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黄泉觅黄芽,眼前人家笑我家。不见炉火飞雪白,何缘飞来谒丹霞。

丹霞湮灭方见性,九炼纯阳始知心。方寸洞天仙景现,妙法归元在己寻。

也许在千年之后,世人有机会看见黄山炼丹峰绝壁上的这些摩崖石刻,一定会充满疑惑。这些深山绝壁上的文字是什么人、什么时候留下的?是怎样刻制的,又是刻给谁看的?这些玄之又玄的字句,是否是古人在故弄玄虚呢,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

假如不知当日发生的事情,不了解其中妙处,很难真正领悟这些诗诀的含义,只能从字句本身去空发议论或说三道四。古往今来多少经诀,在门外世人眼中无非如此。

但是丹霞派弟子就不一样了,历代师长会指着诗诀告诉弟子,当日在丹霞峰上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人口占仙缘吟出了哪一句,机缘巧妙、境界高超在何处?弟子在将来会各有所悟。这就是历代积累的经典传承,泱泱数千年,令人艳羡的悠久传承并不缺乏,关键是怎样去继承。

梅振衣就是在这种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的状态下回到了芜州。

当天夜里,晴空万里月明星稀,齐云台上面对面坐着两个人,钟离权要秘传梅振衣金丹大道心法。传法之前,梅振衣先开口问道:“师父,知焰不会有事吧?你说过她这一劫十分凶险,究竟凶险在何处啊?”

钟离权没有着急传法,先对他解释了一番何为“地仙”——

自古以来,修为到达出神入化境界,可称地仙,这是世间法尽头,其中还有很多不同的次第,比如丹霞三子的修为,就不及左游仙。但总而言之,地仙虽不能长生久视超脱于世,境界至此却有三种妙处。

其一是可推演世事,十有八九料事如神,其中的玄机,左游仙曾对梅振衣讲解过(注:参见本书064回)。

其二是神识不灭可无尽重来,假如这一世炉鼎被毁或不幸身亡,还可以托舍转世重来。一身修为自然会失去,但在下一世成长过程中会随着身心发育,恢复前世的神识记忆,可从头开始修行,精进速度比他人快了许多,因为种种修行境界他早已印证过。

这很类似于梅振衣的穿越经历,比如梅振衣一“醒来”,从虚弱不堪到重新修成五气朝元境界,只用了一年时间。

当然,这种无尽重来并不是绝对的,假如在天刑雷劫中不小心历劫失败,也可能神识灭尽,这样就算能转世重来,也不是每个人每一世都有修行仙缘的。假如此人得传修行之法,想恢复前世记忆,也要等到重新修成出神入化境界之后,这种机会太渺茫了。

渺茫到什么程度?按梅振衣的理解,这一世性情、资质、悟性都上乘,还有机缘得传仙家妙法,历重重劫数修成地仙,已经比买彩票中大奖都要难多了。假如在天刑雷劫中神识灭尽,下一世还有这种好运气,相当于今天买彩票中大奖,明天按同样的号买彩票还中大奖。

假如修行人不幸神识灭尽,要想有这种机缘,除非是以前的师父或弟子能在人世间找到转世重来的他,重结仙缘去指点修行。

其三是有“五百年天刑”的说法。地仙神通出神入化,但寿数也是有尽头的,天刑雷劫不仅是要在飞升成仙时主动面对,当地仙修行到一定时日就算不能飞升,这一世因果相积,天刑雷劫也会自动到来,此时的结果往往都是神识灭尽。

“五百年”只是虚指,并不绝对,天刑雷劫何时会到来,还要看修行人这一世究竟沾染了多少因果。业力重者,可能天刑来的很突然,大多数清修之人,往往在五百年左右。

说到这里有人可能又要问了,那么这一世什么业力也不沾染呢?假如真是这样的话,也不可能有种种机缘,历重重劫数修成地仙。一头混吃等死的白痴猪,到死也还是一头猪,修行修行,就是修于行止。

修行到“地仙”境界,不可能不沾因果业力,这些都会在天刑雷劫中一次了尽(注:关于天刑雷劫,请参照本书098回)。所以修行高人一般会避免无谓的因果纠缠,只会遇事做事,不会没事找事。

若神识灭尽托舍转世重来,再度修行到出神入化神通,会恢复前世神识记忆,其实此时恢不恢复都无所谓了。为什这么说?因为在出神入化之前,就会在定境中经历前世种种,如不能在心中了断前世纠缠,就无法历劫修成地仙。

修成地仙,从心境上来讲就已经与前世了断,不受勾牵挂碍,仅为此世之人了。

飞升成真仙,所遭遇的天刑雷劫意味着了尽这一世的因果,而在达到出神入化境界号称地仙之前,定境中会经历前世种种,了断前世挂碍勾牵。这是一种考验,假如在定境中突然忆起此生从未经历过的、前世中的刻骨铭心纠缠,定心迷失其中,那就意味着这一世沉沦而去。

有人说“这一生遭遇的所有事情都动摇不了我的定心!”那么,前世的呢,你此生从未经历过的,甚至连想都想不到的遭遇呢?所以这重劫数非常凶险,正是知焰此刻闭关时所面对。

第115回、智诜奉诏燃金旨,绿雪未期受山神

“如此说来,修行人出神入化,不仅要省己身,还要观世间万象。前世种种,其实就是世间众生的经历啊,不同时代、不同世界、不同身份的经历。”梅振衣感慨道。

钟离权眼神一亮:“不错,你这句话,竟说破了‘前世’的含义。”

梅振衣:“师傅说什么,所谓‘前世’难道就是这个意思?”

钟离权眼睛一瞪:“那你以为修行人谈‘前世’目的何在?就是观世间众生万象,不仅前世,‘后世’也是这个含义。”

梅振衣:“师父不要总瞪我啊。”

钟离权:“不瞪你不行,你很聪明,能想通很多事情与道理,但是能说出的话,并没有真正在修行中印证。”

梅振衣:“我的修为离出神入化还差得远呢,但听师父这么一说,到时候我并不怕这重考验。”

钟离权又瞪了他一样:“修为至此,谁都不会怕!关键在于能不能过得去。…知焰这三年流落就是在观世间万象,不如此,也无法窥破关口成就出神入化,所以说是考验也是福缘。”

梅振衣:“师父,你说知焰会不会有危险?”

钟离权:“废话,正在凶险之中。”

梅振衣:“你能不能帮她?”

钟离权:“现在帮不了,得靠她自己,我们只能让她不要受惊扰,师父真正能做的,就是点化她堪破关口,如果万一历劫失败,再去设法补救。”

“这重劫数叫什么名字?”梅振衣忧切之色溢于言表。

钟离权:“天刑之前,世间修行重重劫数因人而异,因而无名,我听说你喜欢起名,那就起个名字呗。”

梅振衣想了想:“借用佛家之言,就叫‘苦海劫’如何?”

钟离权手拈胡须道:“妄心、真空、苦海…你给这些修行劫数起的名字都很形象,也很贴切,那就这么叫好了。”

梅振衣:“这么简单的事,以前为何无名?”

钟离权:“并非无名,而是无定名,各门说法不一,各人经历也不一,比如真空劫,对梅毅就很难,对你却很轻松,此去丹霞派一趟真空已历尽,甚至一点刻意的感觉都没有。拜神鞭送出又收回,这一劫就过去了,这也与你平日行事很少依仗神通法力有关。”

师徒之间的这番对话,言下之意梅振衣已经渡过了“真空劫”的考验。梅振衣苦笑:“师父也不看看我都和什么人打交道?想依仗神通法力也比不过呀!这一劫看似轻松,实则艰难之处,不在行功之时。”

钟离权微笑道:“这便是世间修行劫数的妙处,因人而异,虽是天劫,也称人劫。徒儿,我问你,假如知焰知道随你上丹霞峰会是这个结果,时光倒流再来一次,她还会去吗?”

梅振衣:“我想她应该还会去的,所行便是所愿。…师父,我们再聊下去天就亮了,你不是还要传法吗?”

钟离权习惯性的挥起扇子敲了他一记:“臭小子,是你问这问那,还要催我!…现在就传你‘九转金丹直指’的法诀,我能在一个时辰内传完,但还有几句话要提前说清楚,你闭嘴听着,不许再打岔。”

梅振衣已是大成真人,刚刚经历真空劫,此时修为按医家简练说法,已入脱胎换骨门径。但是钟离权要教他的“九转金丹直指”心法与口诀,却是从修行筑基入门开始,到金丹大成为止。世间典传心法不过大成真人,再往上修行往往是各人自悟与上师点化结合了。

“九转金丹直指”有九层次第境界,分别是:一阳生、上天梯、元神现、三华聚、药归壶、神气合、化炉鼎、九还转、紫金丹(大成真人)。梅振衣已有大成真人境界,钟离权可以直接下心印,一次将心法与口诀都传完,这与教普通弟子情况是不一样的。

钟离权告诉梅振衣,就像历真空劫一样,暂时不要理会自己已是大成真人,从筑基开始修习“九转金丹直指”,与以前所学相印证。勿有焦躁自得之心,之前经历的种种劫数自不必再担忧,印证境界应该很快。

他为什么要这么教?一方面钟离权所学与孙思邈不一样,他希望梅振衣的根基更扎实,才好继续传法。另一方面,有梅振衣这种经历与资质的人很少,钟离权希望他能兼容并蓄,将来不仅是一位仙家高人,也可成就一代宗师。——但这句话,钟离权放在心里没说出来。

当天边霞光升起的时候,钟离权传法已毕,起身道:“丹诀已传完,我要去太牢峰帮东华门开凿太牢灵境,此非一日之功,你假如有事,就到太牢峰找我。…对了,师父能不能求你点事?”

梅振衣:“师父有事何用‘求’字,尽管吩咐便是。”

钟离权神情居然有点不好意思:“在世间开凿洞天,仅有仙家法力还不够,世俗间所需人力、物力、财力也很大,对东华门而言有些难。”

梅振衣:“师父不必多说了,请在此稍候,弟子去去就来。”他走进了齐云观。

过了两柱香的时间,梅振衣返回齐云台道:“这里有散碎黄金五百两,其中一百两是玉真公主孝敬您老人家的,三百两是张果去年处置战事封赏时梅家所得,还有一百两是我在家资中挪用。芜州梅家虽富甲一方,一时也只能拿出这么多。”

钟离权呵呵笑了:“玉真公主的钱,我就收了,那女娃的心思我明白。张果拿的是你的私房钱,都让我搜刮空了。至于最后百两黄金,你还没当家,挪用这么一大笔家资,不太妥吧?”

梅振衣:“我听闻朝廷传旨的钦差已经出发,不日将到芜州,此次不仅诏我入京,还有黄金百两赏赐,我到时补上就是了。…这笔钱对于普通人家已是巨富之资,但以太牢峰的规模开凿洞天道场,恐怕还远远不够,师父且去,容弟子再想办法。”

钟离权:“你一次拿出这么多,为师已经很感谢了。道场洞天的建造,都是历代弟子数百年甚至近千年的功夫,不能指望你一个人。”

梅振衣:“能想办法就想办法,总之尽力就是,师父不必为我操心。”

钟离权离去后的第三天,武后派的钦差就到了,是一名僧人,法号智诜。这位智诜禅师是禅宗五祖弘忍的亲传弟子,有人可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但是他有两位师弟大大有名,一位是北宗神秀,另一位是六祖慧能。如果连这两位都没听说过,那么智诜在拜入弘忍门下之前,还有一位师父您一定知道,就是唐僧玄奘。

智诜禅师不修形骸,外貌看上去与实际年龄相仿,是一位年过古稀的老僧,眉毛已经白了一大半,慈眉善目宝相祥和,说话时总是面带微笑。但看他行走坐卧,一点都显不出有丝毫老态,梅振衣见到他的第一印象,就觉得这老和尚的修为非自己所能估测。

武后这一次派钦差到芜州,不仅传圣旨还要宣法旨,所以派了这样一位有道高僧。

领芜州刺史梅毅率芜州大小官员,还有都骑尉梅振衣,都在芜州府接旨。天后下诏,赏梅振衣黄金百两、玉带一条、明珠两斛,择日进京面圣。这些消息梅振衣早就知道,但意外的是还有一道圣旨事先不知。

天后听闻翠亭庵一夜之间飞入城中,十分高兴,认为是菩萨显灵,她又下了一道圣旨,说芜州城中只有尼庵却没有僧人修行的寺院,命智诜禅师在芜州城内择福地修建一所寺院,御笔题名“九林禅院”。

智诜禅师负责选址、督造、招集僧众供养等事宜,在新寺院住持没有选定之前,智诜禅师还要暂领九林禅院的住持,而芜州府应全力配合。看来智诜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至少要在芜州留个一年半载。

传旨之后众官员起身,迎钦差上座,献茶闲谈。梅振衣替梅毅问道:“请问大师,您在芜州城中建九林禅院,想选址在何处,需要我等做些什么啊?”

智诜:“此事不急,芜州山水灵秀、地势不凡,我想在附近考察山川数日,再于城中选址。…倒是老僧想问梅公子,圣旨虽未限定你进京时日,但也不好怠慢,请问你打算几时动身啊。”

这话一出口,梅振衣就暗暗吃惊,这位高僧不仅修为深不可测,而且也精通风水地脉堪舆。在城中建寺,为何要到城外的山川考察,别人可能不解,梅振衣是行家一听就知道其中奥妙。

寺庙可不同普通的建筑,往往有镇风水地气的作用,就看是什么人修建、怎样修建了,不知会对九连山的地脉灵枢造成什么影响?想到这里梅振衣答道:“奉旨本应立即启程,但大师在芜州之事我梅家也应尽力相助,待到大师选定福址我就动身。…对了,大师还有法旨要封敬亭山神,请问何日开坛?”

智诜:“明日正午即可,请芜州府稍作准备,老僧自去,此等法事,不必多人陪同。听闻敬亭山是梅家产业,绿雪神祠也是梅家所立,那就请梅公子也到场。”

梅毅吩咐道:“大师宣法旨封山神,不欲为俗人所扰,在座诸同僚明日就不必去了!我代表芜州府、都骑尉代表梅家,再请持盈法师、星云师太等修行人观礼,大师还有什么需要,命随从吩咐即可,明日正午之前一切所需皆可准备完毕。”

宣法旨封山神,这种事情前所未见,芜州大小官员都想去观礼,可是梅毅开口下令,以官威阻止众人前去,在座众官员皆有失望之色,但梅毅也顾不得大家有什么不满了。

武后也真是的,好端端的封什么敬亭山神?绿雪还好说,可梅振衣已经将敬亭山送给仙童清风做道场了。虽然清风知道消息后没说什么,但假如智诜在山中宣旨之时,清风现身引起什么乱子,也真不好收场,不得不谨慎一些。

当天在驿馆设素宴招待钦差以及随行的大小和尚,宴后安排清静别院让智诜禅师休息。这日入夜时分,智诜正准备安歇,小沙弥来报:“师父,芜州都骑尉梅振衣求见。”

智诜微微一笑:“果然来了,回禀一声,我这就去见他。”

梅振衣在前厅等候,只听步履声响,智诜穿着素色僧衣走了进来,他赶紧迎上前去:“深夜来访,打扰大师休息了!今日在州府之中有些话不便讲,不得不私下里向大师交代。”

智诜笑着一摆手:“不必客套,老僧早知梅公子会来,你是为了明日封神之事吧?请坐下慢慢讲。”

落座之后,梅振衣开门见山:“大师是有道高人,有些话就不必隐瞒了,敬亭山是我家产业,我已将此山送给一位仙童为道场,明日封神之时,如那位仙童现身,大师不要惊讶。”

他说话时一直看着智诜的反应。老和尚一直面带微笑并无惊异之色,微微点头答道:“进城之前老僧曾遥望敬亭山,云气不凡玄机莫测,应有仙家高人驻守,本以为就是绿雪,没想到是另有其人,请问此人是什么来历?”

“闻醉山清风。”梅振衣说出了这五个字,就见智诜微微一惊,他追问道:“大师也听说过此人?”

智诜:“不是听说过,而是见过,那时他身边还有一位明月仙童。”

这下轮到梅振衣意外了:“对对对,明月也在敬亭山中,原来大师与他们是旧识?”

智诜:“多年前曾有过一面之缘,既然他们在此,办完事我正好前去拜会。梅公子放心,老僧此次奉旨封山神,不是要与谁为难,也不是要夺谁家私地,你将敬亭山送给清风落脚,与老僧之事无关。不论谁是山神,敬亭山还是你家的地方。”

梅振衣:“既然如此,在下就放心了,大师请早点休息。明日午间,我于敬亭山绿雪神祠恭迎法驾。”

大唐垂拱元年,二月十五日,午时,敬亭山主峰南面山谷,绿雪神祠门外的空地上,“山神受封”仪式正在举行。绿雪神祠不大空间有限,所以法坛摆在了门外,视线穿过敞开的两重门庭,站在法坛后可以清楚看见绿雪的神像。

二月间的竹林中空地上,自然铺落一层枯黄的竹叶,很是干爽素净无须特意洒扫,有一道清泉从神祠后的山岩中流出,穿绕竹林而过,山风微飏,阳光在空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竹影,立足此间神清气爽。

梅振衣却没有看风景,他站在智诜后侧一直看着绿雪神像,能感应到绿雪并没有来。正主不到场,这个“封神仪式”能有什么意义?纯粹就是世俗中的一种仪式罢了,这样的话一道圣旨就行了,为何还要智诜这种高僧亲自前来举行仪式?

智诜禅师可不理会梅振衣在想什么,似乎也未理会神像之上有无神灵依附,按部就班举行仪式。展开天后的“法旨”宣读,然后施法将法旨悬于法坛之上,一挥袍袖,以真火之力焚化。

法旨是以朱笔写在黄绫上的,以真火点燃时发出纯净金色火焰,却没有一丝烟与任何灰烬。法旨一开始焚烧梅振衣就突然觉得不对,因为他的神识察觉到绿雪“来了”。

不是绿雪现身,而是那尊神像在突然间“开光”了,绿雪的神识依附于其上。看来智诜禅师在点燃法旨的同时也做法将绿雪招来,直接让她登坛入座,他这一手法术可比梅振衣能施展的“唤鬼神”术要高明多了。

更神奇的事情还在后面,随着法旨焚烧,梅振衣能感应到满山的灵枢之气竟在移转,向着某地汇聚,这个地方不是绿雪神祠,而是深山幽谷中不知名的某处。梅振衣猛然反应过来,那里应该就是绿雪原身扎根所在。

等法旨燃尽,“山神受封”的仪式也就结束了,此山的地气灵枢已经完全汇聚于绿雪原身,与她依附于神像中的神识相应,浑然一体不可分!什么意思?直截了当的说,此时的绿雪已成为真真正正的敬亭山神,这座山就是她的山神道场!

梅振衣傻眼了,不仅是他,就连站立在山巅之上望向山谷的仙童清风,陡然间也是一脸惊疑之色,看上去也傻眼了!

第116回、风摇竹影空扫雪,杯斟清泉妙成茗

清风的脸色很难看,抬头望天有疑问之意,似乎在等待什么,等了半天上方还是万里晴空毫无动静。他又低头看地,突然一跺脚,低喝一声:“山神,现形!”

远处山谷中的梅振衣都感觉到了这一跺脚的神力,满山草叶未动,但地气灵枢一收一颤,仿佛整座山都抖了一抖。

绿雪的身形出现在清风面前,神色有些惊慌,低头施礼道:“仙童,今日之事,我实不知!”

清风看着她,正待说话,身后有人鼓掌笑道:“好啊,绿雪真成山神了!”原来是明月的声音,她不知何时也来到山巅,提溜转跟在明月后面探头探脑。

清风眼神中本有一种威压之力,脚踏敬亭,满山灵枢之气闪烁不定,绿雪的身子也在发抖。听见明月说话,他挪开了脚步长出一口气,神色也变得柔和:“小树精,这不关你的事,你既然受封山神,也是修行福缘。但也并非全然是好事,你很难再离开这座山了。”

“绿雪扎根于此,本无离意。”绿雪的语气还带着几分惊慌。

明月上前拉住她的衣袖:“不论有心无心,你已经是山神了,又不是什么坏事。…清风哥哥,那和尚是怎么办到的,我看他有些眼熟?”

清风:“汇聚满山灵枢,凝聚与神识一体,你也能办到,但需施展天地灵根妙法。此刻绿雪无须有人施法,地气灵枢自然一体,直接受封山神,此非神通法力所能为。…我要去会一会那个和尚,明月,你去不去?”

明月一皱小鼻子,直摇头道:“我不想去!”

清风又对绿雪道:“那和尚上山封神,着实费了一番功夫,你既已是山神,谷中众人都是你的客人,还是现身待客吧。”说完话,他化作一阵清风而去。

山谷中的梅振衣感应到满山地气闪颤,知道是清风出手了,难道这仙童想砸场子?心中暗暗叫苦,看向智诜禅师。

智诜神色不变,口念佛号也跺了一脚,没有感觉到地面颤动,而是一片宁静祥和,绿雪神祠以及周围这片竹林的地气都恢复了平静,不受满山颤动之扰。这老和尚竟然还手了,不会打起来吧?

假如清风真与朝廷派来的钦差动手,那可是大不敬的罪呀!官府衙役奈何不了清风,但与之有牵连的梅家脱不了关系,幸亏周围没有外人,都是修行同道,梅振衣只希望这老和尚以修行人的方式去解决,不要以钦差的身份。

梅振衣正在担忧,忽然满山法力一收,又恢复了正常。然后法坛前一阵清风拂过,竹林沙沙作响,清风的身形出现在眼前。他一现身,隔着法坛与智诜面对面站着,老禅师神色不变,清风却吃了一惊,脱口道:“沙和尚,居然是你?”

听见这句话,别人的反应还好说,梅振衣是大为惊讶。唐代没有《西游记》,别人听不明白这三个字的特殊含义,只是觉得有点奇怪而已。沙和尚这是民间百姓对《西游记》中唐僧的三徒弟沙悟净的俗称,从清风嘴里说出来,梅振衣立刻的就想到了这一出。

难道这位慈眉善目的智诜禅师,就是后世传说西游故事中的沙僧,这也太出人意料了!

智诜禅师见清风现身并不意外,微微一笑单掌施礼道:“清风施主,五观庄一别数十年,没想到在此地又见面了!”他竟然称清风为施主,这称呼十分微妙。

清风一皱眉:“听说玄奘回长安后,你成就金身罗汉果,怎么今天一见,变成了这个样子?修为境界也大不相同,不站在面前我还不敢认。”

智诜禅师:“当年我只是个沙弥,有幸得佛法声闻,大法师寂后,得佛法缘觉,后拜在禅宗五祖弘忍大师门下,受俱足戒,法号智诜。”

清风:“禅宗五祖弘忍门下,有个小和尚你一定认识喽?”

智诜:“小和尚很多呀,请问你说的是哪一位?”

清风:“他叫慧能。”

智诜:“慧能是我的师弟,现在南华寺开讲。”

清风:“从玄奘论,你是心猿悟空的师弟,从弘忍论,你是慧能的师兄,我很讨厌心猿悟空,但慧能与我有些缘份,有些事我还得谢谢他。至于你,若论神通法力,不如心猿悟空,若论修为境界,不如慧能,但今天却让我大吃一惊。”

智诜:“我奉天后法旨,前来册封敬亭山神,清风施主有何惊讶?”

清风:“通过面前神像,召唤绿雪,汇聚满山灵枢地气与绿雪神识一体,这些我也能做到,在人世间的法力比你只强不弱,但后来又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就能封山神呢?”

智诜:“后来的事就与小僧无关了,是天后法旨,非我的神通之力。”他在清风面前竟自称小僧。

清风一伸手:“那法旨拿来给我看看。”

智诜摇头:“法旨已焚,封神已毕。”

清风伸着手没有缩回来,很突兀的问了一句:“你在禅宗门下开悟,如何是佛?”

智诜一指地面:“如这竹影扫雪。”

清风脸色一沉:“今天没下雪!”

智诜一笑:“待到雪消后,自然春到来。”

清风:“照你这么扯,土狗瓦鸡也是佛。”

智诜笑容不改:“施主既然这么说,佛真如土狗瓦鸡。”

清风眉头舒展开来,淡淡道:“你果然是位禅师。”

这两人隔着法坛说话,旁边还站着好几位呢,除了梅振衣之外,还有梅毅、星云师太、持盈法师以及智诜随行的十几位大小和尚。这些人为什么不说话,一来事出意外,二来无法插嘴。

梅振衣就站在智诜身侧几步远,自从清风一现身,他就想上前插几句话,却发现靠近不了。原来这两人不仅在说话,而且一直在伴随声闻斗法。

清风站在那里没动,但梅振衣神识中却有一种感应,清风绕着法坛与智诜在散步。既然没动又怎么能散步呢,这就是仙家高人的化身之妙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假如有一个人踱着步子绕着你打转,面无表情一边还不停的开口问话,不是一种很礼貌的举止,你感觉也不会很舒服。

智诜禅师是什么感觉他人不知,梅振衣的感觉只有一个字——风!这是一种无形之风,绕着智诜禅师漫漫飞旋,与清风曾施展的“移庵”神通很相似,然而智诜禅师却没被移走。

智诜禅师的立足之处以及身前的法坛一片空灵,仿佛被定住了,无论周围的无形之风怎样旋转,在这一片空境中都无从着力。——本来就没有东西,怎么会被风吹走呢?

看似智诜禅师立于不败之地,但等到清风说出那一句“你果然是位禅师”之后,梅振衣感觉到智诜禅师有点顶不住了。老和尚和那法坛并不是真没有啊,只不过被空灵定境笼罩其间,一缘不起一尘不动。但此时清风的无形之风也越来越强,到了这空灵之境所能承受的极限,就算风中什么都没有,也能无中生有。

清风以“无中生有”去破智诜的“空灵之境”,这无形之风听不见也看不见,只可用神识感应。智诜仍然衣袂不动,梅振衣离得很近,却渐渐有了一种空间错乱感,被无形之风包围的智诜离自己越来越远,仿佛隔了一座山。

虽然两人斗法不波及旁人,但那种无形的压迫感让众人都喘不过气来,梅振衣悄悄的退后,又退后,再退后,已经退到了竹林旁边。再看其它人,也与他一样几乎贴着竹林站着,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梅振衣一扬手,右袖中飞出一物扣在了持盈法师右臂上,以护身之术护住了她,再看持盈喘了几口气,脸色缓和了许多,很感激的朝梅振衣点了点头。

这种级别的斗法,是梅振衣平生第一次见到,他心中虽然叫苦不知该如何收场,但同时也全神贯注体会每一个细节。智诜仍站在原处不动,但那一片空灵之境在梅振衣的神识中的感觉越来越远,仿佛众人已经到了敬亭之外,或者说众人还在原地,而智诜已被逼出敬亭之外不知名的某地。

无中生有,空灵之境中果然有了一点东西,那是“当”的一声鸣响,回声久久不绝。随着这声响,梅振衣感觉到智诜又“回来”了,在神识中的位置恢复了正常。

再看智诜禅师也动了,他伸手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只紫金钵盂,单手托于掌上旋转不停。钵盂的旋转与周围无形之风的旋转相应,化解了四面八方的逼人法力。清风开口问道:“当年玄奘讨饭的家伙,怎么传到你手里?”

智诜微笑道:“贫僧也得吃饭啊。”

清风语气一转:“钵在此,衣呢?慧能小和尚的法衣,让人抢走了吗?”

智诜:“没有被人抢走,天后下诏索去,禅宗信衣如今在天后手中。”

清风:“武太后要一件袈裟干什么,难道想出家当尼姑?哦,我听说她本来就是尼姑。”

智诜:“这就非小僧所知了,今日法旨也是天后亲笔所写,封神之事,小僧只是奉旨主持仪式,其余与我无关。”

清风:“怎么与你无关,如果不是你先施法,汇聚满山灵枢与绿雪神识一体,有封神法旨也没用。”

智诜:“这就是天后派小僧为钦差的目的,我既为钦差,总要完成使命才对,并没有与你为难,此山谁为山神,与你有关吗?”

清风:“与我无关,我现身只想问一句,武太后怎么能办到,她下法旨真能封神?”

智诜只答了四个字:“小僧不知。”

两人还没停手,智诜以紫金钵相助,勉强化解无形之风,并无还手之力,但言谈不卑不亢,丝毫没有示弱的意思。山峰不动,竹影不摇,周围寂静无声。

就在此时,林间的清泉淙淙有声十分悦耳,有一道绿色的人影从绿雪神祠走出,仿佛这二月的山色也随着她的脚步移转,正是山神绿雪。

绿雪一现身,清风一直伸出的那只手收了回去,淡淡道:“既然你不知,我也就不再问了。远来是客,此间主人请诸位饮茶。”他一收手,无形之风就已散去,林间空地已恢复了正常,智诜也收起了紫金钵。

这番斗法看起来未分胜负,但清风明显占了上风,却主动收了手,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绿雪来到近前行礼道:“智诜禅师千里迢迢来敬亭山封神,虽非出自绿雪本意,亦十分感谢,山中无以待客,就请诸位用一杯茶吧。”

绿雪来到法坛前一挥衣袖,上面的香烛不知被扫落到何处,法坛变成了茶桌,上面多了一个小炉子,炉子上架着一个烧水的铜壶,旁边放着十几只山石雕成的茶杯。绿雪已是山神,此刻施展的法术也多了不少巧妙。

她提起铜壶向杯子里注水,壶中倒出的是清水,杯中也没有茶叶,然而水注入杯中却泛起一阵茶香,杯中水真的变成了茶。绿雪一边倒茶一边说道:“清风仙童从丹霞峰回来,教我如此冲泡之法,请诸位高人品用,也算是绿雪的一点谢意。”

说话间茶已冲完,她一挥手,法坛上的杯子一一飞起,恰恰飞到众人身前停住,不多不少一人一杯。梅振衣接过杯子喝了一口道:“好茶好茶,此茶可以清心明目、解毒去火,正适合此情此景饮用。…智诜大师,我方才听清风仙童叫你沙和尚,大师俗家姓沙吗?”

他走上前去问了一句闲话,既是打岔也是想解心中疑惑,不偏不倚站在了清风与智诜之间。智诜微笑着答道:“我俗家姓周,不姓沙,当初清风施主问我是何人,我答随法师西行一沙弥,他就以为我姓沙名弥,故此称我沙和尚。既然如此,贫僧叫沙和尚也无妨。”

清风还有这么搞笑的时候?他既然与熊居士结义称兄弟,怎会不了解佛门沙弥的含义?想一想也有可能,清风与熊居士结义应该是遇到沙和尚之后的事,当时不了解沙弥何意,或者虽然了解但并不在意,智诜答沙弥,就叫他沙弥,就像梅振衣称呼随先生一样。

“沙和尚”是这种来历吗?那么《西游记》中的“沙悟净”又是怎么回事?看来后人编撰的小说有依据,但也多有出入,比如“钟离十试吕纯阳”的传说。想到这里,梅振衣心下也就释然了,智诜究竟是不是沙僧,在此时此地并不重要。

刚才两人的对话,其中有两件事让梅振衣很感兴趣,一是清风认识禅宗六祖慧能,两人还打过交道。二是清风对武后下法旨封神之事很意外,身为金仙也没想通武后是怎么办到的。在这种场合也不好多问,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其他的疑问以后再说吧。

智诜喝完这杯茶,朝绿雪回礼道:“多谢山神的款待,此茗甚佳,堪称人间妙品!…清风施主,小僧这就告辞了,我奉旨在芜州城中修建九林禅院,还要盘桓多日,如有雅兴,请常来城中作客。”

智诜也不多事,眼见正事已经办完,向众人一一回礼,带着随从走了。梅毅身为州府长官,此刻也必须陪着钦差回城,向梅振衣打了个招呼,也随着智诜去了。

山中只剩下了梅振衣、玉真公主、星云师太、绿雪、清风。绿雪受封山神本也不是坏事,但今日事出意外,有个最严重的后果,等于清风的修行道场被绿雪夺走了。清风没说话,众人也都不好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