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你别说了,我要抓狂了!”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不知道有个武大郎?”

“好吧,我跟你讲的那个故事不是《水浒传》,是《金瓶梅》。”

“《金瓶梅》里没有武大郎?”

“有,不过我没提。一提你准觉得潘金莲是个坏女人。”

“她究竟坏还是不坏?”

“嗯,这个嘛…沥川,咱祖国文化博大精深,光这个就够写一个博士论文的。现在么,咱们不讨论这个,一起出去买菜吧。”我拍了拍他的肩,“以后你早上爱干啥都行,千万千万别向我汇报了。”

出门的时候沥川穿着件白色T恤,配着那条蓝色牛仔裤。

我带上门提着购物袋陪着他。菜市并不远,徒步的话二十分钟就到了。我有点怀念以前他只用一只手杖行走的时光,我们可以像热恋的情侣那样手牵手。现在他用两只拐杖,我试图挽住他的胳膊,发觉这样只会阻碍他的行动。我甚至不能离他太近,因为使用拐杖的人需要比常人更宽的空间。所以,live with it。学会适应。能和沥川一起生活我已经很满足,我不可能得到所有的东西。(

我们沿着一条小街向东走,走了大约十分钟,路过一个水果摊,沥川忽然停了下来。

我以为他要买水果,对他说:“还是回来再买吧。想想看如果现在买了,我们得提着它们去超市,存包,再提着它们走回来。多麻烦啊。”

他没有回答,只是松开一只手,自然地搂住了我的腰。

搂得很紧,下巴挨在我的额上。以前他就喜欢用下巴蹭我的额头,尤其是有一点点胡茬的时候。好像要在上面写字那样故意弄得我很痒。

我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

他的手垂下来,找到我的手,紧紧地握住,低头察看摊上的水果,问:“这些是富士苹果吗?”!

“唔…是吧。”

我正在享受这一刻的幸福时光。

沥川回来了,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下意识地扣住他的手,下意识地倚向他的胸膛,下意识地聆听他的心跳。我们的掌心都有汗,湿湿地绞在一起,刹那间我猛然一怔,身子不禁晃了一下。

“怎么了?”他一把扶住我,“不舒服?”

“不…不知道。”我靠在他身上,冷汗湿背,“我突然做了一个梦。”

“你?”他拧起眉头,“大白天做了一个梦?”

“对。”

“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我梦见我们俩站在一起…买苹果。”

他沮丧地看了我一眼,确信我说的是人话而不是鬼话,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终于又闭了嘴,只是紧紧地搂住我。

老板娘过来打招呼:“两位早!这是刚到的红富士,又大又新鲜,想要的话可以便宜一点。”老板娘的个头是我的两倍不止,穿着鲜艳的毛衣。手指上带了一排金戒子,胸前还挂着一条沉沉的金项琏。

沥川从里面挑出了一个最大的:“可不可以只买一个苹果?”

老板娘愣了一下,点点头:“可以。这个挺大,我得称一下。算了,两块钱你拿去吧。”

他掏出钱包,递给她一百块。

“哟,这么大的票子?你们都没零钱吗?”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没有。”

“那劳驾替我看着摊子,我去找人换一下。”

“没问题,不着急。”

她去了老半天,我也不说话,仍然倚在沥川的身上发呆。过了一会儿沥川低声问:“Honey,你的梦做完了吗?”

“没…还没呢。”

“行了小姐,你刚才的表情够拍一个言情剧的片头了。那,就是这个样子。”他做少女捧腮憧憬未来状。

我被逗笑了:“是吗?不会吧!我有那么绝望吗?”

沥川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天,深深叹息:“God. Wha t have I done to this woman——(上帝啊,我对这女人都做了些什么——)”

我作色要怒。

他赶紧说:“今天晚上我服务。”

老板娘将一大把零钱找给我们。

“劳驾,这里有水池吗?我得洗洗这个苹果。”沥川问。

“店子里有,你不方便,让她去洗吧。”老板娘盯着他的腿,眼光和话都很直白。

“不不,当然是我洗。”

沥川去店里洗苹果,我留在摊前等他。老板娘半笑不笑地打量我:“你男朋友真照顾你。”

“是啊

“他长得真不错。”她又说。

4“同意。”

“你会嫁给他吗?”她突然问。

“会。”

“你父母会同意吗?”

这个答丅案很复杂,简而言之:“会。”

她忽然掏出手绢抽泣:“以前有个男人也对我这么好,我为了钱嫁了别人。呜…呜…我从没像今天这样后悔!”

我赶紧拥抱她。

. 她在我身上号啕大哭了十分钟,泪水淋湿了我的衬衣。

沥川拿着洗干净的苹果站在旁边,觉得莫名其妙,只得给我打手势,用英语问:“What happened?”

我无奈地看着他,细语低声,安慰那个伤心的妇人。

末了,她情绪终于稳定,我们跟她握手告别。沥川将苹果塞到我手上:“两个女人就是一个言情片,不管认识不认识。——昆明,你真是个情感丰富的城市!”

“别这么说,人家只是想起了伤心事。”

“你把这苹果吃了吧。”

“好好的吃什么苹果?”

“这不是让你在路上有点儿事干吗?”他笑,“不然你尽做白日梦,迟早要掉进沟里去。”

东街的超市沥川回来之前我经常去,主要是买方便面。沥川回来之后,我就再没去过。因为他喜欢早上买菜,说早上的菜新鲜。他还学会了做面食,从网上下载了一大堆菜谱,给我做过一次生煎包子。

我们买了一些蔬菜和水果。沥川的营食清淡,控制得非常严格,而我的口味很重,无辣不欢。为了让他不必每天特意做一份只有我才吃的菜,我也学会了清淡。可他执意要买些辣椒。就是那种四川人喜欢的海椒。

结果在卖辣椒的地方,沥川被一位五十来岁的大婶拦住了。

那人先是站在一边打量沥川,过了一分钟,表情严肃地走到我们面前。

我觉得大婶很眼熟,一定在哪里见过,想来想去没认出来。

但大婶一脸悲痛的神情还是把我们怔住了。

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问道:“小兄弟,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大家都好吗?”

沥川提着一包辣椒,看着她,有点摸不清头脑:“大婶,您说的是…哪边的情况?” “汶川啊。你刚从灾区回来吧?那边重建的情况如何?我们居委会捐了一大车冬衣。我一个老婆子也帮不上大忙,就捐了五百块钱。我老家是四川的啊,我的一个侄儿也残废了,作孽啊…他岁数和你差不多,还没娶上媳妇哪。小兄弟,看你精神这么好,恢复得挺不错哟!”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我立在那里,石化了。

沥川啊沥川,你为嘛一定要买那个辣椒让人家误认你为四川人咧。

那场地震,沥川当然知道,我们也都捐过款。我这才想起这位大婶就在居委会工作。那时我的户口在北京,还在她那里办过暂住证呢。

我瞅了瞅沥川,他的表情很古怪。那种你只有在外国人身上才会看见的尴尬的神色。

沥川看了看我,向我求救,我双手一摊,爱莫能助。

我能说什么?难道我会说大婶您认错人了,这位兄弟的残疾不是因为地震,而是因为得了癌症?

这样说肯定不会吓倒她,但肯定会吓到我。因为我对“癌症”两个字十分过敏。如果能够,我愿意一辈子也不提起。

僵持几秒,沥川轻轻咳嗽了一下,然后,很大方很慎重地伸出手,和那位大婶握了握,很真诚地对她说:

“大婶,谢谢您的关心。我代表灾区人民感谢您。”

【晋江番外】3

三八节最新番外:

结婚后六个月,沥川的健康状况渐趋稳定,开始恢复工作。我们仍然住在昆明,沥川每周会有两飞往北京打理CGP的业务。但他的大多数设计稿是在昆明的家中完成的。我所属的翻译公司业务也很繁忙,笔译减少,口译的任务却加重,亦频频出差

结婚后,我同事们都以为我会放弃工作做个全职太太,我一向做不惯闲人,沥川亦表示我尊重的选择。

那年七月,沥川应邀去意大利西西里岛参加个建筑师的年会。在此之前他先赶往瑞士完成个商业中心的设计案。我则因为公司接个政丅府旅游团无法抽身,我们于是整整分别了两个月。旅游团的任务刚结束,我便请两个月的长假回瑞士。彼时沥川已交完图纸在西西里开会,他在吩咐他父亲的司机费恩来机场接我,让我家中等待四天,他开完会立即飞回来相聚。其实他很想偷溜,可是他的报告偏偏安排在最后一天,而且几位难得见的合作伙伴一听他“出山”,纷纷请他吃饭,他实在无法抽身。

苏黎世机场没什么大的变化。

飞机准时到达。我为了避免等行李,只带个最小尺寸的行李箱,里面装着我的手提电脑、未完成的译稿和几本刚刚上市用来打发时间的小说。家里什么都有,我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拿。

过关顺利,我在出口处黑压压的人群中寻找费恩,没看见他。眼前站着清一色的瑞士人,我有记不得费恩的长相。

蓦然间,我却发现一张中国人的脸。

那眸子本来是漠然的,一见到我,笑意便如一杯水满满地漾出来

居然是沥川!!!

我惊讶地飞奔过去,扑到他身上。

他将我用力一搂,在我额上重重地吻下,上上下下地打量我:“这是什么旅游团啊?晒得么黑?”

“不能用黑这个词,得用麦色”

“好吧,晒得这么麦。”

“王先生,麦不能做形容词——”我打趣。

他穿着一套纯黑色的西装,系着一条细细的银灰色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大约是开会的缘故,他穿着假肢,只拿了一只手杖。

不是抽不开身吗,他居然早我一天赶回苏黎世。

“会开完了吗?”我问

“没呢,我溜出来接你。跟我去西西里好不好?”他拉住我的手,“宾馆楼下有很大的游戏机室,可以打游戏。得空我带你去看火山——活火山,还冒着烟呢。”

他像个小孩子那样央求我,我看着他连连苦笑。

沥川是个实实在在的工作狂,一旦接活就开始日夜颠倒、饮食混乱,忙起来的时候只记得不停地吃一种东西:吞拿鱼三明治。有我监督的时候他的作息还算正常,我会劝他不要太熬夜。我两个月不在身边,他果然瘦了一圈的。

沥川知道我不喜欢陌生的环境,尤其是会议、晚宴类正式的社交场合。我对他在欧洲的工作一无所知,只看过些他设计的建筑图片。CGP的总部就在苏黎世,结婚后沥川一直没上班,只陪他参加过一次公司的年终晚宴。许多人操着蹩脚的英文和我聊天,我像只尾巴那样紧紧地跟着沥川,应酬几句便疲于应付,沥川常常主动将话题接了过去。

我叹口气:“你不用特意来接我,给我买张票转个机不就成?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比你早到三十分钟。”他微笑,“我正赶上接你,早上的会我溜掉了。”

沥川的作风相当德国派,他是非常有计划的人。大病一场之后他变得容易改主意,偶尔他会心血来潮地做些没头脑的事儿。他这一趟一定赶得很急,差不多是争分夺秒的。我脑子一闷,想起以前他过自己过海关的一些事儿。残疾人安检特别麻烦,特别是911以后的美国。尽管携带各种证件沥川仍被要求和所有的人一样,脱下鞋子检查。对高位截肢的人来脱鞋是特别艰难的动作。脸皮薄的沥川每次讲到这里都要抱怨:“This is so embarrassing。(窘死我啦。)”穿假肢过金属探测器必然会响成一片,遇到格外多疑的安检员他还被请入单间脱衣检查。经常旅行的沥川早已习惯这些程序,大多数机场人员相当和善,极个别人怀疑假肢里藏有炸丅弹他亦表示理解。这年头人肉都可以当炸丅弹,何况是假肢?

我四下看了一下,发现了问题:“咦,你的行李呢?”

“没行李。”他拍拍荷包,“就带了护照和钱包。”

果然是临阵脱逃,逃得这么仓惶,额头上全是汗 。

我摸摸他的脸,心疼:“累不累?”

“还好。”说罢,他执意拿过我的行李箱,我没和他抢。

看看手表,沥川拉着我快步向候机厅走去:“不行,我们要上飞机。”

到达西西里的卡塔尼亚是下午两点。宾馆里面静悄悄的。沥川说会议下午是旅游活动,客人们都出去游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