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恩恩,可是,可是,你不是说,不许我这样对其他人吗?而且还是小朋友呢。”
“嗯,这次特许你使用点小暴力。”
“恩恩、雅欣,你们这样不好吧,让艾司很难做的。”
“这有什么难做的,我还有个点子,艾司,到时候你还可以这样……这样……还不信了,一个小屁孩,见过什么世面,还制服不了他。”
“嘻嘻嘻嘻嘻……”
第二日,艾司还是决定先了解一下情况,下午抽了个时间询问了小霸王黄明荃的爷爷奶奶和黄大哥,最后问了小明,结果大人们说的和苏姐姐说的都差不多

,倒是小明道出了一点实情。
“他们哪舍得啊,臭老爹就轻轻拍了他两下,就哭得比我大声多了,我打针时都没他哭得凶。后来我妈妈一劝,老爸就舍不得了,爷爷奶奶都来安慰,他不

吃东西,全家都围着他转,不过我也有把鸡腿送给他吃……艾司哥哥,你说为什么我哥他不肯和我好呢?我已经没惹他生气了呀!”
艾司拍拍小明的头,表扬了他,让他继续努力,说晚上再来。
找到问题了,那个小霸王依然是没有遭受到挫折,依然觉得大哭和不吃东西是自己最有力的武器,家里人依然着急自己!
有办法了,恩恩她们的办法太过火了,不过可以委婉一点,恩恩不是也说,男孩子要有自己的想法,艾司有自己的想法了。艾司将他的想法转告给黄大哥,

并请黄大哥说服家里人配合自己,黄明荃已经九岁了,壮得像头小猪,哪里还有不懂事的道理,关键在于他不听。
晚上七点多,艾司提前跟忠伯请了假,黄家来了位专职司机接艾司,这次不是黄大哥开的小飞人儿车,而是一个圈,三个尖,艾司认识,叫大奔。
八点刚过,艾司来到黄家,在艾司的安排下,苏姐姐带着小明和家里的保姆都事先离开了,就剩爷爷奶奶和黄大哥在家陪小霸王黄明荃。
八点十分,艾司敲开黄家大门,黄大哥亲自来开门,这会儿正是小霸王娱乐的时间,看电视玩游戏或者听故事,任何人不得干预,否则就撒泼耍横。
“明明,这位是艾司哥哥,你还记得吗?我们一起吃过饭的。”黄大哥热情介绍。
原本对谁都不理不睬的黄明荃扭过头来,何止是认得!那个小胖子,就是那次吃了饭之后性情大变,害得自己多次挨骂,思前想后,就是那次和小胖子口中的

艾司哥哥吃过饭,才变成这样的。黄明荃用仇视的目光瞪着艾司:“你来干什么?这是我的家,我不欢迎你来!”
黄大哥正准备训斥,艾司制止,微笑道:“你说错了哦,明明,这是你爷爷奶奶家,不是你的,也不是你爸爸的。”
黄明荃一愣,从来没有人敢用这样的口气和自己说话,立刻大声道:“我爷爷奶奶的就是我的!你滚,你滚!我不想看到你!”
艾司继续微笑:“哎呀,这可就难办了啊,我是你爸爸专门为你请来的家庭教师,从今天起,我得辅导你做一个真正的男孩子。你叫我滚,这一来呢,我是

你爸爸请来的,你没有资格叫我滚;二来呢,该怎么滚,我还真不太会,要不,你滚给我看看?”
黄大哥本想怒斥,但想起艾司事前叮嘱过他,他只好强按下心头火气,让黄明荃自由表演,爷爷奶奶也被小霸王的咆哮惊动了,黄爷爷这个群众演员还是挺

配合的,刚从里屋出来便明知故问:“明明呀,谁又惹你生气啦?”
言语间,艾司已经走到小霸王跟前,两人相距不过一步,别看黄明荃只有九岁,个头蹿得挺高的,已经到艾司胸口了。
小霸王一看家里直系亲属都在,底气顿时足了起来,捏着小拳头就朝艾司扑过去,嘴里嚷着:“你滚,滚!”
“打死你!”
这小鬼明显练过,身高虽然够不着,拳头对着要害而去,艾司自然不会让他得逞,轻轻避开。小霸王冲过了头,又折返回来,如是三次,状若疯虎,颇有不

死不休的架势,难怪别的老师骂他小疯子。
黄家客厅很大,避开一个小鬼艾司还是游刃有余的,黄明荃见碰不到艾司,改变了策略,一屁股坐下,号啕大哭起来:“爷爷,让他滚!我不要见着他!让他

滚,让他滚!呜……”
不过这次,却没有出现他预料中的温言相劝和呵护,爷爷奶奶和黄大哥都克制着,尽量冷眼旁观。艾司早就给他们强调过,这第一次见面最是关键,若这第

一次不行,那以后就真不行了。
小霸王坐地上号了一会儿,见没有反应,不禁把手拿开,想看看爸爸和爷爷奶奶都在做什么,却看到艾司那张人畜无害的脸,近在眼前。小霸王只是干号,

没有眼泪,所以看得格外清楚,艾司眼里流露出厌恶,脸上却始终带着那种阳光般的微笑,好像一张面具,格外诡异。
随后,黄明荃看见艾司抬起一只手来,优雅地挥动,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把小霸王给打蒙了。
3
黄明荃脑子里一片空白,小心灵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好一会儿,面颊上一丝丝火辣的痛感,才传到大脑深处。自己,被打耳光了?被那个陌生的,自称是

自己家庭教师的,浑蛋?
小霸王的奶奶心里一疼,就要上前抱孙子,却被爷爷制止住了,黄大哥也是深吸一口气,久久不能吐出。
房间里顿时安静了,艾司那一巴掌,仿佛不只是打在黄明荃的脸上,更是打在整个黄家人的心上。
黄明荃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从小到大,溺爱有加,就是亲生老爸打自己,也顶多在屁股上拍两下,他不敢下重手的。掌掴,从来都只有自己掌掴别人,从

家长到老师,从小朋友到同学,哪有敢掌掴自己的?
其实艾司下手并不重,只不过声音清脆,大明脸上连红印都没有,但那感觉却格外清晰,掌心和面颊的触碰,刺痛,微麻,脆响。艾司这一巴掌,带给小霸

王的可不只是肉体的疼痛,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感。
小霸王愣在那里,足有好几秒不能回过神来,他第一次感到内心的愤怒,那股怒火从心底一直冲上脑门,你谁呀?凭什么扇我耳光?他正考虑是该放声大哭

呢,还是要歇斯底里地反击……
艾司却没给他多想的机会,那只还举在半空中的手,画完一道优美的弧线之后,再度折返回来,啪!又是一声脆响。
“这是要给你上的第一课,尊重别人就会获得别人的尊重;你怎么对别人,那么别人也就能怎么对你。你刚才想要打我,是三次!”
艾司的左手比出三个指头,跟着再度扬起。
小霸王被彻底打醒了,不再歇斯底里地大哭,连搬救兵的机会都没有了。
“哇……爷爷,奶奶……”
“杀人啦!”
“杀人啦!”
“爷爷!——”
“奶奶!——”
杀猪般的号哭声在黄家大宅里来回震荡,这一次,黄家人出奇一致地保持了缄默,反常的安静和异常凄厉的哭喊在空中交锋,仿佛一场不见硝烟的拉锯战。
小霸王每哭喊一句,他奶奶的手就不自主地微微一颤,好几次想迈步上前,都生生忍了下来。
艾司高举着巴掌,迟迟不落下,脸上的微笑不变,但在小霸王黄明荃眼里却仿佛看到了别样的恐怖。
偌大的客厅,似乎只有黄明荃一人在哭,周围的一切都成了静止不动的。
这样的情形,让艾司产生了一丝恍惚,类似的场景好像在哪里见过。同样的微笑,同样稚嫩的脸庞,毫不留情的拳头,撕心裂肺的疼痛,被打的人好像是艾

司自己,那张模糊的脸是谁呢?看,看起来笑容是那么亲切,可是下手时却有着残忍的果决,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艾司出神的那一瞬间,原本凝固静止的环境,气温开始陡降,首当其冲的便是黄明荃,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在痛哭中没来由地一哆嗦,蒙眬泪眼里

,对眼前那少年一成不变的和善笑意,从心底感到恐惧。
紧接着黄家其余人也感到了,就像一阵无形的风掠过,浑身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一股寒意从脚底直蹿脑门,仿佛吸入肺里的空气都变得沁人起来。
黄奶奶首先抵受不住,失声叫道:“明明……”
已经被恐惧吓呆,完全被艾司那带着笑意的眼神所震慑的黄明荃,听到奶奶如天籁的一声呼唤,终于找到了救命稻草,但在寒意的迫力下竟不敢大声地呼叫

奶奶,只能掉着眼泪,铆足了劲儿往奶奶的方向爬。
小霸王一动,艾司的心神便收了回来,几乎是本能地用脚轻轻一钩,一抬,小霸王四肢离地,没法爬行,艾司伸出右手,捉住了他的衣领。
艾司很有礼貌很绅士地向黄大哥和爷爷奶奶微微鞠躬:“我带明明去里面,好好地开导开导他。”
他不需要黄家人的同意,将小霸王反拖着,往里间走,黄明荃脚乱蹬,手乱舞,哭喊着:“救命……奶奶,救我……救命呀!”
砰!黄爷爷书房的门被重重地关上,小霸王和自己的家人被隔绝开来。
书房内,没开灯,一团漆黑,窗外朦胧的星光投射进来,只能看到人影模糊的轮廓,黄明荃吓得手脚冰凉,书房大门关闭时的巨响令他浑身一颤。紧接着,

黄明荃在黑暗里,发现有两处偶尔闪烁的光源,随着光源靠近,他才惊恐地发现,那竟然是那个少年的双眸,人的眼睛怎么可能发出闪烁的光来?那个自称是自

己家庭教师的少年,肯定不是人,他是妖怪!他会不会吃了自己!为什么爷爷奶奶和爸爸都不管我了?
在这昏暗的环境中,艾司却仿佛看得很清楚,他走到黄明荃身前,席地而坐,让自己与黄明荃平等地对视。
要风要雨,不可一世的小霸王,竟被吓得不敢哭,房间里,只有他的呼吸声。
“把手伸出来。”艾司开始给小霸王讲道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淡,没有提高音量,也不带半分威胁,但黄明荃不敢反抗,颤抖着将小手伸了出来,掌心

向上。
艾司从下面捉住了黄明荃的手,黄明荃怕得一缩,艾司的手却根本没有用力,任黄明荃将手抽了回去,只是双目平视,直勾勾地看着他。黄明荃将手抽回来

之后,被目光所迫,浑身发抖地又将手放了回去,放在那只大手上,好热,黄明荃的手背感觉到从艾司手心传来的温度。
艾司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拍在黄明荃的手上,啪——,其实他打得很轻,但声音很响,在这黑暗安静的环境里尤为突兀。
黄明荃惊恐地又想缩回去,终究忍住,想哭不敢哭,只是小身板很有节奏地一抽一抽。
艾司以一种既定的节奏轻轻拍打黄明荃的手心,同时一字一顿地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爱你,除了你妈妈。”
啪啪……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一直喜欢你,除了你妈妈。”
啪啪啪……
“你妈妈已经死了。”
啪啪……
“死了,就是不见了。”
啪啪……
“化作了灰,升上了天,你再也看不到,摸不着,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所以,你现在都没有妈妈。
“所以,你欺负同学,只是为了不被同学欺负;你欺负弟弟,只是害怕爷爷奶奶不再爱你,不再疼你。但是我要告诉你,没,有,用!”
黄家的三位家长,此时都站在书房门前,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听这个被苏晓雯称赞的幼教专家是怎么开导自家的小霸王的。
但他们只能听到很有节奏的啪啪声,听不到屋里的人是否说话。
黄家奶奶听得那叫一个心疼啊,拉着黄爷爷的衣袖,哀求道:“老头子,进去吧,别再打了,再打孩子就给打坏了。”
黄爷爷想到艾司事前的叮嘱,强忍着,狠心道:“老婆子你懂什么,再等等,这时候进去,先前的打不都白挨啦?”
黄大哥心中很郁闷,心想艾司不是在幼儿园带小朋友的吗?怎么搞得这么暴力?
“你的弟弟,他愿意听我的话,他会从正面向你发起挑战。”
啪啪啪啪……
“如果你只会撒泼似的胡闹,以为靠不吃东西,就能赢回爷爷奶奶的喜欢,那你注定会输,输得很惨很惨。”
啪啪啪……
“到最后,没有一个同学愿意跟你玩,爷爷奶奶看着你就离得远远的,你老爸也不会管你,说不定,他们把你送到外面去读书,你谁也看不着,自生自灭…

…”
啪啪……
“你还想睡家里舒适的大床吗?你还想拥有你的玩具和游戏机吗?你还想缠着爷爷奶奶给你买什么,他们就会给你买吗?你觉得为什么你赶跑了那么多个老

师,他们还要找我过来呢?你如果够聪明,就一定能听懂我说的话,听懂了吗?听懂了就点头。”
啪!
“如果你还是个男子汉,就别逃避。”
啪!
虽然艾司下手很轻,但在这黑暗的环境中,惊恐的黄明荃触觉非常敏感,艾司的话,连同每一次落下的拍打,就像那掌掴一样,每一记,都扇在他脸上,烙

在他心底,这个夜晚,他终生难忘。
又听了片刻,黄家奶奶实在忍不住了:“怎么没听到那孩子哭啊?哎呀,那孩子给打没声儿了,老头子,老头子。”
“妈,您就别咋呼了,艾司有分寸的。”黄刘夏忍不住嫌母亲过度忧心。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被拉开,艾司出现在门口,还是那副笑容,和善可亲,平易近人。
“明明想明白了,他愿意接受我的指导,是不是这样啊,明明?”面对表情各异的黄家人,艾司从容不迫。
黄明荃从艾司身后现身,却是一直在无声地哭泣,脸上泪痕交错,那眼睛红肿得跟桃儿似的,黄奶奶心疼得一下就抱住了自己的孙子:“好啦,奶奶在这里

,明明别哭了,乖,哦。艾司哥哥都是为了你好,明明以后要听话,还是奶奶的乖孙,哦,哦……不哭了,不哭了……”
黄大哥敏锐地注意到,原本一向只以自我为中心的大明,这次竟然点了点头,对他奶奶说的话表示认可,这不得不说已是有了不小的进步。
“今晚我还有点事,黄大哥我就先走了,明天这时候我再来。”艾司告辞,“明明,再见。”
黄明荃一直将头埋在他奶奶的怀里,在他奶奶衣襟上擦眼泪,听到艾司的话本不想搭理,但不知怎么,猛然想起黑暗中那双闪烁着光亮的眸子,心底一寒,

虽不情愿,还是扭过头来,无比艰难地说了一句:“老师,再见……”
黄家人大惊,第一次听到小霸王如此有礼貌地回应,艾司微微一笑,至少今晚的教育目标达到了。
黄大哥想让司机送艾司回去,艾司不让,恩恩说过,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虽说是苏姐姐请来的救兵,但苏姐姐也说过要开工资算工钱的,如果老

是从黄大哥这里得好处,以后就不好意思找苏姐姐和黄大哥要钱了,而艾司需要这笔钱,做一件生命中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在艾司的坚持下,黄大哥只能作罢,艾司自己赶了地铁回家。这还是刚来海角市时,陪恩恩她们坐过几次地铁,平日艾司都走地面,很少走地下。
到靠近忠伯天天见总店附近的一个站点下车,临近家时,艾司才觉得好累哦,教黄明荃一个人比带一个班的小朋友还累,明天应该会好一点吧。艾司悠悠地

想着,循着地下通道往地面走,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婉约的琴声,音乐缥缈、轻快,就像一只蝴蝶在花间一扑一扑地扇动翅膀。
艾司放慢脚步,仿佛心中的烦恼和累的感觉都随着音乐变得轻快起来。
那琴声却似乎还嫌不够,越发灵动,好几个蜻蜓点水一般的促音,像精灵舞动在月下林间,像鱼儿跃出山涧清泉。
好好听的音乐,艾司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音乐,在地下空寂的走廊里回响,宛若仙音,拨人心弦。
艾司循着琴声就拐了过去,伴着音乐,走路都是一蹦一跳的,音乐的源头有一个长头发的姐姐,她手里拿的应该是小提琴,那个姐姐非常专注地将脸枕在小

提琴上,拿弓的手上下翻飞,令人迷醉的音乐声就从弓和弦的交接处蹦跳出来。
艾司完全沉浸在美妙的音乐声中,一曲完了,赶紧鼓掌致谢,恩恩说过,看到好看的,听到好听的,一定要用鼓掌来表达感谢。
不过艾司发现,那个姐姐穿着好怪异,一件灰色的牛仔服到处都是口子,里面是一件被各种墨团染色的白背心,也满是破洞,露出肉色,而且姐姐的胸和恩

恩她们看上去完全不一样,好平整哦。下半身是一条深蓝色牛仔裤,不过裤腿明显被剪掉了,刚够遮住膝盖,这位姐姐的腿毛也好浓密哦,再往下,就是露出脚

丫的鳄鱼牌拖鞋,拖鞋前面放了一大块破布,布上摆了一个很干净的塑料盆子,里面有几枚硬币和一些稀稀拉拉的零钱。
或许是听到掌声,那个拉琴的人别过头来看了一眼。艾司眼尖,瞥见他唇上有淡淡的青色,原来是个哥哥,这位哥哥的头发好长,还烫得卷卷的。
拉琴人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之中,停下来瞟了艾司一眼,又闭上眼睛,自顾自地拉起琴来,这次却是曲风一变,慷慨激昂,铁角铿锵,刀剑如林,铮铮有

声。
4
艾司听得热血沸腾,就好像地平线上,一位将军铁甲铁马,缓缓登上山坡,坡下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万千铁军阵列在前,旌旗随风而动,将军拔剑指天,军

人齐声呼喝。
度过初始的雄壮,琴声愈显高亢嘹亮,节拍加快,艾司仿佛听见战鼓擂响,号角连营,大军起寨,拔营,万人万马,步调一致;然后是整齐地上马,拉缰,

踢击马腹。
加速,再加速,俯冲,钢铁的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势冲进了敌方阵营,刀剑交击,火光四溅,喊杀声震天。
琴声正行进到激烈处,风格再转,风暴一般的厮杀戛然而止,仿若一根钢丝被抛向高空,渐行渐远,余音消散;几丝微不可察的颤音,从无到有,再将曲风

拉回战场。
艾司从琴声中仿佛能看到这样的画面,好像镜头从战场转向高空,一只猎鹰当空盘旋,画面迅速拉近,猎鹰发出厉鸣,清远悠长,跟着镜头切换为猎鹰的视

角,俯瞰大地,原野在燃烧,战旗在飞扬,到处都是血与火的碰撞,撕裂文明的疯狂,鲜红在黑色的大地上凝集成触目惊心的伤。
最后曲音渐渐缓和,略有缠绵,蛰伏呜咽。
似那夕阳西下,硝烟弥散,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败军固然全亡,胜者也只剩几名伤兵,杵着染血的战旗,朝着故土的方向,搀扶前行。落日的余晖,

在满目苍夷的大地上,投射下他们被拉长的残破剪影,孑然,孤独,无所依从,不知前路在何方……
这曲终了,艾司也是鼓掌,同时叫道:“好。”
那位大哥扭过头来,鄙夷地看了艾司一眼,或许是好几个人从旁经过,都没往他的塑料盆里投币,心情正不爽,见艾司戳在面前听了这么久,也不给钱,顿

时翻了个白眼:“好个屁呀好,你懂个屁,一边儿玩去。”
艾司却觉得这位大哥哥在向自己询问这曲子究竟好在哪里,马上作答道:“这位哥哥你拉的前半部分激情那个……澎湃,听得我……全身的血都煮开了,就

像大将军要出征打仗了一样,只是后面,为什么和敌人打了个两败俱伤呢?后面听得好凄惨哦,就像赢了的人也一败……一败?一败涂地一样!虽然还有不甘心,

好像想东山再起,但真的好惨。”
一听艾司管自己叫“哥哥”,这位拉琴人就竖眉怒视艾司,可听到艾司后面的分析,仿佛勾起了心事,最后的不甘蛰伏,想东山再起也被艾司说了出来,拉

琴人顿时对艾司刮目相看。
“你真能听懂我拉的这调子?”拉琴人兀自不信。
艾司点头,这位哥哥的嗓音未免也太尖细了些,如果只听声音,肯定以为是位姐姐。
见艾司点头,拉琴人也不质问,只是道:“那你再听这首。”说罢,他优雅地将长卷发一甩,用腮托住了琴,弓放琴上,缓缓拉动。
琴声铮琮,泉水叮咚。
艾司听到了青青的草原上,莺飞草长,小鹿在跳跃,小鸟在鸣吟,他仿佛回到了莲花山,回到了和花菜一起坐看星月,且听风吟的日子。
可是渐渐地阴云密布,森林枯萎,鸟兽散尽,人踪绝灭,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花菜虚弱地躺在枯死的草甸上,只用那双大而无辜的眼睛看着艾司,眼中满

是岁月沉淀的温情。
艾司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听到琴声后会出现这样的画面,只觉得花菜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好可怜,艾司什么都做不了,也不能帮它,好想搂着花菜再说会儿

话……艾司好想花菜,好想好想。
艾司从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情感,听到伤心处,顿时心酸泪涌。
可这还不是结束,凄婉的琴音在如诉如泣地低回两遍之后,一个漫长的断音,跟着就是列缺霹雳,丘峦崩摧,那仿佛不是琴弦能拉出来的音调,更像钢琴键

盘上敲击出来的音符。
天裂缺口,大坝决堤,滔天的洪水席卷了一切,那当真是天崩地陷,无底深渊。
在毁天灭地的力量面前,一切反抗都是徒劳,只能随波沉浮,不知是生是死,将漂向何方。这一段音乐起起伏伏,端的是黑夜闪电,风浪滔天,其中暗含的

巨大恐惧、不安、彷徨、茫然,无力抗争,艾司完全体会到了。
最后一段,是洪水散尽,一片狼藉,家园不再,亲人离散,父不见子,妻不见夫,哀号惨呼,声声泣血。若有若无的断续琴声,仿佛神魂迷离,幽思如风,

罄南山之竹,难书离别之痛。
拉琴人自是知道这首曲子背后的故事,忆昔思今,不免深有感触,拉着拉着,就有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至脸颊,后面的曲调由于太过伤悲,没办法继续拉下

去了。
可当他抬头,却震惊地发现,那个听琴的小伙子,竟然早已泪流满面,那悲恸伤心之情,比自己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见琴声停下,艾司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哇的一声大哭道:“哥哥你拉得太惨啦,真是好惨啊,哇……”
原本拉琴人还在为艾司的感同身受而备感欣慰,可一听艾司这声哥哥,顿时不乐意了,鼻孔一翻,怒斥道:“哥哥?你哪只眼睛看见老娘是哥哥了?”
啊?艾司也被震住,一时忘记了伤悲,再仔细看看,这位……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类同胞,长着一张颇为中性的脸,稍加修饰,既可以显得更阳刚霸气,也可

以显得温婉可人,不过那唇上两撇淡淡的青须总不是假的吧。
艾司看看同胞的上半身,再看看下半身,这位姐姐,你自己不出声,艾司很难分辨你的性别的。
艾司试探着问了一句:“对不起,姐姐?”
拉琴人歪着嘴角“切”了一声:“小子,你给老娘听好了,我赛夕诗是个正宗的娘儿们。你看不出,我有多么雌性化吗?”
完全看不出来啊,姐姐,艾司不安地搅动手指,小声嘀咕:“听恩恩说,西施是个大美人来着?”
艾司这是典型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赛夕诗大怒:“臭小子,你给老娘听好了,老娘的名字是夕阳的夕,诗歌的诗,赛!夕!诗!你到底有没有文化啊!”
这时又一趟地铁到站,从地铁里走出来的人群三三两两,好几人从艾司与赛夕诗的中间插过,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元、五毛的零钱,扔进赛夕诗的塑料

盆里。
艾司若有所悟,一面感慨:“姐姐也是乞丐啊。”一面替姐姐感到不值,拉琴拉得这么好,这位夕诗姐姐怎么会是乞丐呢?
赛夕诗火冒三丈,气得嘴角哆嗦:“乞你老母!老娘这叫街头艺术,在欧美很流行的,你没文化就不要装懂!真是晦气,还以为找到个知音来着。”
赛夕诗姐姐怒骂时,更是毫无形象,指手画脚,一会儿指天,一会儿指地,唾沫更是呈喷发状,喷到艾司脸上,艾司赶紧擦去,这位姐姐口臭好严重的。
赛夕诗还不解气,指着艾司道:“你走,不要出现在老娘面前,信不信我拿琴扁你!”
那双眼瞪得又大又圆,一只手已经握住了琴颈,作势要打。
艾司退了几步,心想不是说喜欢音乐的人都会视琴如命吗,这位姐姐好暴力哦,她的性格肯定和雅欣很合得来,这么暴力,以后不好嫁人啦。艾司想着,就

嘟哝了出来。
赛夕诗虽然听不太清楚,但听到嫁人什么的格外敏感,一听就知道这小子嘴里绝对没冒好词儿,腿一蹬,脚一甩,一只鳄鱼牌拖鞋就飞了出去。
艾司正边走边想,忽然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高速靠近,完全出于本能的反应,头一偏,手一探,将那东西拿在手里,一看,不是夕诗姐姐的拖鞋吗?
艾司噔噔噔又跑了回来,恭恭敬敬地将拖鞋递上去:“姐姐,你的鞋掉了。”
赛夕诗一愣,怒目圆睁:“要你管!你滚!”
艾司将拖鞋放在地上,悻悻地离去,在他心里,虽然这位夕诗姐姐性格古怪了点,脾气大了些,但能拉出那么动听的音乐,肯定是好人啦。走了两步,艾司

觉得不对,艾司听到了那么好听的音乐,却没给钱耶,那些路过的人都没听到也给钱了。
赛夕诗正胡乱地套上拖鞋,发现那混小子走了没多远,又噔噔噔跑回来了,这小子不到黄河不死心是吧,丫的当老娘说话是放屁呢!她双手握紧琴颈,像握棒

球杆那样正准备来个大力挥击,却见艾司明明看到自己手里的琴,还是壮着胆子靠了过来,从口袋里捧出一大把零钱,往破布上一放,跟着就像怕被蛇噬一般赶

紧缩手跑开了。
这把皱巴巴的破碎零钱里,居然还有一毛两毛这种罕见的小钞,一看那小鬼就不是什么有钱人,学生?他那个年纪这个点应该还在上晚自习,那么就只剩另

一种可能了,外来务工人员,看样子,也不是觊觎老娘的美色。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赛夕诗忽然生起这样的感慨,这小子能听出自己的挣扎和不甘,也能听出小惠谱的曲子里的伤悲,遥想当年,子期伯牙

相遇,也莫过于此。
不知明天,他会不会还从这里经过啊?哼,是自己想多了,在这个有上千万人口的沿海城市里,哪有那么巧还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