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正是青苏坊休铺日,几近傍晚。
赵三宅的正园亭里,一群人围着石桌,兴奋地喊,“开!开!开…”
石桌上蹲着大驴,昂昂昂笑,撩着一只袖子,手里高举色盅,念咒一般,“大!大!大…”
另一旁,明显要分群的一人,棱角分明,五官傲骄,坐朝对面的厢房,喝一口茶,就看一眼门,自言自语,“这么吵还能睡?猪了,这是。”突然大声,“大驴!”
大驴落桌的手一抖,禾心眼明手快打开盅盖,扑哧乱笑,“驴子耳长蹄子短,滑出三粒三点衰,哈哈哈哈,南海由你去啦。”
大驴立刻横趴在石桌上,抱住色盅不放手,“不算不算,要不是三爷突然吼我,我手一抖,怎么也不可能衰成这样!重新来!”
“大伙说说,不听使唤的驴子怎么处置?”敢情他吼也没用了,赵青河冷笑一声。
乔连道,“宰了。”
乔生道,“卖了。”
禾心最善良,“不用,咱买匹千里驹,跟驴子养一起,让它时时刻刻觉着自卑。”
大驴昂一声,放掉色盅,飞扑住赵青河的靴子,“爷,我自小跟着您,忠心耿耿,有难同当,如今享福才几天,您舍得赶我去蛮荒之地吗?我倒是不要紧,横竖吃苦过来的,不过那——么——远,天涯——海角——您要是思念我,突然想见见我,要半年我才赶得回来,多辛苦您啊。”
赵青河抬脚就踹,知道驴能打滚,根本踹不着,但道,“少恶心我。你自己开的局,自己收拾。大丈夫说一不二,说话不算话,以后还怎么带兄弟?”
门里走出一女子,看似静月美好,实则与众不同的灵动,微微打个呵欠,揉着眼笑,“听到驴子叫得好不凄惨,这是终于要牵去宰了吗?那要赶紧,一了百了,全家安宁。”她的身段比起从前丰满些,尤其是肚子,明显凸起。
大驴昂嗷长啸,“悲愤抹眼泪”,“好啊好,平时我随你们驴子驴子的叫,怎么调侃我,我也不计较。如今个个没良心,枉我当你们一家人,还终身不娶媳妇,以照顾小少爷小小少爷为己任…”
欸?爷呢?周围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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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三更…
下马,换驴(2)
大驴抬头一看,好嘛,全都围着苏娘去了。
大驴先是撇撇嘴,马上想到一个可以不用出远门的借口,大叫,“我不能去那么远,去了,就赶不及苏娘生产了,万一有个好歹——啊!”后脑勺被削了一记重的。
“你自己说的,命属****,特别容易招鬼。刚出生的娃最忌这个,本来我还想帮你说句好话,这么看来,你还是赶紧出发吧。”泰婶走过去。
人群立刻分开。
赵青河送上夏苏的手腕,让泰婶把脉,同时眼角吊高了,“再说,我是孩儿他爹,你赶不赶得及又有何干系?”
他又叫乔连乔生,“你俩帮大驴收拾去,今天晚饭桌上就可以少摆一副碗筷。”
乔连乔生嘿应了,朝目瞪口呆的大驴走去,各出一只胳膊,捞住大驴的肘子,将他架着往前园大步流星。
已经没了影,大家还能听到驴叫昂昂昂,那么凄惨,简直打算盘桓上空,死不瞑目。只是没人打算帮大驴鸣冤,家里将有小成员,都忙得要命。
园里渐渐清静下来,赵青河扶着夏苏在石子路上慢慢散步,看她还不算大的大肚子,心里忐忑却不好显露。女人生孩子,一脚踏进棺材里,虽然内有老婶,外有葛绍,可是生孩子时的有些意外,医术再高明也难——
“其实,好好跟大驴说就好,何必故弄玄虚,还要禾心耍诈,大家合气骗他呢?”夏苏却感觉得出来,但她也不说什么。泰婶说了,头一回当爹,难免紧张过头,让他担心好了,越担心,越疼老婆。
赵青河从不会忽略她,立刻回应,“他的性子就跟驴一样犟,我刚提到一个吕字,他要么装傻充愣跑了,要么打岔说别的事。我听老婶说,他爹当年入赘,新妇不愿意养他,把他卖给人牙子当家仆,他爹竟没来看过他一眼,就举家南迁了。如今没儿子送终,才想起他来,让他赶回去见最后一面。换作是我,和他一样,也不会想搭理的。要说,也是泰伯多事,搬到苏州来,居然还偷偷写信告诉了他爹。”
“泰伯没做错。我从前不知道这事,以为大驴是孤儿,现在知道了,再看他那么不愿意听你说这事,多半心里介意。这样的死结,虽说不能完全解开,也还是面对得好。你和你爹的关系不是也缓和多了?再看看我。”必须直面出击!
“妹妹没瞧见我费尽心思么?”他为了兄弟,可谓机关算尽,“他爹住在南海邻州,距离诱惑,大驴好奇心旺盛,不是儿子都会绕过去看看。”
什么话?夏苏笑摇着头,“没瞧见,只瞧见你玩得不亦乐乎。说起来,你最近有点闲欸,好久不见董师爷。”
她还没有身孕之前,董霖三天两头来找赵青河。原本赵青河不想理,他和夏苏的麻烦都已解决,懒得管苏州府衙那点鸡毛蒜皮的小案子。哪知杭州出了一桩全家灭口的大惨案,董霖没来,林总捕来了,拿着上回的案子要换人情,赵青河只好出面。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她晚上忙得没空喘气,他晚上就查这个探那个,白天到铺子里睡觉。但近来,竟无一人登门。
“难道上个案子你办砸了?”变成孕妇,她的语速加快起来。
赵青河说,因为肚子里的娃娃像他的缘故。
那也好。
像他一样,强大。
“不可能。是我放了话,妹妹没生完孩子之前,谁也别再想拉我出去管闲事。而且他们动不动就找我,却放自己的脑子生锈,这么下去也不行。”赵青河说着说着,回过味儿来,“妹妹这是每天对着我,腻味了吗?”
到底谁是孕妇啊?这么神经过敏!夏苏决定暂时不要拨弄他脆弱的神经,挽得他紧紧地,笑得甜甜的,专心散步吧。
两个月后,离苏州很远很远,俗称南蛮的地界纵深,很快将闻得到海潮。大驴站在一条岔路口,望着那块南海郡和福县的引路碑,仰天昂唤——
“少爷,你狠,算准我好奇是不是?”他在马背上扭来扭去,就好像浑身抽筋,实则心里矛盾,然后大喊,“我脱裤子放屁,干干脆脆认输!没错!没错!不去看看那个死老头的死样子,死不瞑目的人就是我了!”
大驴有大名,叫吕千云。爹是个穷酸秀才,娘早死,后来有个家境不错的寡妇女户招赘,看中了吕爹斯文,只是不中意他这只拖油瓶,竟瞒着他爹要把他卖给牙人,幸好遇到赵青河的娘,从此待他如家人。吕爹知道时,亲也成了,户也入了,就再没找过他。
一拽缰绳,大驴朝福县策马奔去。
半途中,有道山梁挡住,还好山势不高,也不算险峻,他牵马过山,却突然阴沉沉的云里坠下雨豆,顷刻就成大雨磅礴。心里正愁无处躲雨,忽闻一声女子惊呼,他心实,顾不上大雨,急忙去找,就看到一人倒在一段滑坡下,一动不动。
“要命!”大驴低咒。
他说什么来着,命属****,特容易招“鬼”上门。这女子不会已经没气了吧?
但比起****的命格来,大驴更加仗义,抱怨归抱怨,胆缩归胆缩,还是下坡去探了探。
裹在灰冷披风下的女子十分瘦小,要不是他事先听到呼叫,大概经过都只会当作一片山地。伸手探她鼻息,发现还有呼吸时,令他大大松口气,至少不会招个女鬼了。他也没多想,略打量女子一眼,觉得这么小一张脸孔,分明就是个小姑娘。于是,将人打横抱起,果真不费吹灰之力,轻得跟一片叶子似的。
重新沿了山道走,居然看到一座旧破的木屋,大驴大喜过望。本想着漏屋顶总比没屋顶好,可等他走进屋里,发现地方虽小,五脏俱全,也不漏雨。家具很简单,一张铺干草的木床,一张方桌,还有一架地炉可以烧水煮食,不像有人常住的样子,多半是给山客和樵夫的歇脚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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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明天见!
下马,换驴(3)
大驴将女子放在草铺上,粗略帮她包扎一下肿起的脚踝,又抱了一些干草去喂马,再回屋子时,发现床上没人了。正觉吃惊,却觉后脑勺一疼,顿时天旋地转,两眼一抹黑。意识全散之前,他心里骂,格老子的,还是招到女鬼了吧!
大驴最先恢复的是嗅觉,不知一股什么味道,焦到了呛,还有刺鼻的烂蒜味儿,臭得他想哭。这让他心中油然升起强烈的求生感,要死也让他看上一眼,到底凶手有多恶毒,不但莫名其妙打晕他,又妄图用臭味熏死他。
睁开眼,视线从木梁移到炉架边,看到一姑娘趴在地上,基本上,他那个角度只能看到她的屁——呃——臀部,还能听到她呼呼吹风的声音。地炉里张牙舞爪窜出浓烈黑烟,炉架上挂着的瓦锅里也窜出泥浆怪兽,绿哈哈白哈哈的浆子沿瓦锅流到地炉里,再滋滋作响。
娘啊,他是遇到巫女了吧?听说,南海深山有巫族,炼制奇奇怪怪的害人秘药。
不过,毕竟跟着少爷解决了好些凶恶的案子,驴胆贼大,而且一旦心生警戒,脑力就能配合上行动力,大驴将手腕上的绳索轻松挣开,缓缓坐了起来,转转脖子扭扭腰肢,开始呵呵呵笑。
“女鬼也好,女巫也好,碰上我算你倒霉!”他和少爷从小一起长大,也从小一起习武,天分虽差得远,但勤能补拙,比乔连乔生厉害得多了。只不过,他随他的爷,以前不打女人。
“啊!”臀部的主人爬转过来,让烟熏黑的脸上,一双细柳叶的眼睛出奇清澈,浑身瑟瑟发抖,“你…你…我…我绑…”
大驴坐着不动,拎起那段烂绳索,“下回用牢一点的绳子绑人。我说你,究竟是什么人啊?看你摔晕了,我好心好意救你,还给你包扎,是驴肝肺——”呸呸两记,“马肝肺吧,你!”
驴和马,是天敌。
小姑娘抖若筛糠,“我…我知道你救…你…你是男…男的。”
“废话,我当然是男的!”大驴这会儿脑子好转得很,一下子明白了,“哦,你是说虽然知道我救你,但因为我是男的,所以把我绑起来?”
小姑娘脑袋如鸡啄米。
“少爷说得没错!男女授受不亲的臭礼教,一棒子把好心人都打死了。”大驴深受赵三公子的潜移默化,视礼教为粪土,“你个十一二岁的女娃子,还讲男女有别啊。”
“十八。”女声瑟瑟。
“想想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和少爷光屁股跳河里洗澡,女娃子们还嘻嘻哈哈在岸上起哄呢。世风日下啊——”
“我十八。”四肢爬地的姑娘坐直了。
“就是就是,十八那会儿…”大驴瞪凸了眼,“你十八了?!”这是地域差别吗?北女矫健飒爽,江南女温润白美,南蛮女豆芽杆杆?
十八的姑娘吐口气,每个女孩都有虚荣心,让人当作十一二岁,不可能一点不恼,但她早习惯用沉默对抗所有的偏见,把心里的气长吐出来就好。而且,这人约摸不坏,救了她,还给她包扎。她也是一时惊慌,怕遇到她从旁边拿一只破口最不厉害的碗,盛满了瓦锅里的煮食,然后将碗放在桌上,又退回炉架边,朝大驴指了指。
大驴眼皮子跳,指了指碗,“你煮得是什么东西?”看着很恐怖。
十八姑娘的脸上突现窘态,“看你干粮袋里有米,我就用了些煮…煮饭。”
饭?大驴眼皮子双跳,“绿的呢?”
“煮着煮着就冒出来了。”十八姑娘盛了第二碗,给自己。
“慢着!”大驴吼跳过来,左拳打飞十八姑娘手里的碗,“你有没有洗锅子?”
十八姑娘想了想,老实答没有,还把碗捡回来,接着盛第三碗,“原来是生了苔藓,不妨事,煮得很熟了,可以食。”
大驴右拳再打飞那只碗,这回碎得彻底,确定盛不了一滴苔藓粥。难怪这姑娘瘦得跟精怪一样,不对,她能活着简直神奇!
“行了,姑奶奶,我来煮,烦你耐心等等。”他拎起瓦锅走到外面,就着大雨洗净,一边哼哼说他真是命苦,在家当驴还不够,出门还给人当驴,而且只要出门,必遇稀奇古怪事…
洗完了锅,一回头看到那姑娘捧了碗要出屋子,眼又瞪起,“你干嘛?”
“还是我来洗吧。”听他吧唧吧唧说个没完,她坐不住。
“别动!”大驴飞步上前,抢过碗,把锅子塞进她手里,“姑奶奶,你是哪家的大小姐啊,能把饭煮成藓粥,肯定也没洗过碗。放着,统统放着,小的不敢劳你大驾…”突然看到她手腕上青青紫紫。
十八姑娘留意到了,连忙将袖子往下拽了拽,无奈旧衣裳早不合身,不但没掩住腕上的青紫,甚至连小臂上的新伤旧痕也显了出来。她正怕这人问,却见他蹲回身去洗碗。
“我刚…刚滑下山坡…伤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编谎。
大驴没再说一个字。从洗了碗再进屋,做出一锅香喷喷的饭,再分给她几片非常美味的肉脯,在离床最远的角落搭一张地铺,倒头就睡。
一个为了救另一个,错过日头。一个因误会打昏了恩人,处于等不等他醒的矛盾中,等到深夜。雨势倾盆,一直没停,谁也走不出这座屋子,不管无眠好眠,都得在一个屋檐下过一夜。
既是萍水相逢,能不能做饭,会不会洗碗,到底挨了谁的狠手虐打,这样的事更不用他来追究数落。大驴这么想着,睡得迷迷瞪瞪,听到十八姑娘悄悄开门关门的声音,也无动于衷。世上处处是不平,他管不着,管不了,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谁知,他想得很冷静,恐怕连少爷都会夸他难得不蹶驴蹄子,但赶路下山时,看到十八姑娘走一步拖一步,就不由得替她觉累。一时没忍住,待反应过来,这姑娘已被他请上马背,自己甘当牵马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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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三更哦…
下马,换驴(4)
一夜无话,既然他先起了头,就不禁着自己的嘴了,“我说,你一个姑娘家跑到山里做什么?”
十八的脸已经擦干净,瘦得两颊凹陷,面色饥黄,还不如熏黑了,至少眼气儿算得上细美。
“采药。”确定对方是好人,十八的结巴也好了。
“我看你不是病瘦,是饿瘦,采药没用,顿顿吃昨晚那么多,保准你百病全消。”他煮饭绝对没那么好味,不过他拿碗,她用锅,他没来得及盛第二碗,锅就让她刮得干干净净。而且直勾勾盯着肉脯的表情,跟饿狼是亲戚。
“不是…”略一犹豫,心想那点事县里人都知道,他一进县城就会听说了,故而不瞒,“山里有一种多子草,我婆婆叫我来采。”
大驴有点诧异,“十八姑娘你成亲了?”采多子草,是因为她生不出孩子?再联想到她手臂上的伤,他眼底沉了沉。
十八姑娘没纠正他对自己的称呼,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半晌才道,“谢谢大哥救了我,对不住,我昨日那样对你。”
大驴受不了沉闷的调调,哈笑道,“没啥,驴皮最厚,不疼不痒。倒是你,不招你婆婆待见,是因为你可怕的厨艺吧?”
十八姑娘笑了。她从不知道,提到她怕得要死的婆婆,自己还有觉着好笑的一天。
“多笑笑得好。我家老婶说了,香火延续这回事,当作天大,就成了登天难事,要是当作没那回事,就偏偏送上门来。简单说,就是放宽心。”萍水相逢,也是缘分,不能白白受了那声大哥。
“大哥好心人。”只不过,她在夫家一日也宽心不得。
大驴又是哈哈一乐,眼看官道上的人多起来,适时收声,直到进了县城,才问十八姑娘住哪儿。同时他陡觉周围人集中过来的目光,或惊讶,或同情,或不怀好意,甚至交头接耳的。
什么呀?难道这位十八姑娘还是该县名人不成?
十八姑娘也感觉到了,立刻跳下马来,僵笑道,“多谢大哥,我家离这儿不远了,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大驴眉头一皱,正想说什么,就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他曾以为自己忘干净了,此时此刻才知道压根忘不了,还有不少恨。
“不知下作的小娼妇,打你两下就敢跑到外头过夜,还敢跟野男人招摇过市。如今死得是我相公,我看你当你相公死了吧?肚子不争气,我马家养你十年,迄今蹦不出一个子儿,真不如养条狗,你居然还嫌委屈?有本事,跟你姘夫私奔啊!既然回来打老娘脸,老娘也铁了心,不把你告了宗族长老不罢休。”当街骂市,什么丑恶嘴脸都不遮,自我为中心,别人皆屎。
大驴转头来看,见一肥胖妇人穿得好不臃肿,身后跟了婆子丫头也随主人貌,个个恶犬模样,杀气腾腾冲过来,那妇人手里更提了一条三尺长的鞭子,已然奔着十八姑娘嚣来。
十八姑娘睁着清澈的双目,肩紧耸,捏双拳,却站立原地不动,眼看就要挨上鞭刺蒺藜,不料身前突然多出一个高大影子,将她最怕的物什抓取得那么轻易。她还听到婆婆的惊呼,然后看恩人把鞭子往上一抛,从背上的刀鞘中拔出一柄老宽的刀,朝天挥舞几下。鞭子落地,成了七八段,仿佛只是孩子玩的小皮蛇,再无伤她的狰狞。
她眼泪都快出来了,但不能感激他。她侍奉马氏十年,知道对方多跋扈,她要表现出感激,恩人大哥也会倒霉的。不但不可感激,她还从恩人的影子里跑出去,低着脑袋,十分恭顺地站到马氏身边,一言不发。
可惜,十八姑娘这么做为时已晚,马氏怒火狂卷,一心就想找大驴的晦气。
“你什么东西!诱拐我马家儿媳,还敢砍老娘的鞭子?!”
大驴对十八姑娘的“叛节”不以为意,盯着马氏冷笑,“我,是头驴子,平生最讨厌马——的驴子。既然这么多人旁听,我也说说清楚。我昨日过山道,巧遇这位滑下山坡的女子,她扭了脚踝,昏厥雨地,我顺手帮了一把。夜里雨大,山路难行,所以今早才进了城。诱拐?马夫人不用告宗族长老,我建议直接告官吧。要是大明律判我有罪,那我就认了,从此不当好人,见人有难,我立马避开走,关我鸟事。”
他这一番言,又天生憨直忠厚的五官,再加上十八姑娘衣衫完整,一身泥泞狼狈,走路一瘸一拐,博得多人点头。毕竟,马家恶待童养媳的事,在这巴掌大的小县里可不新鲜。那些幸灾乐祸的,多租马家的铺面做买卖,必须攀附。
马氏先是噎了噎,随即阴狠眼色,“你也承认了,孤男寡女在山上过了夜,管你什么理由,横竖也没有旁证。我马家家规严谨,女子宁死,名节不可损。我虽拿你没奈何,但如何处置我儿媳,就是我马家的事了。”掐住十八姑娘的细胳膊,狠狠踹出一脚,喝她回家。
大驴喝得比马氏大声,“等等!马夫人,咱同路,一道走吧。”
马氏叉肥腰,“谁跟你同路?”
大驴笑了,驴相其实藏奸,“马夫人恁地健忘,连我都不认识了?我是吕千云,来给我爹,也就是你过世的相公,奔丧上香。”
死了啊。那个一直背对着他的穷酸秀才爹。从来都由他娘支撑着家里,她过世才数月,就入赘给马氏当相公的爹。也好,他本来还挺为难的,怕在他爹病床前挤不出眼泪。父子之情,原来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现在,不说谎,真只剩一个念头,看看抛弃他的这个人过得好不好。
马氏让脸上肥肉挤小的眼睛瞪得死大,“吕…吕…”
“没错,马夫人不要跟我这么客气,叫我大驴行了。”大驴走上前,嘻嘻一笑,“贵府往哪个方向走啊?”
马氏讷讷,麻木着表情,扭着**走过大驴身旁,瞥过冷冷一眼。
大驴跟得不紧不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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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
下马,换驴(5)
看好戏的众人如鸟兽散,不出一个时辰,马氏已故丈夫的儿子来奔丧,这样的消息传播到城中每个角落。小城如福县,像马府这样的财主家,一举一动都是大家的谈资,更何况马夫人泼妇,吕相公羸弱,马夫人和前任丈夫所生的天傻儿子,被虐了十年的童养媳,可谓故事多多,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大驴虽没赶上最后一活人面,至少看到他爹躺在棺材里的样子,比记忆中老,却比记忆中安详。马氏请僧人做道场,七七四十九日,还差三两日,做满就下葬。千里迢迢来的,多待几日也无妨,他本想住客栈,后来改了主意,自说自话让马氏安排了客房给自己,不介意天天看人白眼,就在马府里住下来。
于是,大驴把十八姑娘的遭遇看得更清楚了。
马氏怎么使唤她儿媳妇,除了不用煮饭,马府里的活儿几乎让这位儿媳妇包下。天傻的马少爷动辄喊“我要骑马马”,骑着他媳妇在花园里“驾得儿驾”。全家人都睡得跟猪一样的深夜,只有这姑娘还在干活。大驴住了几天,这姑娘就在柴房睡了几天。这种情形,要能怀孕生娃,那才是见鬼了。
这夜,大驴照旧在马府的屋顶上“散步”,明日出殡,马氏已明确下了逐客令,所以对他而言,也算“告别式”。至于这夜游的毛病,不言而喻了,全是他的爷和苏娘带坏的。这毛病吧,要么就没有,得了就上瘾,很难治好。
这不,就让他听到马氏和手下恶婆子的深夜对话。
“明晚就动手,把迷昏的人往坟前一吊,神不知鬼不觉。”马氏面目阴森,“死鬼生前就常护着晴娘,如今他死了,我让晴娘服侍去,也算待他好了。”
恶婆子附和,“可不是嘛。晴娘如今名声臭不可闻,我听好些人议论,说她肯定是让野男人睡了,我都替她害臊。偏她还一本正经,装无辜呢。咱马府可是福县有头有脸的人家,早前婆子瞧夫人不动声色,还以为心软了。”
“我想过了,浸猪笼反而闹大了事,徒让人笑话,不如暗暗弄死,对外说她孝顺公公,自愿殉死陪葬,谁也觉得理所当然。对了,我让你物色好生养的姑娘,可开始找了么?”马氏冷笑之后就问。
“这有何难?二百两的聘礼,那些穷鬼还不争着卖闺女。夫人放心吧,包在婆子身上。”恶婆子拍胸脯保证。
大驴盖上瓦,无声离去。
第二日,大驴背着包袱捧着牌位送葬。到这时候,让他当孝子,他就当,总比让某傻子当孝子好。送完葬,他就走了,一声招呼也不打,但马氏心里舒快得多。
不知怎么,每每让大驴瞧着,马氏心里就直发虚,气都喘不上来。当初又瘦又小的男娃子,卖他时让他直瞪,她一点不惧,如今却胆寒,感觉他的身影撑得起天,很不能得罪。
她心情好,就没在意晴娘颓丧的神色里竟有一抹绝望。
到了夜里,马氏看婆子往汤饭里下迷药,又目送婆子给晴娘送去,一回屋就闻到一股香,刹那晕倒在地,当然没看到梁上跳下一个高大的影子,更没看到他手里一根银闪闪的针,将给她一份永生不忘纪念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