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留意到那人时,纵春风夏日、秋霜冬雪,四时三餐,皆不同寻常,何况杨廷这般举措,对苏令蛮这等丫头片子,更是迎头一击。她昏昏沉沉地想着,只觉得一颗心像在被泡在热水里蒸,又软又甜,还带着点说不出道不明的羞意,雪白的皮肤下,一层馥粉透了出来。

杨廷请她去,定州城小娘子里,那是独一份的。

苏令娴见她春风得意,心底跟打翻了醋缸似的又酸又涩,但出离寻常的自信让她瞬间又站了起来,高昂着头心道:她来这世道走一遭,从来不是来看旁人春风得意的,既有这际遇,合该有一番成就,前期不受些磋磨,又哪里有守得云开的那一日?

“二妹妹,杨郎君说了什么?”

苏令蛮没搭理她,直接朝方脸婆子道:“丁妈妈,你去与那送信的人说,我去。”

绿萝在旁忍不住哀叹了一声,她自是看到信笺上那一行字了,作孽啊。打定主意一会好好劝劝二娘子,免得一头扎进了冰潭里被冻死,还不如尽早撤出,脱离苦海——反正就杨郎君那鼻孔朝天的尿性,凡夫俗子皆不在其眼里。

丁妈妈领命而去,苏令娴敏锐地抓“我去”两字,问:“你改主意了?要去春日宴?”

“对,怎么,姐姐不同意?”

苏令娴面上神情相当精彩,吴氏却是喜出望外,一叠声地吩咐将连婶子叫来,给阿蛮重新梳妆换衣,郑妈妈上前提醒她:“夫人,宴行还早,朝食已呈到了东侧间,不如先去进些米水,好歹垫垫饥?”

苏令蛮早就饥肠辘辘,忙点头赞成。

朝食便在苏令娴一人食不知味,苏令蛮和吴氏吃得津津有味的氛围里结束了。苏令蛮不愿当着苏令娴面打扮,便干脆托词回房一趟,抱着木盒子带着连婶子步履匆匆地往揽月居赶,雀跃的好心情却在看到院中老神在在的苏覃时打了折扣。

一身湖蓝色元宝领长袍衬得苏覃更是唇红齿白,无害又乖巧。他显然站了有一会了,见是她嘴角便一翘:

“二姐姐,早啊。”

“你来此作甚?”

苏覃啪地一声打开了折扇,轻摇几下才道:“听说你揽月居昨日不大太平?论理此事我本不该过问,不过……听说二姐姐将我身边得力的小厮也给一并发卖了,于情于理也得来过问一声,您说是吧?”

苏令蛮狐疑地瞥了他一眼:“若宁素来不得你心,如何就成了你身边得力的小厮了?” 还未待苏覃言语,又接着道:“个中缘由三弟弟不需知道那么清楚,对你没甚好处,若身边少了人觉得不适的话,再让牙婆子来给你挑一个便罢。”

说着便想带着人绕过苏覃回房,却被苏覃一把扯住了领子:“二姐姐,巧心呢?”

“花妈妈呢?”

“邓婆子呢?”

“花家的与他儿子呢?”

苏令蛮佩服苏覃对苏府的掌控力,在吴氏和苏护这两个真正的主人未曾发觉一星半点之时,苏覃便已迅速而准确地掌握了情报。她甚至毫不怀疑,苏覃能凭借这一点蛛丝马迹,探得事实真相——虽说这拔钉子的行为,苏令蛮本也没打算避着旁人。

天边一轮红日慢悠悠地爬出了地平线,奋力网上一跃,升上了高空,给大地洒下温暖的轻纱。

苏令蛮紧紧地抱着怀中的盒子,惊诧地发觉——这礼物所能带来的,短暂和蓬勃的快乐,迅速地消失了。

第63章 故人重逢

东望酒楼二楼包厢。

四四方方一张黄花梨八仙桌, 一碟又一碟的冷碟摆满了, 各色春饼摆了一桌, 唯一道奶白点心独得青睐。林木敲门进来,杨廷漫不经心地揩了揩手, 将布巾往桌上一掷,头也未抬:“东西送出去了?”

林木毕恭毕敬地道:“送了。二娘子说一定来。”

“如此。”

语气毫无波澜, 听不出起伏, 林木一时弄不明白郎君对这苏二娘子到底是看重还是不看重,只得垂头保持沉默。

“清微,时辰差不多,该出发了。”刘轩探头进来,张口唤道, 嘴角还咧得很开,笑意便有些不怀好意:“林木, 你刚刚跟你家郎君说那谁呢?二娘子,哪家的二娘子?”林木摸了摸后脑勺,讪讪一笑:“刘郎君挺早。”回避了之前那个问题。

刘轩点了点头:“清微, 不是我说,你可真够殷勤的啊。”还说不在意。

杨廷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未搭理他,起身整了整袖口,刘轩不由自主地“哎”了一声,这才发觉杨廷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特特将打扮了一回, 一身天水蓝缂丝宽袖大袍,右衽斜对襟样式,腰间坠着一对鱼龙佩,乍一眼看去,比平时还晃眼许多,忍不住口中啧啧了两声:

“清微,你这样出去,我敢打包票,到时候这花果香帕我们恐怕是用到明年也用不完了。”

杨廷斜了他一眼,肃冷的面上难得带了点活人气,跃跃欲试地道:“王沐之要来。”

刘轩“嘿”了一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我说你怎么难得将自己拾掇了一番,还当你是为了苏二娘子,打算破例做这悦人悦己之事。”

这里头,还有桩旧因。

杨文栩这宰辅权力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直系属下便是左右二相。而王淼作为琅琊王氏出来在大梁朝堂之上的头一份,占了这右相之职,从来就与杨文栩不是一路人。一个是世家清贵,有数百年赫赫声名,一个是军功传家,走了狗屎当了这大梁朝的家;两方代表在这朝堂之上,自然立场便不那么和谐。

王淼作为唯一敢在朝会上与杨文栩叫板的权相,杨文栩自然是不大喜欢。连带着,两人的儿子自小也有互别苗头的意思,小摩擦多了,矛盾便跟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到得现在,杨廷只要听到王沐之三字,便会跟斗鸡似的,从长相比到才学,从穿着比到衣食,全不肯跌了份。

刘轩一听“王沐之”三字,便立时明白过来为何杨廷今日难得反常,见他刚刚站起又落座,奇道:“时辰都差不多了,你还坐下作甚?”

杨廷蹙着眉,义正言辞地道:“重要人物,都是最后出场的。”

刘轩:“……”

无奈,只得拍腿陪他再等了会,刘轩才成功将这小祖宗送出了酒楼,眼看十几骑铁骑绝尘般消失在眼前,才摇着头叹:“穷折腾。”

杨廷在城郊外特地将马儿勒停了会,才重新策马扬鞭,望郊外的一处温泉别庄而去。在这偏于干燥的北疆,有这么一处温泉别庄便已是极其纳罕之事了。当年独孤家大喇喇地将这处温泉别庄圈进了自己势力范围,如今没落了,才重新吐了出来,还归了原来的主人——付家。

温泉别庄占地颇广,陈设富丽,到付家手中又重新装饰了一番,此时被借来办宴,门前已是宾客盈门,沸反盈天。各色绫罗绸缎夹在其中,马车几乎将这平日清幽的门面给包了圆。

杨廷默不作声地勒停了骏马,旋身下了马,身后十几忠义骑也几乎是同一时间下马,这么一行气势凌厉的铁骑几乎是立刻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力。可惜到底太过熙攘,前面恰好一左一右两列马车堵了个严实,杨廷定睛一看,右边马车上熟悉的三叉戟家徽赫然映入眼帘。

苏府的?

林木笑嘻嘻地将他马鞭收了,任马夫一一将马牵走,安排了人去盯,见杨廷朝那处看,低下头难得抖了个机灵:“郎君要不要去打声招呼?”

马车上先是跳下来一个活泼泼的少年郎,深宝蓝圆领袍,眉眼间挥之不去的骄横破坏了那一身天真烂漫,杨廷不置可否,一角艳红色娇怯怯地下了车,眼睛一眯,心下惊讶:苏二何时瘦了这许多?定睛一看,哦,矮了,不是她。

苏令娴扶着弄琴下了车,转身正好瞅见杨廷电光火石的一瞥,心下欢畅,不由自主地便扬起了一抹温婉的笑,杨廷冷漠地收回视线:“不了。”负手而立,长腿窄肩的好架子让他在这群罗缎里如鹤立鸡群,天水蓝在这暖日朝阳里,被他穿得如十里春风,凭空醉了许多人。

林木可惜地看了眼苏府的马车,此时那儿站着一盛装打扮过的苏二娘子,耀目得仿佛是一团火,身上浓烈的恰到好处的红,更衬得肌肤如雪,眉目如画。脸庞虽有些丰盈,与之前不盈一握的苏大娘子比起,还显得略有些丰腴,可那种夺人耳目生机勃勃的美,几乎能将周围的一切都衬得黯淡了——

他为曾经自己的有眼无珠惭愧。

想起晨间送去的东西,林木忍不住又提醒了目不斜视的杨廷一回:“郎君,苏二娘子看起来挺喜欢您送去的这身衣裳。”

杨廷这才分出一丝注意力给他,口中不置可否道:“恩?”

视线却是难得纡尊降贵地往右边马车又扫了一眼:“确然不错。”可便是这般十丈软红里出来的艳色酥骨、活色生香,也不曾让这岫云杨郎多停留一秒,苏令蛮高高地扬起笑,未到一半,却见杨廷视若无睹地移开了视线,这俏眉眼全丢给了瞎子看。

耳边一声清脆的“噗嗤”声,苏令娴嘲弄道:“二妹妹,出门在外还是矜持些,莫要丢了咱女儿家的颜面。”

自打二进门前回合,她见苏令蛮穿了这一身几乎互别苗头的行头,便一直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针对她——按说以前那些暗地里的小动作不断,却万万不会放到吴氏面前,呈到明面上来。

苏覃折扇一打,不轻不重地道了声:“大姐姐。”语气里的责备苏令娴却听出来了,她嘴角微不可查地瞥了瞥,懒得再阴阳怪气,直接扭过身去,对着门前匾额发起了呆。

苏令蛮并非为了与苏令娴互别苗头,才选了一身大红色,只——

杨廷送来的这一套里,便是轻水纱制的大红襦裙与相配套的大袖明衣,垂坠感十足,染色更是浓烈得恰到好处,有张扬跋扈的艳丽,不多不少,正好遮了苏令娴一头。她是欢天喜地地接受了这份礼物,欢天喜地地穿了来,本以为……

想到刚刚那冷淡的视线,苏令蛮心中一抽,仿佛有一根弦被轻轻拂过,在她心尖子上悄悄跳起了舞蹈,又酸,又涩,还带着点不知名的惶恐。

她有点明白,又不太明白。

绿萝从后一辆马车过来,恰好见林木看过来,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算作招呼。吴氏也下了马车,环顾四周,嘴里念叨着:“老爷是自个儿一辆车先走了,也不知是否先到了。”她也瞧见了那春风得意的天水蓝,征了怔,心底暗赞一声:

好一个风流俊俏的小郎君,定州这荒蛮之地,何时出了个这般出彩的人物!

马车被车夫拉走,这时迎宾的已经迎了上来,未语先笑:“可是苏府的夫人小娘子?”

“苏老爷已经先行来了,交代您们入内找他。”

苏令蛮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忽略掉心底的一丝晦涩,直接扭头跟在吴氏身后入了温泉别庄。许是地界潮湿、地处温暖,这里的建筑与北地的大气截然不同,处处可见江南才有的飞檐翘脚楼,长廊弯曲,花木扶疏,比之一般要葱茏繁茂上许多。

几乎是前后脚的,杨廷也进了别庄,司空见惯的景色让他兴趣缺缺,问:“王沐之到了么?”

领路的一怔,没反应过来:“郎君问谁?”

林木接话:“当朝王右相的小郎君,琅琊王沐之。”

“没,没来。”

杨廷的脸立时拉下来,春风得意迅速化作了疾风骤雨,吹得这可怜的领路家丁七零八落,如风中颤抖的野菊花:“小,小的确实没听说什么王沐之来,来了啊。”

林木绝望地看天,心想:

完了,郎君的虎须给人掠了。

眼下需要个人堵枪口来了。正想着,前边本来走得还算快的苏二娘子减慢了步子,落后了数步,在弯过常常的走廊时,骤然转了个身,朝杨廷伸手打了个招呼:“杨郎君早啊。”

堵枪口的来了。

林木感激涕零,又深感不忍。

苏令蛮浑然不知,只当这杨郎君浑身的低气压是老毛病又犯了,见他不理她,笑容扯得更灿烂些,春水眸光如林间漉漉的小鹿,看得人心头一阵发软,她歪着脑袋,怯生生地道:“杨郎君送来的,阿蛮极喜欢。”

若换作了世上任一男子,在此时恐怕也难拒绝这般娇怯怯软糯糯的小娘子,偏杨廷这个奇葩眉目一肃,便是怒目金刚:“让一让,你挡路了。”

声音如冰似雪,疏离冷漠到了十分。

苏令蛮笑僵在了脸上,一路小心翼翼揣着的心被糊了一半,又重新被粗暴地塞回了胸腔,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便林木这个自己人,都觉得此刻的杨郎君幼稚可恶到了十分,恨不得来个人来折磨一番这个幼稚鬼上身的主人。

说曹操,曹操就到。

一道真正让人如沐春风的郎音响起:“杨郎君,别来无恙啊。”

苏令蛮只觉身侧的杨廷仿佛一只遇上天敌的豹子,高冠博带下,连一根头发丝都竖了起来,蓄势待发,她忍不住侧身往后看,这一看之下,登时怔住了。

若说杨廷是千山积雪,冷傲俊俏到极致;那这人便是十里春风,温文尔雅到极致。

春兰秋菊,各擅其场。

杨廷脚步一顿,转过身时,面色已是如常:“仲衡,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阿廷:媳妇,别看王孔雀!有毒!

阿蛮:黑脸jpg.

王沐之:小娘子如此貌美,可愿与仲衡春风一度?

第64章 媒妁之言

人来人往的庭院里, 九曲十八弯的长廊里, 两个风华正茂的美郎君相视而立, 呈剑拔弩张之势,中间还杵了那么个不大不小的小娘子, 任谁看了,都以为是二男争一女的戏码。

苏令蛮却深刻地知道, 眼前这一幕, 与她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干系。

她的注意力落在来人身后,一身素裹白裙的纤纤女郎头戴幕篱,纤腰一束,就这么风姿楚楚地站着,即便眉目不辨, 却也脱颖于众人,如一枝清荷带露, 清雅脱俗。

“清微哥哥,文窈有礼了。”

她福了福身,再直起身时两手自然合拢在前, 白裙是一寸轻纱一两金的冰蚕丝,薄透如传说的鲛绡纱,只裙边缀有一圈若隐若现的银丝,风一过,便有飘飘欲飞人间难留的楚楚。

苏令蛮目光缩了缩,视线落到大咧咧垂在两侧的双手,下意识地拢了拢将其收入了袖中:

在这特殊的与边地截然不同的江南风情里, 她头一回感觉到了心底的一点涩意,有点痛,有点痒,还有点自惭形秽的瑟缩。与王文窈相比,她便似漫天生长的野花,不曾经过后天的精心培育和修剪,粗鲁不文,随处可见,也毫不稀奇——

杨廷没留意到对面的楚楚,更不曾注意过身旁的“野花”,只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注意力便全在对面的“冤家”身上。

“仲衡,你来这草莽边疆 ,还要拖家带口的,倒是本事。”

王沐之视线从苏令蛮身上收回,温文一笑:“没办法,阿窈要跟,我这做哥哥的拗她不过,自然只能让步了。”

“倒是你,在定州折腾出这一番大动静,戍边的大司卫都给你一撸到了底,朝野之上,可是赞好声一片。”

王沐之拂袖快走几步,与杨廷并排站到一处随着领路人往里走,两人言笑晏晏,又好似刚才的剑拔弩张只是错觉。杨廷微不可查地瞥了苏令蛮一眼,见她与王文窈站到了一处,不由蹙了蹙眉,到底什么都没说,只对着王沐之道:“那也不及你王仲衡,一支笔杆子便能哄得圣人心花怒放。怎么?长安十里温柔乡呆厌了,便想来领一领漠北的风光?”

“瞧你说的。”王沐之摇头浅笑:“嘴里就没个好话。清微,我身上可是带着任务来的,两件事,头一桩,你是知道了。第二桩嘛……”

“何事?”杨廷问。

苏令蛮突然发觉自己有点不大看得懂这二人的关系,说是朋友,却又情势紧张,说是敌人,又好似带了点独有的亲昵。她忍不住侧目看了眼身旁的王娘子,从头到尾,这人除了轻紧紧跟随便不曾再发过一言,安静得过了分。她垂目敛着心事,竖着耳朵听前面谈话,领路人带着几人穿过一重院落,又来到了一重院落。

人声渐渐鼎沸起来。

王沐之收敛了笑意,猛地停下脚步,视线转向苏令蛮,只道:

“说第二桩事之前,清微,我有一事要先问,这位小娘子是你何人?”

苏令蛮只觉一股深沉的恶意落到身上,让她毛骨悚然,再抬起头时,却又疏忽不见了。正神思茫然暗自纳罕间,恰好对上王沐之好奇的目光,柔软,却也带有世家与生俱来的纡尊降贵。她不明白怎么就扯上了自己,只又装出一副乖顺的样子,垂下眼帘,却听杨廷沉声道:

“我二人是何关系,又与你何干?”

王沐之抚了抚腰间的玉坠,猛地一把拽了下来,递到杨廷眼前:“真不巧,还真的……与我有关。”

“我王家的女婿,可不兴调三弄四,若你看上了这小娘子要带回长安去安置,除了通房,不能作他想。”

苏令蛮脸腾地一下便白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杨廷,却见他一双星眸蕴满了风暴,漫天的冰雪被他硬生生压在一隅,声音奇冷:“你阿爹终于肯放下他的清高了?不过,你如何笃定,就凭这一件玉佩,我便会应了这一桩莫名其妙的婚事?”

苏令蛮却觉得心底四面竖起的围墙,被周遭不断袭来的巨大冰雹给砸得满是窟窿眼儿,让她从笔直站立的地面又重新打落回了泥里。

她在这漠北边疆,从来都自在烂漫,不真正懂得何为权贵,何为阶层。

京畿贵客对她来说从来只是一个符号,她并未真切分明地感觉到期间的差异。杨廷于她,是一次又一次临危时的救赎,是不断存续的温暖,是不肯熄灭的薪火。

而这匆匆来客——与杨廷同一阶层的王沐之,却当着她面,挑开了这脉脉温情下的残酷面纱,告诉他一个冷酷的真实:

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玩物。

想纳姬妾便纳姬妾,不纳姬妾便作通房。

杨廷理所当然地反驳,不过是出于婚事被迫的不满,却不曾为她被鄙薄说过哪怕一句话:这也恰恰代表,他也认同王沐之。一个边疆乡野之地的官吏之女,或许在当地是珍贵的足以被珍视的,但在这些人眼里,也不过是比奴隶更高一些的……

玩物。

在认识到这一点时,苏令蛮才痛彻心扉地发现——原来从前她那些想不通道不明奇怪又纠结的情绪,究竟代表了什么。

与她对镇表哥从小的情谊不同,这是一种更炙热更纯粹的欲望:她喜欢他,她爱他,她想占有他。

或许是从东望酒楼里,无尽耻笑中伸出的一只手;或许是寒冷雨夜里,在饥寒交加中的温暖胸膛……他救过她许多回,她刻骨铭心,又无从抗拒。

在苏令蛮终于懂得的这一刻,也同时发觉:自己势必要失去了。

她宁愿抱着自尊,在这旷达的漠野里无拘无束地活着,也不要去京畿做那任人宰割的玩物,没有爱,她不会死,可没有自尊,她会枯萎。

杨廷不经意地侧头瞥了她一眼,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岫云杨郎,却怔在了原地,他不太明白,苏令蛮明明笑得明媚通透,却仿佛在他素来冰雪凝就的心里落了一滴泪。

王沐之见他不走,也转过头来,视线落在苏令蛮身上,也是一愣,半晌才道:“清微,婚事素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宰辅夫人可与我阿娘下了定,换了庚帖,阿窈如今可是你板上钉钉的未婚妻了。”

杨廷骤然清醒一般,嗤笑道:“你王家何须上赶着来?你妹妹可是京畿第一美人,如何这般恨嫁?”

王文窈听罢,莞尔一笑:“清微哥哥不是不知道,阿窈自小便倾慕于你,只要能嫁给清微哥哥,那阿窈怎么也都愿意。”

苏令蛮心中苦涩,嘴角的笑意便带出了点,见前方苏覃朝自己张望,便福了福身告辞:“阿弟寻来,阿蛮先去,你们自便。”抬腿要走,却被王沐之一句带住了:“敢问小娘子名姓?”

苏令蛮骤然抬头,一双眼里盛满了十分的怒气,生机勃勃:“阿蛮曾有幸见过王郎君手笔,没料到……竟也是这般俗物。”

王沐之兴味盎然,不肯放过她:“仲衡俗不俗是不清楚,不过,你叫阿蛮对吧?阿蛮,清微有婚约了,你不如干脆跟了我?”

谦谦君子的刻薄,尤其刻薄。

苏令蛮冷笑:“便有朝一日你八抬大轿来抬,我尚且还需考虑考虑。”

王沐之被怼得没脾气,摸了摸鼻子,不大明白这小娘子的逻辑,只道了声有趣。杨廷负手看着这场闹剧,凤眸微眯,突然冷冷地吐了一句:“仲衡,你这第二桩事,成不了。”

王文窈捉紧了手,只见得青葱似的指尖一抹红:“清微哥哥,王家的助力,你也不要?”

“我父只有一个儿郎,没有女儿,你还是唤我一声杨郎君为宜。”杨廷避重就轻,眉眼冷淡:“王娘子出身琅琊,何人嫁不得?便是做圣人的皇后也使得,何必在我这冷心冷肺的孤拐之人身上吊死?”

言毕,再不肯多说一句,目送着苏令蛮红影离开。

“你喜欢她?”王文窈幽幽地道。

“喜欢?”杨廷玩味似的品了品,拢了拢袖子,不甚在意地道:“喜欢,可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啊……”他实在喜欢不起来这般不受控的情感。

一旁的领路人垂着脑袋,不敢插话,见几人沉默下来不再说话,才道:“几位贵客,太守与大司卫在前面玉宇楼等着。”

苏令蛮被苏覃拉到了玉宇楼,一进门便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厅,里边熙熙攘攘挤满了人,跟菜市场似的,更奇怪的是,里边的男男女女没有欲遮弥彰地隔上一层屏风,最前边有一层台阶通到高处。

此时吴氏带着苏令娴一脸焦急,连到苏护也难得站到一块。

“你这死丫头,去哪了呀?可叫阿娘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