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是个梦而已,未必就是真的。

只是他们一拐进一条长廊,就发现过道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有些一动不动,有些还在抽搐呻吟,地面、墙上都布着血迹,那场面甚是惨烈。

钟云从差点以为这里是个战场。

此种情状让他们警觉性大起,每个人都戒备十足地注意着四周,钟云从就这一直没有舒服过,步子也迈的不利索,一直是以柔架着他,任杰也别扭了搭了把手。谢城负责垂头丧气的杨绍文和半死不活的张家和,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跨过躺了一地的人,缓慢地前行。

不过没等他们走完这条长廊,一大批意外之客现身了。

钟云从他们很快就被纠察队们团团围住,正在他们惊疑不定的时候,一位熟人走进了钟云从的视线。

其实也不算很熟,以前倒是见过几面,但真论起来,也就打过一回交道而已。

丁成业先支使了一拨人去把死人搬走,另一拨人负责抬活人,过道里很快空了出来,但又迅速地被围拢过来的纠察队员给占领了。

虽然被堵住了去路,也知道对方肯定是有意为之,但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不客气的举动,人数多寡对比太明显,加上纠察队并没有出格之举,钟云从想了想,示意任杰和谢城都不要轻举妄动,见机行事。

他等到纠察队长的嘴皮子忙完之后才开口打招呼:“丁队长,好久不见。”

其实丁成业也在找钟云从,他就是冲着他来的,只是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愣是把人生生给忽略了——钟云从因着病情的缘故,体虚怕冷,再加上一身红疹,怕露出来吓到别人,所以身上穿了件从烽火机械厂某个仓库里取出来的军绿大衣,把自己裹的密不透风,连脸都挡住了大半,就剩两只眼睛在外头,也难怪丁成业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

他乍然出声,倒是把丁成业惊了一下,他定睛一瞧,这才发现原来那个遮遮掩掩的家伙就是钟云从。

“钟治安官?”怔忡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儿,丁成业很快露出笑容,朝对方走去,“怎么这时候过来?也是来善后的?”

“善后”这个词让钟云从愣住了:“……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丁成业的目光顿时就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哦?这么说钟治安官还不知道原委?”

钟云从知道这家伙故意套自己的话,要是平时,免不了跟他打套太极拳,可他这会儿状况很不好,没心情跟他玩套路,索性点头承认了:“我刚执行一个任务回来,对这里的事不太清楚……到医院来是因为受了点伤,来瞧瞧大夫。”

头痛的越来越明显,而这股疼痛逐渐在全身都扩散开来,甚至钻进了骨头里;冷汗也糊了一脸一脖子,更糟糕的是,他的腿越来越软,大半的体重都压到了以柔肩上,她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钟云从勉强牵了下嘴角,然后收回了搭在她肩上的胳膊,倚着墙站好。

丁成业早已仔仔细细地将他打量了几个来回,他在纠察队待了这么多年,也算得上见多识广,一看他捂的这么严实,他就隐约猜到什么了。

只是还有些不可置信,毕竟钟云从还很年轻。

“伤哪儿了?严重吗?”他继续试探,钟云从笑了两声:“还挺严重的……所以麻烦丁队长请贵队员挪挪脚,好让我去看医生。”

丁成业笑的玩味:“这医院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该不会以为现在还有人能坐诊吧?”

钟云从眼皮一跳,之前他就注意到了,躺了一地的人里不少是穿着白大褂的。

他蓦地升起了浓浓的不详感。

钟云从心底不安,面上却是波澜不惊:“那这跟你们挡路有关系吗?”

丁成业抱着手臂,闻言失笑:“看来你是真不懂啊……那我告诉你好了,我们是来抓捕宗正则的。”

抓捕这样的字眼与宗正则联系到一起,不只是钟云从,同样戳到了谢城与任杰的神经,尤其是谢城,他面色一寒,沉声反问:“你说什么?”

钟云从的冷汗却是越冒越多,扶着墙直喘气。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跟宗正则有关。

宗正则再怎么样都是治管局的局长,纠察队,乃至他们身后的综管局不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得罪他……除非他们确实抓住了他的把柄。

钟云从只觉得自己的头要裂开了,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究竟怎么了?

为什么一回来,就变了天?

“他发了疯,这个医院里的人几乎被他屠戮殆尽。”丁成业笑的漫不经心,用词却是分外刻毒,“你们也看到了方才的情形,我可没冤枉他。”

钟云从再也站不在,背脊贴着墙面慢慢往下滑,耳边传来谢城愤怒的质问:“他人呢?我要见他。”

眼前像是有一大群黑压压的飞虫转来转去,钟云从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耳边也有嘈杂之音回响不停。

就在这时候,他恍惚听见了丁成业的一声冷笑。

“那你估计是见不着了……最多见见尸体。”

天旋地转,他目之所及的景象,全部都是颠倒扭曲的。

钟云从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整个人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以柔惊呼起来,而被谢城揪住了衣领的丁成业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目光,双眉紧锁。

钟云从抽搐的时候,头上的帽子掉了,露出了面部、颈部密密麻麻的疱疹,让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除了以柔等人,皆齐刷刷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钟云从的意识已经开始流失了,满脑子都是宗正则的死讯,尽管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仍是晴天霹雳一般。

“他、他发病了!”“离他远点!”

丁成业错愕地站在一众下属之间,满腹狐疑地审视着狼狈不堪的钟云从,但很快,他打定了主意。

这家伙在这当口病发,倒是个绝好的机会,也不用费心去想别的由头把他带回去了。

他正准备点两个人把钟云从拷回去的时候,过道的另一头却传来了喧哗声,丁成业冷不丁地听到一声“苏组长”,神经陡然绷紧。

他也来了?

他带人赶到医院之后,在天台寻到了宗正则的尸体,却没想到苏闲也在。

他登时头大如斗,有那家伙在的话,怕是今天没那么顺利能带走钟云从了。

不过在他亲眼见到苏闲之后,顾虑却立时烟消云散了。

此刻的苏闲,根本没有阻挠纠察队的能力。

钟云从看着他被郑飞一步步搀着来到他面前,一颗心仿佛泡在了熔岩之中,在胸腔里翻滚、沸腾,扰的他不得安生。

他重新把帽子拉上,大半张脸掩在帽檐之下,苏闲望过去,只能窥见他微弯的唇角。

“我现在有点吓人……不好意思。”

苏闲想伸手摘掉他的帽子,无奈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好笑笑:“没事,吓不着我。”

钟云从没吭声。

郑飞扶着苏闲在墙根边上坐下,他的额角抵在冰凉的墙面上,低低地出声:“你都不想看看我吗?”

他的心倏地被攥紧,旋即又缓缓松开,他深吸一口气:“看了。”

“你这样看不清。”他略微摇头,“云从,你好好看看我,不然以后就没机会了。”

钟云从猛然抬头,帽子滑落:“……你胡说什么?!”

苏闲如愿以偿,微微一笑,他的视线缓缓地扫过他的眉梢眼角,似乎想把所有关于他的细节都镌刻在脑海里。

“没骗你。”他的喉间又有血腥气涌起,迫的他重重地咳了两声,而后在钟云从惊恐的目光,他无奈地勾了勾唇角:“云从,我快死了。”

钟云从似乎变成了一尊泥塑木雕,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仰着头,茫然无措地与他对视。

“不过,”他又听到他压低的声线,只有他们才能听清,“你总算赶回来了,我很高兴。”

钟云从的脑子轰然一声,把什么东西都给炸没了,只剩下一片空白,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我这么拼命地赶回来,不是为了看你去死。”

苏闲很想伸手摸摸他的脸,人之将死,他已经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了,只可惜,天不遂人意,现在的他,连这样的事都做不到。

他闭了闭眼:“对不起……”

钟云从身上又冷了几分,他弓起背,哆嗦的更厉害了,苏闲心中一恸:“怎么会这样?”

钟云从的心底充斥着愤怒、不甘和委屈,几乎要冷笑出声:还管这么多干嘛?反正你都要丢下我了。

可你怎么能丢下我啊?

呼吸道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钟云从的呼吸几近停滞,他双手撑在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怎么了?”苏闲慌乱地转向以柔,后者眼底满是忧愁,正要开口,却冷不丁地插进了一个声音:“这还用问?苏组长这些年见的最多的不就是异种和……发病者?会看不出来他怎么了?”

苏闲面无表情地看着丁成业。

“毋庸置疑,钟治安官已经进入发病期了。”丁成业耸耸肩,“按照规定,我们必须把他隔离起来。”

第204章 因果

“哎,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欠你的人情已经还了。”丁成业见苏闲眼底戾气横生,偏偏却无法动弹半分,心中有几分得意,也有几分唏嘘,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心情颇为复杂,他蹲下身,凑到苏闲耳畔,轻声道,“你也怨我我,我也只是个听命行的。”

苏闲神情冷漠,双目如同两潭飘着薄冰的深泓,阴冷晦暗,但紧绷的下颌线及唇线,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虑不安。

他大概猜出了综管局的意图,既然如此,他怎么能让钟云从被带走?

可现在的他,又能做什么?

苏闲努力地想抬起手,可最终的成果只是手臂剧烈地痉挛了几下,依旧使不上力。

激怒之下,他喉头又是一甜。

苏闲头一次发现自己毫无用处。

好在还有同伴,谢城在听闻宗正则的死讯之后,明显失去了先前的沉稳和耐心,而任杰虽然对钟云从心存芥蒂,但也无法坐视他被纠察队带走。

毕竟他现在这个状况,要是落到了综管局手里,怕是性命不保。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拦在了钟云从面前,面色不善地与一干纠察队员对峙着,而对方亦不是省油的灯,不仅人多势众,还携带着大量的武器。

一时间,荷枪实弹虎视眈眈地对准了他们。

以柔趁着剑拔弩张的时候,急急忙忙地把钟云从往后拉。

钟云从被病痛折磨的的死去活来,血肉筋骨都是僵硬的,但神智却是清明的,在两方僵持的时候,以柔这样轻举妄动,很容易打破平衡,他虚弱出声:“以柔,别管我了……”

“这哪儿行……”以柔自然是不同意的,可她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枪声骤响,一粒子弹险险地擦过她的脸颊,带出一条红痕。

以柔吓得僵在原地,面色惨白地望向开枪的人,丁成业手里的枪仍旧对着她,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还好你是个女人,才会这么走运。”

以柔后怕不已,钟云从疲惫地闭了闭眼,知道事情不会善罢甘休。

丁成业自认手下留情,却没想到触了任杰的逆鳞,他冷笑一声,紧接着,对面两个拿着指着他的纠察队员就一脸痛苦地捂着心脏倒在了地上,抽搐了几下就没了声息。

他瞬时之间连杀两人,丁成业又惊又怒,一挥手,登时所有的纠察队员都调转了枪口,他咬牙切齿:“给我开枪!”

不曾想,谢城不屑地轻嗤一声,再然后,他属下们手里的枪管全都不翼而飞,只留下一个平整的切口,自然也都齐刷刷地哑了火。

众人瞠目结舌,怎么都没想到,前一秒还杀伐果断的枪支变成了半杆废铁。

谢城沉声开口:“再有下次的话,消失的就是你的头了。”

丁成业倍感屈辱,情急之下,他反手揪住了苏闲的领口,还在发烫的枪口直接抵上了他的颈动脉,苏闲不由自主地一哆嗦,丁成业也不看谢城等人,视线直接阴沉地扫向钟云从:“你想不想跟我打个赌——看是哪边快?”

钟云从胸口起伏不断,呼吸短促沉重,他自然明白丁成业是什么意思——是他打断苏闲的脖子快还是谢城削去他的头颅快?

他当然不敢拿苏闲的命当筹码。

可被当作人质的那个人却是冲他微微摇了摇头,对于他的意思,钟云从心知肚明,却是视而不见。

“……都给我停手。”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扶着墙站起,谢城和任杰的目光都停在他脸上,钟云从没有理会他们愤愤不平的目光,只是看着丁成业:“放过他们,我跟你走。”

丁成业得意一笑:“钟治安官果然识趣。”

“你……!”苏闲的心底逐渐升腾起强烈的愤恨,但并非针对钟云从或是他的决定,而是因为他自己。

他像个废物一样,拖了他的后腿。

他忽然极度渴望死亡。

苏闲的嘴唇动了动:“你杀了我吧。”

丁成业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他略吃了一惊,尽管全身血迹斑斑,狼狈不堪,但苏闲依旧苍白而俊秀,只不过眼神太过空洞压抑,这种压抑绝不是因为一个人求而不得的失望附带的压抑,而是那种会让人失去向往光明,失去希望的压抑。

看来他是真的认为,比起活着,自己死去对钟云从才是一件更有利的事。

丁成业挑了挑眉,眼神又玩味地朝另一边飘去,钟云从显然也听到了苏闲的那句话,霎时就面如纸色。

这有趣。

看着他们互相折磨,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这样的情状显然极大地取悦了丁成业,他的手指依旧压在扳机上,却并不打算满足苏闲的心愿。

主要是也没必要,说到底,他终究还是不希望把事情闹大太大。

何况,在它看来,不需要他动手,苏闲也很难活过今晚了。

“既然钟治安官配合我们的工作,我自然就不会为难苏治安官了。但前提是……”丁成业志得意满地笑道,但目光仍是忌惮地掠过任、谢二人,钟云从当然看得出他的顾虑,他朝那二位看了看:“按我说的做。”

谢城还想说些什么,钟云从却是面色一寒:“宗局说过,他去之后,治管局的下任局长就是我——我现在以局长的身份命令你们,站在原地,不许反抗,包括你,郑飞。”

郑飞原本是踌躇不已的,因为他的异能杀伤力实在太大了,但在苏闲被劫持、钟云从自投罗网之后,他再也按捺不住,正蠢蠢欲动的时候,却被钟云从的话惊呆了。

事实上,不只是他,谢城一干人等同样震惊不已。

“不信吗?”钟云从的眼神平淡如水,“你们可以向苏治安官求证。”

诸人惊疑不定的目光都扫向了苏闲,而他却只是死死地盯着钟云从,紧抿着嘴唇一言未发,片刻之后,却是阖上眼,只余下一脸的麻木。

钟云从笑了一下:“看,他没有否认。”

谢城似乎还想说些什么,钟云从冲他摇摇头:“保护你们,也是我的责任之一。”

丁成业同样为他的新身份而诧异,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执行任务:“先不说是真是假,退一步来说,就算是真的,你可也还没上任,而且既然病情发作,就算是治管局局长也无法破例……”

“我知道。”钟云从对着丁成业伸出两只手,“所以可以走了吗?”

他如此配合,反倒令丁成业生出了些微不安,他眯起眼睛,挥了挥手,立即有人把钟云从的双手双脚都锁了起来。

而谢城等人则被团团围住,换了一批新的□□短炮,钟云从瞥了纠察队长一眼,后者耸耸肩:“你放心,等我们平安走出医院,我的人自然会散开。”

钟云从未再作声,只是缓缓地呼了口气。

尽管很可能是有去无回的一趟,但他没再看苏闲,是不舍,还是不敢,他已经不愿再去分辨了。

或许是兼而有之。

就在纠察队带着他要离开的时候,过道的角落里蓦地传来一声低哑的咳嗽声:“等等。”

钟云从听到这个声音,脚步一滞,那老头一直不声不响地缩在暗处,他险些都要忽略他的存在了。

他又想怎么样?钟云从右眼一跳,艰难地回过头看他。

“丁队长……那个人,没有让你带上我吗?”

张家和的问话让丁成业一愣,老头还是那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却丝毫不能让钟云从降低警惕心,他戒备地盯着他:“……谁?”

张家和狡猾一笑:“儿子……你都自身难保了,还关心那么多做什么?”

钟云从报以嘲讽:“您老人家不也一样吗?”

丁成业听着他们之间的嘴仗,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叫过一名下属,耳语几句,紧接着,那名纠察队员就把张家和从地上拉了起来,一起带上了。

丁成业完全没有要为他答疑解惑的打算,不过至少暴露了一件事——张家和跟丁成业乃至是他背后的综管局,都是有勾连的。

钟云从冷冷地注视着他们的举动,眼神阴郁。

张家和低头咳了几声,然后在他复杂难言的视线中抬起了头,笑了:“儿子,今儿可能是咱们父子最后一次见面了……要不要爸爸告诉你一个秘密?也算是成全了咱们这一场父子缘分了。”

钟云从被两名纠察队员拉扯的一个趔趄,没好气地出声:“王八念经,不听不听。”

张家和指着仍旧坐在墙根边上的人,轻声道:“跟他有关的,也不听吗?”

钟云从呼吸一滞:“……什么?”

“你知道他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吗?”

钟云从的汗毛倏地竖起,直觉叫嚣着让他不要听,但他还是无法自制地开口:“……怎么?”

“你几个月大的时候,右眼受到了感染,造成了眼角膜白斑,几近失明。”张家和笑着告诉他,“我不忍心让你瞎了一只眼,所以就拜托了一个熟悉的医生,帮忙找到合适的配型。”

钟云从的指节僵硬指尖发白,他隐隐猜到了后续,却不愿相信。

“我那个熟人很给面子,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对象,他给我看过那孩子的照片,我现在还记得,他长得很好,脸颊上有一颗痣……对了,我那个熟人,名叫徐文鑫。”

钟云从恐慌地回过头,却看不清苏闲的表情,他低低地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孔。

钟云从筛糠般发起抖来,彻骨的冷意嗡鸣着充斥全身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