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二天,她就锤头顿足的后悔了,马匹跑得流汗,她几乎穿上了所有的衣物,仍然冻得四肢僵硬,才明白那件白裘的好处,而白裘被柳昔云收去,说太招摇,会招来祸端。不知是她看错了地图,还是那副地图错漏百出,好几次都碰上死路,只好折路而返,重选去路。

几番折腾,最多二天的路程她足足走了五天,还累病了坐骑,她不忍见马自生自灭,将它牵到集市上半卖半送的给一个老头,老头看起来懂马,也很面善,应该会好好对待它…。

想到这里,牧月愧疚心理稍有和缓,途中她无限思念白虎小鱼,小鱼自己就会捕猎,不需要人照顾,精力无限,也不畏猛兽袭击,而她的马碰到一只饿狼就吓得失去控制,差点带着她掉下山崖。

昨晚卖掉马匹,晚饭也没吃就倒在床上睡着了,直到日上中天才醒来,火盆早已熄灭,冬日阳光温吞吞的照进来,牧月最后一次往被子里缩了缩,咬牙坐起来。

馨州所辖九郡、八十七县,治所就设在玄启城,因建在玄启山山脚下而得名,《六合地理志》里记载,是中山第三列山系往东三百里即为玄启山脉,是一座东西向的山,北坡的山泉水流入玄启河,辗转几条河流后汇入曲碧江。

太阳被冻得早早的缩回云层,街道上的新雪凝结成冰,今天是元宵节,除夕之后的第一个节日,街道的商铺大多都早早关门打烊,可以容八辆马车并驾齐驱的街道显得空落落的,偶有行人穿着沙棠屐缩着脖子匆匆而过,屐齿扎在冰面上的咔咔声被鞭炮烟花的爆炸声掩盖,还没到夜晚,调皮的孩子就按捺不住,早早点燃了插在雪地里的烟花,天启城的天空霎时热闹起来,火热的烟花和冰冷的雪花缠绵共舞,它们在最绚丽的时刻一起消失在空中。

桌上的鲜鱼锅吃掉了大半,店伙计添上木炭,又加满奶白色的鱼汤,端上四盘新鲜蔬菜,暗想这个年轻客人很是奇怪,包下偌大的二楼雅间,独自从中午坐到黄昏,晚饭又吃同样的鲜鱼锅,衣饰简单,赏钱却比外间聚会的商人给的还大方,四个银币安安稳稳的揣在怀里,时不时摸一下,腿脚更加勤快了。

牧月将一盘鲜笋倒进鱼锅里,沸腾的汤锅安静下来,她曲肘为枕,微醺的趴在桌上,木门被推开,喧闹的谈笑声和来者一同涌入,来者合上门,和牧月相对而坐。

牧月看见桌下多了一双方头沙棠屐,在雪天或者雨天出行,人们习惯在布鞋或者皮靴外套上木屐,防止沾湿鞋袜,也防滑,按照习俗男子木屐为方头,女子为圆头,牧月此时为男子打扮,所以配以方头木屐。

“怎么才来,我等你半天了。”牧月仍旧趴在桌沿上,含含糊糊的说道。

“半天而已,我已经等了你三天,第一次钓鱼,你应该早来,今晚是最后一天。”

“颜彤?”牧月惊讶的坐起来,她和颜彤早有积怨,她失手杀了他弟弟颜缈,她也差点死在颜彤剑下,昏迷了一个月才醒过来,没想到陆翔回派来安排她首次行动的居然是他。

颜彤看着窗外,沉默一会,淡淡说,“你若是让鱼跑了,就由我来执杆,不得有失。”

也许是每月在玉遥河垂钓经历,在碎魂堂暗语中,鱼代表目标,执杆者是指行刺的杀手,渔网代表安排行动包括执杆者失手后安排其他杀手代替的人,比如这次的鱼网就是颜彤,船夫则是安排刺客逃脱的人,新出山的刺客或者棘手的鱼需要渔网和船夫的配合,以确保行动成功。

牧月隔着火锅都能感受到他冰冷的嘲讽和不屑,却也无可奈何,她连目标是谁都不知道,只能呆坐在这里听从颜彤安排。

炭火舔舐着锅底,鱼汤再次沸腾,薄薄的笋片在汤里跳跃翻滚,蔬菜的清香和鱼汤的淳美交织在一起,结合成蒸汽缓缓升腾,牧月刚夹起一枚笋片,颜彤就霍然起身,示意跟他出去,牧月心有不甘的放下笋片,顺手将剩下的半坛梨花酿倒进鲜鱼锅里,夹上一根木炭点上,陶制鱼锅蓦地生起一丈多高的火焰,亮蓝色的火焰窜到两人的眉眼之间,将彼此的样貌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颜彤的脸轮廓分明、高鼻深目,牧月曾和星无遥私下玩笑说蚂蚁爬在他脸上估计得累死,或者从鼻梁上掉下摔死。这句话被颜彤得知,他反讽牧月说蚂蚁要在她那对稀疏的眉毛上迷路一定很难,若不是星无遥和鲁瞬两面劝解,二人当场就动兵器了。

片刻后火焰熄灭,二人重新罩在昏黄的灯光下,颜彤挪开视线,那次他误伤了牧月,次日就随陆翔回出山,比起这几年的生死考验,玉遥山那些和牧月的不快渺小如尘土,不值得费神与这个刚出山的新手较劲。

想到这里,颜彤面色稍有和缓,透过窗户的缝隙,隐约看见一辆挂着透明琉璃宫灯的马车在酒楼门前经过,轻声道,“鱼儿进网了,你随我来。”

云雨楼是玄启城最为闻名的青楼,得了云雨的虚名,其实里面无风也无雨,酒不醇,花不香,但有的是未饮已醉的媚眼如丝,娇花亦见愁的销魂旖旎,她们的存在使得楼宇里的一切都沦为陪衬。

仍凭楼外细雪纷飞,寒气凛人,云雨楼内仿佛永远停留在春天,云鬓玉颜下仍旧是轻纱裹身的袅袅婷婷,慵懒的斜倚在熏炉边,熏笼散发的轻烟在楼里婉转流连,闻之令人沉迷。

牧月合上门,踢开软椅,不情不愿的坐下去,这是云雨楼三楼靠着栏杆的一个小隔间,透过珠帘的缝隙可以环顾整个一楼大厅,颜彤将牧月带到一个房间,扔过一包女子衣裙,又指着梳妆台让她打扮整齐再去隔间见他。

都是一些半旧的衣裙,像是从云雨楼某个姑娘身上刚扒下来的,还带着淡淡胭脂香,嫩黄合欢襟,嫣红石榴裙,绛红色曲裾深衣,牧月体型修长,本该曳地的长裙仅仅盖住了脚面。

香粉用掉半盒,涂得苍白如厉鬼,淡淡的眉毛以螺子黛修饰,得以幸免淹没在香粉中,胭脂半片,嘴唇红的似乎一碰就能滴出血来,腮边的两抹红云还算是浓淡相宜,她第一次打扮自己,梳妆盒里的好多东西都叫不出名字来,更不知如何用,仿照屋中几幅美人图的模样将青丝堆在头顶,几乎用完匣子里所有的钗环才不至于让发髻掉下来。

见到牧月如此打扮,颜彤差点被茶水呛住,深深吸气才不至于笑出来,看到颜彤面色变幻,牧月给自己到了杯暖酒,狠狠的将酒壶“啪”的一声顿在桌上,忿然道:“干嘛要我打扮成这个样子,你却坐在这里赏花品柳。”

“这里是青楼,两个男子坐在隔间太过异样,所以你要打扮成歌舞姬陪我喝酒,方能避免他人怀疑。”颜彤用酒杯指着一楼大厅西北角观舞的男子,“这就是你今晚的目标,叫做范逢谷,站在他身后的是保镖,不过你不用担心,这个保镖是个饭桶,没有几分本事,只要范逢谷和女子进了房间,他自己就去寻欢作乐,不会跟着。”

“这样下手的机会有很多了?”

“也不尽然,客人要求刺杀行动要秘密进行,不得被人撞见,所以…,”颜彤侧脸看了看牧月,继续说道,“你要把他引到刚才换衣服的房间,然后才能动手。”

“什么?你是说让我引他上来?”

“不错,这是最好的办法。”

厚厚的香粉也掩盖不住牧月的惊诧,颜彤仔细打量着满头珠翠、脂粉扑面的牧月,虽然看起来像个刚刚进城的乡下姑娘,没有见过世面,将梳妆盒里所有的物件都拿出来招摇,好在正值少女含苞待放的美好年华,浓妆之下也自有一番炫目芳华。

执杆者必须听从鱼网的安排,牧月也觉得这个方法最为妥当,只是…,如何引诱男子,而且要在百花丛中将这个男子带上来,她真的不知所措,平时的那点小聪明根本不管用。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去找云雨楼最漂亮的姐姐,让她带过来行不行?”牧月试探的提议道,引诱男子嘛,她是做不到,但可以让最擅长此事的人做,而且确保万无一失。

“不行。”颜彤爽快的否决了,“若让外人插手,即使刺杀成功,这个女子为逃脱干系,必然会在衙差那里供出我们,只有连她一起杀了以绝后患,不过我们的规矩是见钱才动手,不滥杀无辜之人,况且我们也没有那么多钱财去请云雨楼的头牌姑娘。”

牧月拨开珠帘看众丽人陪着客人把酒调笑,拨弄丝弦,婀娜起舞,她突然起身,学着倌人扭动纤腰走到颜彤身后,低□体,右手拂到他的左胸,下颚贴住他的右颊,柔声细语道:“范公子俊逸不凡,初见公子,便情根深种,可否随我进房细诉衷肠?”

颜彤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梁窜到脑后,上半身僵直起来,一脸的嫌恶。

“怎么样?你也觉得姓范的不会跟我走罢?”牧月放开手,斜倚在桌边,她明知颜彤的反映很糟糕,还故意厚着面皮求证。

颜彤递给牧月一卷画轴,“范逢谷最爱两样东西——女人和巫行巍的字画,你拿着这幅白鹭欲栖图让他帮你鉴别正伪,他断然不会拒绝,然后你就说另有一副巫行巍的墨宝,请他随你到房里来鉴赏。”

牧月恍然顿悟,随即展颜一笑,宝贝似的将画轴捧在胸前,兴冲冲的走到门前,头上的簪钗乱晃,碰在一起叮叮作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顿住脚步,她整理衣衫,袅袅婷婷侧身对着颜彤一拜,“多谢相助。”

作者有话要说:简单的讲,那匹马就吃坏肚子了——可爱的农民伯伯飘过。

木屐来源中国,晋公子重耳是史书记载穿木屐的第一人,古时女子木屐是圆头,并漆上花纹,男子木屐是方头,唐代的时候木屐传到日本。

33

献图 ...

一曲终了,舞姬盼兮柳腰欲折,云鬓几乎碰到毛毯上,尽显单薄舞衣下起伏有致的线条。

范逢谷无限爱怜的上前搂过盼兮,殷勤的将她抱到身边的软凳上,此人长相俊伟,看起来约三十来岁,蓄了一寸长的胡须,酒色过度的身体有些看起来有些浮肿。

身边的歌姬盼倩兮别过脸去,娇嗔道:“范公子就知道疼平盼兮妹妹,难道我的笛子就不能入您的贵眼么?”

范逢谷哈哈一笑,给身边的两位丽人各倒一杯暖酒,又从怀里掏出一枚翠玉环放在倩兮手心,“这是铺子里最好的玉,做你笛子上的配饰最配不过。”

倩兮并不领情,反手将玉环搁在桌面,“拿这个指甲大小的翠玉来哄我啊。”

范逢谷夺过倩兮的丝帕,捏住丝帕的一角穿过翠玉环,提起来在倩兮眼前晃来晃去,翠玉划出一道道绿色弧线,环中的翠色流动,仿佛有了生命,相比之下盼兮腕上的翡翠手镯立刻黯淡了许多。

盼兮也凑过来看着玉环散发出的润泽光芒,“真是有福气,如此翠玉堪配妹妹笛声清越。”话虽如此,语气间隐隐含酸。

“盼兮别急嘛,上次的一枚珠钗只能换来你回眸一笑,今晚你跳的这支舞我怎么会亏待你…。”范逢谷向保镖摆摆手,正欲点头示意他拿出送给盼兮的礼物,却被一个女人挡住了视线。

面孔陌生,看来是新来的姑娘,还未被老鸨调教妥当,满头珠翠,浓妆之下有股异样的妖娆,她硬生生的走过来,眼眸带笑,施了一礼,风月场上的范逢谷不失为一个好主顾,即使此女并不对他的脾气,还是客客气气点头回礼。

牧月双手递过画轴,“听闻范公子对巫行巍的书画收藏甚广,小鱼偶然得到这幅白鹭欲栖图,冒昧请公子帮忙辨别真伪。”一时之间,牧月也想不出化名,直接借用了白虎小鱼的名字。

巫行巍是悠国二百年来在书画界造诣杰出的书画家,是帝都羲京闻名的才子,几年前家族遭重创,年仅四十三就自缢而亡,一手刚柔并济的好字,如云龙在天,深受世人追捧,他的文章制作成字帖,被广为读书人临摹,人称“巍体”,相比之下他的画作名气稍逊,但由于流传在世的甚少,范逢谷苦心收集五年,也不过得了两幅而已,他不相信这个青楼女子会有如此宝物,可能是某个客人欺负她不识货,拿出赝品来哄小女人。

看着范逢谷半信半疑的样子,牧月微微一笑,将三尺画轴缓缓打开,范逢谷的眼睛随着画轴的放开睁的越来越大,待整幅白鹭欲栖图展现在面前,他激动的站起来,嘴角抽搐, “真…,绝对是真迹!巫行巍画风飘逸高远,贬为平民后 字体和画风开始沉重悲怆,通常的画家画白鹭都是一飞冲天,或者展翅欲飞,只有巫行巍反其道行之,这只白鹭看似折翅欲栖,给人感觉似乎并不想栖息在此处,再入苍天又力不从心,天地之大,白鹭始终找不到理想之地,巫行巍旷世之才,到最后却落个悬梁自尽的下场,命运还不如这只白鹭。”

初时牧月以为他只是荒淫无耻,挥霍无度的酒肉之徒,见他对巫行巍书画一番评价,腹中并非草莽,言语间居然与巫行巍有惺惺相惜之意。

“范某愿以重金购买这幅画轴,小鱼姑娘开个价吧!”范逢谷如获珍宝,恨不得将眼睛长在画轴上。

“小鱼只喜欢金银首饰,范公子若是喜欢,不妨随我去厢房详谈,房内还有巫行巍墨宝一副,还要麻烦范公子一并鉴赏。”牧月佯装欣喜若狂,将画轴卷起,小心翼翼的放进娟袋里,做出请的姿势来。

“乒”的一声脆响,一旁隐忍不语的倩兮将酒杯拂在地上,牵起盼兮转身就要走。

“且住。”范逢谷急忙拦阻住两人,女人和字画,两样他都爱,白鹭欲栖图他势在必得,这对姐妹花也的确让他挪不开眼,但他首先是一个商人,凡事利益为先,这个小鱼姑娘看他失态,如此急切得到这幅画,肯定信口开高价,反之如果推脱一下,等到明天交易,谈价钱时就能反客为主。

主意拿定,范逢谷示意一旁的保镖,“给这位姑娘金币五十当作订金,明晚我再与姑娘详谈。”

保镖跟随范逢谷多年,立刻明白主子的意思,不容牧月拒绝,将一袋金币塞进牧月手里,客气道:“我送姑娘回房。”,

费尽心思,这是没让这只狡猾的鱼儿上钩,牧月强忍住失望,避开保镖的搀扶,盈盈拜别。

牧月回到三楼隔间闷坐不语,颜彤听不见谈话内容,但透过珠帘也明白行动失败,从牧月转身上楼到现在,他的眉头一直紧锁。

出师不利,原本胸有成竹的事情横生枝节,牧月心里空落落的,真是麻烦啊,范逢谷美女不离身,怎么才能秘密处死?如果没有那么多要求,她把匕首藏在画轴里,以献图为名,最后图穷匕现,一刀就能了断此事…。

“你有没有想到其他办法?”颜彤问道。

牧月从臆想中醒来,呆呆的摇摇头。

“还有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你要想办法把他引开,如果你做不到,就由我取代你。”颜彤喝完已经冷下来的酒,牧月可以失败,但碎魂堂不能有失。

如果没有这笔生意,就谈不少凑满一万金币,没有一万金币,一切都要听从陆翔回的安排,何谈自由?牧月觉得自己像是躺在被一万金币埋葬的坟墓里,完成这次任务,她至少可以伸出一双手吧,第二次就能露出头,再一次就…。

已过亥时,鞭炮声早已停歇,整个玄启城都进入梦乡,这个时候云雨楼最为欢腾热闹,今日是元宵节,又一个合家团聚的日子,富家权贵们应付完家里宴会,就冒着风雪到云雨楼里寻欢,在这里他们没有丈夫、儿子、官员、商人等等身份带来的压力和禁锢,仅仅凭着钱袋的厚重换来青春笑颜。

美人的身子柔软的似乎能融化在怀里,媚眼如丝,销魂旖旎,只要钱袋够分量,总能找到心怡的姑娘,大厅里十几桌客人,陪坐的美人有的把酒言欢,豪饮调笑;或娇羞拿薄扇半遮面;或矜持端坐吟诗做赋,或抚琴弄弦以声悦人。

近半个时辰过去了,牧月仍旧斜靠在椅上,盯着那些丽人出神,像突然顿悟到什么似的,猛拍桌面,“我就不信这样都不能引他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暮兰舟与牧月对话:

暮兰舟:拜托,你是碎魂堂杀手耶,能不能专业点,杀个人还那么费周折!我写的好累啊!

牧月(很无辜的扯了扯细软的眉毛):我是二流杀手嘛,又是初试牛刀,大家多担待点。

34

怨偶 ...

酒至半酣,倩兮俏生生的立在一旁吹笛,是一曲山野村落都能耳闻的曲子《折杨柳》,只是去掉了高亢的部分,只是在低音里回旋缠绵,如同微风拂过溪边的翠柳。

舞姬盼兮赤脚在厚厚的毛毯上和着笛声舞蹈,纷飞的裙边如在溪边濯足惊起的水花,伴着纯朴的乡野小调,她却舞出了令人无限遐想的诱惑与娇媚,

范逢谷眯着眼睛打着拍子,今晚运气出奇的好,不仅得到倩兮盼兮的殷勤献舞,还低价得到名画。如果那副字也是真迹,那就真的捡个大便宜了…。

牧月惊慌的跑下楼来,“范公子,小鱼遭贼了。”。

“字画被盗了?小鱼姑娘你…?”,范逢谷又惊又疑,面前的小鱼不再是乡下丫头般的俗气打扮,她像是刚从梦中惊醒,合欢襟的襻带从浅粉睡袍里不经意的探出来,不禁遐想连篇,她卸下妆容钗环,青丝倌成慵懒的睡髻,自有一番出水芙蓉的娇媚。

“我刚才做了个噩梦,梦见字画被贼人所盗,小鱼很担心字画有失,还请范公子想个法子。”

范逢谷悬起的心这才放下,暗暗怪自己大意。

他才不信那番梦见字画丢失的鬼话,不过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宣称那幅画是真迹,还交了定金。云雨楼鱼龙混杂,难保不被那些不怀好意的人盯上,若真的失了字画,那就亏大了。

“小鱼姑娘放心,我派保镖上去护卫,不会有事的。”范逢谷倒了杯酒,递给牧月,“先喝杯酒,压压惊。”

牧月接过酒杯不饮,“如果小鱼再次惊醒,希望看到的人是范公子。”,她将酒杯搁在桌面,拉过范逢谷的手, “小鱼愿为公子拂枕席。”,牧月心中颇为忐忑,编了个谎言,还学了云雨楼丽人招呼客人的手段,不知道这种伎俩会不会成功。

范逢谷心中一荡,此女姿色自然不如盼兮倩兮姐妹,刚才这番应付男人的手段也略显生硬。也正因如此,别有一番情趣的娇媚打动。

坐拥美色,又能将字画牢牢护住,何乐不为呢?范逢谷对保镖说道:“好好重赏两位佳人。”,弃了盼兮倩兮姐妹,跟随牧月上了三楼。

“小贱人!”盼兮低声咒骂,这个小丫头竟然厚着面皮再次抢走客人。

一旁的倩兮轻掩住妹妹的口唇,示意她禁声,安抚道:“不过是个乡下丫头,上不了台面,见到有钱人就靠过去,跟她见识反而伤了咱们的身家。”

听到盼兮的咒骂,范逢谷不用回头就能大概猜出她是什么表情,他暗自冷笑,女人么,都妄想男人只属于她自己,却不知花朵再美,也有厌倦的一天…,一个懦弱可怜的女人在脑中一闪而

过,范逢谷下意思的紧了紧握着美人腰的手,花儿嘛,还是新鲜的好。

“字画呢,你藏到那了?”范逢谷合上门。

“在浴桶里,你过去找吧。”牧月安然坐下,朝着里间的扬扬下巴,左手则伸向绑在桌底的匕首。

范逢谷径直走过去,拨开浴桶上盖的半旧石榴裙,浴桶底部铺着厚厚一层冰雪,却不见字画,他转过身道:“你莫要再玩笑…。”

话音骤然消失,一把熟悉的匕首插在心口,范逢谷直愣愣的倒在身后的浴桶里,牧月将一盆冰雪倒在死者的伤口处,轻舒一口气,总算成功了。

“夫人,你交代的事情,我们都办妥了。”颜彤带着一个陌生女子从屏风后走出来。

这个中年夫人看起来孱弱无比,那身厚厚的皮裘都能把她的身体压垮,瘦的只剩一张青黄的面皮,显得双眸怪异的大而深。

“夫君,你真的把我忘了。”女人捡起地上的石榴裙,“这些首饰,衣裙,样样都是我们新婚燕尔之时,你送给我的,这位姑娘穿戴这些去见你两次,你都没察觉,夫君,哪怕有一样你能看出来是我的,今夜也不会丧命于此啊,我在你心里,早就是个死人罢。”

“什么?他是你相公?”牧月匪夷所思的看着这个女人,今晚真是太险了,如果范逢谷发现一件物品是他妻子的,必然不会上钩,甚至她和颜彤都有危险,原来她一直被蒙着眼睛走在悬崖边缘,自己还浑然不知。

范夫人合上丈夫圆睁的双眼,轻声到,“十几年前,他只是一个在街边摆摊帮人写书信的穷书生,那年也是元宵节,我和家人出外赏灯,被人群冲散,还扭伤脚踝,只好靠在墙角等待家人来寻,他拿着把破伞,帮我赶走几个无赖,背着我走了四条街,才寻到我的家人,那个时候的他身上满是墨水的淡香,我伏在他瘦弱的脊背上,心里扑嗵嗵的直跳。”

妇人按着胸口,青黄的脸颊飞起一丝红晕,像是又回到多年前的初遇,“他说,那晚所有的花灯,都不如我的双眸明亮。后来爹爹聘他为账房先生,三年后他入赘成为我的夫婿,爹爹只有我一个女儿,向来待他如亲子,将家里所有的生意都交给他打理,他勤勉兢业,生意再忙也早晚二次向父亲请安问候,爹爹临死之前拉着我的手,说女儿今生有靠,他含笑九泉,此生无憾。”

“爹爹死后,他像是变了一个人,小妾的轿子一一个往屋里抬,就是这样,他隔天就往来云雨楼,若不是忌惮我的族人,他早就把我赶出家门。一日我苦苦求他不要去青楼,他居然说相识的那晚,其实是他雇了几个流氓调戏我,然后佯装英雄骗我跟他走,实际上是要把我卖到云雨楼,不料路上碰到我的家人,才改变主意谎称是救我,后来爹爹的病总是不能好转,也是他暗中下药的缘故。”

范夫人十分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她双手握住丈夫胸口的匕首,狠劲拔了好几次,才将其抽出,“我真是蠢,误了自己终身,还连累爹爹丧命,即使这样,也狠不下心亲自动手杀他。”

“多谢二位帮我完成心愿。”范夫人将匕首还给颜彤,又将包着画卷的娟袋递给一旁听的入神的牧月,“此画葬入火海太可惜,我愿赠给姑娘。”

“你要烧了这里?”牧月问道。

“我已无生念。”范夫人惨淡一笑。

“你觉得范逢谷是不是在骗他夫人,十几年的元宵节可能还是他真的救了她,只是后来开始厌倦了,故意编谎话气她。”牧月看着远处的火光冲天,隔着娟袋摸了摸画轴,那对怨偶生前互相算计,最后还是死在一个地方。

“三天后你要找到花自妍,她安排你下一个任务,里面是地址。”颜彤转身上马,扔给她一个竹筒,行了几步远,挽住缰绳低声道,“是不是欺骗并不重要,十几年的元宵节,他们都还活着,而今年的元宵节,他们都死了。”

牧月静立在雪地里良久,直到火光消失,她探出左手,自语道,“咦,雪停了。”

35

夜雨冻 ...

越州,紫菱城。

初春的天气如婴儿般不可琢磨,前天还是艳阳漫天,有些花草还萌的新芽,不料一晚的北风过后,似乎把那些绿芽冻的缩了回去,盖上一层薄霜,主妇们又翻出厚重的冬衣,叮嘱家人穿上。

浓雾般的细雨密实得像一块素绢,无穷无尽的遮住天空,所以刚至黄昏,城里的人家就早早燃起了灯火。

一头青骡驮着主人行走在紫菱河边,青骡的体型比马稍小,跑的也慢,好在耐力极强,还不易生病。牧月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玉针蓑避雨,侧骑着青骡,自从上次跑病了那匹骏马,她就用骡子代步了。

一艘两层的画舫在紫菱河缓缓而行,牧月跳下青骡,点燃火把,朝着画舫吹了声口哨,然后将火把向左绕半圈,向右绕一圈,反复三下,画舫的艄公灭掉船上的一只方型灯笼,表示接应,将船徐徐靠近岸边,放下竹跳板。

牧月将火把递给艄公,行了两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转身回来,从骡背上掏出一张油毡布,盖在青骡背上,又摸出一把黄豆喂到骡子嘴边。

“快上船,不要让姑娘久等。”艄公的斗笠压的极低,看不清他的面容,听他的语气已经颇为不满。

“那你来喂它啊。”牧月将放着黄豆的布包递过,艄公身体猛然一僵,右手霎时靠近藏着武器的腰间,犹豫了片刻,他最终妥协接过袋子。

牧月将布袋重重的放在他手上,扬眉一笑,“好好喂,别忘了掺上盐巴。”

“臭丫头,看以后怎么收拾你。”艄公见牧月上了二楼,低声咒骂道。

牧月要见的人是花自妍——她最不喜欢的人,所以她每次来这里都会耍些小伎俩,戏弄那个将花自妍奉为主子的艄公。如同小孩子在吃药前总要先含着一块糖,才觉得会减轻药的苦楚。

当初她刚去玉遥山,被丘止柔扔到玄青门,原本和花自妍同住一个屋子,后来花自妍受不了牧月身上的异味和虱子,将她赶了出去,两年后花自妍出山,每次行动都堪称完美,成为右使陆翔回最为得意的弟子。花自妍的容貌觉美,这几年风言风语里传她与何清阙的关系非同寻常,牧月唯一的朋友星无遥甚至肯定的声称,如果不是她的老师陆翔回与丘止柔嫌隙已久,何清阙和花自妍早就成双成对了!

何清阙怎么可以和她呢?最初牧月对这些传言不以为然,星无遥则瞥了她一眼,“那你觉得何清阙应该和谁?”

牧月没有言语,心中却有个很强烈的念头,最好何清阙谁都不要,永远都是那个有着淡淡笑容的他该多好。

牧月将箬笠蓑衣和皮靴搁在门外,“哗!”的一声合上门,画舫二楼木地面上铺上厚厚的苇席,四个角落都搁着炭盆,温暖如春,她穿着布袜踏上苇席。

苇席中央的茶桌上放着各种茶具,花自妍右手摇着精致的石磨,她做的是抹茶——单是将碾茶磨成极细的茶粉就需要近半个时辰。

牧月不是第一次接触花自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保持安静,于是径直坐在花自妍对面的绣墩上。花自妍收集了约一两的绿色茶粉,用竹匙挑出少许,搁在茶碗里,冲入热水,用老竹做的茶芜搅拌击打,绿色的泡沫在茶香里翻滚,仅仅看看都觉得唇齿生津。

花自妍似乎并不满意汤色和茶沫,皱了皱眉头,将茶碗搁在一边,并没有给牧月倒茶的意思,她扫了一眼牧月的骑射服,“下次过来,记住不要穿黑色,黑色不配我的抹茶。”

“这本是墨绿色,沾染上了水汽,又是在晚上,你才会觉得它是黑色。”牧月每次看到她,都觉得有种莫名的挫败,面前的花自妍一袭白色锦衣,清丽绝伦的面容如飞燕掠过幽深的湖水,让人只想停下脚步,静静观赏。

牧月心里嘀咕着,这样的女子同样在雨里呆上两个时辰,应该会有种别样的美丽罢。

“墨绿色也不行,下次过来你要穿浅色的衣服。”花自妍的视线停在牧月的手上,神色一滞,又随即移开目光。

牧月偷偷看了自己的双手,双手很规矩的并在腰间,她还带着何清阙送的鱼皮手套,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色泽。

“今天来,是想拜托你禀报陆右使,那个李老头还是找其他人解决吧,我做不到。”牧月定定的看着花自妍的眼睛说道。

“你说什么?”不出意料,花自妍果然很惊讶。

“那个李德昭,都快八十岁了,脸上的老人斑比鸡蛋还大!走一小步路就喘,从半夜咳到天亮,反正他也活不了几天,为什么还有人要付酬金杀他!”牧月一口气说完,她监视了李德昭两天,可就是不忍心对这个毫无反抗之力的老头下手,“我想明白了,这笔买卖我不接。”

花自妍微微一愣,给自己倒了杯温水,一口饮尽,冷笑道,“都说痴人有痴福,今日我算见识了,李德昭今早被人发现死在小巷子里,双手还被剁下来,至今都没有找到,他家人为凑个全尸,整个紫菱城都贴着悬赏的告示,你竟然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