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身,问:“你该不会连那双鞋也扔了吧?”

“可不是。”

得,这人从来不拿钱当钱,我跟他较什么劲呢。

到了七楼,姨妈家的人早已进了屋,只有姨父还守在门边替我们拉着弹簧门。沥川连忙上前将门拉住,我从他胸前挤进屋去。然后,他进门,替我脱了风衣,连同他自己的那件,一起交到敏敏手中。他残疾的样子,在众人面前,一览无余。我看见敏敏的身子微微一怔。其它的人,则都在极力掩饰惊奇的目光。

“坐这里吧,沥川。” 我指着客厅里唯一的一个有扶手的单人沙发,不由分说,就把他往那边引。其实那是姨妈的专坐,她老喜欢坐在那儿打毛衣,看电视。

在公共场合,沥川会坚持穿戴假肢,因为他的身体若没有接受腔的支撑,很难坐稳。如果没有假肢,在比较坚硬的椅子上端坐十分钟他就开始觉得痛苦。

想不到沥川迅速地觉察到了那个座位的特殊性,不肯坐:“我坐那张椅子上就可以了。”说完,径自走到一个木椅子旁边,坐下来。

表姐一个一个地派茶。

姨妈喝了一口茶,问道:“王先生什么时候来的昆明?”

“今天早上的飞机。”我替他说。

“王先生今年多大?”她横了我一眼,又问。

“二十五。”

“你追我家小秋,追得还挺紧的呢。”

“不敢当,笨鸟先飞。”说这个人不懂中文,反应倒挺快。

“扑哧”,我和表姐一起笑,差点把茶喷出来。

“王先生…沥川,是吗?你在哪里读书?和小秋是同学吗?”姨父问。

“哎,你这老糊涂,一个十七,一个二十五,人家大我们家小秋八岁,怎么可能是同学?”姨妈数落他。

“我不是也大你八岁吗?八岁挺好,吉利。”姨父不服气地争道。

沥川说:“我已经毕业了,现在北京作建筑设计。”

姨妈点头:“建筑设计倒是个好职业。王先生,你老家在哪里?”

开始查户口了。

“唔…北京。”

“北京?北京房子很贵啊!小燕她妈上次探亲回来说,一个简单的两室一厅,就卖一百万。你说,北京人一个月得挣多少钱,才不当房奴?”

“姨妈,沥川在北京,收入不错。”我三言两语,堵住她的嘴。

“你知道,两个人在一起,钱不是最重要的。”姨妈话锋一转,“重要的是,一个男人,要懂得负责。”

话里有话,沥川保持沉默,一副衷心接受组织教育的样子。

“王先生,你二十五岁,应当找和你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做朋友。小秋刚上大学,什么都还没开始,样子和心智还像个高中生。她自己没有判断力,王先生,你倒要帮帮她。”

“姨妈——”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姨妈板起脸。

沥川避重就轻:“姨妈,小秋既能干又有主见,独立生活的能力很强,我不觉得我需要帮她什么。”

可惜他不知道我姨妈和我爸是死党。我爸的意志,她一向是坚定不移地执行者。不然,我爸那么倔的一个老头,不会对她尊敬有加。当年我弟想到姨妈家过暑假,其实是想看《神雕侠侣》。我爸一声叮嘱,那个暑假,我弟不但没看着《神雕》,连《新闻联播》都没看着。

“说到独立生活的能力,”姨妈话锋一转,拿出杀手锏:“王先生的身体状况,自己还需要人照顾。我们这些做家长的,怎能放心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交给你?”

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恨过姨妈。因为这句话,我有点恨她。我开始啃自己的指甲。每当愤怒而无处发泄的时候,我就下意识地要咬自己。

沥川拿开我的手。沉默片刻,说:

“姨妈,人生之中,旦夕祸福,难以预料。我不需要小秋照顾我,我会好好照顾小秋。请您放心。”

他说得面不改色,不卑不亢。姨妈张了张口,无话可说,便向姨父使了一个眼色,让他说话。

姨父沉吟片刻,说:“沥川,你爱吃饺子吗?我们今天包饺子。珠珠她妈,快去切菜吧。”

趁着姨妈怒气冲冲走向厨房,姨父拍了拍他的肩膀:“别介意。你姨妈平时还是挺慈祥的。”

沥川淡淡一笑:“哪里,姨妈说的也是实话。”

从进门的那一刻起,我一直在想找什么理由才可以带着沥川溜之大吉。可我上海的表姐夫一听说沥川做的是建筑,顿时就和他聊上了:“王先生做的是建筑设计?我在宏都地产,对这行里的人挺熟的,你在哪家事务所供职?”

“是家瑞士公司,CGP ARCHITECTS。”

“听说过,听说过。王先生外语一定很好吧。北京的情况我不熟,上海有它的分部,行业声誉非常棒。外观和园林设计格外有名。就是生意太忙,我们拿钱请人,还排不上队。上海分部有两位外国设计师特别牛,可惜都不会中文,和他们讲话要请专业翻译,一小时五百块。”姨夫转头看着我,说:“当时小秋发现自己的专业是英文,还老大不乐意。你看看,学好英文,一样挣大钱。”

“现在北京总部倒请了几位来自中国本土的设计师,相当优秀,沟通会方便很多。对了,姐夫在地产界具体做什么?”

“规划,规划部经理。”他递过去一张名片,“以后我们在上海找设计师困难,可不可以来北京找你?”

“没问题。对不起,我没有名片,这是我的电话。你们公司的方先生,我在北京见过一面,还一起吃过饭呢。”

“哪个方先生?”

“方远华。”

“那是总经理。”

“对,对。”

“原来王先生有这么多人脉。”姐夫笑容满面地看着他,脸上已经明显地写着“喜欢”两个字。

珠珠姐的男朋友也姓王,叫王裕民,他和珠珠同在一家房地产公司。裕民和珠珠一样,只读过夜大,后来有工作挣了钱,又在云南大学读了一个研究生学位班。这种班入学容易学费也高,可是毕业后没有学位证,只有一个毕业证,所以也不是正规的文凭。姨妈便不高兴,一直不同意他们来往。姨妈当初极力想把她同事的一位清华大学毕业的儿子介绍给珠珠,两人处了一段时间,珠珠不喜欢,主动和人家吹了。把姨妈气个半死。这是裕民第一次上门,拎了一大堆贵重的礼物,看上去挺紧张。不料半路杀出个王沥川,成了姨妈的主攻对象,他正好松一口气。

“王先生,说来也巧,我在佳华·宏景,也是房地产公司。我搞的是销售,业余还卖人身保险。”

“是吗?”沥川说,“要不我在你这儿给小秋买份保险吧。她在大街上走,尽迷路。”

“这种蒙人的生意,哪里敢往自家人身上揽。王先生真要买,还是去平安保险吧。”裕民笑道,“因为刚才大姐夫说王先生的公司总部在瑞士,我们公司有个大股东来自瑞士的一家跨国投资公司,也叫CGP,不知和你们公司有没有什么关系?”

沥川说:“有关系。我们的事务所隶属于这家投资公司。”

裕民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公司这两年的业绩不大好,听说CGP有撤股的意向。传言已经过来了,不知是否属实。王先生北京,可有听说?如果真是如此,我和珠珠还是趁早溜比较好。”

沥川摇头:“没听说。CGP在国内有不少投资,具体哪家我不清楚。这样吧,如果传言属实,你给我打个电话。我来替你想办法,行吗?”

“那就真的拜托了。”裕民要了沥川的电话号码。

“小事。”

正说站,我姨妈沉着脸从厨房里回来,姨父看见了,抬高嗓门对我们说:

“沥川,我们小秋可是个旧市的高考冠军,总分在云南省也是前几名。她爸爸对她寄予了厚望。你们年轻人,不可以因为谈恋爱,影响了学业。”

“姨父,沥川经常帮我补习外语。还帮我改作业呢。”我连忙辩解,“我在北京举目无亲,有困难都是他帮我,随叫随到。”

我说这番话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动我姨妈。

当年姨妈从个旧嫁到昆明,姨父虽是工人,姨父的父母却都是厂里的干部。她的婆婆对这门婚事极力反对,直到婚礼都不露面。姨妈孤力无援,着实过了很长一段郁闷时光。

姨妈脸上神态稍缓,她看了我一眼,说:“王先生,听说小秋这次回昆明,你给他买的是头等机票?”

“那个…是。”

“小小年纪坐什么头等舱,不怕折杀了她?”

“姨妈,小秋排了两天两夜的队,买不到火车票,我看她太累,想让她睡得舒服一点。”

“嘿,你还真心疼我们家小秋呢。”姨妈递给我一个围裙,叫我,“小秋,过来帮我切葱、切白菜。”平日有两个女儿在,这种事儿,姨妈才不会叫我干。我知道她又要借机教育我。

沥川连忙把围裙抢过来:“姨妈,我帮您切菜吧。我切菜的功夫比小秋好。”

“哎哟,”姨妈笑了,“看你这身打扮,就知道从小是娇生惯养的,还会切菜呢。”

“我厨艺真的不错,不信你问小秋。”

“是啊,如果拌沙拉煮土豆汤也叫厨艺的话。”我抱着胳膊说。

沥川倾身过来,在我耳边低语:“我正各个击破呢,你得配合我。”

“不过,姨妈,沥川切菜的功夫,那可真叫一个棒。今天的菜您全交给他切好啦。”

“唉,你这孩子,真不懂事。人家是客呀。”一转身,发现沥川已经进了厨房。

沥川和我一起替姨妈切好了所有的原料,又帮姨妈调好了馅,大家便一起坐在客厅里包饺子。原来我大表姐夫是沈阳人。王裕民是河南人,都爱吃饺子。包饺子需要两只手,沥川坐下来,一只手始终得扶着自己,才能坐得笔直。我跟大家说,沥川不会包饺子,就不参加劳动了。大伙儿看他刚才一条腿站着切菜,站了有一个小时,只当他累了,也都不介意。大家一边包,一边聊。

过了一会儿,我大表姐的小儿子豆豆举了举手,问了一个问题:

“王叔叔,为什么人人都有两条腿,你却只有一条腿?你的另外一条腿在哪里?”

我相信,在座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想知道答案,可拘于礼貌,谁都不好意思问。现在终于有人问了,每个人脸上却都露出了尴尬之色。

我连忙替他回答:“嗯,豆豆,这问题问得好。是这样的:有一次王叔叔在海里游泳,越游越远,不料碰到了一条大鲨鱼。啊呜一口,就将他的一条腿咬下来,吞进肚子里去了。所以,现在他只剩下了一条腿。”

我觉得这个答案挺好,带有童话色彩。

豆豆抓耳挠腮地想了想,问:“王叔叔,这是真的吗?”

沥川摇头,摇头,又摇头:“不是,当然不是。豆豆,人家开你玩笑呢。情况是这样的:小时候,你王叔叔和他爸爸妈妈一起到森林里玩。他爸爸对他说,出门在外,得时时跟着父母,不能离开半步。可是,你王叔叔呢,太顽皮,不听爸爸妈妈的话。擅自离开他们去爬山。结果,迷了路,又遇到一条大灰熊。这条大灰熊张开血盆大口,“喀嚓”一下,将王叔叔的腿咬了下来。所以,你王叔叔,就只有一条腿。豆豆,说说看,从这个故事,你要吸取什么教训?”

豆豆可怜巴巴地说:“出门在外,要听爸爸妈妈的话,不可以擅自行动,不然就会有大灰熊来咬掉你的腿。”

“对了。”沥川摸摸他的头,夸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然后一起笑了。

我看见沥川悄悄地换了一下坐姿,开始用双臂支撑自己。他的额头,在隐隐地流汗。

饺子已经包了有两锅的量了,我拉着沥川站起来:“大家继续包,我和沥川负责煮饺子。”

沥川跟着我进了厨房,弯腰下去找煮饺子的大锅。

等他站起来,我用双手轻轻托住他的腰,他用力搂了我一下。

“对不起,不该让你陪我上来的。看你累的。”我低声说。

“我没事。”他看我一脸愧疚之色,摸了摸我的脸:“还是老婆疼我,知道我站着比坐着要舒服。”

沥川可以站很久,但我不知道他能站那么久。我们花了一个多小时,煮好了所有的饺子。姨妈挺高兴,又做了五道菜,包括一条大鱼。

最后,大家杯盘交错,宾主尽欢,其乐融融地共进午餐。

其间沥川非常卖力吃饺子,又使出浑身解数陪豆豆打电子游戏。我们在众人的欢送中离了机床厂小区。临行前,我姨妈竟心疼起沥川来了,硬是塞给我一包西洋参。说这孩子倒生得俊,教养也没得说,钱也挣得不少,就是怎么看怎么弱,是不是要经常喝点参补一补。

出了小区的大门,沥川的车静悄悄地停在路边。

我们刚刚坐好,沥川的手机就响了。

——哥。

——还行。

——还行。

——还行。

——我给爸爸寄了贺年片,他没收到?

——好吧。

——不是说二月份回苏黎世吗?二月份之前没空。

——奶奶住院了?

——那好。我最近十天实在抽不出空来。有三幅图要due。要去一趟沈阳。还有,厦门那个标已经中了,要和投资方开会,一大堆事儿。完工之后我马上回来,争取回来三天吧。

——一个星期?嗯,一个星期比较困难。我争取吧。

——对了,问你一件事。你在佳华·宏景有投资?

——听说,你们要撤股?

——没有的事儿?好吧。如果真是这样,你提前给我打电话。我在那里有两个人,需要安排去处。

——谁?陈盛林?不认识。你的总代理不是姓孟吗?

——换了?你爱换谁是谁。我都不认识。你让他跟我联系好了。

——体育馆的设计图上个星期就交了,Jim没告诉你?要得这么急,害我吐血给你画。这个月别再给我找事儿了。

——谢什么。替我问候爷爷奶奶。

收线。他看着我,我抿嘴笑:“你们哥俩感情挺好的。”

“你和你弟不是也一样?”

“你哥大你几岁?”

“两岁。”

“我在想,你哥长得什么样?会不会和你一模一样?”

“唔,我们很相似,此外,他还比我多一条腿。更加英俊。”

“结婚了吗?”

“他是Gay。我爸还不知道,知道了肯定气死过去。”

“你们外国人反正开放。”

“刚在你姨妈家吃完饺子,现在你说我是外国人。”他怒了。

“好吧,哥哥,你是云南人。”我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

车子缓缓向前开,我问:“咱们现在去哪里?”

“一下午都过去了。按原定计划,去金马坊,先到驼峰酒吧喝酒,然后去LDW。”

“受不了你。麻烦你说老滇味,好不好?”

“就是LDW。人家广告上这么说,LDW,滋味饮食。”

说完这话,他忽然用力地抱住了我。

“怎么啦?”

“对不起,”他轻轻地在我耳边说,“如果我不那么残废,你也不会为我受那么多委屈。”

停了停,他又说:“我不喜欢你爸爸。他怎么骂我无所谓,但他不可以打你。——别告诉我你的脸不是他打的。”

18

听完这话,我的脸火辣辣的,好像又挨了我爸一掌。我暗暗祈祷,沥川和我爸,最好终身不见。

下车时我不忘在自己的脖子上挂上一个尼康相机。这是沥川拍风景用的。他经常拍照,但从来不拍自己。可我今天,谎称要替他拍金马坊的牌楼,其实心中暗暗打算,要留下一张我与沥川的合影。

我们先去驼峰酒吧喝酒,里面灯红酒绿,沥川要了啤酒,却不许我喝。说我未满二十岁,只能喝果汁。我选了菠萝汁,他又说菠萝汁太甜,不健康。橙汁最好。等我们喝完出来,天已经黑了。回到了牌楼,我抓了一个行人,让他给我们拍合影。

“他又不会拍,”沥川小声说,“不如我来拍,保证质量。”

“你已经给我拍了很多了,我现在要合影。”我强调,“合影。”

“能不能就拍你和这个楼的合影?”他皱眉,“我不喜欢拍照。”

“不行。就要我们的合影。我们——你和我——在一起。”我阴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好吧。”他无奈地点头。

那行人摆出专业姿势,要我们彼此靠得近些,然后,卡卡卡地闪光,一连拍了五六张。

我说:“劳驾,大哥,拍张远点儿的,我要这个牌楼的全部。”

他拿着相机往后退,退着退着,忽然转身就跑。

我知道沥川用的是专业相机,价格不菲。想是那人见财起心,又见沥川不良于行,便趁机下手。

“站住!”我大叫一声,拔腿就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