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转了性了,居然能做出这种暖心的事儿来,江炼正想开口夸她两句,况美盈已经看到了他正攥着那块虎垫:“孟小姐来看过你贴神眼,垫子是她让人送来的,说是你那样跪上一天,路都走不了了。”
江炼哦了一声:“孟小姐送来的?”
“嗯。”
江炼没再说话,只是看况美盈拾掇满地散放的秃头铅笔,顿了会,又问:“你是说,是孟小姐让人把垫子送来的?”
况美盈奇道:“我不是说了几遍了吗?你这是贴神眼贴健忘了?这头听了,那头就忘?”
江炼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得理解一下,这事真的耗精神,有点反应……迟钝。”
况美盈不疑有他,撇了撇嘴,继续忙自己的,江炼闭上眼睛,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唇角却不觉上扬。
谁健忘了?
他也就是想听她多确认两次罢了。
这笑意还未及收起,门外已经传来神棍的声音:“小炼炼……我听到小炼炼说话了,是不是……画好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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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炼没想到神棍这么猴急:画才卷起,楼下车已待发,据说为了方便和花瑶沟通,沈万古的老婆都被调过来支援了。
他送神棍出门,觑了个空子,故意低声说了句:“晚上我和孟小姐去看蜃景,不一起过去瞧个热闹?”
神棍愣了一下,心内瞬间天人交战,但很快就有了优先级,还反过来气他:“蜃珠么,我是莲瓣,什么时候不能看?小炼炼,我们就各走各道、各找各箱好了。”
说完,一溜小跑地去了。
各走各道,各找各箱,说得跟就此分道扬镳似的,江炼哭笑不得。
况美盈在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角,又把手机递过来。
点开了,是一段视频,况同胜躺在病床上的视频。
只看那张脸的气色,江炼就不觉心头一沉:他直觉护工的话是有道理的,况同胜这一次,不是报假警,是真的大限到了。
但视频里,况同胜是在笑的,他应该已经自况美盈口中听到了“有大进展”,老迈而又耷拉的脸肉撑起笑的形状,激动得声音都在哆嗦。
他嗫嚅着,说:“好,好。”
又强调:“盈子的事比我重要,忙你们的,先忙你们的。”
末了,况同胜抬眼直视镜头,眼里那浑浊飘散的光在这一刻奇异似的有了聚焦:“炼子啊,能看到的话……给我画一幅她的画吧,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啦。”
明知道这是视频,而非即时通话,江炼还是低低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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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抓紧时间赴下一程,江炼只洗了把脸醒神就去餐厅吃饭,饭菜端上来的时候,外头开始落雨。
漫天沙沙作响,反叫他长吁了一口气:下雨就好,下了雨,蜃珠才有发挥的余地。
才刚拈了两三筷子,外头传来孟劲松和人说话的声音:“还在吃?孟小姐等着了已经。”
这应该是在说他,江炼赶紧抓了个馒头咬了一大口,囫囵着咽下了站起,边转身边说了句:“吃好了……”
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孟劲松是站在餐厅门口,但孟千姿身形一晃,也进来了。
她听到了他的回答:“是吃好了?吃好了那就……”
说话间,目光扫过桌面。
菜式很简单,一碗粥,一碟小炒肉,一碟外婆菜,外加两个馒头。
然而粥只动了很少,两碟菜没大动的痕迹,馒头也就缺了一口,被咬了一口的那种,应该咬得很急,还在慢慢回弹。
她收回目光:“吃好了?”
江炼也留意到她目光的扫带了,也想起她的性子:你要是答“吃好了”,她绝不会体贴地建议你再吃两口,只会眉眼一横,催你“那就走”,反正,谁饿谁知道,谁饿谁受着。
江炼低声说了句:“你要是不着急,我还能再吃几口。”
还算识相,孟千姿抬起下颌,指尖在桌面上磕了磕:“十分钟。”
江炼飞快地又坐下了。
第69章 【13】
进景区时, 雨下得更大了。
不过这是好事, 午陵山一带雨下不长,现在下得大, 到达目的地时,多半就小了——小成牛毛细雨样最好, 方便看蜃珠显像, 否则顶着倾盆大雨,再清晰的影像都很难看清。
柳冠国事先向酒友王庆亮打过招呼, 王庆亮这景区保安也不是白当的, 调了辆景区观光车给他们用,一行十几个人,都上了三面没遮挡的车,顶风冒雨,向着景区深处行进:晚上没风景可看,山或者树, 都只是深浅不同的黑色, 在风声和雨幕间或是矗立、或是摇晃。
江炼和孟千姿坐了乘客位的第一排,但车上这么多人, 孟劲松还坐了副驾,也不好聊什么太过机密的,江炼问她:“那……东西,你们打算怎么办?”
东西, 自然就是指山胆了。
孟千姿说:“这儿的事了了,五妈陪我回山桂斋, 一起带回去吧。”
这么重要的物件,估计仇碧影不放心,要亲自随行压阵。
“大概……什么时候回?”
孟千姿也说不好:“过几天吧。”
本来她已经请过客了,但仇碧影来了,又是一番光景:仇碧影位次不低,加上湖南湖北离得近,在这一带有不少老关系——那些人应酬孟千姿是面子,走走过场就算了,接待仇碧影,那可是相当郑重,这家请吃饭那家请喝茶,一日三餐排满都嫌不够,恨不得加上夜宵。
而仇碧影为了让孟千姿以后在这儿关系更吃得开,总想带上她。
孟千姿低声向他发牢骚:“我又不认识,那些人都上了年纪,拉住五妈话当年,你也知道,上了岁数的人,见一面少一面,说起来没个停,我五妈今早是天亮才回来的,聊了差不多一夜——他们说得兴致勃勃,我在边上干听着,多无聊啊。”
“昨天我借口刚回来、太累,今天借口要帮你运蜃珠,都推了,明天么……估计怎么都不能推了。”
她意兴阑珊的,估计是对应酬这种事确实不热衷。
江炼笑笑:“你这身份,各种应酬是难免的,其实作陪也没那么无聊,与其在边上无精打采坐立不安的,你不如反客为主,积极参与进去。”
孟千姿瞥他:“怎么反客为主啊?”
江炼教她:“你看,你五妈是个厉害人物,能跟她话当年话一夜的,也绝对不寻常,他们聊的,说不定都是当年一起经历的奇事,你听着哪件感兴趣,追着问、让他们讲呗,老人都爱给小辈讲旧事——到时候,就是他们给你讲故事听了,你又那么爱听人讲事儿,不是双赢吗?”
听上去是挺有道理,孟千姿眼珠子一转:“那我明天发挥一下,掌控一下局面……你明天干什么?”
江炼想了想:“没意外的话,应该继续贴神眼,把今晚看到的赶紧画出来——这种画,越早动手越好,隔得时间长,是会忘记一些细节的。”
今天刚贴过神眼,消耗了不少元气,不抓紧记录的话,估计会因为精神不济、忘得更多。另外,也是以防万一:如果况同胜的情势突然急转直下,三人实在赶不及到场,有了画,拍下来瞬间传送过去,况同胜死前能看到,也就不至于有什么遗憾了。
孟千姿指了指自己的背包:“我还带了摄录机呢,录不下来吗?”
江炼不想泼她冷水:“你可以试试,到时候就知道了。”
看来多半是不行,孟千姿没再追问,心里盘算着:反正江炼明天又是从早画到晚的节奏,她待在云梦峰也是无聊,不如跟五妈出去应酬,到时候揪住那些老人家问个不停,既有故事听,又显得自己并非敷衍、而是诚心感兴趣,何乐而不为呢?
如此一想,对应酬这事,反没那么抗拒了,往深了想,又觉得也挺能理解的:“其实我五妈……也是人之常情吧,将来我们到了这个年纪,聊起当年下崖的事,应该也会通宵达旦的,哎,我们会聊什么?”
江炼想了想:“神棍掉下崖吧,想想都莫名其妙,你们开路,他反而当了先锋。”
孟千姿说:“还有火蝙蝠呢,其实……挺壮观的,呼啦一下,周围全是疾掠的火头,天都遮住了。”
凶险过去,她竟觉得壮观了。
江炼补充:“还有那条巨蛇,神棍吓得都不动了,不是夸张,我的发根都竖起来了。”
他想起她“伏”住巨蛇时的那一声“去”,还有手腕向旁侧的扬甩,真的是……爽飒又灵动。
孟千姿说:“还有酒葫芦,我段太婆一句‘无缘会面,有缘对酒’,对酒的居然不是我……”
太多了,多得说不完,还有那块江炼移开后背时、洇了血的石头;睡在绳床上、娓娓说故事的安静时刻;江炼被梦魇住时,口中呢喃出的那一句“妈妈”;剖到九重山时,她被肉红色的飞虫裹成了人俑,而江炼冲着她吼的那句“右跨一大步、往前两步,扑”……
何须等到五十岁,现在回想起来,都会初时眉飞色舞,继而感怀沉默,再过些年,也许还会湿了眼角、哑了嗓音:岁月是把不停飞转的刀,那些惊险瞬间、温柔时刻,且发生且粉碎,飘飘摇摇,碎末般散荡在须臾就不可及的过往,目光穿透不了,脚步也到达不了,只能在许久之后的寂静夜晚,你说我笑,你唏嘘我喟叹,你红了不再清澈的眼,我哆嗦着不再饱满、缀上了纹络的嘴角。
江炼也沉默,不知道思绪翻飞到了何处,末了轻笑起来:“还有那只小白猴呢。”
对,还有那只小白猴,孟千姿噗嗤一笑。
江炼问:“会再去看它吗?”
孟千姿说:“会,我总觉得,还会跟它见面的。”
又转头看江炼:“到时候,叫上你一起?”
江炼点头:“也不知道那时候,它还能不能认得出我们了。”
……
前排的孟劲松目光微微后掠,又很快收了回去,车前布满水迹、又不断被雨刷擦除的挡风玻璃上,映出他不苟言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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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程,观光车进不去,只能靠走了。
好在雨势渐小,又轻车熟路,一路倒也顺畅,江炼注意到:有两三个人并没有一路跟到底,半路就停下了,到达目的地后,又有七八个人四面散开。
只剩了孟劲松随在身侧,他撑开黑伞,给蹲坐着拉开背包的孟千姿遮雨。
孟千姿向江炼解释:“虽说都这个点了,应该不会有人来,但还是四面安排上人比较放心。”
江炼点头,看来白水潇当初一路跟踪、引发一连串后续的事,让孟千姿多了戒备,行事比从前小心了。
孟千姿把摄录机的背带挎上肩头,又掏出一个大的玻璃罐:“我让他们都尽量往远了站,毕竟是况家的秘密,又是全员屠杀,这么惨的事,就别让那些人跟看戏似的看了。”
说到这儿,看了孟劲松一眼。
孟劲松会意,犹豫了几秒,把伞交到江炼手中:“我也站远点吧。”
他大踏步走开十余米远,就那么杵在那,像棵不动的老松,江炼头一次觉得,孟劲松这名字,还挺贴切。
江炼收回目光,看到孟千姿已经拧开了玻璃罐盖,盖子中央连着一根细铁链,她手臂抬举,同时站起身来。
那根细链子足有半米来长,链子尽头处吊着一只奇大的蜘蛛,江炼直觉,如果让它的步足张开,普通的盛菜碟子估计都装不下。
好在,这蜘蛛步足没有张开,蜷扒向内,似乎在死死抱住什么东西,江炼看了又看,也没看出个端倪来,只隐约知道大概是球状,怕是有乒乓球那么大,要么透明,要么隐形。
孟千姿爬上那棵悬吊过假尸的树,将链子绕拴了上去,又很快下来。
那蜘蛛便荡在半空,晃晃悠悠。
江炼有点不相信会这么简单:“这就好了?”
孟千姿回了句:“这颗不一样,它把原本我在这钓的那颗给融合了,显像会很快,而且,越是最惊险、复杂的场面,越是会最先显出,你等着吧。”
说到这儿,她嘬了记响哨。
各处散开的那些人,原本都打了手电的,道道或清晰或模糊的光柱,照往各个方向——响哨响起时,瞬间就收灭了。
这一下,四周才真正的黑下来。
江炼喉头空咽了一下,掌心发汗,竟有点紧张,看到孟千姿已经打开了摄录机,不想她白费力气:“没用的,我也试过,眼睛能看到,但镜头里就是空的——所以说,人眼是这种机器制造的镜头比不了的。”
孟千姿嗯了一声,说来也怪,很自然地觉得,江炼既这么说了,就没必要再去验证了。
她把摄录机收了回去:“可能蜃珠造出的景,只能对人眼,或者说是只能对人的感觉器官起作用吧,山鬼的说法,蜃珠是龙的涎水。”
又是龙,江炼想起神棍说起的、托捧山胆时见到的蜿蜒龙影:“龙也是挺神奇的,什么龙鳞、龙筋、龙涎水,样样都是宝。”
孟千姿接了句:“还有龙骨呢,我段太婆,晚年就是因为找龙骨失踪的,说是,点燃龙的骨头,那光亮,可见照见来世。”
江炼奇道:“来世?”
孟千姿也觉得这说法有点荒唐:“我也说不好,总之,就是一种……人死了之后,很虚无的去处吧,反正……”
说到这儿,她似是发觉了什么,猛然刹住话头,又轻轻“嘘”了一声。
江炼心头狂跳。
他也感觉到了:地面似有隐隐的震动声,那是许多匹马一齐奋蹄疾驰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江炼看向孟千姿,想问她:居然还能有声音?
孟千姿却没看他,她紧紧盯住远处,黑色的瞳孔里,慢慢飘入橘红色的光亮。
那是越来越近的……火光。
她说:“不是想泼你冷水,不过……”
江炼打断她的话头:“我懂。”
就像神棍此去瑶寨、很可能一无所得一样,他这一趟,也许也看不到什么:有哪个土匪,会开箱、拿出药方,然后展开了看,让他从旁窥视到药方的各类药材配比呢?
然而,借用神棍的说法:试试吧,不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他尽了人事,希望天命能稍稍垂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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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跟况同胜当初描述的,一模一样。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惊慌失措的况家人和那二十余匹驮着女眷箱笼的驮马刚到近前,就已经被怪叫声连连的土匪给追上了,没有喊话,也并不洋洋得意地报什么名号,屠杀瞬间就开始了。
扬洒着飙向半空的血道子清楚地昭示出一个事实:货留人死、以绝后患。
哪怕在影视剧里看过再多的杀戮,跟近乎真正面对,还是不一样的,更何况,这颗蜃珠几乎可以作用于人的大部分感官,除了触觉,看、听乃至闻都跟直击现场没什么两样。
江炼几乎要分辨不出现实和虚幻:凄厉的尖叫声接二连三钻入人的耳道,血腥气混杂着火油和木头燃烧的味道,让人避无可避,不断有人身体扭曲着倒地、再倒地——有两次,江炼下意识抬脚,想去阻止那带着风声劈落的砍刀,都已经迈出步子了,又蓦地发觉这些只是幻想,于是茫然地退回来。
孟千姿忽然叫他:“江炼,你踩到……”
踩到什么了?
江炼低头,看到自己的一只脚,正陷在一个人的半边脑袋里。
那是……年轻时的干爷、况同胜?
江炼浑身一震,连退两步,但实在忍不住,又走到近前,单膝蹲下。
是况同胜,没错,眉目间依稀还能看出今日的影子,他伏在草从里,即便屏住呼吸,也未能控制住身体的颤抖。
不远处,有个穿白色褂裙的女人,抱着一个婴孩,拼死往这头冲了过来。
……
杀戮过后,一地狼藉。
况同胜抱着婴孩跑了,那女人趴伏在地,头和脖颈处,只剩了一半相连。
土匪们把驮马拴连到一起,堆聚在一处的箱笼足有小山包那么高,江炼走上前去看,甚至下意识避让那些不断走动着的人。
有个独眼缠头、腰后插一柄板斧的黑皮大汉,将左右衣袖撸起,露出一身浓密的黑长汗毛:“弟兄们,开箱验货!有了钱,咱们上水路码头,去找吃四方饭的白脸娘儿们去!”
那年月,这一带做皮肉生意的女人多集中在水道的各处码头:码头处商来客往,有这类需求的男人多,腰包也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