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哪?”丁幼禾问。

“买酱油,”元染瞟了眼垃圾桶里的空瓶,“用完了。”

“我陪你去。”

“不用了,外面冷。”元染将外套拉链拉到脖子底下,俯身在她额头落下一吻,“我跑过去,速去速回。”

不等她再表态,他就推门,没入了夜色。

丁幼禾微微垂下眼睑,看向面前的颜梁淮留下的复印的卷宗。

纸上,十六岁的元染轮廓里还带了些许稚气,但目光却比如今还要成熟几分,带着倔强和狠劲。

她又一次意识到,自己所知道的元染,不过是他愿意被看见的一点点,更多的、真实的他,都被藏在了海平面以下,最黑暗、深邃的地方。

*** ***

冬日天黑得早,七八点钟的街道上已经黑漆漆的,只有隔十来米一根的路灯勉强提供些照明。

元染走了没几步,就看见等在路灯下的颜梁淮。

颜梁淮临走时留了个眼色,本也不确定元染能不能读懂。

没想到,他还真追出来了。

颜梁淮穿着黑色长款呢子大衣,整个人看起来清隽挺拔,正气凛然。在他面前,元染显得少年气十足——虽然两人个头是差不多一般高的。

“陈家是什么样的势力,你在其中生活那么多年,不可能不清楚。”颜梁淮开门见山地说,“当年为了掩盖真相,他们做得出杀人灭口的勾当来,如今如果发现你们在重查旧案,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

元染沉默不语。

在这一点上,起码他俩的观点一致。

颜梁淮看着少年倔强的眉眼,缓声说:“你有没有想过,把她扯进来,对她来说是多危险的事。”

元染抬眼,笑容里带着嘲讽,“你又想说服我离开幼幼。”

颜梁淮被他那个笑容戳得有些不自在,从毕业至今,当了这么多年警察,在像元染这样有不良背景的年面前,颜梁淮向来是占据着主导地位,从没被人这样轻忽对待。

他不无严厉地说:“我是不想看见阿禾受伤。”

“我不否认你是为了保护她,”元染一针见血地戳开窗户纸,“但同时你也怀着私心。你喜欢幼幼,你想跟她在一起。”

对颜梁淮来说,这是个众所周知的秘密,忽然被元染点破,他顿时有种被侵犯的愤怒,“我喜欢谁,想跟谁在一起是我的事。”

“本来确实与我无关,”元染冷眼看着他,“但你喜欢的是我的女人。你想从我身边带走的,是我要守一辈子的女人——这总跟我有关了,你说是不是?颜警官。”

颜梁淮怒道:“你才几岁?知道什么叫你的女人。”

元染低笑一声,“我只知道我爱幼幼,她也爱我。”

颜梁淮在那双幽深而带着挑衅的长眼注视下,终于,被激怒了,冷下声音,用极少采取得低沉语调缓声说,“爱?你除了一张少管所释放证明一无所有。你为了给自己证明青白,不惜让阿禾为你赴险。你所谓的爱不过是建立在她年轻漂亮有魅力的基础上,对成熟女性的好奇心!元染,你骨子里跟从前一样,还是那个自私狂妄的富家子!”

第37章 撩37下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丁幼禾确实比一般女孩子要粗线条, 比如对人际关系。

像罗野那种痞子, 一般公主病忍不了,但丁幼禾拿他当长了腿的钱包看,所以这么些年相安无事。

再比如颜梁淮,元染认识他几天工夫,就看出他对丁幼禾有想法,可丁幼禾自己偏偏数年如一日,纯把对方当警察叔叔待。

……这种粗枝大叶,大抵只有跟着爸爸长大女孩办得到。

但这并不代表,丁幼禾蠢。

相反的,因为独立生活多年, 又做了刺青这行,尽跟三教九流打交道,丁幼禾的眼力见不比任何一个同行差。

所以颜梁淮临走时给元染留的眼色,她也看见了,并且如他们所愿, 装作没有看见。

直等他俩一前一后离开刺青店,丁幼禾才出门,远远跟着——怕他俩打起来。

颜梁淮对元染心存芥蒂,她是知道的。

而元染看不爽颜梁淮对自己的那一点点好感, 她也知道。

这俩人单独接触, 总不可能弄壶小酒、赏月对酌, 打起来也不是不可能。

丁幼禾怕被发现, 所以始终隔着马路远远跟着,见他俩在树下交谈,并没有剑拔弩张的意思,心才稍放回肚子里。

只是不知道,元染说了什么激怒了颜梁淮,竟让一向和善有加的颜警官近乎勃然。再然后,颜警官说了什么之后,拂袖离去。

显然,沟通得并不愉快。

丁幼禾藏身在树后,看见留下的元染低头看着足尖,然后缓缓蹲了下去,对着马路牙子上的垃圾怔怔出神。

天已黑透,路灯照在他的背影,在地上投下阴影。

远远看去,就像是他整个人都被笼在黑暗之中。

丁幼禾等了好久,都没见他动,终于忍不住穿过马路。直到她站在他面前,元染才抬起头,仰望着她。

那个眼神,让丁幼禾想起初识的那天,他裹着她家的棉褥茫然抬眼——不明现状,不知前路,孤立无援。

丁幼禾心里钝痛,走上前,一言不发地搂过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腿上。

偶尔有人骑车经过,免不了侧目,她也不管,护犊子似的抱着他,不想让他感觉半点孤单。

许久,元染闷声说:“外面冷,回去吧。”

丁幼禾这才松开手,拉他站起身,却见那张惯常挂笑的脸上没有半点笑容,甚至,还有一丝落寞。

“元染……”

“嗯。”

“他跟你说什么了?我是说颜警官。”

“没什么,”元染半开玩笑道,“教育不良少年罢了。”

丁幼禾蹙眉,“我去找他理论。”

“理论什么?”元染总算露出些许笑意,“他没错,我确实不是什么品学兼优的好人,该教育。”

“你怎么就不是好人了?”

元染微笑,不说话。

换世上任何一个人来评断,都不会说他是什么好人。十六岁之前,骄横跋扈,恃才傲物,脾气暴躁且混迹三教九流之中,十六岁被投入少管所,吃了半年苦,又花了半年树立威信,十八岁离开时被里面那群不服天、不服地的叛逆少年叫一声“爷”。

——说他是不良少年,一点也不辱没。

只是丁幼禾不愿意听。

在她心里,元染做任何事,不过都是为了自保。因为他的生活已经足够坎坷,如果像小白兔那样战战兢兢,还能不能活到十八岁还未可知。

她能体谅,完全可以。

但世人不行,因为人没有太多时间用来理解另一个不相干的人。

除非,你视他为必须。

丁幼禾忽然拉住他的手,一双清澈的大眼里映着心焦,“你不要这样,颜警官他根本不了解你,你怎么可以因为一个不了解你的人的评价而垂头丧气?”

元染被颜梁淮刺得冰冷的心,因为她的话而温暖、柔软。

于他来说,即便从前对陈南,也从未如此上过心。丁幼禾是第一个,走进他心里,甚至,霸占了他所有喜怒哀乐的人。

“我没往心里去,从前在少管所,受过的思想教育可比颜警官这个上纲上线多了,听得耳朵都长茧子,早习惯了。”

这学渣理论……听都丁幼禾哭笑不得。

“虽然满篇废话,”元染嘴角轻勾,“但起码有一句,他说的在理。”

“什么?”

“他问我,除了一纸释放证明,还有什么,能用来爱你。”

丁幼禾一愣,她是真没想到颜梁淮会对元染说这样的话,莫名的,心头窜起一簇火来。她手一松,朝相反的方向走。

元染把人给拉了回来,“要去哪儿?”

“找他,”丁幼禾眉头蹙起,小狮子的模样又回来了,“跟你道歉。”

元染摸了摸她气鼓鼓的小脸,“道什么歉,他就这一句说得还像人话。”

丁幼禾:“……”

路灯昏黄,星辰明灭。

两个人站在路边,风从耳边刮过,撩起丁幼禾的发丝,又被元染轻轻勾回她耳后。

“元染,我没谈过恋爱。”

元染一愣,眉眼微弯,“猜到了,接吻都不会。”

丁幼禾踹了下他的小腿,“……说正经的。”

“嗯,你接着说。”仍是眼角带笑。

丁幼禾瞪了他一眼,但是口吻却异常温柔,“从前也没想过谈恋爱到底应该怎么样,是轰轰烈烈要死要活,还是搭伙过日子、得过且过。”

元染眉宇间的调戏笑之色终于淡去,“那现在呢?”

“后来遇见你,我忽然觉得哪有什么也应该怎样?就这样每天有人一起做饭、一起喂猫,抱着入睡、抱着醒来……就足够了。山珍海味,吃得起就去吃,吃不起就在家里煮火锅。衣服鞋子,整洁保暖就好,有看中的、攒钱去买,这季买不起,就等换季打折——”

她正低着眉眼说得起劲,忽然下巴被人攫起,唇很快就被封住了。

冰冷纤薄的唇瓣,与她厮磨纠缠,吸吮的力道之重,甚至让她隐隐吃痛,却并没有挣扎。她已经习惯了他在温柔中的粗鲁,和在掠夺中的疼爱。

许久,元染终于松开她的唇,鼻尖贴着她的鼻尖,哑声说:“但我不能让我爱的女人跟着我吃苦。”

丁幼禾心里一惊,反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袖,“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像生怕他下一秒突然从眼前蒸发似的。

元染覆住她的手背,“我不离开,幼幼,我只是想把属于我的东西拿回来。”

把属于我的东西拿回来,给你。

丁幼禾疑惑地说:“你的什么东西?”

元染半垂下眼睫毛,语速很慢,“当初南叔把我带回楠都,是当成陈家继承人来培养的。”

丁幼禾很快反应过来,“你是想……”

“嗯,把本该归我的,从那个杀人凶手手里,拿回来。”

丁幼禾不期然地想起坐在轮椅里的“陈南”,那双伪善的眼和涂抹了古龙水也压制不住的恶臭气息。

“你要怎么做?”她问,“我帮你。”

元染双手包住她被夜风吹凉的脸,“我想回家一趟。”

家?京南故居?

“堰山,我出生的地方。”

*** ***

他们准备动身去堰山的那天清晨,天蒙蒙亮,丁幼禾正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刺青店的门被人敲响了。

“谁啊?”丁幼禾问。

但没人答。

她贴在猫眼往外看,正好瞧见肖潇的侧脸,目光看着空气中不存在的某一点。

丁幼禾忙拉开门,“肖潇?怎么这么早。”

从猫眼里看的时候,她就觉得肖潇有哪里不对,现在面对着面,丁幼禾总算发现怪在哪里——肖潇没化妆,甚至没有打理头发。

从他们相识至今,这是丁幼禾第一次看见素颜的肖潇。

“做我们这行靠的就是这张脸和这身子,不好好装点门面不就跟亲手砸自己的饭碗没区别?”当年肖潇是这么说的。

所以哪怕只是从小楼的左边走到右边,她也总是浓妆艳抹,艳光四射。

“你怎么了?”丁幼禾问。

肖潇这才发现门开了似的,转过脸来。

结果把丁幼禾吓了一大跳——她那未着脂粉的左脸上,大片可怕的淤青,眼泡肿着,几乎挡了半个眼白。

“怎么弄成这样?”丁幼禾失声叫了出来。

惊动了里面的元染,他快步冲了出来,看见是肖潇才刚放心,很快就又愣住了。

肖潇也不遮挡脸上的伤,笑了下。

笑容说不出的凄清。

“谁弄的,我去找他算账!我去他大爷的!”丁幼禾抄起门边的竹扫帚,瞬间切换了暴走模式,“你告诉我是哪一个,不打到他满地找牙我不姓丁!”

元染没拦她,只是安静地看向肖潇。

肖潇淡淡地笑了下,按下丁幼禾手中的扫帚,“狗咬了我一口,你还能替我咬回去?”

“话不能这么说……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你啊……”丁幼禾眼眶通红,眼珠子直打转。

肖潇愣了下,撇过视线,“就凭我|干的这一行见不得人,报警都不敢报。”

丁幼禾咬住唇,“那咱们不干了,好不好?你来我店里。”

肖潇苦笑,“这是你第多少次说这话了,我要能来,早来了。”

“为什么不能?就算没法一起飞黄腾达,吃饱肚子总没问题。”

“我如今只是在你家楼里租半边做生意,就已经害你被人街坊邻居说三道四的。如果我真成了你的店员,你想还能有女人肯放自家男人上你这儿纹身吗?”

“总有脑子清楚的客人会来,想那么多干什么?”

肖潇苦笑,拿开了她手里的扫帚,“你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做事不过大脑。”

丁幼禾被数落了也不生气,愤愤道,“起码活得痛快。”

“是啊,起码活得痛快,”她淡淡地笑,因为脸上的淤青而显得有些狰狞,“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透明,像个小孩子一样,喜怒分明。你也是吧?小帅哥。”

被提到的元染沉默不语。

肖潇也不在意,转向丁幼禾,“我要走了,隔壁房子你看着处理,收回来当刺青店也行,租给别人也可以,我不管了。”

“你要去哪里?你的房租还有大半年剩下呢。”

“回家,我弟死了,回去奔丧。”肖潇说得很简单,“多下来的半年房租,就当姐给你的红包,将来你结婚冲进嫁妆里。”

丁幼禾自动忽略了后半句,追问:“你弟——”

“嗯,死了。”肖潇苍白的唇角勾了勾,“住了这么多年医院,药和手术就没停过,现在死了算解脱,挺好。”

丁幼禾一直都知道,肖潇做这行是因为缺钱,是因为原生家庭,但她从没说过具体是什么情况,没想到,是这个。

“以后用不着赚那么多钱,我也不想再干这作践人的烂事。”肖潇故作轻快地说,“所以再会吧,阿禾。”

丁幼禾百感交集。

确实是丧事,可于肖潇来说未尝不是解脱。

她伸出手,抱住肖潇,丝毫不在意她因为淤血而破相的脸有多可怕。

肖潇愣了下,反手拍了拍她的背,“差不多得了,别整这姐妹情深的,我可没你这么凶的妹妹。”

丁幼禾抽抽鼻子,“知道了知道了,你回老家……还回来吗?”

“再说吧,不一定。”

“回来的话,旁边楼我给你留着。”

“留着干嘛?重操旧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