了,她还想跟着去学针灸药理,再跟个半途来的,总是不爽利,打定主意一会必是要想法子推了,只默默地捡米吃,待觉得有七八分保了,便不肯再进。

许是胖怕了,她格外听从居士的嘱咐,飨食吃得最少,苏玉瑶羡慕地看着她纤细的腰身,也放了著:“阿蛮姐姐这般瘦,阿瑶也得学着少吃些。”

苏文湛笑她:“那阿瑶百味斋里每日的点心,不如一并减了吧?”

“那不成。”苏玉瑶头也不回地道,娇嗲道:“大兄答应阿瑶的,可不能反悔。”

苏蜜儿噗嗤笑了声:“阿瑶姐姐恐怕不晓得,阿蛮姐姐从前可是……”她神秘地一笑,柳潇潇觉出点苗头:“是什么?”

“不如我来说了罢。”苏令蛮不大在意地道:“从前我胖的大约……大约有两个阿瑶这般大,好不容易瘦下来,便不敢多吃了。”

苏和安一口饭险些没吃进鼻子里,着实是想象不出来这般貌美的小娘子胖成两个大是何等模样,苏玉瑶也睁大眼睛:“当真?”

苏蜜儿觉得没劲,不再说了,苏珮岚笑笑,羡慕道:“当初阿蛮姐姐瘦下来时,定州城里的人,可都是惊呆了的。”

苏令蛮并不爱谈这段过去,毕竟与之伴随的,是常年的冷遇和热嘲,转了个话题说起了旁事。

不一会,飨食完毕,老夫人与蓼氏便领着小娘子们,将序齿重新排一排,免得叫差了。

这一辈里,苏令蛮仍是排了第二,苏珮岚大些,第三,而苏玉瑶只得到了第四,接下来便是苏蜜儿,三房的嫡长苏绫江,庶次女苏洛儿。

至于苏大娘,自然还是国公府出嫁的嫡长女——至于上三年定州送来的几个,却是不再排进去了。

苏玉瑶显然对第四不大满意,可论年龄,也无可推脱,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序完齿,一窝蜂人便乌压压散了去。

苏令蛮这一日过得刺激,也带着绿萝与苏蜜儿一行人一道回了碧涛苑。

~

国公府荣禧苑内。

蓼氏散了头发,却见难得进门的国公爷敛容肃目地进来,不由稀奇道:“老爷今日不在蓉姨娘那呆了?”

蓉姨娘是最近纳的,年轻貌美,正当得宠,蓼氏从前还吃醋,现如今却是看淡了,国公爷挥挥手道:“莫说这些,不过来嘱咐几句话。”

蓼氏亲自起身,帮他将外袍脱了,服侍国公爷洗漱了,待两人全都上了床,苏政才道:

“这个阿蛮,你怎么看?”

蓼氏这才明白他今日为何丢开了貌美的姨娘过来,啐道:“不过是件小事,忙慌什么。”

“这小娘子,还有些机灵,看着也还柔顺,倒是个得用的。”

“可是宫里有动静了?”

苏政摇头,“前头那打算放一放。”

“你是说……圣人那边……”

蓼氏掖了掖被角,小声问,这些事苏政历来也只能与蓼氏谈,那些个小妾姨娘玩玩尚可,可见识终归短缺了些,他沉声道:

“威武侯上回千里驰援,将北疆定州、长郡、奉天三郡牢牢握在了手心,连着杨宰辅手中御狄彝的三十万大军,整个大梁军队除开镇国公府一脉,几乎尽握手中。”

“莫看宰辅与威武侯父子如今不合,焉知是不是做给圣人看的?”

“宰辅是圣人的皇叔,若圣人薨了……”苏政面色越见严峻:“你说是谁上位?”

“这妾身便不大明白了,宰辅这般大好的局面,为何威武侯还要承插一杠子,将与王氏的婚约给搅浑了?”

琅琊王氏属当朝世家,名贵清流,若与杨宰辅结盟,那便是如虎添翼,除开名头上不大好听,上位的可能性极大。

苏政揉了揉额头:“威武侯这人颇有些邪性,行为做事总让人摸不太透。”

如今陈郡谢氏也趟了这趟浑水,圣人手腕不弱,直接指了谢道阳作伴读,只要谢氏不想放弃这个嫡长孙,便只能将自个儿绑在了圣人的战车上,王氏又被威武侯得罪狠了……

现如今水是越发浑了。

苏政看不明白,便不欲下海,蓼氏却突得想起一事:“老爷,你可还记得,威武侯去过定州!”

“怎么了?”

“以阿蛮的相貌,试问哪个血气方刚的小郎君能抵得?”蓼氏言语未尽,苏政却猛地一拍手,想起一桩旧事,哈哈大笑:“夫人,夫人你可真是老爷我的贤内助!”

“你记着,阿蛮如今,可是我苏氏一支奇兵,慎重待之,慎重待之。”

蓼氏茫然道:“老爷这话,宫里咱不送了?”

“不送,不送,送什么?”

苏政捋了捋胡子,哈哈大笑,再坐不住,起身披了衣裳便要去寻三弟议事,被蓼氏拉了住:“这般晚了,事若不急,还是莫去了,三弟妹可不是好惹的。”

苏政一怔,又将袍子脱了下来,重新半躺到了床上,蓼氏没好气地问:“老爷要让妾身做事,好歹让妾身明白事情来由,免得坏了老爷的事。”

“也许,经此一事,我鄂国公府能风云雷动,青云直上。”

苏政只说了一句话:“景先生的故居,在姜野,上回三弟翻阅旧卷之时,发觉宰辅娶先夫人之地,亦在姜野。”

蓼氏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表情,威武侯去过定州,威武侯的亲生母亲与景先生同出一郡,阿蛮得了景先生的邀帖。

若不以巧合论,那便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阿蛮得了威武侯青眼。

甚至蓼氏已经联想到了威武侯冲冠一怒为红颜,千里驰长安只为阿蛮退婚一事。

“夫人,你且记住了,世上没有绝对的巧合。纵有,那我们也需得留出空来想一想。”苏政一个泥腿子,光凭着夫人外交,便能在京畿站稳了脚跟的,当然并非与世家所传那般无用。

“我们且推一推,看一看究竟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PS:这绝对不是渣男贱女文,阿蛮也绝对不会跪舔男主~

第105章 梦魇重重

威武侯府。

空气微醺, 郁郁的燥热弥散开来, 一盏琉璃宫灯幽幽地在廊下打着转。

莫旌一肩背着藤箱, 一手搀着一白发老者匆匆下了马车,三步并作两步入了正院。

老者约莫六十有余, 晕黄的光下, 只能见面上纵横的沟壑, 眼中沉淀的是岁月赋予的慈蔼, 即便被拉得踉跄,也并不生气,只问道:

“你家郎君现今如何了?”

林木在廊下走来走去,眼见来人,登时喜出望外地迎了出来:“陌太医,你可来了。”

陌太医捋了捋虎须:“情况如何?”

话未说几句, 人已经到了廊下。

林木叹了一声:“此番来势汹汹,还未醒。”

推门进去, 这是一间典型的儿郎房间,东墙一幅雪夜射雕图, 蜿蜒的长几, 将整个南窗都揽住了,陌太医未及细看,便被拉着穿过长长的过道, 入了内室。

一股极清幽极特别的香气扑鼻而来,似兰非兰,让人闻而忘俗, 一盏落地四足两耳青铜方鼎架在墙角,其上袅袅散着一两一锭金的龙涎土。

陌太医挥了挥手:“将窗开了。”

一身着绛紫团花蜀锦立领上襦的中年妇人正坐在榻旁默默揩泪,一见陌太医便如见了主心骨似的:“陌太医,你快些看看,郎君他……又犯病了。”

莫旌放下藤箱,默默将窗开了。

陌太医坐到榻旁的矮几上,朝床看去。

只见一如芝如兰的俊俏郎君此时正昏昏沉沉地睡着,白璧似的面上此时浮满了一粒一粒的红疹,眉峰紧拢,额头密密地出了一层汗,口中呓语连连,听不大真切,显然睡得极不安稳。

“烧了多久?”

陌太医熟稔地扯开杨廷衣领子端详了一番,红疙瘩密密麻麻起了一层,手指、足间全数看过,又细细地诊过脉,一边用帕子擦了擦手一边问。

“酉时三刻至现在便一直高烧不止,约莫两个多时辰了。”

妇人泪水涟涟地道,被林木劝着搀到一旁坐下:“阿娘,你就莫要瞎掺和了,太医都来了。”

宵禁落钥后莫旌只得先去了一趟宰辅府,特特取了宰辅的手谕才将将敲开宫墙,把用惯了的陌太医请来。这妇人亦不是旁人,正是林木的亲娘林妈妈,杨廷的乳娘。

陌太医显然是对杨廷这桩病症极为熟悉的,他熟稔地开了张房子让莫旌拿下去煎退烧药:“据老夫所知,郎君这病已经两三年未曾犯过了,为何今日如此来势汹汹?”

“今日可曾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之事,刺激到他?”

——不同寻常之事?

林木眼皮子动了动,摇头道:“奴才不知。”

“这便奇怪了。”陌太医捋了捋胡子,奇怪道:“按说没什么刺激的话,不至如此?或者郎君……”

陌太医一咬牙,不顾一把年纪问:“与人有敦伦之事?”

林妈妈揩泪的手顿了顿,林木哭丧着脸道:“并无。”

“或有少年慕艾之人?”

林木摊手几乎要哭了:“太医,此乃郎君私事,奴才委实不清楚。”

便是知道,也得将嘴巴闭紧了。

思及在暗室里那活色生香的一幕,林木恨不得将自己耳朵眼睛全掩了,知子莫若母,立时被林妈妈看出了点苗头,照着腰间软肉处狠狠一扭:

“阿木!说实话。”

林木支支吾吾不肯说。

陌太医摸了摸鼻子:“心病还须心药医。”

作为太医院首座三十余载,达官贵人之中藏污纳垢之事不知凡几,他能活到如此久,全因了“嘴严”两字,所见所闻之事,从来是过眼过耳不过心。

只对着这几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小郎君,陌太医还是不免心软,忍不住多嘱咐了几句:“郎君这厌女之疾,长久下去恐不是个办法。”

杨氏一脉像跟受了诅咒似的,最年轻一辈嫡支只得两个儿郎,支脉更是在建朝之战中死绝了,若杨廷始终不能亲近妇人,那宰辅一脉也该绝了。

思及多年前那桩旧事,陌太医忍不住叹了口气:

作孽啊。

人若当真狠毒起来,可真是连孽畜都不如喽。

林木被林妈妈训得跟孙子似的,投降道:“阿娘,当真不是你想的这回事,哪里来什么小娘子?”

林妈妈不信:“今天下午郎君接了个口信便匆匆出门,一回来便躺倒了,若非是亲近了小娘子,又如何会这般发起疹子?”

林妈妈的一针见血,让林木语塞了。

“乳娘,没你说的这回事。”

一阵沙哑得仿佛刀刃擦过磨刀石的声音在室内响起,杨廷吃力地撑着床头吃坐起,朝陌太医点了点头:“陌太医,又麻烦您了。”

“郎君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