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的眼睛,是因我而瞎的。

“不过失去一只眼睛,对他来说还不是最糟糕的事……”张家和的唇边浮着莫测的笑意,他细心地捕捉着钟云从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兴致勃勃地继续说,“你猜猜,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苏闲听到这里,眼睑微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呢?

那个时候,正是疫情刚爆发的时候,虽然病毒传播速度惊人,但城里多少还有些幸免于难的人……苏闲也是其中之一。

那应该归功于他母亲对他的严密保护,所以那时候梦川人的心里还是残存着希望的——毕竟,他们之中还是有健康的人的。

只是后来,再怎么严防死守,病毒还是将那些人一一侵蚀,苏闲觉得要是没有那场意外,他的命运也不会有多少偏差。

但如果没有经历那场可怕手术的话,他应该能快快乐乐地多过几年。

是的,他就是在那场极其简陋的手术中不慎被感染了“失乐园”病毒的。

现在想起来,依然是一场难以挣脱的噩梦。

现在听完前因后果,他竟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可他的眼和嘴犹如干涸的泉眼,流不出眼泪,哭不出声音

苏闲猛地弓起背胛,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那般,肺叶里一阵炙烫剧痛,一股腥腻温热的液体涌上喉间,变成一串鲜红的血泡从唇齿间溢出。

钟云从昏昏沉沉地听完当年的那场孽债,头像是要裂开一般,又见苏闲吐血不止,他眼前的画面仿佛被撒上一层碳粉,模糊成一团黑色的影子,渐渐都离他远去。

仿佛置身于深海,极度深寒与厚重黑暗重重裹绕,如同一只不显形的巨手将咽喉扼住,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钟云从重重地倒了下去。

第205章 重生

苏闲做了很多很多梦。

时间跨度很大,从幼年到成人,因此记忆里的那些人和事,也都似走马灯一般轮流出来走过场。

大多数人都吝啬,匆匆而来,急急而去,多停留一阵子的,也就那么几个。

苏闲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是要走到头了,否则不会做这样的梦。

他一个人处在梦中的世界,身边的过客来来往往,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无助。

因为他知道,那些都是虚无缥缈的幻影,而等到自己死了,也会成为他们的一部分,成为……某个人的镜花水月。

等到那个人过完自己的一生,垂垂老矣的时候,大概也会这样想起自己。

苏闲笑了起来。

这样好像也不坏。

可浮于表面的释然,掩盖不了心底的戚然。

他终究还是有几分不甘的。

为什么?为什么还放不下?一了百了不好吗?

他茫然无措地伫立着,不知该何去何从,就在这时候,乌压压的人群如海市蜃楼般开始消散,最后,只留下一个人影同他遥遥对视。

他还是初见之时的模样,只是再也没有了当初的朝气,他一只手捂着右眼,满脸的悲色。

放不下的,并非他一个。

不,不对,所谓的一了百了,不是真正的释怀,只是逃避的形式而已。

他也不想带着遗憾和悔恨离开,要把藏在心底的话都告诉他,他不能让他在自责与痛苦中度过下半生。

他必须再见他一面。

苏闲的心脏猛地一震,眼前蓦然一片开朗,像是一冬沉眠过后,终于破土而出、初见天光的新芽;也似迷失在茫茫海面,无数次乘风破浪后重遇灯塔的航船;亦是山重水复、行到末路,终得柳暗花明的旅人。

他没有退路,也不想要退路。

睁开眼的时候,唯一守着他的郑飞已然趴在矮柜上沉沉睡去,苏闲扫了他一眼,视线最后落在了静立于病床边上的女人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沉地凝视着她,他在等她主动开口。

“外面很不太平,你知道吗?”宗沅淇笑吟吟地出了声,她的声音清甜娇软,但并未刻意压低,因为此时外头几乎没有人,至于室内的郑飞,想必不会轻易被吵醒。

“东城的异种已经彻底地泛滥成灾,噩梦重演,市民们在极度恐惧之中,纷纷龟缩不出,但各家储藏的食物耗尽之后,恐慌又深了一层。挨了几天饿,他们终于忍耐不住,出门找吃的,可一出门,反而沦为了异种的口粮。如此一来,剩下的人们对治管局的意见自然不小。”

宗沅淇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见苏闲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嫣然一笑,又继续讲述。

“偏偏今天又出了那么一桩子事儿,人们对于治管局的不满已经到了沸点……这会儿治管局的门外,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死伤者的家人。当然了,其中也有不少是浑水摸鱼想趁机讨点好处的人,反正治管局肯定是整个‘孤岛’最不必担心异种来袭的地方,他们也没了顾虑,就那么无休止地吵闹着,拿不到补偿誓不罢休。”

今天的事,自然只能是宗正则那件事,苏闲锋利地剜了她一眼,终于开腔:“你不是宗沅淇吧?”

她莞尔一笑,没有反驳。

“你到底是谁?”

她温柔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还带了些亲切慈霭,看的苏闲浑身发毛,只听她轻轻叹了口气:“你小时候喜欢吃城东老街的白糖糕,这次来瞧你,应该给你带一点的。只是现在一片混乱,那间铺子,早就关门了。”

苏闲登时有种毛骨悚然之感,知道他幼时爱好白糖糕的人并不多,严格地来说,只有两个女人。

他母亲,和他母亲的闺中密友,朱慈。

苏闲想起小时候朱慈常常登门拜访,每次都会带上各种点心,其中少不了的就是白糖糕,因为他喜欢。

他也因为这个,对朱阿姨非常喜欢。

可她分明早就死了。

苏闲盯着床边的女人,并没有显露太多的错愕之色,毕竟“孤岛”是个荒诞不经的地方,什么诡异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也知道这女人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换了一副身体。

而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宗沅淇”能够眼都不眨地置宗正则于死地,甚至让他死后背负污名。

他冷眼相对:“你还想怎么样?”

宗沅淇,不,应该说朱慈才对,她微笑着在床沿坐下,指尖轻轻拂过苏闲苍白的脸颊,无视了他眼底的厌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讲述外边的风雨飘摇。

“你这么聪明,应该能猜到治管局的麻烦来的并不简单。是这样的,一开始呢,那些危在旦夕还忍饥挨饿的市民们,他们的怒火是对准综管局的,毕竟所有的物资都掌握在他们手里。面对群情激愤,综管局压力不小,却也不甘心就这样交出手里所有的底牌,这才想出了祸水东引的法子。”朱慈摇头失笑,“不想治管局的局长也正好捅出了个大篓子,恰恰给瞌睡的人递上了枕头——于是人们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到了残忍暴虐的治管局局长身上。”

朱慈怜惜地看着他:“知道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来看你吗?因为整个治管局都焦头烂额,没有人抽的出身来。”

苏闲眼沉如水,须臾,忽然笑了起来:“还想说什么,一并说了吧。”

朱慈的眼底满是欣赏:“你这个性子,倒是跟你妈妈如出一辙。”

苏闲却是一脸的讥诮:“你今天应该不是来跟我追忆往昔的吧?”

朱慈微微一笑,似乎没有把他的无礼放在心上,她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落在了别处,变得有些飘忽。

“那你也应该明白,在这样的时候,是没有人顾得上钟云从的。”

苏闲呼吸一滞。

他早就猜到了,综管局把钟云从带走,目的显然只有一个,那边是想从他嘴里撬出军火库的所在。

可他洞悉一切又如何?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带走。

苏闲闭了闭眼,尽力让自己翻涌的心绪平静下来,深吸一口气之后才淡淡发问:“所以呢,莫非你有办法?”

朱慈的唇角轻轻上扬,她缓缓抬手,素白的指间夹着一支注射器。

针管里的液体在日光灯的冷光下泛着冰蓝色的光泽,神秘又危险。

苏闲心下了然。

这是“破茧”。

朱慈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表情,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

果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于是她也不多言,只是笑着问道:“要吗?”

苏闲目不转睛地盯着“破茧”看,面上无波无澜,心底却是翻江倒海。

这段时间,她躲在幕后覆雨翻云,钟云从当下的境地也少不了她的手笔。

而如今她却改变主意,双手奉上“破茧”,必然是有所图。

而“破茧”会让他变成什么样,他亦是心知肚明。

宗正则就是最好的例子。

可所有的风险和代价,在钟云从的生命面前,不值一提。

他闭上眼,提起嘴角:“说了那么多,就是想让我饮鸩止渴?”

朱慈清婉的眉目渐渐地凝了起来,瞳孔中透出莫测的光:“你也可以选择不喝。”

苏闲一直都不理解宗正则,不明白为什么那是□□,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咽了下去,直至此刻,他才体会到了他当时的心境。

事实上,他们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他的手腕轻轻翻转,露出了苍白皮肤下的青蓝色血管。

“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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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飞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冷不丁地听到了有脚步声从身旁经过,他一个激灵,急忙睁眼,发现是苏闲。

他冲他笑了一下,示意他继续睡。

郑飞悬着的心又放了回去,安安心心地合上了眼,瞌睡虫作祟,他很快又被困意包围。

但片刻之后,他再次睁眼,后背上爬满了冷汗——苏组长明明奄奄一息,根本无法动弹,方才怎么又行动自如了?

就在疑心自己在做梦的时候,抬起头望向病床,却发觉那里空空如也。

他惶然起身,环顾四周,苏闲早已失了踪迹,只有两扇洞开的窗户,窗帘被夜风吹得摇晃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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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倦,纠察队总部一片静寂,只有个别窗口还透出星星点点的光线。

两名负责值夜的纠察队员缩在岗亭里,俱是昏昏欲睡,下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手里揣着的搪瓷杯里的茶水,早已凉透。

岗亭年久失修,门有点毛病,关不严,风一丝丝地从缝隙钻进来,虽然已经晚春,但夜风仍是寒凉,吹得他们遍体生寒。

其中一个用手肘撞了一下另一个,嘴里含糊不清地催促道:“去把门掩好,哥儿们的鼻涕都要流下来了……”

另一个人被扰了好梦,火气颇大:“妈的,你算老几啊就敢使唤我?!”

“我操你奶奶的!你丫是不是皮痒了?!”

就在一场小规模的冲突即将爆发之时,风毫无预兆地猛烈了起来,“哐啷”一声,岗亭吱嘎作响的破门直接被冲开了。

二人陡然一惊,手里的搪瓷杯也没拿稳,直接落在了地上,砸得粉碎,在深夜里显得分外刺耳。

他们也不再争执抱怨,赶紧起身,合力要关上门,却不想,昏黄的路灯下,悄无声息地多了一条拉长的影子。

两名纠察队员登时警惕心大起,手忙脚乱地给枪上膛。

“什么人……呃!”

枪还未上膛,一个鬼魅般的人影转瞬之间掠至身前,两声救命尚卡在咽喉之中,眨眼间便殒了命。

第206章 塔顶

这个密闭的房间不超过三平方米,门和窗都关的严严实实,一丝光线也无,整个空间既阴暗又逼仄,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钟云从像条死狗一样蜷缩在地上,不久前他经历了一场电刑,那股蚁噬般的酸痒疼痛还未从骨髓里褪去,不由自主的痉挛也尚未平息,没有从他嘴里得到想要的情报的纠察队很快又换了一种逼供方式——水刑。

说起来,还是托了他那一身骇人疱疹的福,大家伙儿都惜命,没人敢靠近他,所以也不是传统的那种水刑,而是更为直接粗暴——用高压水管远远地冲。

不过对于已经受过一轮折磨的钟云从来说,也够难捱的了,他跟经不起汹涌而来的水箭的冲击,没两下就趴地上了,身上的衣服很快就湿透,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仿佛背负了一座冰山,冰冷刺骨。

不过令丁成业失望的是,那姓钟的小子的骨头比他想象的硬得多,电刑水刑轮流来了一遍,还是没能撬开他的嘴,又见他半死不活的模样,生怕一下子给弄死了,上头要怪罪下来,于是暂时喊了停,把湿漉漉的钟云从丢进了黑屋。

钟云从原本就发着低烧,这一通电击淋水,水流倒灌进鼻腔气管,他险些窒息;各处关节隐隐作痛,身上仿佛要结冰;胃也不太平,时时抽搐,让他想吐却又吐不出来,那种难受真是无法形容。

钟云从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

但真正症结不是病痛或者刑讯,而是苏闲。

钟云从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苏闲那副面若死灰的模样。

他以为自己爱他,却没想到他就是他苦难的根源。

他的手哆哆嗦嗦地捂上自己的右眼,从来没有这般厌恶痛恨过自己,他回忆起他右边瞳孔里的虚泛荒芜,那是光永远到不了的地方——也是本该由他承受的黑暗。

无可言状的自厌的情绪令他牙关紧闭,满口苦涩,一阵脱力感再度袭来,浑身虚汗的身体上泛起一层细密的疙瘩。

巨大的悲怆无声无息地将他的心脏包裹,如同被扔进火炉的木块,被火焰灼烧,不断地变幻颜色,从浓烈的橘黄变成炽热的深红,再到黯淡的闪烁,陷入黑暗,最终熄灭。

他不会原谅我的,对吧?钟云从无声地质问着自己,他在黑暗中惨然一笑,当然不会,因为我都没办法原谅我。

他回想起上一次见到苏闲的情形,冷不丁地反应过来——他快死了。

是的,他会带着对他的恨,然后死去,再也不记得他这个人。

死亡本身就是最彻底的遗忘。

这个念头仿佛是刺进夜莺心口的那根荆棘,让钟云从陷入了万劫不复的绝望。

我是个有罪之人,他浑浑噩噩地想道,这便是我的报应。

“……看看那家伙死了没?”

就在他混混沌沌地躺着的时候,门外模模糊糊地传来了一道人声,紧接着,气窗开了小半扇,光线昏寐地投了进来,刺痛了他的眼。

见他还会动,那名察看的纠察队员放了心,回头告诉同伴:“放心,还有一口气。”

斜斜照进的光束落到地面,形成了一小块明亮的光斑,钟云从在适应了这点光亮之后,忽然动了起来,他的手指蘸了水,一笔一划在光斑的中心作起了画。

很快,一副人像在他手下呈现。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副简陋的肖像画,有点恍惚,这好像还是第一次画他。

其实老早就想这么做,只是那人没答应;再后来,是因为没时间了。

他看了一会儿,缓缓地凑了过去,将自己的脸贴在画上,空洞的心底涌上了一股莫名的满足。

他怕再晚一点,水迹干了,他就消失了。

就在他沉沦在这片湿冷带来的虚假温暖的时候,外边蓦然传来一阵躁动和哗然。

他隐约听到丁成业又惊又怒的声音:“怎么是你?!”

回答他的是一声低沉短促的枪鸣,跟着,便是一连串的呼救、反击以及逃窜声。

真够乱的。他事不关己地想着。

倦意潮水般袭来,钟云从没能抵挡住,虽然外边很不太平,他的意识仍是越来越涣散。

而在他陷入昏迷的前一刻,监牢紧闭的房门毫无预兆地被破开,他陡然被惊醒,勉力抬起眼睑,忡忡望去。

门前站着一个人影,身形修长,背着光,只能窥见些许轮廓,在影影绰绰的光线里分外凛冽。

钟云从的耳边嗡鸣声依旧不止,眼眶却蓦然发热,尽管看不分明,但他知道来人是谁。

他的伤全好了么?他是来见我的么?他……会跟我说什么呢?

从惊喜到惊慌,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对方没有给他多少应激的时间,他迈开腿,一步步地朝他走来。

钟云从下意识地想逃开,可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