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茵的笑意渐渐浅淡下来,偏头不解,“我以为这个词只能用在你身上。”
她缓缓转过身,瞧见郁静琪手上低低拿着的拐杖和右脚的石膏时,心里微诧。方才对着镜子,她并没有瞧见这些,郁静琪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受伤了。
舞蹈生最爱惜的就是一双腿,无论是骨折还是扭伤,不管轻重,对于她们来说比什么都叫人难受。
这一点,宋茵深有体会。
郁静琪看起来伤得还不轻,都用上了拐杖。这一刻,宋茵实在不知该要幸灾乐祸还是该同情她了,转身收起洗手台上的化妆品,不欲再与她纠缠下去。
然而郁静琪显然并不想这么轻易放过她。
“装什么?”她伸手往卫生间门口一堵,拦住她的去路,“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人也是你雇来的吧?”
“你在说什么?”宋茵眉头彻底皱起来。
“你莫不成当我是个傻子?”郁静琪冷笑一声,“你伤了右脚腕,就雇人伤了我的右腿,现在还敢在我面前装无辜?”
“不明白你想说什么,”宋茵的面色彻底冷下来,“你要是想就这样无凭无据往我头上安个罪名,我劝你还是算了。我不是你,做不来你那些叫人恶心的事情。”
“你这么有恃无恐,真以为我没有证据么?”
“那请你赶快拿出来,否则这样空口白牙污蔑人,是诽谤。”宋茵说完这句,彻底没了耐性,拍掉她的手,快步出了洗手间。
留下郁静琪站在原地,咬紧下唇,指尖深深扎进掌心里。
上一次家里帮她处理掉徐明音的事情之后,爷爷已经对她有了不满,她不能再无所顾忌。
她不过就是找不到证据而已。
迟早、迟早她要向众人揭开宋茵伪善的面具,让大家都看个清楚,她们所以为温柔和煦的女人,到底有多恶毒虚伪。
第62章 chapter 62
宋茵在更衣间里坐了很久, 舞鞋被脱下来扔到一边。
陆嘉禾还在楼下等,她早该换上球鞋的。
目光游离在脚踝的弹力绷带上, 宋茵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起了郁静琪那翻无厘头的话,一会儿又想起邱医生叮嘱她好好休养……
弹力绷带是她上台前绑的, 为了不让它再扭到, 她缠的比平时紧,经过一场运动剧烈的舞蹈, 脚趾已经因为缺氧而微微发紫,她也是脱了舞鞋才发现。也正是因为缺氧,所以跳了这么半天,她的脚踝是麻木的,没有痛感, 也听不见骨头咔擦咔擦活动的声音,只有绷带收紧的压力,仿佛已经捆到了骨头里, 叫人心慌。
上台前只顾着考核不出岔子, 她没有时间考虑其他。
这一两年,她的伤其实常常处在复发、理疗、零星恢复一点、又复发的死循环里。舞蹈生很忙,无寒暑日复一日地花时间练习基本功, 才能保证状态。
这意味着,每次受伤, 她得花比养伤更长的时间才能恢复到技术的巅峰。
为了养伤, 宋茵这两年请许多次假, 多的一个月, 短的一两周,没有一次是养得彻底的,都是差不多能正常行走,便回归了课堂,她害怕被人甩得太远。
老师的喜爱、领导的重视,舞团的合同……她拥有的这一切都是舞蹈带给她的,唯恐落在人后,一切便都被人顶替了。
可是现在,宋茵却忽然后悔了,为什么不在第一次扭伤便好好请两个月长假休养至彻底康复呢?这么长时间以来,零零碎碎请过的假,其实早已远远超过了两个月这个期限。
宋茵有时候养伤甚至隐隐会想,假如这有一天她的脚踝真的废了,以后改行得做点什么才好?
然而没有答案。
宋茵想不到离开舞台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她叹了一口,快速俯下身,去解绷带。不管伤成什么样,就算需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她这次也下定决心要将它养好了。
弹力才松开的瞬间,缺氧而发白的脚踝渐渐回血,剧痛随之而来,像是韧带被撕裂的感觉。
不过两分钟,宋茵头上已经疼得都是细汗,浑身的神经绷紧,脑子里嗡嗡叫嚣着,无暇思考其他。
那脚踝很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充血、肿胀起来。
她穿好左边的鞋,冒着汗给右脚重新裹上绷带,患处稍一触碰便疼的人龇牙。
这次包扎的力度比上一次松了一些,只起到固定作用,疼痛并没有缓解。但若是还像刚才一样紧,缺氧时间长了,就只能截肢了,所以再疼,她也得忍着。
想着陆嘉禾应该等久了,宋茵背上包,扶着墙单腿蹦,右脚根本不敢着地,再撑一会儿就好,她咬着牙安慰自己,考核已经结束了,现在得去趟医院,确认一下韧带有没有撕裂。
宋茵艰难地刚挪到楼梯间,便听楼下传来说话的声音。
楼梯间有消防门,密闭好,楼下的声响很轻易便能听清,宋茵往下迈的第一步,便认出来了陆嘉禾的声线。
他也许是在舞团外头等久了,上来找人的。
但陆嘉禾在和谁说话?
宋茵奇怪又往下走了几步,转过一层楼阶,对话越发清晰起来。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我不想听,也没有兴趣知道,”陆嘉禾眉头深皱,即将到了爆发边缘,极力隐忍着压沉声音,一字一句警告,“麻烦在我耐性耗尽之前滚开。”
陆嘉禾生气的样子很吓人,郁静琪是第一次见。认识他许多年,在印象中,他对什么事情从来都是冷淡而又漫不经心的,也许正是这副对什么都不上心的酷劲儿,引得多少女生前仆后继地对他开始幻想与迷恋。
谁少女时候能对这样的男生免疫呢,她自然无法免俗,而且比身边任何人都陷得更深。
高考那年,家里为她选好的最佳志愿是京州电影学院,她的天赋有限,即使从小开始练,也难以在舞蹈这条路上走到顶峰,所有人都很清楚,只有她看不清。
为了离他更近些,她擅自改了志愿,一头撞进了京舞,与崇文只有一墙之隔的地方。
她默默关注他的一切,每场球赛、周边、八卦……包括每天有几个女生向他表白。他太好、太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犹如神祗,以至于她不敢轻易接近、触碰。
她憎恨自己胆怯,也想过最差的结果,他交了女朋友,等过几年再结了婚,那时候她或许就能释然些,可是她万万没想到,这一天提早来了,而且,情况比想象中更坏。
陆嘉禾的女朋友,是她认识的人。
像是狠狠的一巴掌甩了过来,劈头盖脸,打得人晕头转向,叫人怀疑自己是否活在真实里。
曾经每场不落的球赛,如今却再没有勇气打开。他曾经的飞扬与不驯化作一腔柔情,全部都归了一个人所有,一个她最讨厌的人。
宋茵穷酸又寡言,在所有人面前都是一副温和的老好人样,她瞧不起她,可就是这样的宋茵,一次次抢走了属于她的东西。
终究是意难平的,郁静琪也曾想将陆嘉禾的痕迹从自己生命里剔除,可是那实在太难了。从十几岁起便仰望,便迷恋关注的人,一切又怎么能是短短两个月时间能消弭得掉的。
爷爷骂她做事不过脑子,确实,这短短的两个月,大抵是受多了刺激,一和他沾边,她便全然失去理智,以至于做出了那件漏洞百出,幼稚又可笑的事情,叫所有人抓住了把柄。
陆嘉禾站在楼梯低处,眼睛漆黑,高大的身形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目光落到一个人身上时,仅是看着便叫人浑身发寒。
有一秒,郁静琪几乎被那眼神吓得萌生出退意,只是片刻之后,浑身又被不甘心所充斥了,脚上如同生了根,怎么也挪不动。
深吸一口气,她硬着头皮把剩下的话一字一句说出口,“你可以讨厌我,看不起我,用任何想法揣测我,但你以为宋茵就是一尘不染的吗?”
陆嘉禾听到这一句,眼睛里的漫不经心都收了起来,眉头皱得越深,面色越发沉了。
郁静琪以为自己终于挠到了他的痒处,抓准时机打算把所有的事情一次性抖个干净,才张口,便被陆嘉禾截断了。
“你是不是左腿也想断一次?”
那声音淡淡,沉得极好听。字里行间却处处含着威胁与挑衅,恶劣得可怕。
太不真实了,一切像是场荒唐的臆想。郁静琪不敢相信,在脑中把这句话逐字理解了一遍又一遍,忽地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震惊得踉跄着往后退,却忘了身后便是台阶,一屁股坐下来,拐杖落地发出一声闷响,顺着楼梯噼里啪啦滑下去。
“这件事你知道的。”
“不,”她无意识摇着头,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前一句,想起了洗手间里宋茵那莫名其妙神情,终于反应过来,“就是你做的……”
哗啦。
多年来的信仰就在这一瞬间轰然崩塌了,她仰慕、奉若神祗的男人,故意叫人撞断了她跳舞的右腿,为了报复!宋茵的腿先前便有旧伤,而她这条腿,从前是完好的。
人的身体就像一台精密的仪器,一旦哪颗关键的零件出了差错,整台机器的运转便会立刻停下来。即使手术再成功,谁也不能保证她骨折的地方能和原来一样长得严丝合缝,同样坚固。
腿要是废了,意味着她的舞蹈生生涯也走到了尽头。
可悲的是,就算迎来这样的结果,她也拿陆嘉禾毫无办法。她没有证据,强行追究,只会把整件事情闹得更大,届时,所有人也都将知道她曾经做过的事。
她早该想起来的,陆嘉禾从来不是善茬,他是个彻底的混世魔王,世界上对他而言根本没有黑与白,只有喜欢与不喜欢。早在更远之前,他的桀骜狠厉整个附中无人不晓,是近些年才收敛了些。她居然一直忘了……
她怎么能忘了……
陆嘉禾目的达到,多看她一眼都觉得嫌恶,跨开腿,绕过她径直上楼。
两层楼,转过拐角,他便瞧见了呆滞的宋茵站在原地,目光惊诧而陌生,像是重新认识了他一般。
“茵茵——”他心中说不上来有些忐忑,去抓她的手,宋茵没躲,顺利让他握在了掌心。
“你站在这儿多久了?”
宋茵摇头,声音很轻,“没多久。”
陆嘉禾似是松了一口气,“我们走吧。”
他掌心的温度一如既往是温暖的,宽大,带着叫人安定的力量。
宋茵却没动,她的腿很疼,每一秒都像是有千百根针细密地来回穿梭在韧带上。
第63章 chapter 63
陆嘉禾很快察觉宋茵的异样。她的额头冒着细汗, 眉心不自觉蹙起,唇色很淡,洗干净的脸泛着不正常的寡白, 说话都极为艰难。
“哪儿不舒服?”
他在宋茵身上扫了一圈,视线落很触及她的脚踝。
“腿伤了?”
陆嘉禾一急, 立刻蹲身, 指尖快要触及宋茵腿上的弹力绷带时候, 勉强找回了些理智,收回了手, 转过身弯腰。
“上来,我们现在去医院。”
宋茵依言安静地趴上他的背, 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陆嘉禾迈开腿,抱紧她匆匆下楼。
这一刻, 宋茵其实有很多话想问。
想问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认识了郁静琪?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是脚踝上的痛觉神经牵着她浑身每个细胞突突地跳动, 嗓子沙哑干涸, 心里有种声音拼命阻止着她把一切问出口,害怕着不可挽回。
她刚还在洗手间里正气凛然说了一堆话, 出了门才一转眼,便被事实打了脸,郁静琪的脚确实就是因为她伤的, 她自以为的底气十足其实成了狡辩。
宋茵知道郁静琪是个怎样的人,她固然希望她能得到惩罚, 但绝对不是以这样的形式。腿伤了对一个舞蹈生来说有多致命, 她有着最切身的体会, 一个人的梦想和前途可能就这样完全毁掉了。
宋茵心地纯善,家里教给她的,也尽是这些向上的东西。听家里的话,听老师的话,奉公守法、循规蹈矩,乐于帮助别人、不议论人长短……
这在当下,许多坚持听上去大概有些蠢,可她确实这样活了二十年,没遇到过几个太坏的人,也因为这样的性子,得到了许多善意和朋友。
陆嘉禾做的事一时半会儿对她来说冲击太大,宋茵没办法认同这样的做法,却又不能因此去责怪他。也怪不起来。陆嘉禾是因为她才做错事。
还有一点更要命,因为宋茵发现,这一秒,她内心的担忧比内疚要多得多。
担心陆嘉禾授人以柄,担心他被法律制裁……
她想告诉他这样做是错的,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怎么出口,怕他以为这是责怪,怕即使说了还是无济于事。
她没有一刻如此清楚地认识到,两个人的观念差距是这样大,大到宋茵无法想象是什么环境造就了他这样的性格。她知道陆嘉禾对她好,可为什么,唯独对她特别呢?
下到一楼,陆嘉禾把她放在车上坐稳,转身打火的时候,宋茵终于轻轻唤了他一声。
“六一。”
陆嘉禾的身体僵了一下,没回头。
“嗯。”
“以后别再为我做这样的事了。”
像是直到这一刻才得到宣判,她系着头盔的扣子,声音很轻,陆嘉禾险些没听清。
宋茵果然还是听见了。
急促的风从耳畔刮过,哗哗作响,想起刚刚那个陌生的眼神,陆嘉禾唇角动了动,没有开口。
事实上,他心中几乎要被郁躁淹没,开始后悔了,刚才为什么要在楼梯间和那个女人多话。
宋茵像张白纸,简单又纯粹,她是不能理解这些的,等她真正看清楚他的那一天,也许就会讨厌他、疏远他。陆嘉禾只能自欺欺人,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来。
他都记不清上一次有这样慌乱的感觉是在什么时候了,心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抓不住。
晋薇度假刚回到京州,飞机才落地便听闻了宋茵住院的消息,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
她进门便把大衣扔到一边,直奔宋茵床前,“怎么样了?医生怎么说?”
宋茵本来半躺在床上看书,见晋薇进来,把书放回枕下,床挪开一些给晋薇坐,整间病房放了三张床,狭窄的通道里摆满了东西,放不下凳子。
“就是韧带撕裂了。”宋茵笑了笑。
“片子呢?”
晋薇皱眉,转头四下找磁共振的片子。
“片子被我妈拿给其他医生看了,你知道的,她就紧张这些。”
“大薇,你别担心,我没事的。”宋茵拍了拍她的手。
只是给她挪出个位子,宋茵额前便渗出细汗来,疼成这样,晋薇哪里相信她。
“这样老复发也不是办法,你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回头你把片子给我一份,我帮你找人好好看看。”
晋薇的目光扫过病房一圈,眉头不易察觉皱起来,压低声音,“病房也该换了。”
“不用的,”宋茵摇头,“我就是养个腿伤,哪里有这么娇气。”
大医院病房本来就紧张,就算有单间,价格也够人受的,宋茵实在不愿再多给父母增加负担了。
“陆嘉禾呢?”晋薇冷哼一声,“这时候要他干嘛?”
不说还好,一提到这儿,宋茵又记起来了,摇头闷道,“不关他的事,是我让他这两天先别来医院。”
陆嘉禾那天取药回来,和赶来医院的宋母碰了个正着。宋母这两天都守在医院,一直想找机会开口问她陆嘉禾的事,宋茵哪里还敢叫他出现。
陆嘉禾似是不高兴了。
宋茵心不在焉剥完手上的橘子,递到晋薇手里。
晋薇掰开一半,又递回她手里,问道,“郁静琪那个帖子,你删了啊。”
宋茵怔了一下,低头,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迟疑了半晌,放下橘子,才轻声告诉她,“郁静琪的右腿骨折了,她现在和我差不多。”
宋茵一方面觉得内疚,一方面也怕有人把事情闹大了,牵扯出陆嘉禾做的事情来。
晋薇眉意外地一挑,转而又像是想到什么,猜道,“陆嘉禾做的?”
宋茵没出声。
这便是默认了,晋薇冷冷一笑,“这么多年了,他的性子还真是一点没变。”
从前宋茵总不愿听这些,她只相信自己所感受到的,陆嘉禾不是一个坏人。然而那天发生的事情,让她终于认识,其实她从未好好了解过陆嘉禾。因为陆嘉禾在她面前的样子,和在其他所有人面前,都不一样。
晋薇此刻的话,头一次让她生出想要了解陆嘉禾过去的冲动。
“大薇——”宋茵抬头去瞧她的眼睛,“你为什么讨厌他?”
“没理由,我就是讨厌他。”晋薇移开视线,“反正你跟他分手就对了。”
宋茵摇头,“总要有理由的。”
“你真想知道?”
宋茵迟疑片刻,郑重地点了头,“我想知道他过去的事情。”
晋薇把最后一块橘子咽下,站起来给她倒了杯水。
“我不渴的。”宋茵摆手。
“喝了我陪你去上厕所。”
宋茵就是这样不爱给人添麻烦的性子,行动不便,宁愿不喝水也不想麻烦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