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重伤的汉子慢慢跨下战马,三匹白色的骏马长嘶一声,油尽灯枯,也缓缓倒下。它们终究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看着面前死而复生的俺答汗,马镌麟思绪飞转。

  俺答绝对已经死了。当他看到那身首异处的尸体时,也曾怀疑过会不会是一具替身,会不会是俺答的计策。所以他万分仔细地验查过那尸体。

  他和俺答对敌十年,贸易十年,对这敌人的了解绝对不下于对自己的心腹。他甚至在那尸体上找到了被他的军刀斩出的伤痕,数十刀如一刀的伤痕,是绝对无法伪造的。事实上,那个他最大的敌人,最了解的对手,绝对已经死了!

  但眼前这人,却是如此的相像,看不出丝毫的破绽。难道真如传说所述,那草原狼群的首领其实是九幽之下的幽魂逃到了人间,所以,才能死而复活?

  忽地,就听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别来无恙啊?”

  一袭白衣从营帐中漫步而出。满眼的铁甲、长刀,血红的战旗迎风飞扬,黝黑的战甲充斥着营帐,在这一片肃杀的颜色中,这一点自显得分外打眼。

  那人乍一看去也没什么特别,只是神态如此悠闲,仿佛脚下所踩的不是一寸土地一寸血的草原战场,而是春风江南,翠堤春晓。他的身后甚至还跟着一个黄衣小婢。漫天的杀气也遮不住这小小的一点白,一点悠闲,似乎万物都在其把握的白。

  大明白衣侯,朱煌!

  这大明的会盟特使,现在终于来了,这也就代表着,一切情况终于走入了大明的把握。陈元度长出了一口气,只觉身上的刀伤于瞬间爆发,几乎站立不稳。一双稳定的大手及时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魔神,正是他的副手玉天鸿。

  陈元度看去,另一边的三娘子扶住了同样摇摇欲坠的霍惊雷。只有那老而弥坚的马镌麟,虽然同样遍身伤痕,却推开了意欲扶住自己的赵无极,看向白衣侯道:“侯爷可否解释一下,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白衣侯微笑道:“不用着急,倒是可否先给在下讲讲这一日的传奇?”

  十二、决裂

  众军拱卫。虽然这是一个会盟之约,但两支世仇般的军队仍禁不住彼此之间充斥的丝丝杀意,惊得飞鸟都不敢落于其间。

  霍惊雷独坐在营帐之中,只觉甚是无聊。那奇妙的“局”一旦被解开,这禁军教头似乎便丧失了对整件事件的兴趣,不论是白衣侯的突然出现,还是俺答的死而复生,他似乎都毫不在意。准确地说,他似乎与这片草原格格不入。

  轻轻掀开帐帘,绝色的妖娆步入营帐。

  若非霍惊雷发现真相,并以性命为赌质询兀都,救出了三娘子,这草原上最风云的女子此刻怕是早已人头落地,即使是俺答复生也救她不得。经历过这一番生死历险,二人的关系似乎无形中被拉近了许多。

  沉默!营帐内流转着一股微妙但温馨的气味。

  终于是三娘子开口道:“多谢霍将军的侠义心肠……”她的话未说完,霍惊雷摆手道:“我没有侠义心肠,你也不用谢我,我行事,只是为了自己。”

  三娘子爽朗地一笑:“好,如此我也不多说了,草原儿女没那么多客套。钟金记在心里便是!”

  一时无话,三娘子在霍惊雷对面坐下,忽然笑道:“霍将军,其实我早就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的眼珠,为何却不是黑的?”

  霍惊雷早已听惯了这种问题,但此刻由这妖娆的女子问出,却让他一时陷入恍惚,半晌方道:“是吗?我自己却看不见。”三娘子道:“你看着我的眼睛,从我的眼睛里,自然就能看到了。”霍惊雷仿佛被催眠一般,依言定定注视着三娘子的眸子,片刻之后,似乎陷入了某些深远的回忆,声音低沉:“我的眸子,来自我的爹爹。”

  “他的家乡,在遥远的西方。我不知道他当年为什么远渡重洋,来到这块陌生的土地。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便去世了。我只记得,爹爹经常抱着我,教我画画,告诉我,这蓝色的眸子和这画画的技法,都来自于我们的家乡,那里被蓝色的大海围绕,是我们的根。”

  “但我看不见那蓝色,以至于有时候我总觉得,我会忘了自己是谁,我会迷失在这里,所以我需要不停画画,提醒自己,提醒自己的根在哪儿。”

  言犹未尽,似乎有太多事情不足与外人道,但已经足够了,虽然并不太懂为什么,三娘子已能感觉到那股淡淡的悲哀,但同时,却似乎觉得一股暖流在心内流动。

  这冷峻的人,侠义的心肠,可能都来自于这温暖的回忆吧。

  门帘响动,打破了沉静,马镌麟大笑走入:“兄弟!”

  大帐之内。死里逃生,恢复了精神的马镌麟、陈元度、霍惊雷三人踞案大嚼,丝毫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三娘子坐在几人的下首。看着这一众拼死冒险,只为解救自己这个毫无关系、甚至称得上是敌人的真汉子,那生死之际犹自清冷的脸上,也不禁挂着一丝感激,却并没有开口道谢。

  英雄知英雄,她终于知道,这些人是不需要感谢的,他们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仅此而已。

  马镌麟抬起头来,看看坐在上首的白衣侯和他那黄衣小婢,再看看那“俺答”,开口道:“侯爷,可否告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

  白衣侯微微一笑道:“钟金夫人,还是你来给他们讲一下吧。”

  三娘子微笑,看向那“俺答”,笑道:“你们不用惊疑,他的确不是俺答汗,只是西北之地的一个牧民。只因曾受过我的大恩,便一直追随于我。我看他长得与大汗有七八分相似,便想到了一个计划。”

  “大汗的权威是草原部落联盟存在的基础,若有一日他突遭意外,草原便有重陷战火的危险。所以我必须考虑周全,若是大汗不幸离世,我仍然要让别人以为,他还活着。”

  “所以我求白衣侯,找到西域神医宗师木拉特,对库尔特的脸进行了十二次改造。加上三年的训练,终于造就了你们眼前这个完美的俺答影子。”

  “想不到,这么快便用上了这最后的准备。幸好诸位舍命相救,侯爷及时率领大军赶到,方使局势不至于走向最坏的方向。”

  霍惊雷冷笑:“这个影子怕不是准备这么用的吧?”三娘子微微一笑,也不在意这禁军教头的讥讽,继续道:“兀都和金帐卫士已经全部授首,当今天下知道大汗死讯的人,全部都在这大帐内。我有建议,请众位考虑。”

  “大汗死讯若是传出,草原定会陷入动乱,而所谓的盟约自然也就不可能存在。这无论是对草原,还是对大明都不是什么好消息。既然如此,为了两国百姓,我们不如就让大汗继续活下去。”

  “大汗会继续统治广袤的草原,土默特部落将成为大明忠心的藩属。大汗会慢慢衰老,直到我的实力足以控制整个草原。当然,只有我们知道,草原上实际的统治者。是我们——草原儿女和你们这些豪杰结成的联盟。”

  “所有的问题将被一劳永逸地解决。日间你们救了我,草原儿女从来不是知恩不报之人。你们知道这个秘密,也将成为草原实际的统治者之一,我们可以一起来改造草原,边关的威胁将永远不复存在。如何?”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这女子开出的条件实在太过诱人。想到那无边的权势和财富,连陈元度这样淡薄的人都禁不住有些动心。

  “我反对!”发出声音的却是那八十万禁军总教头。霍惊雷。

  似乎完全不惊异于这反对的声音,三娘子道:“霍少侠侠肝义胆,三娘子永感于心!但霍少侠难道不愿边关永止干戈,千万边关百姓安居乐业?”

  霍惊雷已经抛弃了方才那突如其来的软弱,冷笑摇头道:“夫人好大的手笔,我不知道夫人的行为对草原是好是坏,夫人是大奸还是大恶,霍某想不得那么多。霍某是个简单的人,不想掺和这许多事。霍某不会反对你们的作为,但也不会守什么秘密。霍某回京后自会将一切禀告今上,其他的一概不参与。”

  三娘子的目光中精光连闪,脸色却是丝毫不变。

  白衣侯朱煌的声音响起:“不如你们三位好好谈谈。我们便不打扰了。”说着,他站起身来,率先走了出去,那俏丽的黄衣小婢紧随其后。三娘子看着霍惊雷,想了许久,终于叹了一口气,和那“俺答”一并退出了大帐。

  大帐内一片寂静,这三人在生死之间建立起的默契,在此刻却令气氛显得分外尴尬。半晌,马镌麟开口打破寂静:“霍兄弟,可否听老夫一言?”霍惊雷不语。就听马镌麟继续道:“你可知我费了多少年方才建立起龙马牧场?二十年!我用尽了人生中最精彩的二十年建立起龙马牧场,那就是我的一切。”

  “你可知道,龙马牧场凭什么和江南玉家、封州左家、蜀中唐门这些百年巨族并列江湖?我凭什么挥金如土,结交天下豪杰?就是凭这边关的战争,凭大明对草原的封锁。”

  “走私,永远是天下最赚钱的行业,而战争的夹缝,永远是天下最赚钱的所在。因为这连绵不绝的战争,才有了龙马牧场。如果此次会盟成立,失去了财源的支撑,龙马牧场怕不到一年,就会完全衰亡。”

  “所有的手下都反对我促成这番会盟,但我还是不顾一切地来了。竭尽全力来促成这个会盟。因为我在边关数十年,看到了太多的妻离子散、人间悲剧,看到了太多的血腥和仇恨,更悲惨的是,这些悲剧本来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霍兄弟。你没在边关呆过,没看到每次异族入境时那种悲惨的情形,我们,是可以阻止这些的!”

  霍惊雷冷笑道:“互市并不是唯一的方法,我大明雄师百万。难道还怕这些小小异族么?”马镌麟长叹一声:“草原已经不是成吉思汗时代的草原了。如果蒙古真的组成强大的帝国,对我大明虎视眈眈,我一定不惜一切,做一名马前卒攻入草原。但不是,现在的草原,不过是一群为了生存而冒险的狼群聚居之地而已。他们无力对我大明造成实质的威胁,但贫瘠的草原养不活那许多人口,生存的压力迫使他们只能选择劫掠。这些人是杀不光的,即使你烧光他们的牧草,灭绝他们的部落,但来年春风吹起的时候,仍然会有别的部落回到这草原,继续成为我们的敌人!”

  “即使我们的大军进入草原,即使我们打上几百个胜仗,我们也很难彻底消灭草原上的狼群,但一旦我们打了一次败仗,你可曾想到,这将会导致我们大明根基上的危机?”

  “更重要的是,我们打胜了,又能得到什么?当日永乐大帝何等威风,草原上哪个异族看到大明的战旗不是闻风丧胆。但那又如何?二十年后,仍旧是土木堡之变。”

  霍惊雷眼中露出向往的幽光:“能得到一个干净二十年的草原,也够了。”马镌麟道:“那要耗费多少的军费?多少大明子民的血汗要耗费在这战场上,又有多少大明的英勇战士要埋骨他乡?你想过没有?”

  霍惊雷道:“你做你的,我做我的,让历史来判断谁对谁错吧。”

  陈元度一直没开口,此刻苦笑道:“我知道,这场会盟的成立,朝内明明暗暗不知有多少反对的声音。若顺利结盟也就罢了,你若把俺答已死的内情公诸于众,御史院那些赵括般的书呆子只怕立时就要吵嚷不休,说什么草原内乱是大明的良机。到时,等他们重新明白这件事不是战争能摆平的时候,已不知有多少战士的血要白洒在这草原上了。我们是军人,并不怕死,但我不想让自己的弟兄白白战死,只为了证明那帮笨蛋的错误。”

  马镌麟道:“霍兄弟,日问,你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甘冒大险,既有这样的侠者心肠,难道不能为边关百姓想一想么?”霍惊雷摇首道:“我不是可以为国为民的大侠。我只是一个简单的人,不想看到真相在我眼前被埋没。有案子,就要翻过它,有路,就要朝前走。如此,而已。”

  马镌麟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来。该说的话都已说尽,他其实早该知道,霍惊雷这个人,不是可以简单说服的。

  霍惊雷站起身来,思忖许久,方开口,只三个字:“道不同!”

  陈元度叹气,毅然道:“兄弟,对不起!”

  瞬间,一股强烈的旋风席卷了整个大帐,陈元度飞身而起,双掌挥动间,满帐的桌椅随着那酷烈的飓风一起攻向霍惊雷。霍惊雷万没想到陈元度竟会突起发难,急急挥掌抵挡,却已落了下风。

  马镌麟叹了口气道:“霍兄弟,委屈你在龙马牧场住上几天,待想通了,老哥哥再跟你赔罪。”说着话,手上却丝毫不慢,并不拔刀,也挥掌攻上。

  霍惊雷的武功本和陈元度在伯仲之间,却逊于马镌麟。本来他空手对抗陈元度的锋刃掌便已吃亏,加上马镌麟,立时就要支撑不住,眼看不过十招,就要倒在他二人手下。

  骤地,霍惊雷一声大喝。

  好一声惊雷!比起日间对金帐卫士的那一声,虽然威势低了些,但在那巨喝声中,似乎夹杂着一些淡淡的生机,仿佛和整个草原那春风吹又生的不死青草呼应,自每一株翠绿的植物中发出,伴随着那酷烈却蕴藏着无数生息的阳光,卷成一团,最后汇成这一声惊雷,重重击在每个人的心里。

  饶是以马镌麟的修为,仍觉心内一滞,似乎心脏被什么东西恨恨地揪了一下,然后便是一点早已被淡忘的愁绪萦绕而上,让他一时陷入从未体验过的软弱之中。

  马镌麟的江湖经验丰富,心叫不好,知道自己已然陷入了某种魔障,实在想不到霍惊雷居然还有这样一招邪异的武功,当即一咬舌尖,一口鲜血喷出,神志方才堪堪回复了清明。

  可是,晚了!霍惊雷出这耗费生命精元的一声,稍不停留,瞬间穿破帐篷飞身而出。同时一声呼哨,马蹄声响,霍惊雷恰好落在骏马之已瞬间穿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