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的。”兴哥儿就当赵青河想同二爷叙话。

“那得去。听说二爷要上京师,一去就要好几个月了吧?”赵青河笑问。

兴哥儿道,“明日出发,回杭州过年。”

赵青河将帖子收入袖中,说声稍等就走回院里,没一会儿再出来,手里多了一只长匣子,“明日出发,想来兴哥儿忙着里里外外,实在不必再等苏娘,由我转交给她就是。这是吴二爷的东西,拿好了。”

兴哥儿从怀袋里取出一个信封,“也请赵三爷把它转交夏姑娘。”二爷虽关照要交给夏苏本人,但一个门里住着,交给赵青河也一样吧。

“兴哥儿,船上喊我赵三爷不打紧,这里就不大妥当了,满府赵姓,四爷六爷的。免人误会,你今后直呼我大名即可。”赵青河接过,轻飘飘的,应该是银票了。

兴哥儿一点就通,喊声青河少爷。

赵青河看着兴哥儿上马驰远,这才回身,让大驴关门。

大驴嘟哝,“少爷,咱瞒着苏娘偷偷去不好吧?而且苏娘越夜越精神,会发现的。”

赵青河拿信封扇大驴的头,“谁说我要瞒她了?她天亮才睡,这么早叫醒她,你想挨她揍么?等她睡到自然醒,再说。”

他绝对真诚地,待妹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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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片 筵席无散

大驴嘻笑,“欸?苏娘哪里会揍人啊?拳头捏起来,茶杯大小,像团棉花似的。少爷,我瞧您如今很疼苏娘,莫非——嘿嘿。”

那是你没被她踹过!赵青河想这么回一句,但事关男人的尊严,没法说。

那姑娘,慢起来让人急死,快起来让人吓死,要不是他身手敏捷,避重就轻——

不回想了,不回想了。

赵青河改赏大驴毛栗子,“莫非个鬼!疼还是供,你都分不清。家里如今就靠她挣钱,我不供着她,难道供着你?”

他做事一向有计划。穷家要富,主要靠疙瘩的,天才的,龟慢妹妹,如同捡宝,可遇不可求;周围潜伏危险,身边只留最可信任的人,宁缺勿滥。

男女之情,一见钟情,日久生情,不管什么情,他暂不放在心上。至于夏苏,他得承认,相处下来很舒服,很独立,很自我,很多秘密,稍稍留神就能看出她一身的孤寂痛楚,但对他的态度十分坦率,喜恶分明,同时也听得进道理,感觉可以投契。

她和他,有几分像。看到她,就似看到他的照影。谁会把自己的影子落下呢?尤其还是他,现在想要事事处理得干净。所以影子掉了的时候,管一管,带一带,如此而已。

到了日头快落,夏苏起床出屋,就听大驴说起兴哥儿来过的事。

扫一眼堂屋里闲坐喝茶的赵青河,她语调不兴,“大驴,问问你家少爷,他从哪儿拿得画匣子?”

大驴觉着怪,他和苏娘就立在堂屋门外,她说的话,少爷应该听得清楚,还要他再问少爷,这么多此一举?但他不得不听夏苏的。

“少爷,您从哪儿拿得画匣——”

“妹妹别耍大驴玩儿了,有火有气都冲哥哥来,哥哥满足你。”赵青河想不起从前,但天生的个性不会变,不怕耍赖,老厚的脸皮。

夏苏这几日没搭理他,只要一看到他那双手,就有砍掉的冲动。

兄妹,兄妹,认得干亲,又非血亲,他竟敢对她动手动脚。

还好那时四周无人,不然不知道会传出什么难听话来。

恶言,杀人不见血,毁清白于无形,她见识得太多,否则为何步履维艰。

赵青河又道,“今后不夹你就是了,跟你说声对不住。不过为这么点小事,妹妹难道还要跟兄长断绝关系么?”

大驴如壁虎贴门墙,恨没生一对驴耳朵,听到“不夹你”三个字,没明白,但直觉猫腻。

夏苏可看不出赵青河有对不住的诚意,“再有下回,我就不留情面。”

“妹妹不知自己的模样很——”好心习惯沉淀,坏心随便扔扔,赵青河笑道,“妹妹以后胆子大些,不要那么贼眉鼠目,否则我不夹,也有别人夹你。”

跟这个人说话,万万想不到,也有自己被气到无语的一天。他力气本就比她大,如今脑子还比她聪明,眼看已是魔高一丈了,她今后的日子岂非难过?

“好吧,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她对这个家有着眷恋,也是她娘死后,唯一待她真心的地方。

即便穷,他们简单的纯心仍能为她遮风挡雨。

但不一样的赵青河,从一张白纸突然变成一本扑朔迷离的天书,而她又是节节败阵,让一度安适下来的心重新紧张起来。

如果这片屋檐已无法心安,留下就没有意义。

赵青河的神情未变,但他手里的杯子落桌时有些重,仿佛敲在听者心上。

夏苏一动不动,却吓走了大驴。

大驴显然发现事态严重,要去告密。

屋子不暗,夕阳还亮,赵青河起身走来。

他的一步步,仿佛踩脆冰寒,周身肃冷,令瑰丽夕光争相逃出屋去,连带着夏苏,都不自禁往后退了半步。

然而,那份排山倒海的寒气忽然无影无踪,赵青河足下一拐,去了窗下桌前,窸窸点起一盏灯来,又拿了灯,走回茶案。

灯色澄,灯火跳。

他的眼却深似夜空,照不入所有光亮。

他脚下的影子,暗也张狂,在灯下跃跃,鬼魅幽息之间要舞爪。

只是,他独自喝茶的傲然那般强撑,难掩心灰意冷。

搞什么啊?夏苏觉得太阳穴跳。

明明是她被欺负得心慌慌,怎么他还显委屈了?

而且委屈就委屈吧,又很不甘心,黯然神伤的样子。

他装给谁看啊?

“少爷怎么了?”泰伯泰婶跑过来。

“苏娘说要分家。”大驴昂昂唤。

夏苏眉心开始皱,呃——

三人自然对夏苏视为一家人,但赵青河却是他们的主子,为第一优先的照顾顺序。

于是,围着那位大少爷劝,什么苏娘随口说说的,什么未出嫁的姑娘哪能分家,什么夫人临终嘱托兄妹友好互相照看。

哪里是劝赵青河,也往夏苏身上套绳,一根根箍紧,别想跑。

赵青河喝茶的“凄苦”模样终于消散,三人劝完往外走。

泰婶还把夏苏拉进门里,只是慈爱拍了拍她的手,却胜过千言万语,让她立觉双肩好重。

反观那位,阴谋得逞,老神在在,何曾有过半分落寞沮丧?

她瞎眼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话没错。”赵青河的声音如河流,缓缓淌来,有乐律清妙,“不过,说散的筵席一般还会有两道尾菜,你得尝完再走。不然,我是户主,我不放你,你哪儿也去不了。要么,你给自己找个夫君嫁了。”

她想骂他阴险,而心里忽然想起,干娘病故那晚,他一人独坐小屋的模样,竟像足了刚才。

他,是真心不想她离开么?

夏苏走过去,与赵青河隔开茶几坐下,“你今后敢随便进我屋,我立刻搬走。”

赵青河一笑,巴巴得给她倒茶,“这不是事出有因吗?到手的银子不能让它飞了啊。”

“吴老板已经付足款?”以为至少要看过货。

“我早说了,他欣赏你得很。”

这丫头真心不错,没有岑雪敏那些作来作去的矫情,正事就正说,不带私怨,好不大气。

他以前到底犯什么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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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片 墨古画市

夜降临,苏纸才展,等人蘸墨,落笔绘青。

苏杭画市自古有之,到了本朝,极盛。

有些人揣着银子要买风雅买名品,有些人揣着银子要赚更多银子,有需求自然有市场,名书古画在古董界独辟一片天地,便是升斗小民,只要稍有点闲钱,也有兴趣不浅者,孜孜钻研。

要说书画,送礼有面,转卖生钱,而且品味高尚,一旦懂点皮毛,学识就上到新层面,与达官显贵攀谈亦讨喜。

若能鉴赏,身价百倍,专有人送钱上门,就为亲笔题跋,以证此画为真品,名鉴与名家一同流芳百世。

鉴赏大家,一般非富即贵,自身若有点能书能画的才气,连带着成为书法家名画匠,求者络绎不绝。

墨古斋座落的园林,如其主人,低调却绝不沉闷。

今夜点蜡万根,映湖如日。桥影石影,阁影亭影,似真似幻,成为画卷背景。

能称得上画市,就有足够的场地供各家画商摆画,巧妙安排在不同的厢亭阁堂,客人赏景看画,若谈买卖,别家不闻不见,不伤和气。

摆市的,逛市的,都得凭贴而入。

这就有两种说法了。

第一种,珍品极多,不容身份不明者偷鸡摸狗。

第二种,鱼龙混珠,说这画临摹的,那就照临摹的价钱,说这画名家手笔,那就出真金白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防官府介入,来抓伪造片子。

苏州片,是书画界的灰调,让人欢喜让人愁。

“要说当今鉴赏名家,苏杭二地居多,但各地亦有眼光独到之师,京师有崔刘二家,与宦官沾亲带故,可谓皇商,富可敌国,书画藏品之多,我等终生攀比不得。崔刘若说一幅书画是伪,谁也论不得真…”

画市开前,客人未进,商家照例要与主家相见正堂,喝茶一杯,同行之间认认脸,以便今后能称熟人。不过,有人唾沫横飞,有人昏昏欲睡。

吴其晗似专心聆听,却趣瞧着末座那位姑娘犯困得很。

几个呵欠了?她满眼都是晶亮水花。

与姑娘的义兄对上一眼,吴其晗微笑,义兄也微笑,都笑同一个人。

只不过,义兄的身份很便利,伸出手,轻弹姑娘的手背,令姑娘睁大眼,玉面仰亮,表示不困。

即便是兄妹,也未免过于亲昵。吴其晗垂眸敛笑,轻吹水面飘零的一片茶叶,心头泛起意味不明,却不自知。唯一能做的,就是结束这幅画面。

“客人们快入园了,吴某提前祝各位今晚生意兴隆。”

吴其晗才放杯,就有一列眉清目秀的小厮入堂引客,送各家书商去园中摊铺,等人走得差不多,才下了主座,与那对兄妹打招呼。

“青河老弟,夏姑娘,不好意思,让你们早来,偏又没机会早些招呼。”他在心中提醒自己,请二人来,为了用二人的才华。

夏苏淡淡施礼,不说话。

赵青河爽气笑答,“吴二爷能请我们早到,实是关照我们,平常无从结识这些大商,今日好歹认了脸,我兄妹二人感激不及。”

吴其晗只当赵青河客气,哪知赵青河盘算撇了自己这个中介人,呵然回笑,“老弟一身好本事,有谋有义,夏姑娘才华不凡,能结识你们兄妹,是吴某之荣幸。今晚画市,好东西不少,想你们会感兴趣。”说着你们,其实只指夏苏。

仿画者,看得珍品越多,仿得才越像,尤其是夏苏,她具有罕见的摹画天赋。

“兴趣不少,钱袋太瘪。”赵青河哈哈自嘲,“好在有我家妹妹,一双眼一双手,稀世无双,无钱还可自勉。”

吴其晗眸中精光聚了又散,突生预感,本来要和这对兄妹谈的事大概不能太称心。

他谈一桩称心事,必是自己占优而他人无知的情势之下。

赵青河既知夏苏才能的真正价值,他要聘她为专用画匠的心思明显低廉。

还有,这个赵青河也令他刮目相看,说话老练圆融,心思难以揣测,俨然有眼光有大才,护师或管事之流,恐怕不会放在眼里。

如此思来想去,吴其晗打消了原来的念头。

美玉出璞,就得当成美玉来对待,与其视二人可用,不如交二人为友,这么一来,交往还能更深。

“青河老弟若不嫌弃,今日与我结伴逛园子,还可介绍几位同行与你。”人情世故上,他没那么含糊,心想就动。

赵青河不得不佩服吴其晗的心胸,难怪年纪轻轻就成巨商,明知他话中意思,却仍大方结交,看得是长远。

当下赵青河也不狭量,把单干的心思挑到明处,“多谢二爷。二爷若要订货,只管开口,价钱仍好谈。苏娘多亏二爷慧眼识才,所以,与别人做得是买卖,与二爷做得是人情,不会忘本。”

吴其晗听了此番言,只觉自己还好没低估赵青河,哈哈笑过,真心称兄道弟。

夏苏看前头这两人互相拍肩,兄弟之情陡然热络,但撇嘴,完全不感兴趣。

她自觉不善言辞,没有奸商滑溜绞侩。

为了制造与吴其晗的“偶遇”,她就绞尽脑汁。

换个扇面,她都不敢直视吴其晗。

赵青河脑窍多多,自愿打前阵,她乐得逍遥当跟班。

只是,逛到第三间画堂,这股欢乐的逍遥劲却淡了。

“妹妹好闷。看什么这么出神?跟兄长说说。”赵青河不着调,却显出说话人的兴致浓厚。

夏苏斜睨赵青河,没看到他身旁有人,就又转回山水画上,“说了你也不懂。”但她并未沉默,接着道,“这间的画不若前两家,都是新近才出的仿作。仿也罢了,摹作也非不能卖,只是摹笔实在欠火候,就跟初学画的小孩子过家家,这皴笔啊…”

她又想起老梓叔死人跳出棺材的段子。

其实,她被老梓叔骂得挺受打击,这会儿看到水平不如自己的,还能登上大雅之堂,终于不再为此纠结。

赵青河干咳一声,微微让身。

夏苏才发现,不是没人,而是都让他的高身量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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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今天呼呼吹,但是是个好天气。亲们,起床啦!

第36片 近水楼台

除了忍俊不止笑望着夏苏的吴其晗,目瞪口呆的兴哥儿,还有一正交画卷的画堂掌柜,一正交银票的有钱财主。当然,后两人的脸就很黑了。

财主把银票飞快揣回衣袋里,对着掌事哼哼,说别以为他不懂,就拿小孩子过家家的画来骗他,调头立刻走。

一笔挺好的买卖飞了,掌柜想对夏苏发飚,奈何她身旁有墨古斋的吴大东家,他不敢妄加揣测两人关系,只能对着东道主诉冤。

“吴老板,我们今晚设的画堂本就说好卖摹作,而且这些摹作的画匠是苏杭一带小有名气的,年轻是年轻,绝非孩子戏作,您也是瞧过眼的。”

吴其晗点了点头,道声确实,权当应付了,但他再去瞧夏苏,才知这温吞吞的姑娘也是有脾性的。

初雪白的面色闹红霞,眼睛澈珀,眸圈竟有些酒红色,溢火流焰。肩膀收窄了,双袖垂落,看不见原本那双漂亮的手。

不知何故,吴其晗就是知道,那双手已捏成拳头。

“不过,这位夏姑娘可是见多识广,极具鉴赏力,若非名家之作,很难入得了她的眼,你也不必少见多怪。客人赏画的眼光各有千秋,总不能因为有人说几句不好,心里就不舒坦吧。”吴其晗说完,自己心里又有点怪。

觉得吴其晗奇怪的,还有兴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