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终于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白色灯光的照耀下,很容易看到墙角下缩着的那个熟悉的影子。

  田宁等不及喊车子停下就猛然推开车门扑了下去,叶吟风慌忙一脚踩下刹车,幸亏他的车速一直控制得很慢。回眸看时,田宁已经冲入雨中。

  “夏夏!夏夏!”田宁边跑边大声叫唤。

  听到喊声,夏夏也抬起头来,机警地眯眼望过去,当她认出奔向自己的那个身影是田宁时,一股从未有过的振奋流遍全身。

  她爬起来,朝着田宁也冲了过去,两个湿漉漉的身影很快就紧紧拥抱在一起。

  “夏夏!”田宁激动得死死搂住她,仿佛找回了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

  夏夏再次哽咽:“田宁……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叶吟风在车内望着这一幕,一时百感交集。片刻后,他取了把雨伞下车,撑开了走过去,遮挡在这对恋人的头顶上方:“雨又大了,上车再说吧。”

  听到叶吟风的声音,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夏夏的目光转向叶吟风:“谢谢你,叶总!”

  叶吟风避开她感激的目光,笑了笑道:“你能平安就好。”

  仍然是叶吟风开车,田宁扶夏夏上车,两人并排坐在后面。

  田宁在车上给警方打了电话,交谈了没几句就转头问夏夏:“你还记得那间屋子在哪儿吗?他们现在要派车过去。”

  虽然具体方位说不清楚,但瓜屋四周的环境夏夏逃出来时记了个大概,还有她在公路旁搭车时曾经留意过车窗外的景物,她把这些都告诉了警方,又补充说:“邱文萱很可能已经带着女儿离开那里了。”

  警方还是决定先去现场看一看。

  通完电话,田宁才注意到夏夏浑身上下交织着雨水和血迹,又心疼又愤怒:“邱文萱对你动手了?”

  夏夏摇头,把自己在瓜屋的遭遇简单复述了一遍,毕竟余悸犹存,话说得断断续续的。田宁听得难受,再次把她搂进怀里紧紧抱着。

  叶吟风把车开到三江市区,找了个地方停下,转头对田宁说:“你先送夏夏回去吧,这里到处都可以打到出租。”

  田宁讶异:“那你呢?”

  “我也想去现场看看。”叶吟风的声音变得低沉,“蛇头已经通知邱文萱船要延迟到明天才能走,所以,我觉得她未必就是带小冬离开那间院子了……也许,她还会回去。”

  田宁和夏夏面面相觑。

  “甭管她回不回去,都交给警察去处理,你还去干吗呢!”田宁粗声嚷道,“万一碰到她疯疯癫癫的,你怎么办?是杀了她还是被她再弄成一人质rth攥在手里啊?”

  叶吟风笑笑:“我没那么蠢,我会跟警察一起进去。”

  “嗨!你这人真是!”田宁不耐地挥挥手,“随你吧——夏夏,咱们下车!”

  两人下了车,叶吟风又从窗户里递出一把伞:“伞给你们!”

  夏夏转身及时接了,又说了声“谢谢”。

  叶吟风感到一阵惭愧,隔着车窗对夏夏低语:“对不起,夏夏!”

  夏夏被他这一声诚挚的道歉搞得有些局促:“没什么,叶总!这也不是你的错。”

  叶吟风的目光深深注视着她,里面有令夏夏迷惘的东西。她还没来得及细想,田宁已经揽过她的肩,把身子横插到两人中间,彻底挡住叶吟风的视线。

  “喂,叶吟风!”他故意搡了叶吟风的肩膀一把,“你去归去,一定要注意安全!”

  叶吟风盯着他紧张的神色,嘴角一勾笑起来,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道:“你少替我操心,照顾好夏夏!”

  田宁和夏夏站在原地目送叶吟风的车子离去。

  夏夏还心存疑惑:“田宁,你说叶总怎么了?刚才他那个表情看上去怪怪的,好像很忧伤。”

  “什么怎么了?”田宁朝天翻了个白眼,“自己老婆闯了大祸,他还能高兴得起来?走吧,我赶紧送你回去!对了,你这伤口,要不要先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

  “不用,我自己处理下就可以了,都是皮外伤。”夏夏这才感到累极了,“我现在真想好好洗个澡,美美吃上一顿饱餐,然后倒头睡它三天三夜!”

  田宁心疼地亲亲她额角:“你的愿望真渺小。”

  “渺小吗?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夏夏靠在他怀里感慨,“田宁,你知道吗?只有当你的自由被剥夺了,你才会发现平时哪怕最无聊的时光都是美好的。我真庆幸,自己还能活着回来。”

  田宁听得心酸,紧紧搂住她:“夏夏,我向你保证,以后绝不会让你再陷入这样的麻烦。”

  邱文萱的车子直到驶出国道,再次经过琪华镇,也没见到夏夏的踪影。

  这是意料中的事,她压下沮丧的同时,也放弃了对夏夏的追踪,转而思索自己的逃亡之路。

  令她稍觉安心的是夏夏并不知道她的逃亡计划,那么即使她求助警方,除了去看一眼那个狼藉一片的空屋子,他们什么也得不到。

  她去T国的计划仍可以实施,尽管比原定日期延后了一天。到目前为止,她和小冬还是安全的。

  她从夏夏逃跑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一些,轻轻吁一口气,转眸向女儿望了一眼。

  小冬身板挺得直直的,嘴巴紧抿,两眼笔直地盯向前方,眼睛里居然有悲天悯人的味道。

  文萱感到一阵歉然:“对不起小冬,妈妈刚才不该打你。”

  小冬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文萱伸手过去,用力捏了捏女儿的手背算作安慰。

  约莫开了一个多小时,文萱注意到马路右侧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河流,车子则在绿化带这一边平稳行驶。

  小冬忽然开口说:“妈妈,我要小便。”

  文萱只得减缓车速,靠边停下。

  她给小冬松了安全带,又替她把门推开:“你赶紧下去撒,撒好就立刻回来,知道吗?”

  “知道了,妈妈。”

  小冬灵巧地爬下座位,在路边一棵树旁蹲下来撒尿。文萱头靠在椅背上稍事休息。

  这里靠近三江和培海的交界处,再开十几分钟,她们就将进入培海的地界。文萱打算找个僻静的地方住一晚,过了今晚,她就能带小冬远走高飞了。

  小冬很快又爬回座位。文萱没有立刻开车,她给姓张的蛇头又打了个电话,确认明晚的行程是否妥当。

  得到的回答却让她大为恼火。

  “汪小姐,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船什么时候开现在还不好说,要看环境是不是好走才能决定嘛!你急什么呢!船总是要开的,大概就在这几天。有消息我会及时通知你的!”

  “老张,之前我问你的时候你可是跟我把话都说死了,不然我不会连价都不还就付钱给你,今晚没法走我忍了,但如果明天你还不让我走的话,我……”

  “哎呀,汪小姐你看你!船开不了我也很急,可这种生意本身就有不可抗的风险,事先我也都跟你们说过的!那边通知我船不好走,我也不好拿枪去逼人家,大家都是为了生意嘛。再说我还有一半钱没收,事情办不好我有什么好处?”

  文萱深知口舌之争解决不了问题,忍气道:“这样老张,如果是钱的问题,你现在可以直接告诉我,还需要我出多少?”

  “这个……”

  “我说过了,我必须得走,而且要尽快!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只要能让我尽早离开,你说什么价就是什么价!我把我有的都给你!”文萱发了狠。

  老张支支吾吾起来,显然动了心,又不知为了什么在纠结。

  文萱也不敢逼他太急,毕竟他现在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如果连这根稻草都丢了,她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老张,拜托你了,替我好好想想办法,等弄妥了给我打电话。”文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妩媚,“到时我不会亏待你的。”

  挂电话之前,她似乎听到老张吞咽口水的声音。

  男人都一个德行!

  她这样想着,眼神一下子变得冷漠无比。

  继续沿着河边走,七八分钟后,文萱的手机响起,她急忙停车,抓起手机来看,果然是老张来电,暗喜刚才的诱惑奏效。

  老张口吻急促:“汪小姐,我刚才和上线又通了下气,他答应今晚开船!不过钱要加倍!”

  事到如今,文萱已经顾不上还价,一口答应:“钱不是问题!”

  “那好,你现在赶紧去多伦码头,我在那儿等你!”

  文萱大喜过望:“我就在去培海的路上,半小时内准到!”

  车子在马路上飞速行进,很快就进入培海。又过了二十来分钟,灯火通明的多伦码头已经遥遥在望。

  文萱的心飞扬起来,所有的痛苦和烦恼都被抛诸脑后,她和她的小冬,正在飞快驶入她们的新生活。

  她扭头看小冬,脸上逐渐有了笑意:“小冬,我们马上要自由了。”

  小冬不懂母亲的心情,但看到她朝自己笑,便也向母亲回以甜甜的一笑,母女俩之前的恩怨也在这相互一笑中消散殆尽。

  而对文萱来说,小冬此时的笑容,只有最纯洁善良的天使才能拥有,让她此生难忘。

  车子在风雨街第二个十字路口右转,随后拐入一条上坡道,按照事前的打探,文萱知道这是一条通往多伦码头的偏僻小道。

  老张跟她约好在这条路的尽头见面。

  上坡道行驶了一段后很快便是下坡,路灯变得稀疏,直至彻底消失,路面年久失修,坑坑洼洼,文萱不得不打开大灯,小心行驶。

  老张再次来电,文萱赶紧放慢车速,腾出手来接听:“老张,我马上就要到了,你人在那儿吗?”

  “汪小姐。”老张的语气忽然变得深沉,“我考虑过了,你人不错,我……不该骗你。”

  “你什么意思?”文萱皱眉,此刻的她已如惊弓之鸟,任何一点变故都可能导致她崩溃。

  “实话跟你说,船本来就是今天开,但有人要我给你放假消息把你拖住,所以……”

  文萱猛地踩下刹车,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口。

  老张继续道:“刚才也是有人要我答应你今晚走,目的就是把你引过来……我不在多伦码头,今晚船是不可能开了,因为……码头那边全是警察。”

  老张还在说话,但文萱已经听不见了。

  她闭起眼睛,当所有希望都落空,她感到的不是愤怒或者惶恐,居然是彻底的放松。

  或许,她终于可以解脱了。

  然而,死到临头,她还是忍不住要探究真相,尽管这不是个难猜的答案。

  老张还在说着什么,文萱打断他:“是谁让你这么干的?”

  “这个……我真的不清楚,对方也是找了中间人跟我们讲话,大家说定不妨碍到各自生意才……汪小姐,我看你还是先想办法躲一躲,等过了这阵风头再说吧,如果到时你还想出境,你还可以来找我,我不加你钱……”

  文萱笑了笑,想不到贪婪如狼的蛇头也有仁慈的时刻。

  “谢谢,我想我已经用不上了。”

  不等老张再说话,文萱已经收线。她把目光尽量放远,在一片茫茫的黑暗之中,她依稀感觉到确有人影蛰伏其间。

  身旁的小冬也觉察到不同寻常的气息,不安地轻唤:“妈妈……”

  文萱扭过头去,深情凝视女儿,眸中有歉然和不舍,更多的是无法尽责的酸楚:“小冬,等你长大了,会不会有一天……恨妈妈?”

  小冬奋力摇头。

  文萱嫣然一笑,松开保险带,推门下车,很快绕过车头转至小冬那一面的门边。她拉开门,把小冬抱下车。

  “妈妈……”小冬又是一声忐忑的呼唤,双手牢牢钩紧母亲的脖子不肯松开。

  文萱忍着泪,用力回抱女儿,在微弱的光线中摸索着走到路旁的一小片白桦林,这才把小冬放了下来。

  “小冬,对不起,妈妈累了,不能再跟你一起走下去了。”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无声坠落,“妈妈只能陪你到这儿了。小冬要乖,不管发生了什么,站在这儿不要动……会有人来带你离开的。”

  “妈妈,别走,别离开小冬!”小冬眼泪汪汪地向她伸着手。

  文萱心碎欲裂,可她无法忍受接下来那一长串孤独冰冷的岁月,不想在希望和失望的交叠中走完她应该承担的时光。

  如果她们母女注定要分离,不如就在这儿,在此刻,由她自己做主。

  她把还在胸腔里奔涌的悲哀努力吞咽回去,给小冬展示出最后一个动人的微笑:“乖孩子,闭上眼睛,妈妈跟你玩捉迷藏的游戏好不好?”

  敏感的小冬已经感到母亲要远离自己的危险,拼命揪着文萱的衣服不放手:“不要,妈妈!你别走!妈妈!”

  文萱替女儿抹净脸上的泪痕:“妈妈就走开一小会儿,等做完这个游戏,小冬和妈妈就又能见面了。”

  孩子毕竟是孩子,尤其当见到母亲脸上挂着的轻松笑颜时。

  “真的吗?”小冬半信半疑。

  “嗯!”文萱用力点头。

  小冬环顾四周漆黑的一片,怯怯地说:“可是我怕!”

  “所以你得把眼睛闭上,还记不记得妈妈教给你的那首歌?你把歌唱完了,妈妈就回来了。”

  小冬听话地闭上眼睛,果然细声细气唱起歌来:“月儿弯弯爬上天,我和妈妈坐窗前,妈妈教我折纸船,纸船飘啊飘,心儿摇呀摇……”

  在女儿轻柔的歌声中,文萱站起来,飞速向后跑,重又钻进车内。

  她打开大灯,加足油门朝前方的黑暗中冲去。耳边恍惚还能听见女儿的歌声,这歌声伴随着她,让她既心安又心碎。

  距离码头五百米时,在大灯的照射下,对面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数辆警车、忙碌的身影,以及发现她的车横冲直撞过来后的紧张与喧嚣。

  似乎有人想试着冲向自己,但文萱没有减速,反而狠踩油门疾驰过去,在小冬歌声的缭绕中,她听不到来自前方的惊呼,只能看见凌乱晃动的身影和刺目的灯光。

  忽然,有巨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前面的人听着!立刻停车!再不停车就开枪啦!”

  那严厉的声音是通过扩音器传播过来的,它撕碎了文萱的哀伤,她朝着对面流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忽然向左猛打方向盘,车子咆哮着冲向河面。

  文萱闭起眼睛,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心里向小冬说话还是真的喃喃自语出来:“再见了,小冬,我最亲爱的女儿,请你原谅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