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婆子被赵青河故意误导,以为两人是亲兄妹,虽然奇怪之前没听说,但被保护过度而深藏闺阁的小姐也不算稀奇事。
之于赵青河后面说得,担待招呼什么的,她可就听不出来了,但喏喏称是,说一定转告六太太,而对夏苏的态度,由轻忽转了稍正。
她毕竟是下人,赵青河哪怕是一门六太太看不顺眼的穷亲戚,既然赵大老爷肯收留,她就得尊他一声少爷。他的妹妹,自然也是小姐,面上不能随意。
夏苏回头看赵青河,要笑不笑,一目了然。
这人真会推卸责任,招呼事先打好,若她等会儿在赵六太太面前耍性子,他不会事后道歉。
赵青河动了动嘴皮子,无声抱拳,两个字,“保重。”
夏苏微微抬起下巴,傲慢的小样儿,慢吐二字,也是无声,“当然。”
一个又出门,一个又回屋,彼此仍背道而驰,这回却无不愉快,自觉分工合作。
倒是泰婶,看也看不明白,以为少爷故意送小羊入虎口,以为苏娘又要添一笔狗熊坏账,因此心里再犯愁,想想前些日子的和谐到底不真实,兄妹友好还是太遥远了。
且说,夏苏从赵六太太的屋里出来,心情如常,不热不冷。看过丑陋阴暗的亲情,对于赵六太太那点小家子气的算计,十分从容。
赵六太太先吃惊她是赵青河妹妹的身份,但不像陈婆子立变态度,仍待她傲慢得很,闲话家常也懒,直说赵青河既然安然返家,租住赵府的银子就更该主动缴了,毕竟赵青河拿着赵府公中的月俸,补贴回赵府也是应该。
夏苏心知租钱或早或晚是要缴的。
她也打听过,赵六太太并非针对她一家,但凡住在赵六爷外院的,都要缴钱。
但赵六太太说得蛮横,让她不太高兴,又有赵青河说明她的“小姐”性子垫底,她就没能同意。
不过,她的拒绝要委婉得多,只说赵青河当初投奔的是赵大老爷,赵大老爷借了六老爷的地方安顿他们,而赵青河也一直为赵大老爷办差,六太太要收租银,最好通过赵大老爷或赵大太太,这么才是合情合理,她交银子也会很爽快。
她还说,六太太要是不好意思开口,她可以直接问大老爷和大太太,看他们的意思。
夏苏该说什么说什么,所以出来时没有郁闷的心结,但赵六太太和赵十娘的脸色,黑如锅底,发作不出。
因住在六太太这一片的外家,多是六太太的远亲近亲一家亲,唯赵青河例外。
既然是赵大老爷安顿的人,当然应该由赵大老爷出面,向六房缴租银,或向赵青河收租银。
赵十娘到底年轻气盛,临了扔出一句她们自会问大太太。
夏苏知道,赵十娘仗着自身也是赵氏小姐,怎么着都跟大房亲近些,而大老爷对赵青河虽然不错,大太太就疏远得多。
但夏苏的本意只是不想太容易妥协,六房求过大房,大太太同意,这个月就过了,少交一月是一月,还能看那对钻不过铜板方孔的母女穷折腾。
出了六房的园子,见明湖边金菊盛放,难得日光之下能欣赏赵府里的好景,夏苏沿岸走得慢慢悠悠。
没一会儿,见不远处的红亭有一群女子,或捉笔,或卷书,或凭栏观水,或二三笑语,个个簪金戴玉,丽装华容,赛过湖畔菊花明媚。
夏苏认得,是赵府千金们,还有体面亲戚家的姑娘们。
她们自成一个小团体,还起诗社,逢年过节要弄点热闹,她夜间出来活动时远远见过。
这群人里,曾包括了胡氏女儿和周二小姐,如今两人一个走,一个准备走,平时喊得很亲热的姐妹们心情似乎不受一点影响。
“所谓人情,越富贵,越浅薄。”她轻笑一声,不打算再过去,转身要走,惊觉面前立了两人。
为首男子高髻扣玉环,银簪雕云,黑发一丝不苟,面如玉,眼如墨,神情温润。秋风吹了他的衣袖,身长修拔,谦谦之姿。
他身后的男子长得也不错,岁数相当,被温润的君子比下,微微失色,只可赞声斯儒。
赵四和赵六,赵家最出色的两名公子,从夏苏的夜视中走出,头一回在午后阳光下现形。
不可不叹,赵子朔之美君美名,抗得过强光照映,实至名归。
“好一个人情越富贵越浅薄。”赵六明显亲切,不以夏苏打扮素旧而不屑,“你看起来十分面生,哪房的丫头?”
赵子朔的目光看出很远,语气淡淡然,“六弟,应该问哪家姑娘才是。”赵府里的丫头都穿统制衣裙。
夏苏无意与名门公子攀谈,鞠礼便要过去。
赵六却还不依不饶了,“四哥猜得不错,要是丫头,哪会这般无礼?”再对夏苏伸臂一挡,“这位姑娘,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夏苏觉得可笑。她自言自语,为何非要给他人解答?
这时,一个十三四岁的华裙小姑娘跑来,“四哥,六哥,太好了,遇上两位大才子。菱语诗社今日诵菊画菊赏菊,正缺好词。”
赵六立时忘了眼前的素衣姑娘,称小姑娘十七娘,兴致勃勃直道有趣。
听脚步声远去,夏苏松口气,抬头却愣,脱口而问,“你怎么还在?”
赵子朔将远眺的目光收回,“我若去了,岂非成了姑娘所言的浅薄之人?昔日姐妹情不在,今日把酒照样欢,秋瑟瑟,风寒寒,心戚戚,又有何趣?”
夏苏多看他一眼,不愧是未来状元郎,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过,那又怎样?
“姑娘可是她的好友?”赵子朔的问句里仿佛有深远苍凉。
“她?”
望着眼前这位神仙般的公子,夏苏突然发现赵子朔原来是真对胡氏女儿有心,惆怅,茫然,或者还很痛楚,但她半分不觉得同情,只觉得无用。
人走了,只说失望,又在这里感怀神伤,明明虚伪到无耻,不是么?
装什么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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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到处枪声,地球像个烤炉,希望我们大家都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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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片 三哥莫恼
“事到如今,你想要找个陌生人来诉衷肠?四公子原来不止风流,而且还是个懦夫。遗憾,我不认识胡氏女儿。我若是她好友,必劝她莫对你动情,因你根本配不上,连她是怎样品性的女子都分不清,到头来寻死觅活,也不过得你一句——”
“苏娘,你让我好找。”
身后顿时温暖,仿佛一片火墙靠近,夏苏不甘不愿,垂头轻哼一声,转过身,果然见到赵青河。
她已经毫不意外了,此人简直就是冤魂,跟着她飘荡不散。
虽然,她心里明白,他来得正好,
冤魂还挺有脾性,一眼没看她,只是笑对赵子朔,“四公子别见怪,我妹妹让家里宠坏了,说话不知忌惮,却实在没有恶意。六公子在叫你呢,你快过去吧。”
赵子朔见堂弟在亭外冲自己招手,想到他一人进诗社不好,只得与赵青河告辞,临去时还看了夏苏一眼,其中意味难辨。
赵青河看在眼里,待赵子朔走远,对夏苏眯眸寒声,“我倒是没看出来,你还喜欢打抱不平。何必弯弯绕绕,直说有人陷害胡氏女娘就是。说不准赵子朔回心转意,非娶了胡氏女儿不可。那你即是二人的红娘,将来等赵子朔任了家主,你的好日子可就来了。”
或许是习惯了,夏苏不怕赵青河的冷言冷语,初雪的容颜熏上火色,“看不惯男子风流寡情又虚伪而已。再说,赵子朔聪明不过尔尔,听不出其中名堂。”
“你又知他聪明不过尔尔?”赵青河不以为然。
夏苏瞅着他,半只眼眯笑,“看过你之后,我就知道了,自打你脑袋开窍,赵四郎就得让贤。他再聪明,也理不清你给他记得这笔糊涂账。”
赵青河笑容比夏苏大气得多,“不必夸我,我是寄人篱下,还要看脸色的远亲,主家说一是一,说糊涂就糊涂。”
他只是帮凶一名,不过,他自己没那么在乎。
“三哥。”
又来人了。
娇滴滴的人。
那声三哥,差点让夏苏噎着,但有外人在,她就得缩回自己的壳里去。刚才那样对待赵子朔,是无意戳到她的某个死穴。
抿嘴下弯,夏苏悄悄往赵青河高大的影子里挪进。
有意无意,赵青河往旁边一让,往后面一退,令阳光照亮了想要退缩的身影。他,与之并列,也一身光明,不知觉,已将人护入他的羽翼之下。
“岑小姐,小病好得快,真是万幸。”声音有礼,很平常,不留心就会错过——刻薄。
被护的夏苏亦没知觉,自然不会感激谁,只觉一身阳光刺目。
本要接着挪,却让赵青河的问候惹笑。
读书少,乱用问候语,什么叫小病万幸?
夏苏抬起眼,看到了岑雪敏。
任谁看了岑雪敏,都不能否认她容貌生得极好,气质也十分出众。
面若皎月肤霜白,小嘴含樱,杏眼泓波,似落霞染了的双颊,令看者也醉。
身段纤纤,不高不矮正可心。
乌发绾流云,一支双蝶飞起的鎏金玉步摇,长及膝的银绣团花粉罗兔儿毛衫,凤尾裙,别具一格的水澜边,随风推云,美丽精致又领先于时尚。
显大方,显贵气,不显俗富。
岑雪敏盈然施礼,人美,声音也美,“谢三哥挂心,都好了。”
她与夏苏对看,杏眼儿亲善,活泼笑颜,“这位姐姐面生,是三哥的——”
“苏娘,你与岑小姐还不曾正式见礼吧?”赵青河抬抬下巴,示意夏苏自己招呼。
夏苏浅回一礼,“岑小姐…”该说自己是妹妹呢,还是丫头呢?
“我二人还有事,先行一步。”风卷起,赵青河说走就走。
夏苏虽愣了愣,跟得也快,心中暗暗缓口气,横竖不想与富贵千金打交道。
“三哥。”岑雪敏再唤,甜丝丝,如第一声,大方得很,“我知你恼我。”
赵青河回头,目光从夏苏眼里滑过,他眸底忽明忽暗,却以笑脸冲着对面的甜颜,“知道就好。岑小姐害得我几乎众叛亲离,差点白搭一条命。都说红颜祸水,如今死里逃生,前尘往事都忘干净,也算当头棒喝,今后还请岑小姐离我远些,我见你也会绕道而行,免得再生晦气。”
让人毫不留情说她祸水还晦气,甜甜千金的笑脸,刹那惊白。
赵青河没看见,夏苏看见了。
不愧是美人,可怜之时还惹怜,大眼汪汪,好像要滚落出珍珠来,但夏苏是女子,不受用,难得跑起小碎步,挺利索得跟着赵青河回家去。
不过,半路上,她实在忍不住说了,“赵青河,你把她说哭了。”
赵青河冷眼照出冷心,相当漠然,“说好听,是天真。说难听,是没脑子。她哭什么?最烦这种当自己无辜的女人。她对我既然没男女之情,我跟她划清界限,她却觉得委屈。真是虚荣之极,要全天下男人捧着她当宝才满足。虽说是她姨母撺掇我的,我自己也傻里白气,但她若当真品性高洁,应当早跟我说清楚,而不是腻腻歪歪喊什么三哥了。”
夏苏心里也认为岑雪敏不无辜,“话虽如此,可你这么直白与她计较,不怕她论你小人?”
“我若计较,就不止要回八百两银子,还有我娘传给儿媳的金银玉饰,留着我娶媳妇的十条金子,我每月孝敬岑家的小东西小玩意,少说也有百八十两。”大驴成天跟他唠叨这些事,就差列张清单出来,“算了,就当花钱消灾,除非——”
赵青河一笑,狭细的眼角瞥夏苏,“你再让我去讨。”
夏苏还有点不信,“真让你去讨,你就能讨回来么?”
赵青河神色得意,似乎可以信手拈来,“自然。岑雪敏与赵子朔娃娃亲还半吊着,眼看年龄一天大似一天。我估摸赵家就算不履诺,也不会太委屈岑雪敏,多半要配给赵六。赵六是二房嫡长,二房老爷也是老太太亲生儿,老太爷疼赵四,也疼赵六。这时候,岑家最怕的,就是岑雪敏的名声出幺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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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么!
第33片 乌龟腿短
赵青河又道,“我当初送了岑家多少东西,可是明说喜欢岑家小姐的,只要让我那几个兄弟嚷得苏州府皆知,岑雪敏还嫁得了赵四或赵六么?想都别想了。以此为要挟,岑家吃进去的,一个不留,都得给我吐出来。”
夏苏张口结舌,很诧异他有这么绝狠的想法。
“妹妹说,讨还是不讨?”赵青河要笑不笑。
夏苏撇撇嘴,“自己是无赖,还要拉人当无赖,想得别太美。那箱子古画是干娘千叮万嘱不能动的,你犯了浑,与泰婶置气,清醒之后再讨回来,不丢人。至于其他东西,是你心甘情愿追姑娘,要拿人名节说事,我替你不好意思。还有,明知我会说罢了,你少假惺惺。”
赵青河哈哈笑道,“就当我从前瞎了眼——”
“年少轻狂嘛。”夏苏接道。
赵青河连声说了几个不错。
“你不是什么都忘了吗?去岑家的时候,她病而不见,你怎么认得是她?”夏苏问。
赵青河暗道丫头难缠,搪塞,却听不出搪塞,“赵府里瞧得起我的没几个人,还有哪位千金会叫我三哥?”
他随即神情一本正经,“即便对我无意,好歹我待之真心,尸骨未寒,那位岑小姐却只顾赶路,连一个人手一块银子都腾不出来帮办后事,怎能不心凉?心凉之后,往事皆变得十分可笑,只当荒唐梦了一场。如今没了记忆最好,但就算以后想得起来,也不会再犯了浑。妹妹嘴硬心软,今后别再拿此事骂我,也别把岑小姐与我放到一起说。”
夏苏不知赵青河在杜绝“后患”。
为了岑雪敏这个人,赵青河已受了不知多少笑话,起哄,冷对和猜疑,感觉会无休无止,但能说服一个是一个。尤其是夏苏,她的眼睛会骂人,时不时甩来一眼,就令他感觉自己愚蠢一回。
“谁骂你了?”
骂他的,是泰婶。她只冷眼旁观,心笑狗熊脑袋还要戴朵花,不自量力。
赵青河突然伸出双手,像两片板,夹住夏苏的脑袋,两根大拇指在她深邃明亮的眼睛下面,大剌剌抹过去。臂力大得好似能把夏苏提起来,与他一样高,不过,怕她细脖子断了,他只是凑脸过来,还笑得非常无耻。
“这双眼里,这只小脑袋瓜里,都骂我了。”
夏苏的脸蛋让那两只大手夹变了形,嘟嘴,鼓面,肉鼻头,模样可笑。
她看不见自己,只觉全身燃烧了起来,而他的手犹如烙铁,烫得连头发丝都出烟味。
她怒红脸,大吼一声,“赵青河,你去死!”
火冲天,用力抬膝,乌龟的腿,能缩也能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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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笃。”
兴哥儿耐心再好,距大驴关门进去传话已过了两刻时,只好敲第二次门,免得驴子忘性大。
门又开,还是大驴的脸,居然比兴哥儿不耐烦,“不是让你等会儿了吗?”
两人虽然坐过一条船,却不太熟。
兴哥儿才十七岁,但能成为墨古斋大东家的得力助手,当然本事不小,面对不该比自己不耐烦的人,丝毫没有显出不满,不仗着认识,十分客气。
“大驴,我能不能讨杯水喝?”心头暗道,大驴傻大个儿。
“你意思是,我让你等得口干舌燥,我好意思么?”傻大个儿不傻,心里透亮。
在外跑商,皮厚是必须的,坦诚的人却不多。兴哥儿嘿嘿笑过,拱手道声对不住,干脆直说等得有些久。
大驴对坦诚之人不为难,“我知道啊,但兴哥儿你来得太早,人还没起,我也没辙。”从门后拿出一个铜壶,真倒碗茶递过去,慰劳辛苦,套上了旧交情。
兴哥儿接过,有点诧异,“什么时辰了,夏姑娘还没起?”
大驴粗中有细,只道苏娘今早才歇,故而晚起。总不能说有人白天睡觉晚上活动,而且如今一个这样,两个也这样,似乎要让一家子日夜颠倒过来才正常。
“兴哥儿啊。”门后上来一道高影。
兴哥儿可以只给大驴三分客气,对此人却要给十分客气,掏出帖子送上,“赵三爷在家呢。二爷让我问您好,若今日得闲,不妨同夏姑娘一道瞧热闹去。”
谁想得到呢?赵三郎是赵家远亲,而夏姑娘和这位身手了得的赵三郎是一家人。二爷看重赵三郎的义气和武功,看重夏姑娘的才气和画功,若能收用,二爷可就如虎添翼。
还以为兴哥儿只是来取画,赵青河接过帖子一看,墨古斋与苏州其他几家大书画商今夜联手开画市。他正想要增广人面,多认识些慷慨收藏的富家,机会就来了。
“二爷今晚也在么?”他并不展露对买家有兴趣,因兴哥儿鬼精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