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碧岚果然正于山坡之上,未着战袍,连佩剑都挂于马上,一身素衣满是征尘。

但他并不是一个人。

他抱着南雅意在半坡静静地坐着,向着交州城的方向。

冬日灿烂的阳光如新织就的无数匹明金锦缎投下,坡上的白石青松也便格外明亮,璀璨得像在发着光,热烈地迎接着即将来的天下一统,盛世太平。

而那一切热烈,连同冬日里衰草枯藤的哀伤,都似与坡上的男子无关。

炽亮的阳光似在照射到他身上的衣冠肌肤时拐了个弯,悄无声息地收敛了万丈光芒。他沉静地坐着,独自散着月光般的浅浅清辉。

周兵飞快涌了上去,无数枪戟如林,冷冷地对准他。

他却视若无睹,一双深深黑眸柔情万千,只凝视于怀中的女子。

确认周围的确只剩了他一人,唐天祺挥手令部属退下,自己走上前,唤道:“庄碧岚!”

庄碧岚抬起眼,向他淡淡一笑,“成安侯!”

唐天祺问道:“你的兵呢?怎么不进城?”

庄碧岚留恋地望着交州城池,黯然答道:“剩余的三千骑,大多是交州附近招募的农家子弟。烽烟连年,八万子弟带出,三千骑带回……终是我庄碧岚无能,累了这许多人埋骨异乡,我并无颜面回城见他们的父母亲人。剩余的三千骑……我将他们带回,让他们各自散了回家务农,也算是尽了我最后的一点心力。”

“你……散了你的最后的兵力,不再回城?”

唐天祺不可思议,“据我所知,交州城内,至少还有三万精兵可供你驱策。凭你庄氏在交州的声望,再凑出个三五万兵马大约不困难吗?你舍得就这么放弃?”

庄碧岚侧过脸,俊美的面庞浮过自嘲的笑。

他道:“不困难。但我还懂得什么叫审时度势,知难而退。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何必为了一人私欲再让更多人送命?”

唐天祺叹道:“你早知道这话,当初又何必帮着李明瑗助纣为虐?”

庄碧岚惨淡一笑,轻声叹道:“我所得者,从来非我所求。我所求者,向来……求不得。”

唐天祺似懂非懂,但到底晓得当初一意起兵的是他的父亲庄遥;而唐天霄对于交州庄氏的疑忌则五年如一日,从不曾放下。

庄碧岚将手伸怀中。

唐天祺的近卫只恐他会暗算主将,手中刀戟并出,割向他的手腕。

唐天祺忙喝阻时,他的手背、手腕俱已着了数下,鲜血流溢。

但他视若无睹,自顾将从怀中掏出的东西送到唐天祺手中,说道:“我们父子曾和交州守将有过约定,以这半块虎符作为调兵信物。只要你割下我的头颅,和这半块虎符一起送入城中,他们自然会开城归降。南疆地形复杂,蛮夷习俗各异,朝廷就是遣十万精兵过来,也未必能阻住他们滋扰生事;但若由这些老兵继续镇守,当可事半功倍。”

那块虎符上已经带了血,开始尚温热,片刻后被风一吹,便凉得透了。

唐天祺紧紧攥住,说道:“我会禀告皇上决断。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庄碧岚垂下头,小心地把一直卧在他腕中的南雅意放到铺于地面的鹤氅上,低声道:“请代为照顾她。”

唐天祺从一来就看到了寂寂无声的南雅意,只当她已经死去,此时闻说,不由一惊,忙向后唤道:“大夫何在?”

早有随军大夫急急赶上前来,跪下身来为南雅意诊治。

片刻后,大夫摇了摇头,道:“没用了,来不及了……不过胸口还有一线气息没散而已。”

唐天祺沉下脸,道:“既然还有一线气息,怎么能说没用了?快带下去,全力施救!”

那厢即刻有人过来,担了南雅意,飞快地奔下山去。

庄碧岚站起身,默然望着那个与自己休戚相关了多少岁月的女子离自己渐行渐远,神色居然甚是宁静,并无太多哀伤之意。

唐天祺诧异,又道:“庄碧岚,若你肯自己入城,亲自带了交州守兵出降,本侯再帮说上你几句,皇上一片爱才之心,未必不会原谅你。”

庄碧岚淡然道:“降一次,已经低了风骨;叛而复降,降而复叛,那不是大将,而是走狗。”

唐天祺本有心为他开脱,闻他此言,知他心意已决,不觉黯然,低了头,挥手道:“来人,捆了!即刻押下去!”

庄碧岚没有挣扎,由着人将他紧紧捆了。

只是旁人推他下山时,他似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父子保卫了一世的交州城。

金乌西沉,原来明灿的阳光不知不觉间化作一团殷红,霞光般笼住青黑的城池。几只苍鹰从辽阔的天空展翅掠过,在如血的霞光中悲唳于九天之上。

天快黑了。

十一月廿一,庄碧岚被俘次日,李明瑗在移兵前往秦州的路途中遭伏击,领兵的是大周皇帝唐天霄。楚军大败。

廿三,唐天祺所率兵马也赶到秦州、幽州一线帮助剿灭楚军余部。

是日傍晚,李明瑗在逃亡途中被俘。

但唐天霄并没有罢手。

李明瑗以及他的心腹部属,无一不遭毒刑拷打,逼问可浅媚下落。

十一月廿五,根据李明瑗一个心腹校尉的供词,他终于查到了可浅媚的行踪。

李明瑗把她藏在了大苍山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谷,并派了四名侍卫和若干侍女、大夫在谷中侍奉,据说粮水充备,日子过得很是不错。

唐天霄猜着这多半是李明瑗特地安排的退路,战败后还可以逃过去和可浅媚双宿双飞,至少江山美人还落着了一样,益发气得头晕目眩,连灭绝夙敌重新一统天下都没觉出一丝快意。

想着可浅媚种种不堪,甚至把他的感情和尊严都踩到了脚底,另嫁他人,他恨得咬牙切齿,夜不安枕。

但发现她行踪后,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亲自赶过去,亲手将她痛打,亲口将她怒斥……

可他终究忍了下来。

他想,有了千峰那个小孽障,他应该更加放不开那个妖精一样的女子了。

可他无论如何不会也不能再像先前那般宠她爱她,更不能让她爬到自己头上。

他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在她那样恬不知耻的背叛之后,还那样看重她。

所以,他让唐天祺去带回她。

“留她一条命就可以。”

他冷冷道,“至于她的那位信王夫婿留给她的所有忠仆……当着她的面全部诛杀,不许留一个活口!还有,朕不想再看到任何她和李明瑗一起生活过的痕迹!朕不会容忍她还敢对他存有一丝念想!”

次日,一直用最好的药物勉强吊住最后一丝气息的南雅意死去。

唐天霄闻讯赶去看时,正遇上她临死前的片刻清醒,居然认出了他。

她道:“皇上,我曾为你捉过很多的蛐蛐儿。”

唐天霄一恍惚,又似回到了两小无猜相伴玩耍的时光。

两人躲在台阶下的灌木丛中,各自瞪着大眼睛捉着蛐蛐儿。

忽然发现目标,两人一齐跳起,额头碰上了,两个小小的身影撞到了一起。

“哎哟”一声后,是两人相视一笑。

头上洒满了漏过枝叶投下的阳光,青草一根根翠绿得宛如碧玉,而他们的眼睛是那样的清亮,倒映着彼此的笑容。

俱往矣,青梅竹马的大梦一场!

他一脸憔悴,看着她一脸灰败,握了她的手,柔声道:“没错,雅意帮朕捉过很多的蛐蛐儿。”

她便道:“皇上,能不能看在那些蛐蛐儿的份上,饶碧岚不死?”

唐天霄沉默了片刻,见她凹陷的双目紧紧盯着他,目光焦灼而急切,终于答道:“嗯,朕饶他不死。”

南雅意便舒了口气,道:“谢谢皇上。”

“我们之间,什么时候这么生分了?”唐天霄黯然,“你要不要和庄碧岚见上一面?”

南雅意摇头,“不了,快死了的人,很丑。不见才好。”

她的一口气松散,眸光便已散乱开来,那样欢喜而怅然地长叹:“他……会重新找到一个喜欢的女子,生几个娃娃,在……在蓝天白云青草地间……放羊……”

她的瞳孔渐渐放大,纤瘦的手忽然间将他握得极紧,拼着最后的力气艰难地说道:“可惜我……和浅媚……还是……求……不……得!”

她的头重重落回枕上,目光散乱地凝住,再也不动了。

唐天霄许久不能动弹,直到感觉面颊凉湿一片,才知自己落了泪。

他站起身,轻轻地阖上她的双眼,低声吩咐道:“来人,给她预备棺椁衣冠,好好送回京城,以夫人之礼安葬。”

慢慢走回自己营帐时,他抬头看看天空,却是阴沉沉的,看不到蓝天,也看不到白云。

这样的严冬,自然也不会有青草。

那些曾是她和庄碧岚所期盼的吗?

但可浅媚又怎会盼着那些?

她安然地做着她的信王妃,圆着少女时候便存着的梦想。

他的心里又堵得透不过气来。

有人过来回禀:“罪人庄碧岚请求见虞国夫人一面。”

庄碧岚?

谁这么胆大妄为,这么快就把南雅意的死讯告诉了他?

唐天霄转过头,寒声道:“朕不允。告诉他,朕虽在南雅意临死前答应过饶他不死,可他若不安分,这辈子都别想踏出狱门一步!”

传话的人刚走,那边又有人在回道:“皇上……”

唐天霄正坐在案边撑着隐隐作疼的额,喝道:“什么事?以后再说!”

外面静默片刻,便传来唐天祺的声音:“皇上,我把浅媚带回来了。”

唐天霄心头剧震,好容易才能勉强压下心头的起伏,沉声道:“把她押进来。”

门帘被撩起,唐天祺把可浅媚推了进来,隐隐听得他轻轻在劝道:“三妹,听话……”

可浅媚却似丝毫不领情,厌憎地甩开他的手,红着眼圈站在门边。

唐天霄眼睛发酸。算算自五月间两人匆匆见上一面,又有半年没见了。

他们的千峰已经六个月大,但可浅媚却似没什么变化。她似乎养得不错,比之前丰腴了些,肤色格外地白,——她本就生得白皙,但此时的白似乎有种不见天日的白,连唇都是淡色的,眉宇间不见了往日骄傲跳脱的神采。

这些改变,都是因为李明瑗?

唐天霄眯着眼睛,冷冰冰问道:“她怎么了?”

唐天祺忙道:“皇上,她已知错了,必定再不敢辜负皇上。这会儿耍小性子,是在怪臣不该把她那些从人都杀了,又放火烧了她的家。”

可浅媚并不否认,哽咽道:“他们虽是信王的人,可这半年来一直尽心尽力服侍我。皇上大约已经又夺回了这大周天下吧?为何连几个下人也不肯放过?”

“家?”唐天霄已在冷笑,“可浅媚,信王给你的房子便算是你的家,朕给你再多,也不能算是你的家吗?”

唐天祺忙道:“不是,是臣说错了,不该烧了她的房子。她……她并没有说过那是她的家。”

他虽这么说着,可浅媚却不配合。

她咬着唇瞪着唐天祺,好一会儿才别过脸,悄悄地擦掉面颊上滚动的泪珠。

唐天霄冷眼看着,抬手道:“天祺,你先出去。”

唐天祺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无奈地一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帐中便只剩了这对曾经的爱侣默然对视。

唐天霄神色冷峻,沾着血迹的战袍上有着日日夜夜驰骋沙场所形成的森冷肃杀,目光极是幽深,看不出一丝往日的柔情蜜意。

这样的唐天霄,可浅媚看着很是陌生,脚下便站不大住,吃力地扶住了门棂。

唐天祺一路小心保护,山中是软轿,出了山则是马车,但她真的许久没有这样奔波劳碌过了,这一两个月刚刚有点起色的身体已开始一阵阵地浮软。

许久,她低低地问:“我的峰儿呢?”

“你还记得他?”

唐天霄蓦地刺痛,“既然你已经弃了他,他便是朕的,与你无关。”

可浅媚一惊,提高了声调道:“我何时弃他了?总是……身不由己。”

“好一个身不由己!”

唐天霄击掌,“如今李明瑗一败涂地,你重新落入朕的手中,大约……从此也会身不由己呆在朕身边一辈子吧?”

听出唐天霄话语中的嘲讽,可浅媚眸子里闪过委曲,却很快收敛。

她沉默片刻,慢慢走到他的身畔,跪坐于席上,提过案上的茶壶,斟了茶,奉到唐天霄跟前,说道:“天霄,以往总是我太过执念,得罪了你,我和你赔礼。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唐天霄没有接那茶盏,凤眸凝作一线,尖锐地盯着她。

在记忆里,他和她的相处中,不论谁是谁非,谁对谁错,最后屈服的总是他,赔礼道歉的也是他。

她从没对他这般低声下气过,甚至在卑贱地保证,下回不敢再犯。

她明明觉得委曲,却在为谁而委曲求全?

他问:“你不是一直恨朕杀了你父母亲人吗?你不是刚刚还在恨天祺杀了你的下人吗?天祺是奉了朕的旨意在行事。怎么就这么一会儿,你就什么都不计较了,反而和朕赔礼?”

他的目光太过凌厉,可浅媚已受不住,泪汪汪的眸子转向别处,许久才道:“逝者已矣,我再计较,他们也活不过来。我只希望……皇上能看在我和峰儿份上,放了李明瑗。”

“放了李明瑗?”

唐天霄只觉一道怒气直往上冲,怄得心头血气翻涌,俊秀的脸庞冷凝得如同挂满了清霜。

他道:“你不再找朕报仇雪恨,不再怨朕杀你亲近之人,甚至把峰儿都抬出来,就是为了让朕放了李明瑗?等哄得朕放了他,是不是该轮到你也逃走,跑到朕鞭长莫及的地方,从此琴瑟相和,夫唱妇随?”

可浅媚迷茫道:“什么琴瑟相和,夫唱妇随?你若放了他,我自然和你在一处,快快活活看着峰儿慢慢长大,直到娶妻生子。只是我生了他后身体总是不好,不知道能不能陪你到白头的。”

两人执手相守,快快活活看着唐千峰长大,直到娶妻生子……

她居然也会勾画一幅如此安谧幸福的景象,哄他心动,心痛……

可前提却是放了李明瑗,放了她自幼爱慕并最终以身相委的第二个夫婿!

唐天霄愈发含恨,问道:“若朕不放他,若朕偏要他死,偏要他不得好死,你又待如何?”

可浅媚始终捧着茶盏的手在发抖,终于支持不住,无力地将茶盏放回案上,疲惫道:“天霄,他已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若你真要他死,我会继续恨你。”

唐天霄目光如锥子般钉向她,可眼底的痛楚,又似在钉向他自己。他道:“那你继续恨吧!横竖……朕也恨你,恨不得你死!”

他忽然一把将她拉过,狠狠撞在自己怀里,重重地吻了上去。

他的唇滚烫,可浅媚的唇却是凉凉的。

在他不均匀的呼吸里,她喃喃道:“可是天霄,我累了。我不想再恨了。我也不想再爱了。我只想好好和你活到老。”

唐天霄扯开了她的衣襟,又见到她脖颈上那颗胎痣。

她的肌肤极白,那颗胎痣却不如以往亮泽如玉,转作了暗红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