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答归顺朝廷,却大大地得罪了白莲教,令三十三天生杀令重现江湖。好在此刻许云鸿困居龙虎山,只能颁令却不能亲自出手,否则……俺答也是一代枭雄,纵观白莲上下,有能力对他造成威胁的,非‘莲’莫属!”
看着眼前笑容益盛的石天修,想起那日寿宴上将自己的自信击溃、让自己此后夜夜从噩梦中惊醒的惊天一力,霍惊雷的嘴角沁出一丝冷笑。
石天修正要继续说话,霍惊雷忽将左手那块黑乎乎的物事一扔,把手上纸径自放在石天修的面前,突兀道:“如何?”石天修倒也习惯了霍惊雷的作派,顺手拿起那张白纸,稍一看,不禁一笑。
——那纸上却是一幅石天修的肖像,却并非是时下流行的写意风格。看那画面线条刚硬,纤毫毕现,甚至连下巴的阴影,嘴角的皱纹,都被一笔笔地刻印在纸张上,惟妙惟肖。石天修乍一看上去,甚至怀疑手中拿的不是一幅画,而是一面镜子。
霍惊雷首次抬头,道:“如何?”看来相对于边关的生死搏杀,他更在意的是世人对这画的评价。
石天修看了半晌,方笑道:太阳慢慢爬上了东方“叹为观止!我也算浸淫书画半生,却不曾想到还有如此匪夷所思的画法,竟可将真实完全显现而出。”
霍惊雷自得地一笑,却听石天修续道:“这想必就是西方传来的绘画技法。我对这种技法一窍不通,原本无从置评,不过天下画意相同,此画技巧倒是足了,但若单论其本身来说,实在只能算是下品。”想不到方才还如此低姿态的石天修此刻出言却如此直率,霍惊雷愣一愣,没有接话。
石天修继续道:“画讲求的是技为基,意在先。此画虽纤毫毕现,技巧让人叹为观止,但看起来却让人生不出丝毫情感,只是将你之所见刻板地展现而已。恕我直言,按你现在的路子走下去,终究只能成为画匠。”
霍惊雷喃喃道:“该怪你自己长得有问题……”忽然,他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好,我便陪你走一趟边关!”石天修闻言一喜,却摇摇头道:“不是陪我去,是你自己去。”霍惊雷笑骂道:“难道要我去跟俺答谈判不成?”石天修的笑容不变:“跟俺答谈判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侯爷!”
“白衣侯?!”霍惊雷大惊,想不到这次事件竟然还和这个传说中的神秘人物扯上了关系,“白衣侯去了,还要我去做什么?白莲教虽然势大,但难道还能在白衣侯的眼皮底下杀人不成?”
石天修罕见地收起了笑容:“白衣侯在想什么,可是没人知道的。”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口气,却不再说话。霍惊雷笑道:“那你要我做什么?去跟白衣侯作对?你不怕他回来拆了你的老窝?”
石天修苦笑摇头道:“如果说当今天下是一座风雨飘摇的小屋,那我们便是泥水匠而已,所能做的只是修修补补,你明白么?”
霍惊雷不答,转头望向北方。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有一种预感,即将来临的,将是一场他从未曾经历过的危机!
二、刺杀,刺杀
战马的鼻中喷出团团白气,却丝毫不闻马嘶之声。近千黑甲骑士拥挤在这小小山谷内,却丝毫不见混乱,一个个沉默的面容仿佛凝成了一股可见的杀气。好一支剽悍的精锐部队!
所有人都没有动,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一把刀上。
刀刃三尺,刀柄亦足有三尺,吞口处浮刻着一枚栩栩如生的狼头,利齿森然,似欲择人而噬,狼眼处镶着两颗巨大的明珠,在幽暗之处依然闪烁着幽幽的毫光。
执刀之人,身高过丈,一身牛皮软甲,脸上一道刀疤斜斜从右眼连到右唇边,正是俺答汗的弟弟、大汗金帐卫士的头领——兀都。
刀光闪过,没有丝毫花巧,刀式充满了战场上铁血对决、一去无回的酷烈杀意,仅仅简单地一刀劈下,却让人逃无可逃。那假扮牧民的刺客目中也露出困兽之色,举刀迎上!
下一瞬,没有预想中的金铁交鸣之声,毫无声息的,那剽悍的刺客已被连人带刀劈成了两爿。
“第七个了,今天白莲教的刺客似乎特别疯狂。霍将军,你怎么看?”说话的人就站在霍惊雷的身边,身形甚是瘦弱,一身喇嘛装束,汉语说得虽然通顺,但语音却生涩。
此人是青海圣识大喇嘛派来与俺答交涉的特使,索南贡。
俺答汗近年与青海喇嘛教联系颇多,特别是在与白莲教撕破脸后,两者更是愈发地密切起来。这索南贡文武双全,在青海喇嘛寺内地位颇高,此番被派来与俺答联络,恰好霍惊雷来到俺答营帐,因为他懂得汉蒙双语,故受俺答之请,来给霍惊雷做翻译。
藏区的喇嘛教派门阀重重,那青海圣识大喇嘛索南嘉错是格鲁派百年难遇的天才人物,十三四岁时便已成为前后藏区隐然的宗教领袖。霍惊雷这几日和索南贡交谈之下,已然发现青海喇嘛教野心甚大。此番格鲁教派趁俺答汗势力扩张至青海的机会,怕不仅有借土默特之力压倒宿敌噶玛噶教派的意图,更有以蒙古为跳板,影响中原的野心。所以此番索南嘉错怕是下了大本钱,不仅派来了教内最年轻有为的喇嘛,更是送上无数厚礼,加上其在青海巨大的宗教影响力,连俺答这等枭雄也不敢对其稍有轻忽。
基于白莲教的缘故,霍惊雷对这远在塞外的教派也有着一股天然的警惕,不过就此刻而论,他与索南贡倒也可算是处于同一阵线。
根本没有注目那血腥的厮杀,霍惊雷只盯着不远处俺答汗苍老的身形,口中道:“你数错了,是八个!”他的话音未落,却见俺答身边的一名卫士骤然飞身离鞍,直直扑向那草原的霸主。谁也没想到,前面的七名刺客不过是制造混乱的工具,而真正的杀招,却是这名早已悄悄隐藏在卫士中的白莲死士!
白莲教在蒙古经营多年,连俺答也料不到,这样一个神秘的教派一旦发作起来,会是多么的可怕。就像现在这样,一个足以让俺答信任的勇士,却露出了狰狞的根底。
变起突然,兀都大惊,却不及回身相救。
眼见俺答已在眼前,刺客心下暗喜:弥勒保佑,自己终于可以除掉这背信弃义的魔王。正要出手,骤觉眼前一花,两个人影毫无征兆地挡在了俺答面前。刺客暗叹一声,悄悄伸手一握。
霍惊雷执掌禁军多年,对白莲教的刺客路数甚是了解,故而能料敌先机,挡住这刺客的进路。方要出手将其擒住,却只觉一阵香风扑鼻,一个娇小的人影已出现在他身侧,挡在刺客之前,依稀能看出是个女子。
尚不及看清她的样貌,那女子已然出手,却只是空空挥出双掌,没有任何兵器。刺客右手长刀一扬,招架而来。可仿佛魔术一般,那女子的双手离刺客手臂还甚远,丝毫没有接触到刺客的身体,却见刺客骤然一声哀号,左臂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利刃砍过,瞬间与身体分离,血如泉涌。
好诡异的武功!霍惊雷正自惊叹,忽然鼻端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当即暗叫不好,左手挥出,却是挡在那女子与刺客之间,阻止那女子进一步攻击,同时长刀挥出,攻向那刺客。
那刺客左臂已断,身形迟滞,眼见长刀攻来,快逾闪电,却丝毫无还手之力,只得闭目待死。霍惊雷的长刀却是平平拍在刺客身上。那刺客只觉得一股大力用来,身子瞬间被击飞,直直朝后落去。
那女子眼见就要生擒刺客,却被霍惊雷的左手挡住,当即双掌挥出。又是对付那刺客的同样一招,竟想把霍惊雷的左臂也一般切下。霍惊雷只觉左臂根处一凉,瞬时醒悟。那女子所用的原来是一根极细的透明长丝,坚韧至极。若缠在人身上则不啻于利刃。当即不待女子用力,他暗运内力,左臂肘关节骤然从不可能的角度反转过来,一指点在女子的右手虎口处。女子只觉右边身子一麻,不由得一松手,霍惊雷左臂一缩,立时脱困。此刻他方才看清,那女子的武器却是连在她两只手中指上戴的铁指环上。
那刺客被打得远远飞出,恰好落在数名金帐卫士之间。一名金帐卫士心下暗喜,一件大功到手,方堪堪抓住刺客,却听轰的一声,红光闪动,地面瞬间被炸成一个大坑。原来这刺客竟然身缠炸药,不惜以身与敌人偕亡!要不是霍惊雷见机得快,这一爆即使炸不死俺答,但霍惊雷和那女子怕都要粉身碎骨了。
不过短短一瞬之间,霍惊雷飞身拦人,分心二用阻下女子、击飞刺客,待到此刻尘埃落定,他方才有暇打量这突然出现的女子。瞬间,霍惊雷只觉得心口一痛,仿佛梦里千回百转几千年来纠缠不清的前世情愫瞬间涌上心头。饶是以他京城第一高手的修为,在一瞬间也几乎心神失守。
那是一个女子。一个绝美的女子!一眼看去,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她并不妖娆,甚至带着些英气,带着些男人般醉卧沙场、迎敌斩首的杀气,身上一袭淡紫的布衫,蜡染着繁复的花纹,这本显妩媚的衣衫穿在她身上竟有一种浴血战衣的感觉。看她昂首阔步、目不斜视,竟然比四周的大汉更像一名战士。但若细看,在那硬挺而坚毅的面容下,却隐藏着一缕柔媚,并不多,可这仅仅一丝的柔媚却能透过那重重英气,给她的面容添上无数风情,淡淡地化解掉过于坚毅的杀气,轻轻地告诉你,这是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有着颠倒众生魔力的女人。
不用猜,他也知道了这是谁。三娘子,钟金!
近来边关风云变幻、风雨欲来,其实转来转去,从根底上却是这个女子引起的。三娘子,草原上的明珠,本是俺答孙子把汉那吉的未婚妻。俺答出征瓦刺,只一见到这绝色的妖娆,便仿佛被摄走了魂魄。当下,这纵横草原的霸主竟然不惜背德与自己的孙子争夺这名女子。
于是,因为这个女子,把汉那吉出走大明;因为这个女子,心怀愧疚的俺答为了换回自己的孙子,不得不答应大明的条件,撕毁与白莲教的盟约,拔除了赵全这颗让朝廷头疼许久的毒瘤;也是因为这个女子运用了自己在草原上越来越大的影响力居中调和,才有了这场边关的会盟。
在之前,霍惊雷想不明白,会是一个怎样的女子,才能有如此魔力,能够因一己之身,影响天下大势,掀起这许多风雨?但现在,只是看过一眼,他便不再疑惑,这世上的确是有这样的女子,这样充满魔力的女子!
甲环响动,霍惊雷回头望去,却见衰老的俺答汗正慢慢走来。
草原上的霸主果然名不虚传!就是这个看上去似乎弱不禁风的老人,将草原上流散的牧民整合成了狼群般的狩猎者,让曾经被大明铁骑压制得抬不起头的黄金家族重新成为了边关汉民的梦魇。
这样一个令天下明人无不恨欲杀之,却也无人敢稍有小觑的枭雄。
方才一系列的刺客闯营,到这最后一名刺客的拼死一击,委实算是险象环生。可俺答汗却似毫不在意,嘴角甚至始终含着一丝冷笑。
在他身边,却是四名黑甲卫士,步伐统一,走路间相互之间的位置丝毫不乱,当是练过一些特殊的合击身法。
俺答走来,看也不看那惨烈的战场,只是转向绝色的三娘子,笑道:“好个草原第一的女英雄!”三娘子明媚地一笑,似乎很喜欢这句赞赏。
俺答哈哈大笑,再转向霍惊雷道:“霍将军果然是白莲教的克星,有你这样的朋友在,小小白莲教算什么!”
索南贡已经走近,将俺答的话翻译过来,霍惊雷冷笑一声道:“你告诉他,白莲教或许是我的敌人,但他俺答肯定不是我的朋友!”
此役白莲教一共出动了八名刺客,却造成了近百名精锐金帐卫士的伤亡,甚至连三娘子都险些被炸死。一众士兵一边打扫战场,一边不禁心内惶然。一切还尚未开始,便已如此惨烈。明日,会盟真的能如愿进行么?
三、金账与木屋
虽只是一座小小的山谷,但谷内曲折盘旋,走几步,便觉别有洞天。
——山谷只有两条山路交通,东边一条栈路紧贴悬崖,盘旋通往草原,西边却直通大明边关。这样一个隐秘的所在,实在是双方会盟的不二场所。
金帐卫士沉默地在小谷内游走,用双脚踩实每一寸土地,拆掉任何死角,砍除所有草木。不让哪怕一只兔子有可能藏身在这即将牵动边关风云的小谷之内。
霍惊雷冷冷地指挥着这些草原战士的防卫工作。虽然语言不通,但此前成功地合作挫败刺客后,那些直爽的战士对这个奇异的外人颇为佩服。所以面对他近乎严苛的要求,这群草原上的天之骄子依然毫无怨言地执行——为了大汗的安全,他们竭尽全力。
但这就够了么?霍惊雷冷笑。这看似足够严密的防卫恐怕只能挡一挡那些如消耗品一般的狂信者,而那个最为可怕的刺客,一定正静静地潜伏在什么地方冷笑,等待着时机,那能够一击必杀的时机!
而他也在等,等待着将一切了结。一切都即将在这里结束。
日头渐渐西斜,卫士的搜寻也告一段落。四座巨大的金帐已然搭起,兀都忽地拔刀,刀尖向天,画出一道独特的轨迹。数百骑兵仿佛听到了这无声的号令,齐齐对着那掩没在山坳里最大的一座金帐施了一道军礼,然后飞身上马,从西边的小路纵马而去。
好一支精兵,令行禁止,丝毫不在自己亲手训练的禁军之下。若让其结成阵势合攻,自己只凭手中刀能否抵挡片刻?霍惊雷正自乱想,忽闻一股香气扑鼻,不用回头,便知道来者是一此刻谷中唯一的女性,三娘子。
三娘子清脆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白天多承霍将军了。”竟然是一口地道的官话,比索南贡的语音还要标准一些。霍惊雷哈哈一笑:“我还道夫人会怪我多管闲事呢。”不知为什么,他始终没有回头,似乎不敢再看一眼那绝色的妖娆。三娘子曼声道:“将军说笑了。小女子最不愿见争斗杀戮。想这块土地浸润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我不敢说昔日我草原子民所做皆对,唯愿今番会盟后,大家能够和平共处,也少了许多冤魂。”
霍惊雷心下一动,方待答话,异变骤生!
那白日里数名刺客的尸身已被草草掩埋,一层薄土盖住了这些悍不畏死的白莲教徒,就在俺答汗仅留的四名贴身侍卫之一屠答的脚下。此刻,屠答正警惕地看着东方的路口。一想到脚下的那些刺客,不禁隐隐心寒。
一群不怕死的人!一群可怕的疯子!
这一刻,屠答的注意力全部放在那条东方的小径上,等待着随时可能出现的会盟者,却没有注意到脚下,一只僵硬的手正慢慢推开薄土,从地下艰难但坚定地伸了出来。
手苍白,完全不似人体,仿佛是某种僵硬的机械。五指间还沾着尚未完全干涸的鲜血,正慢慢地、慢慢地,一寸寸挣扎着钻出地面。
骤然,仿佛积蓄好足够的力量,尘土飞扬,屠答赫然看到方才被他亲手掩埋的一具尸体自泥土中直直飞起,僵硬地朝他扑来。
不愧是蒙古族最精锐的武士,虽惊不乱,即使面对如此恐怖的一幕,屠答仍及时左手一抖,长刀如毒蛇般瞬间刺入那刺客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