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哄笑,于是开箱。
粗暴地砸锁,或撬箱,每一口箱盖掀开,都伴随着一阵倒吸凉气和旋即狂喜的躁叫,况家这趟逃难,带的都是值钱货,除了必备的衣物外,都是成筒的洋钱、金银首饰条块以及各种珠宝碧玉,那些个土匪个个红了眼,就差往下滴口水了——兴奋间忽觉脚下软绵,低头一看,是未及挪走的尸体,于是不耐烦地一脚踢开。
又一口箱子被搬过来,这次不同,搬抬的那个麻脸汉子几乎是刚一抱起,脸色就变了,脱口骂了句:“干他婆娘!空的!”
空的?
在场的所有人,以及近前来看的江炼和孟千姿,几乎是同时,都盯住了那只箱子。
略一细看,就会发现,这些箱笼,虽然都是通行的尺寸和形制,但那只箱子,要特别些。
一般来说,箱子只是用来装东西,不会有太多雕饰——其它的箱子都是木头光面,唯有它,周身都刻满了细密的花纹。
江炼的呼吸急促起来,心内有个声音说:是这个了,应该是这个了。
黑皮大汉不信:“空的?谁这么费劲逃难,带只空箱子?”
麻脸汉子急了:“三爷,我还骗你吗?这掂弄掂弄……”
说话间,他真把那口箱子在手上掂扔了两下,是人都看出,确实没分量:“还不知道轻重吗?”
黑三爷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干他娘!扔了扔了,开别的,别叫空箱子坏了咱们的兴头。”
麻脸汉子应了一声,随手把那口箱子扔翻在一边,又抬了一口出来,这一口里有不少卷轴,黑三爷随手拆了一卷,是幅水墨画,上头群虾嬉戏,落款处有红印,江炼本来想过去细看那只被扔开的所谓空箱子的,忽然隐约看到印章上有“白石”字样,心便突突跳起来,低声向孟千姿说了句:“好东西。”
黑三爷满脸嫌弃,嚷嚷了句:“阎罗呢,他是识过字的,叫师爷来看看,这什么玩意儿。”
有个干瘦的男人急急分开人群进来,嘴里应声:“这呢。”
这人相貌可真不敢恭维,三角眼也就算了,眼白还奇多,短脖子,脑后却高高耸起一块,这长相,真比况同胜还适合赶尸。
黑三爷拈了那画给阎罗看:“这能换钱吗?”
阎罗上下看了看,目光烁动,满脸堆笑:“这是他们家长辈画的,不值钱。”
黑三爷瞪大眼睛:“不值钱?那逃难还带这个?”
阎罗笑得更谄媚了:“这种读书人家,规矩大,带书带画带字帖的,其实又不能当饭吃……三爷,咱们还是找银钱是正经。”
也对,黑三爷恨恨骂了句,将卷轴甩进箱子,一脚踢开:“再开!”
阎罗贪婪的目光在那口箱子上流连了极短的时间,又不动声色收回。
孟千姿低声嘟嚷了句:“没文化真可怕。”
江炼笑,正想说什么,边上忽然又有人叫:“三爷!”
黑三爷心头焦躁,怒目圆睁:“又什么事?”
循向看去,有个光着头、脑后拖一条猪尾巴辫的小喽啰,正弯下腰、撅着屁股看那口最先被扔翻开去的箱子。
麻脸汉子说他:“空箱子,有什么好看的?”
“不是啊,”那小喽啰挠了挠脑袋,“三爷,这箱子……没锁,也没接缝,这可……怎么开啊。”
第70章 【14】
黑三爷骂:“胡说八道, 没有锁……那是掉了, 没有缝……是你眼睛小,看不到缝吧?”
众匪又是一阵哄笑。
那小喽啰苦着脸回过头来, 眼睛果然奇小,平时怕是没少为这个受挤兑:“三爷, 真的, 我要胡扯,让我叫马彪子掏了肠子去。”
这誓可比什么天打五雷轰恶毒多了, 毕竟天上滚雷的时候少, 可那年月,马彪子可是满山跑的。
黑三爷半信半疑:“我看看。”
老大要看,众匪自然配合,十几根火把都凑上来,把那口箱子映照得纤亳可见,黑三爷看了会, 也“咦”了一声, 拿手去拍箱身,像拍瓜生熟般听声, 还不断把箱子翻面、立起,唯恐错过什么细微的。
这倒方便了江炼了:箱子有六面,原本那样扔翻在地,有一面贴地, 他再仔细看,也没法看到全貌, 现在又是翻面又是立起,终于看了个明明白白。
这箱子,真是雕得极其精致,其上有花纹、有人物、有鸟兽,一时之间,只匆匆瞥过,也难以尽述,只是隐约觉得,线条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而又栩栩如生,真不知道是什么人有这行刀刻绘的功力。
黑三爷喃喃:“干他婆娘……”
眸中突然又现出狠戾之色来:“你三爷爷还真就不信了!”
语毕,反手就从腰后抽出板斧来,扬起老高,脸上块肉簌动,狠狠向着那口箱子劈了下去。
江炼失声叫了出来,这一刻,也忘记了一切都是幻象,屈肘狠狠撞向黑三爷的胸口,试图把他给撞个趔趄、使得这一斧劈空。
这世上,最怕这种事了,明珠暗投,专家积年之力修复的千载古字画,到了目不识丁的农村老头那儿,只是薄脆的烧锅纸,还会被嫌弃不能久烧——这黑三爷什么都不懂,把白石老人的字画当废品扔了也就算了,可这箱子……
这一撞自然走空,江炼身子没立住,踉跄着险些栽倒,孟千姿正目视黑三,忽见江炼栽出去,急忙伸手来抓,到底迟了一步,抓了个空。
就在这个时候,忽听一声极难听的嗡嗡钝响,堪比刮锅挫锯,而黑三爷撒开板斧,抖索着手,哇哇痛叫起来。
江炼急过来看。
这箱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居然这么硬,那一板斧之力下来,只在雕花的箱面上留下了一道白印而已,黑三爷却被反震之力给伤了:虎口裂开,手掌间流下血来。
板斧都劈不开?
江炼震惊之余,又有一丝欣慰:他一直担心,那箱子会被丢弃在荒野之中,这近百年来雨打雪渥,箱体早朽烂了,里头的药方自然也保不住——现在看来,是杞人忧天了。
老大受伤,众匪慌成一团,有人赶紧从怀里掏出伤药,有人就地取材、撕扯开一件绫罗袍子,以便取布给黑三爷裹伤,还有人为讨黑三欢心,上去一脚把箱子踢开老远,骂道:“破铜烂铁。”
一众纷乱中,江炼注意到,那个师爷,名唤阎罗的,面露不解之色,朝那口箱子看了又看。
江炼的心突突跳起来,他很仔细地,把那个阎罗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帮土匪,都是只贪酒色女人、大字也不识一个的山野悍匪,只有这个阎罗,见过世面、大概也读过书,知道这世上值钱的,远不只有黄金白银,也晓得某些怪异物件,必有其价值。
黑三爷暴怒,一只独眼气得几乎要鼓出眼眶:“给我架火,烧他娘的!”
阎罗急叫:“三爷!”
他小跑着挤到黑三爷身边,讨好似的笑:“我说三爷,咱们是不是得赶紧啊?到底是打家劫舍,万一后路再有人来,又要不方便。”
又指向那堆小山般的箱笼:“你放着那么多值钱的不开,跟一口破箱子……犯不上啊,它又不懂,只是个死玩意。”
黑三爷一愣,再一想,觉得这话有道理极了,夸他:“还是师爷想得周到,要么说识字的人脑瓜子灵呢?”
说着,又瞥一眼那箱子:“真不值钱?”
阎罗轻描淡写:“雕工不错,能值一两个洋钱吧,但那也得看有没有人买——这箱子没接缝,叫我说啊,就是个焊死的箱壳子。”
那猪尾巴辫的小喽啰百思不得其解:“师爷,那他们逃难,带个空箱壳干嘛?”
阎罗说:“这你就不懂了,这叫空城计,那些个贩卖烟土的,总要带上几箱子山货,假装自己是正当客商——遇上打劫,就扔掉山货箱子,引歹人去抢,自己趁这空子护住烟土逃之夭夭,这都是幌子。”
“这家人又带不值钱的书画又带空箱子,也是这个道理,亏得我们把他们围住了,不然他们把这些不值钱的货扔下来哄我们抢,自己带着金银洋钱跑了,我们不就亏大了吗?”
小喽啰恍然。
黑三爷也赞阎罗:“还是师爷有学问,要么说,拉寨子上山头,必得有个识字的师爷呢!”
阎罗谦虚地笑,笑着笑着,目光又不易察觉地、飘向了那两口被弃置在一旁的箱子。
……
接下来的开箱就要顺利多了,每一口都没让人失望,黑三爷让人重新装了箱,洋钱单装、金银单装、珠玉首饰单装,上好的绫罗绸缎也单装,捡贵重的,一共装了十来箱,抬上马背时,连驮马的腿都被那分量压得打趔趄。
剩下的那些半空箱子以及满地尸体,黑三爷也懒得理了,大手一挥,就想拉人回寨,阎罗又出来建议:“三爷,咱们还是收拾收拾,这一地尸体,又到处是箱子,过路的一看,就知道是遭了劫杀。”
黑三爷冷笑:“我还怕这个?”
“倒不怕他们报官,反正当官的也是吃白饭的。怕就怕消息传开,人人都知道这片山头有匪,过往都避着走——咱们以后,可就得绕远路才能宰得着肥猪啦。”
黑三爷琢磨出点味来,倒吸一口凉气。
阎罗不慌不忙:“不如都收拾了,回头我带人绕去就近的天坑,扔进去一了百了。”
……
江炼眼看着那些尸体被抬起,一个叠一个,叠罗汉般压上马背,五六匹马,驮了二十来具死尸,颤颤巍巍,被人吆喝抽打着,跟在运赃的马队之后,慢慢走远。
他心有不甘,一直跟着,似乎想跟去目的地,看看那口箱子又会有什么样的辗转,但蜃珠的显像范围有限,跟至一处山口时,仿佛是有什么界线,那些人、那些马,跨过去就消失了,仿佛是从远年的烟尘里来,又往远年的烟尘里去,只在这儿略作停留,演了一场戏而已。
四周重新安静,江炼站在山口处,一时还适应不了这虚实的变换,脑子里停驻着的最后一幕,是那个软塌塌趴吊在马背上的白色褂裙女人:她的两只手随着驮马的行走左右摇摆,半连着的头也一样。
身后,孟千姿说了句:“这一趟,还算有些收获。”
没错,江炼收回被那列驮队带远的心神。
这一趟,比预料的要好,那箱子一定还在,只不过不知道散落何处而已。
但是,可以从一个人入手。
阎罗。
++++
回到云梦峰时已经很晚,但况美盈居然还没睡,在客栈门口来回踱着步,见到江炼下车,她急急冲迎上去:“江炼……”
车上陆续又有人下来,她又把后半截话咽回去,紧握着的手微微发颤。
孟千姿笑了笑,说:“你们聊。”
说话间,便加快了脚步,众人都是会看眼色的,也都紧走着进门。
况美盈咬住嘴唇,等这些个山户都走完了,才抓住江炼的手腕:“你……看到了?”
江炼笑了笑:“看到了。”
况美盈的眼前瞬间就模糊了,她能感觉得到那行将漫出眼眶的泪:“我太婆的样子,你也看到了?”
“看到了,还看到了你外婆小时候,她长大之后,跟太婆年轻时是挺像的。”
况美盈长吁一口气,她松开手,又吸了吸鼻子,呢喃了句:“好,好。”
蓦地又想起了什么:“那……那口箱子呢?”
江炼没正面回答,只是抬头看了看天:“先休息,天亮……开工吧。”
……
第二天一早,江炼草草用完早餐,由况美盈陪着,再次把自己关入房中、闭门不出。
总体上,今天的工作量跟昨天差不多,昨天是图幅大,不得不跪趴着以地为桌;今天只画正常图幅就可以,但数量多,光是那口箱子,六个面,他就得画满六张。
况美盈的心情也和往日不同,虽说平时画的,也都跟她的事相关,但那些如同模拟小考,今次所画,才是至关重要的过级试。
江炼画的第一张,是怀中抱着况云央的那个白色褂裙女人——这也是况同胜最想看到的一张,所以优先级最高。
况美盈在边上屏住呼吸看着,时不时鼻子泛酸,她没见过外婆,但看过照片,正如江炼所说,年轻时的外婆,跟这位太婆,长得的确很像。
这张图幅成型的时候,况美盈拿出调了静音的手机,正对着拍了一张,给护工传了过去,然后轻手轻脚出门,又追加了个电话,说是等太爷清醒的时候,让他瞧一瞧,没准心情一好、精神振奋,这一次的死劫又平安度过去了呢。
接下来,画的就是箱子了,正面、反面、侧面、底面,一笔一抹间,日头渐上中天,又渐往西沉,等到六张画完,已经是下午了。
箱子是好看,雕刻了好多鸟兽花样,还有不少图幅,况美盈看了又看,隐约辨出,这雕绘的好像都是上古神话。
比如有个下半身围了兽皮、须发戟张的男人,正向着半空张弓,而空中有七八个烈焰般的火球,还有正在掉落着的——这是……后羿射日吧?
又有个披着发的男人,腰颈缠草叶,手拿凿子,正往身下坐着的石台上凿制阴阳双鱼八卦图——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伏羲氏制八卦。
还认出了燧人氏钻木取火、神农尝百草,有的图幅很大,有的则很小,有的在正面,有的在反面,图幅之间的分界也并不死板,以鸟兽的形体姿态作间隔,布局相当自然……
况美盈正看得入神,忽觉得门边有异,转头看时,门缝下伸进一张白纸来,正不断左右移动。
这是她跟韦彪约定好的:她陪江炼画画的时候,谁都不能进来打扰,实在有十万火急的事,就从门缝下头塞一张白纸进来左右晃动,多晃两下,她自然就看见了。
况美盈心里咯噔了一声:这当口,能有什么事是十万火急的?莫非,是太爷……
她脑子嗡嗡响,轻手轻脚,却又是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过去,开门出来。
猜的没错,韦彪一开口就是坏消息:“干爷不行了,说是差点就过去了。紧急抢救之后,气是回来了,但估计吊不久,医生让我们赶紧,买最近一班飞机,说就是这一两天了。”
况美盈不住点头,心慌慌的,但一时间哭不出来,又忍不住问他:“这……怎么会呢,之前还挺稳的,我还把江炼刚画好的、太爷一直想看的太婆人像发过去了,心说没准他一高兴,又能多活几年……”
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
韦彪怔了一会,忽然反应过来:“你发他太婆人像了?你发这个干嘛呀?”
发人像还错了?况美盈茫然:“我就想让他……高兴高兴啊。”
韦彪急得险些跳脚:“老人家,撑住一口气,就是为了还没了结的心愿——干爷的遗嘱几年前就备下了,见不上我们,也不怕误了交代,你说他还能有什么心愿?他最大的心愿了了,吊着的那口气,可不就松了么。”
况美盈这才知道自己怕是好心办了坏事了,一张脸瞬间煞白,顿了顿回过神来,强自镇定:“江炼跟我说要画八张,第八张眼看差不多了,你马上订票吧,订最近一班的,先收拾东西,等江炼醒了,我们马上走。”
第71章 【15】
江炼最后一张, 画的就是阎罗。
清醒过来时, 天将黑而未黑,时间掐得刚好, 他长吁一口气,摸了摸空瘪的肚子, 刚想起身, 目光所及处,忽的一愣。
况美盈和韦彪居然都在, 非但他们在, 行李也在,连他的那份都收拾妥当了。
江炼反应很快,没等况美盈开口,先问出来:“干爷不好了?”
况美盈点头。
“回去的票也定好了?什么时候的?”
订得太晚,最近的机票是晚上10:40的,但是午陵山距离张家界机场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 也就是说, 七八点左右,就得出发了。
江炼看了眼时间, 过五点了。
况美盈说:“我们约好车子了,吃个饭再出发,时间还算宽裕。”
江炼下意识答了句:“好。”
只能如此,现在这事最大, 就是太突然了,刚睁眼就告诉他又要赴下一程, 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江炼理好桌上的画纸递给况美盈:“你拍下来,方便的话再复印几份,这样保险点。”
况家的药方,若是能多几份备份,分散存放,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后人今时今日,也不至于如此疲于奔命。
嘴上说时间还宽裕,但毕竟出行在即,况美盈没来由地觉得时间仓促,接过画纸,小跑着就出去了,韦彪觉得这种琐碎事应该由自己代劳,也紧随其后。
一轻一重的脚步声逐渐远了,房间里倏忽而来的短暂寂静让江炼怔了一下,蓦地想起了什么。
他先往楼上去,想找孟千姿。
三楼住的都是大佬,为稳妥计,楼梯口设了个卡,有个山户正坐在那儿玩手机,他礼貌地拦住了江炼,说是孟小姐早上就跟着五姑婆出去了。
想起来了,她是提过,说今儿要应酬。
江炼又下楼去找柳冠国。
也是挺巧,柳冠国刚帮着况美盈把复印机启动起来:客栈大堂的角落里就设了一台,老式的,反应有点慢,原本是方便住店的客人打印景区攻略、车次表用的,没想到这两年手机智能化发展太快,什么都在手机上看,这复印机十天半月也用不上一次,都落上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