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子在帐外,一时也被这声无声惊雷震慑了心神,眼见霍惊雷逃逸,方才醒过神来。
就见霍惊雷的背影越来越远,她银牙一咬,挥手叱道:“箭!”数百张强弓瞬间举起,瞄准那飞逝的背影。
“不可!”陈元度飞身而出,恰好看到这一幕,当即一声呼哨,数千边关铁骑瞬时排成阵势,长刀出鞘,挡在那箭阵之前。
三娘子颓然挥手,数百张强弓缓缓垂下,那马上的背影已然不见了。她愣愣看着这两个盟友:“难道你们真的想让他就这样走了?”陈元度摇头道:“他是我的兄弟,我不能让你杀他!”
三娘子忽地笑了,带着几乎神经质一般的冷然。她转头看向马镌麟:“等他回到京城,草原的一切都将不可逆转,我们手足的鲜血将再次白白洒在这毫无价值的土地上。马镌麟、陈元度,难道那些即将白白死去的人就不是你们的兄弟?”陈元度摇首不语。
马镌麟看着阴沉的天际,乌云慢慢席卷到半天,一场风暴即将来临。他似乎看到,随着风暴的来临,草原子民的帐篷将被掀翻,牛羊被吹走,一场饥荒即将来临,而随之而来的,是抢掠和战争的再次爆发。那是一场注定不会有赢家的战争。道德和教化在生存的选择面前变得毫无意义,无辜的边关居民将再次遭受劫难。本来,这是不必要发生的。
马镌麟开口,声音沉闷:“你可以去追他,我希望你能完好无损地把他带回来。我会说服他。”
三娘子摇头:“不可能!”陈元度一怒:“你什么意思?”三娘子抬头:“我刚才听到了你们的对话,就像方才他本来可以假意答应结盟,回到京城再揭露秘密,但他没有。他宁可和你们公然对抗,因为他不想说谎。我也不想。其实你们都知道,以他的武功,我若命令将士不可伤他性命,畏首畏脚,无异于放他走。要想留下他,便不可有丝毫犹豫!”说着话,三娘子骤然从身边卫士的腰中拔出弯刀。血光飞溅。顿时一片哗然。
手起刀落之下,三娘子的左臂齐肘而断,鲜血喷涌而出,断落的手臂落在泥泞之中,令她娇美的面容瞬间失去了血色。但三娘子却似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犹自挂着那神经质的笑意:“马场主,他是你们的兄弟,也是我的恩人,你们不可出手,一切由我承担,血污只会染在我的手上,我这只手臂,就当赔给他了!”
似乎被三娘子疯狂的举动惊呆了,马镌麟看着那犹自滴着鲜血的弯刀,愣了半晌,终于没有动作。率队挡住蒙古骑兵的明军将领犹豫着看向自己的统帅,陈元度的面色也变得苍白,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却也终于没有开口。
三娘子长出一口气,也不顾伤情,仅存的右手一抬,一朵灿烂的烟花顿时绽放在半空。
截杀霍惊雷!
仍然是那个小谷,仍然是那块巨石。只是已经少了一个人。
马镌麟和陈元度盘膝坐在巨石之上,都不发一言,只看着下面忙碌的众多蒙古骑士。
衣袂响动,三娘子飞身而上。刚刚失去一只左臂的她攀上时平衡差了许多,晃了晃方才站稳。苍白的面色,比之刚刚失去左臂时还要白上几分。
“失败了!”
马镌麟闻言全身一震,诧异地抬头。
“方才接到飞鹰传书,他突然转向,没有回边关,而是撕破我后方防卫,朝青海而去。现在他已在我们骑兵的包围之外了。”
马镌麟沉默不语。
青海圣识喇嘛的特使索南贡无意被卷入了这场谋杀,被兀都一刀杀死。青海虽然是土默特部落的势力范围,但那野心勃勃的圣识喇嘛在当地的影响甚大,一旦霍惊雷进入青海,谁也不知道会给草原上的这场变故带来什么样的变数。但他们知道,那肯定是他们不想看到的。
三娘子道:“我紧急调派了数千骑兵追击,不过……”后面的话已不必再说。马镌麟和陈元度二人都曾在这大草原上无数次地鏖战过,他们自然知道,在这茫茫无际的草原上,哪怕给你数万大军,想寻找到一个如霍惊雷般的高手,也几乎是不可能的。难道付出了如此之多的代价后,仍要面对这样的结果。
三娘子摇摇头,这坚忍果决、让天下男人汗颜的女中丈夫似乎也终于放弃了,看了二人一眼,转身飞下。
石上依旧是二人,似乎都在躲闪着对方的眼光,一时寂静无语。
“可要帮忙?”清越的声音响起,二人抬头看去,却是那神秘的白衣侯朱煌。
原本朱煌才是此次会盟的主角,但马镌麟二人在边关根深蒂固,本没怎么在意他,待得一连串的事情发生,更是几乎忘了这朝廷委派的特使。直到大军合围,死里逃生,二人才发现,这天下最神秘的人物竟然早已编织了一张细密的罗网,此刻只轻轻一收,便扭转了整个态势。
而现在,他又想做什么?
朱煌微微一笑,悠然坐下道:“霍惊雷转向青海,马老板似乎鞭长莫及,可需要在下帮忙?”
马镌麟心下一颤,口气却仍然强硬:“你为何要帮我们?”
朱煌微笑道:“因为有趣。”马镌麟看他一眼,不再说话。朱煌续道:“我知道霍惊雷已然脱离罗网,你们多年的筹划就要落空。但你们还有机会。其实,有的事很容易解决的。比如现在,只要你们点一下头,霍惊雷的命,就没了。”
沉默许久,马镌麟方开口道:“你要什么条件?”朱煌禁不住哈哈一笑:“我又何须与你们讲什么条件?我说过了,我喜欢有趣的事,仅此而已。”
他们不会怀疑白衣侯的话。
九字江山白衣侯,江湖中威压七大势力的超然存在,天下最神秘的人物,他的话仿佛有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人无法怀疑。似乎一切都非常简单,只用点个头,什么都会解决,草原会归附大明,刀兵之灾不再起,一切将有一个新的开始。但脖子仿佛突然硬如金石,点一个头却是如此之难。
马镌麟道:“你能否……”白衣侯不等他说完,便摇头道:“不能!”
“我们算不算朋友?”
“我们当然不是朋友。”
“我们是兄弟!”
马镌麟慢慢开口,道:“他是我的兄弟,我不想这么做!但为了边关万民……”后面的话却接不下去。
朱煌微笑:“草原之事终须解决,你想和平解决,他想大军北征,如此而已。谁知道究竟如何是真的利于边关万民。”
马镌麟的眼光迷离,似乎看到了那千军万马中豪情漫天的一幕。良久,他终于重重地点下了头。陈元度垂首不语,却是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白衣侯长身站起,微笑间一挥手。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满山的鸟雀齐齐惊飞,盘旋不落。
蒙古大营外一百五十里,月亮海。
霍惊雷翻身下马,血迹染红了战袍,身上犹自插着蒙古人的羽箭,刀刃已然卷口。但他仍然活着。活着离开了罗网。
碧绿的湖水边,只听到这浑身血污的年轻人仰天长笑。
我终究还是出来了。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再也没人能威胁到我。
突然,霍惊雷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感觉到了威胁。没有踪迹和声音,没有气机感应,甚至他感觉不到丝毫的杀气,他只是突然,感到了威胁,仿佛那种洪荒猛兽,上古魔神一般的威胁。
一个翠黄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月亮海上,踏着西下的夕阳映出的点点波光,笑嘻嘻地看着这突围的年轻高手。看到那一身黄衣,霍惊雷顿时认出了这个人,是日间一直跟在白衣侯身后的小婢女。
在她身上丝毫感应不到高手的气息,但那从未失效过的直觉却不停告诉霍惊雷,这个女子,很危险!
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柳蝉儿拜会八十万禁军总教头,天下第一刺客!”
十三、结局
蒙古大营内。
明军和蒙古军开始慢慢松动阵形,一队队地撤离。即使签订了盟约,却没人放心背对着这曾经的死敌。
三娘子的左臂已然接上一截义肢,她抬头看看阴沉的天空,叹了口气道:“多谢侯爷相助,此刻我最担心的是白莲教。当日大汗武功不俗也就罢了,这库尔特武功太低,金帐卫士又已死得一个不剩,白莲教最可怕的刺客‘莲’还在暗中窥视,我真有些担心,这一番苦心会完全白费。”
白衣侯朱煌微笑,看看西方的天空道:“不必担心,那‘莲’,马上就要死了!”
月亮海边。那模糊的人影越发清晰,甚至可以看清她脚下小船船首的纹饰。
霍惊雷已然从震惊中醒悟了过来,沉声道:“你说什么?”
柳蝉儿的双脚踏上了土地:“主人对我说,你布局谨慎,且能随机应变,决断明快,不怪多年来无往而不利。可惜你太过谨慎,很多事情做得太多了。”霍惊雷默然不语。
柳蝉儿又道:“本来你要指认兀都为凶手,所提推论已尽够了,可惜你怕证据不足,又伪造了那幅画,反而露出了破绽。”
霍惊雷笑道:“我的画,只画我看到的,哪有什么破绽?”
柳蝉儿道:“破绽就在这里。你的画纤毫必现,拿来做证据的确再好不过,可惜你习惯于只画看见的,却忘了,今日看见的和昨夜看见的却未必一样。
“昨夜,三娘子的背上贴身背着一个包裹,装的是俺答要用的罂粟汁液。那包裹和衣服形态甚像,夜色颇暗,加上三娘子多数时间面朝着你,你没有注意到。后来你伪造那幅画的时候,包裹已然不在。所以你画中三娘子的背影中竟然没有包裹。”霍惊雷面色一变,冷哼了一声。
大营内。
马镌麟想起那幅画,那片残布,和由此而来的推论,不禁一阵眩晕。
朱煌道:“如果没猜错,屠答应该是霍惊雷杀的。杀死了这个唯一的证人,有口吃又暴躁的兀都便终于完全落入了他的设计中。”
三娘子道:“你是说,并不是兀都杀死的大汗?”
朱煌一笑,不答反问道:“风雨之时,你们栖身在小谷大石之上,俺答的营帐在你们右手边,兀都的营帐在左手边,可对?”
马镌麟仔细回忆一番,点了点头。
朱煌道:“你曾说当日看到人影走过去又走回来。兀都的狼首长刀上镶着两颗夜明珠,你可曾想过,为何他过去的时候你们一直看到那点微光,回来时那微光却是忽闪忽灭呢?”
“忽闪忽灭”四个字一出,众人一时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