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杯子递到她掌心,病房里有人在午休,晋薇干脆拉上帘子,往床边一坐,压低声音从头跟她说起来。
那算不上一个有新意的故事。
陆嘉禾的父亲是位建筑家,沉迷于工作与图纸,婚后还是常在满世界飞,十天半个月难得见上一面。
相爱容易相处难,丈夫对家庭的态度叫易音逐渐生出怨怼,结婚第三年,她便把一纸离婚协议书递到了陆进手上。
然而双方签了字,只差最后一道手续的时候,易音发现自己怀孕了。
双方的父母都不希望她放弃这个孩子,陆嘉禾就这样来到了世上,尚在六个月大的时候,易音和陆进便办完了离婚手续。
离婚后的陆进彻底投入了工作,一年半载不归家也是常事,而易音很快陷入了新的恋爱里。爷爷在外地身居要职,奶奶常年无休在医院坐诊,六岁之前的陆嘉禾,是江州的姥姥姥爷带大的。
到了该上学的年纪,陆嘉禾早早展露出过人的聪明,而江州的教育水平远不能和京州相提并论,就这样,他又被接了回来。
姥姥奶奶辈带孙子,总是更宠溺一些,陆嘉禾本就是霸道的性子,回到京州后更是无法无天,反正不管惹了什么样的祸,家里都能够摆平。没有人能够管他,或者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压根就没有人管束过他。
十五六岁,他便和他那群二代朋友们一起泡吧打架飙车,所有纨绔子弟能做的事情,他大概都做了。陆嘉禾聪明,更可怕的是天生冷情。他常能轻而易举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年少得志,他对这个世界所有的规则近乎是一种卑睨的态度。
在他的法则里,没有对与错,没有黑与白,只有想不想做。是个彻头彻尾的混世魔王,朋友敬他畏他,亲朋怕他……这个世界上,只有双方二老当他是宝贝。
“他砸过我妈妈的音乐会,更早之前,大概七八岁的时候,他曾经眼睁睁看着我失足掉进小区的池塘里,半句不提醒,也不叫人,我永远忘不掉他平静无波的眼睛。”
第64章 cgapter 64
晋薇在说话时候声音很平静,她与陆嘉禾相处的时间本来便有限, 没有多少感情可言, 那一点点的血缘关系早已经名存实亡。
然而宋茵听着这些, 却怎么也勾勒不出陆嘉禾过去的样子。别人口中的陆嘉禾,和现在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生不出半点真实感。
在宋茵看来,陆嘉禾虽然任性霸道了一点, 却还是和普通人一样, 有着七情六欲的。他会发脾气,也会撒娇, 惹人生气会道歉, 会给拖鞋洗澡,会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即使看起来骄傲冷漠, 深接触起来就知道, 其实他并不冷血,外表坚硬强壮,内心也有柔软的一面。
宋茵不愿意相信这些话,可偏又十分清楚,晋薇从来不撒谎, 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杯里的温水已经凉了她双手握紧,不安地转动了一下玻璃杯。
“他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 也许是误会……”
“确实, 他现在和过去相比是收敛了很多, ”晋薇承认, “但一个人的本性,是改不了的,他的性格里天生就带着偏执和暴戾的因子,就像你一提郁静琪的事情,我立刻猜到是他一样,下一次,他还是会做同样的事情。”
“你也说他在改变……”宋茵摇头。
“他的改变是因为——”晋薇皱眉打断了她的话,说到一半又戛然而止。
“因为什么?”宋茵追问。
晋薇本来不想多说,又瞧着宋茵紧张的眼神,长呼了一口气,才继续往下,“因为一场车祸。”
“那次车祸里,我姥姥姥爷都去世了,大概是被这件事刺激到,他住了半年院,再回到学校的时候,就渐渐不再和从前那帮朋友联系了。”
陆嘉禾从未提过,宋茵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失去至亲,自己住了半年多医院,仅是想象也能猜到那是一场多么可怕的事故,听着就叫人喘不过来气,宋茵的手有些凉,记忆中的某个场景霎时扑面而来。
她也遇到过一场连环车祸,那一天下着深秋的暴雨,雨水混着鲜血,浸染透了泊油路面,涓涓流进城市的地下水道里。那一天叫人心碎,绝望又崩溃。
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飞逝而过,待她仔细去想时,却什么也没抓住。
尽管晋薇说的轻描淡写,宋茵心中却没有办法一样平静无波。看着至亲的生命终结在自己眼前,那真是天底下最残忍的事情,设身处地,她没有办法不去心疼他。
宋茵的杯子端了许久,一口没喝,又重新放回了桌檐。她神情有些恍惚,脑子一片混乱。
她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去对陆嘉禾了。
他和她无论从观念到性格,都相差甚远,本该毫无交集,事实上,就算直到今天,宋茵也并不清楚陆嘉禾为什么对自己特别,这喜欢仿佛是毫无由来的。
按照晋薇所说,陆嘉禾是冷血又残忍的,能不动声色看着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溺水。这样的人,放在从前,宋茵一定敬而远之。可现在,内心的情感偏向却和理智背道而驰,宋茵不能认同这样的做法,放在陆嘉禾身上,却没有办法讨厌他。
送走了晋薇不久,时间到整点,医生查房。
消炎药水静静流入血管,宋茵在困乏中醒不过来。宋母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在床尾与医生压低声音说话。宋茵隐约有些意识,有心想要动一动,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禁锢住,挣扎不得。
“……现在不能抽积液,那样虽然消肿快,但是很难恢复。”
“那医生您说怎么办?我女儿学了十几年舞蹈,她还这么年轻,要是出了点什么闪失,她前途就毁了……”
“谁都没有万全的把握不出闪失,”医生摇头纠正,“她的情况确实严重了一点,关节损伤退变,韧带也需要修补,骨髓水肿,还有伴有关节积液,时间长了,保守治疗不见得能起多大效果,是非得做手术不可的。”
保守治疗便是打石膏固定,任它自由生长愈合,这办法治标不治本,要是有效果,宋茵不见得到现在还躺医院里。
宋母这两天拎着片子跑遍了各大医院,跑断了一双腿,得到的大多是这个结论,时间太长了,保守治疗效果不大。可是动手术,那么大的风险,那么多的不确定因素,稍有差池,宋茵的人生就全完了,叫她怎么敢拿女儿的未来去轻易冒险?
“考虑到病人是学跳舞的,我的建议还是转院,另外预算足够的话,能去国外做韧带修复是最好的……”
之后便是宋母冗长的沉默。
宋茵竖起耳朵等着答案,耳边却又隐约传来电视机的声音,还有小孩儿的笑闹,那男孩儿是对床病人的孙子。
迟迟没等到宋母的答案,宋茵忽地觉得那笑声靠得越来越近。
“诶——你这孩子,小心撞到人。”宋母眼急惊呼一声,却还是来不及了。
砰一声,小孩的脑袋撞在宋茵床边,愣了几秒,哇一声哭出来,气吞山河。
被动静这一震,宋茵终于得以睁开眼睛。
那种如影随形的窒息感总算消失了,谢天谢地!她深吸一口气,满头细汗。
“醒了?”宋母第一时间上前来,摸摸她的额头,“哪里疼?是不是撞到手了?”
宋茵的手腕刚刚就搭在床边缘输液。
“没事儿。”宋茵摇摇头,拄着床板吃力地坐起来。
床位那边有人赶紧致声歉,低头哄起孩子,整间病房哄乱,震得人脑袋嗡嗡作响。
其实自那天绷带解开到现在,宋茵就没有一刻是不疼的。稍微动一下,皮肉下像扎了千万根小针,她也惶恐,也害怕,只是她已经习惯了把自己能承受的东西咽回肚子里。
宋父宋母的压力已经够大了,没必要再给她们徒增烦忧。
女儿摇头,却让宋母越发心酸起来,心潮翻涌,几欲落泪。
宋茵是个乖孩纸,不调皮、不捣蛋,从小不知道给她省了多少心。全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恨不得把所有好的都给她,上天却偏要叫她遇上这样的事情。
“哪里疼就告诉妈妈,会好的。”宋母抬手帮她整理头发叮嘱。
宋茵点头。
妈妈平时极要强,宋茵从未见她红过眼睛,此刻手指给她理完耳畔的碎发,却仓促别过头去。许久才整理好情绪,宋母出去接了个电话,再回来时却收起了东西。
“妈,怎么了?”
“你爸爸留在这边办转院手续,我们换家医院。”
“现在就转过去吗?”
“先住过去,一定还有其他办法,茵茵,妈妈肯定替你找到最好的医生。”
这便是想要选择保守治疗了,宋茵明白,不到最后一刻,宋母还是不敢冒险。
秋天的云彩灰蒙蒙堆积在一处,低低大片压上来,远方雷声涌动。
雨快来了。
住院部大楼外,宋茵先坐上了出租车,瞧着宋母将轮椅折叠,合上后备箱车盖,这才抬眸望向远处。
未曾想,两天没见的人此刻就在大楼不远处的停车位上,目光落在她上车的方向,对上那视线,宋茵浑身都怔了怔。
依旧是那辆暗黑色低调的摩托车,已经是秋天,陆嘉禾身上却只穿了件单薄的深色卫衣,左手抱着头盔,跨坐在他的车上,一动不动瞧着她。
他不知道站那多久了。
明明说过让他别来了,傻子,风这么大,又快下雨了,他就不冷吗?
“茵茵,你在看什么?”
宋茵仓皇收回视线摇头。
宋母多瞧了她一眼,拉上车门,朝前头叮嘱一声,“师傅,开车。”
一路上神思恍惚,宋茵不住地想要回头看,却又怕宋母起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本来想要给陆嘉禾发条消息,指尖在键盘上打来打去,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想问他晋薇说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想问他来了为什么不告诉她……
如果不是她今天转院,可能都不知道陆嘉禾来过。
许多话,到最后竟都忍了下去,宋茵删删减减打下一行字,最后按出发送。
——快下雨了,快回家。
天边的雷声越来越响,闪电劈得可怖,宋茵才把出租车玻璃摇上,瓢泼大雨便骤然而至。
“还好今天带伞了,这雨大得吓人。”宋母瞧着窗外低叹一声。
“今年京州的雨水还挺多,下这么大好像第一次……”出租车司机健谈,三言两语便和宋母聊起来。
手机上静悄悄地没有动静,陆嘉禾没回。
宋茵把提示音开到最大,握紧了手机放回外套口袋。
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在车窗上,车内侧的一面玻璃很快布上了氤氲的雾气,裸露在外的肌肤竖起了汗毛,有些冷。
“师傅,麻烦您开个暖风。”宋母察觉她的手冰。
“好嘞。”
呼呼的暖风吹散雾气,玻璃外的世界又重新明晰起来,宋茵紧张等着回复,余光往外一瞥,忽地浑身僵硬起来。
这么大的雨,陆嘉禾居然一直跟在她的车后面。
大概怕被她发现,他跟的并不近,绿灯亮起来时,他的车便往后退了些。
宋茵挣开妈妈的手,挪到窗边,擦干净玻璃上的水雾,鼻尖一酸,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第65章 chapter 65
“茵茵?”
宋母这次终于起了疑,偏头往后看去, 然而从她的角度, 只能瞧见绿灯后跟过来的密集车流,并没有认出陆嘉禾, 皱眉回头道, “别乱动,小心再扭到伤了。”
宋茵扭着头看向窗外, 背对宋母点了几下, 示意自己知道了,掌心好不容易才忍住喉咙里溢出来的几声细碎的哽咽。
这个笨蛋、笨蛋、笨蛋!
她定定看着他, 心里不知道暗骂了多少遍,眼泪终于决堤一般涌了出来, 咬紧了手背,泪水安静无声从脸庞滑落。
她本来想给自己一些时间冷静, 以为先什么也不说才是最好的办法,但陆嘉禾这样聪明, 其实他什么都察觉得到, 他本来就是个触觉极其敏锐的人, 更何况是这样的冷落和疏远。
车窗玻璃把里外隔绝成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外面闪电骇人,雷声暴虐, 乌云黑蒙蒙压上来, 天气坏得吓人, 车厢内却开着暖气, 司机甚至饶有情趣地打开了电台, 有舒缓的音乐播放着。
雨幕中,陆嘉禾戴了头盔,宋茵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瞧见他的深色卫衣滴滴答答落着水,宋茵坐在车里都觉得冷,可想而知外面的温度,他浑身都湿透了。
心里像是被灌了汽水,肿胀而酸涩,愧疚无限膨胀起来。
宋茵性子很慢,接纳一个人也很慢,她总觉得认识陆嘉禾的时间并不长,没有这么多的感情基础,然而到这一刻,她觉得自己错了。
她很心疼他,比自己淋了雨还要难受。
她的脾气温和柔顺,对谁都克制内敛。然而陆嘉禾对她来说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在他面前,她能无所顾忌地袒露自己。会把他当做一个大孩子,包容他、训斥他,有时也忍让他的坏脾气。
雨似乎又大了些,宋茵攥着车门的手越来越紧,又过了一道红绿灯,她的拇指悄悄把眼泪擦拭干净,终于回过头来,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师傅,前面能不能靠边停下车?”
“前面有路口,暂时停一下倒是没事儿,”司机奇怪,“这么大的雨,要下车了吗?我们不是说好到医院……”
“怎么了?”宋母察觉刚刚从医院出来到现在,宋茵就有些不对劲,话里还带着鼻音,抬眸一看,才发觉她的眼睛红了。
宋茵的眼睛生得好看,是清纯娇憨的杏眼,眼睛,还有要强的性格,都随了她。
从小下腰翻跟头,不管多苦多累,宋茵从来不抱怨,比班里每个孩子都坚韧,实在压疼了就闭着眼睛咬紧下唇,有时候生理性地疼出眼泪来,她也马上就擦干净了。
然而这样的时候,随着她的年纪增长也越来越少。宋茵眼睛周围的皮肤很薄,稍微擦一下就红了,眼睛通红,只能证明她刚刚看着窗外一直在哭。
她示意司机依言停下来,惊讶地又轻声问了一句,“茵茵,你怎么了?”
“我没事,”宋茵摇头,“妈,我的雨衣您收在哪了?”
宋母拎起地上黑色的旅行包,打开第二个格子,将折叠过的雨衣拿出来,出租车也缓缓在路边停稳。
宋茵腿脚不方便,还是那热心的司机撑了伞下车去送的,瞧见雨衣递到陆嘉禾手里,宋茵才觉得心中好受了一些。
这一次,宋母瞧着那雨幕里熟悉的身形,终于同上次医院碰见的人重合起来,神情顿时有些复杂,“这么大的雨,怎么也不知道找个地方避避,这孩子是不是缺心眼……”
可不是缺心眼吗,宋茵心里揪成一团,强迫自己转回头。
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刮个不停,车门没关紧,外头传来的雨声和雷声盖过了电台的声音。
“他不是你同学吧?”宋母盯了半晌,忽地回过头来。
“不是。”
宋母料中了,又接着往下问,“他是哪个学校的?”
“隔壁崇文的。”
闻言,宋母松了一口气。崇文是举国最高学府,如果是崇文的学生,倒还不至于太过离谱。
毕竟陆嘉禾看上去就不像个乖孩子,身上有股子桀骜和痞气。宋母不太喜欢这类型,从她的择偶标准里就可以看出来,宋父就是斯斯文文的。宋茵从前便是受家里的影响,总觉得自己喜欢的也是安静清秀的男生。
“上次你弟弟说的就是他吧?”
“嗯。”
“认识这么久了啊……”宋母喋喋不休追问,生怕自己女儿吃亏。
不过其实在刚刚下定决心让司机停车的时候,宋茵就做好了被盘问的准备。
……
司机送完了雨衣,又撑着伞匆匆回到车上,裤脚边踩得一地水渍。
——你同学特意让停车拿给你的。
他刚刚这样说。
陆嘉禾身上其实已经差不多湿透了,穿与不穿没什么区别,只是他把折好的雨衣抖了两下拆开,还是套上了。
这是宋茵的雨衣,淡蓝色的袖口边缘上还绣着一点花边。
手机屏幕被雨点打湿,又被他拂开,擦拭干净水汽,屏幕微亮,上面是宋茵刚刚发来的讯息,他在开车,一直没看见。
第一条是刚从医院出来时候发的,快下雨了,叫他先回家去。
第二条说了她转到的那所医院名字。
第三条让他早点回去,记得吃药,比赛加油。
好像她就在耳边说话,宋茵还记得他明天该开始淘汰赛了。
长腿撑着地,陆嘉禾跨坐在车上,感受着雨滴从雨衣外面划过,觉得身上暖了一些。
他的宋茵其实是个极其心软的人。
就像那年一样,明明她也失去了宠物,哭得泣不成声,还是坚持给他这个躺在地上快要死掉的人撑伞。
那温暖像是蜜糖一样,浸透人心,蚀人骨,叫人上瘾。陆嘉禾当然难以自持,他把自己伪装起来,奢望着能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最好走到宋茵的心里去。
然而到了现在,有时其实他也不能肯定,宋茵喜欢的,是不是真实的陆嘉禾,那份喜欢里,到底是同情多一点,还是爱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