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可浅媚刻意拖延了那么久,只怕早已算好了时间。”
他抬头看一眼天色,“这会儿,只怕他早就带了雅意出了瑞都城了吧?通知京城至西南方向的暗卫们留心着,若是发现他们踪迹,立刻设法擒下。记住,尽量留活口。如果他们实在想找死,那么……死生不论!”
陈材应命而去。
唐天霄却立于原地,仰望苍穹,一时没有再迈开脚步。
雁孤飞,人独立。瑶草短,菊花寒。又是一年寒秋萧索而过,眼看便是严冬。
总是不想孤寂,总是倍觉孤寂。
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总是逃不过曾经最亲近的人一个接一个渐行渐远的轮回宿命。
人都说高处不胜寒,可若有人相偎相依,软语娇侬,再冷的冬日亦可在彼此的笑容里温暖如春。
浅笑嫣然,明媚无双。
浅媚,可浅媚,我已习惯,每一次转身,都有你不安分地跟在身后;不知你可曾习惯,每一次回眸,都有我递过去牵向你的手?
渐行渐远的人中,不会包括你。
你舍不得,便如我舍不得。
唐天霄终于走到了红叶亭,却没有见着可浅媚。
卓锐、香儿并几个宫人都在亭内外候着,神情惶然;等见到唐天霄过来,更是一脸惊慌。
南雅意因可浅媚而逃走,他们这些随侍之人自是逃不开失责之罪。
可刚刚养好伤回宫的卓锐也算历过大风大浪的,怎么也会这等不安?
不等他们上前见礼,唐天霄便已问道:“淑妃呢?”
香儿怯怯地指向前方的池水,说道:“淑妃娘娘说要散散心,一个人划了条小舟到那边赏荷去了!”
赏荷?
残荷虽在,败叶零落,满目萎黄,连莲蓬都被拔光了,有什么可欣赏的?
唐天霄举目,果见衰荷掩映中,有一条小舟时隐时见,却相隔甚远,看不出上面有没有人。
他忽然间便担忧,会不会可浅媚又用了什么金蝉脱壳之计,在众目睽睽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便对着那小舟高叫道:“浅媚!浅媚!”
小舟一晃,已有纤纤的身影坐起,虽看不清衣饰面庞,却听得她娇媚清脆地应答他:“我在这里呢!”
他紧绷的心弦便似松了下来,缓和了声音唤道:“这么冷的天,你跑湖里去做什么?快上来吧!”
葭苇萧萧间,可浅媚的回答随着冷风的传送忽远忽近:“我闯祸了,不上去!要么你下来?”
唐天霄原本满肚子的不悦,但见到可浅媚乖乖留在宫中,并无逃走之意,气已消了一半;再听她这样撒娇般的认错,已是哭笑不得。
南雅意终究是走了,留也留不住;而庄氏早有异心,发作出来只是早晚之事。
如今沈度已灭,宇文启和庄遥并没有太深的交情,绝不可能相助庄氏,他完全可以腾出手来慢慢对付庄家父子,最好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他这样想着,也懒得再去认真计较她做下的蠢事。
了不得,先把她哄上了岸,回宫后再好好教训一番。
于是,他再向她唤道:“快上来,朕不责罚你便是。”
可浅媚却道:“我不信!等哄了我上去必会罚我。我等你睡着了再上去罢!”
她的嗓音又脆又亮,在水面来悠悠地泊过来,清澈却娇憨,别有一番水中芙蓉般的韵致,似把萧瑟的月夜秋色都映得妩媚了。
说完这一句她竟真的又卧了下去,瞧模样真的是打算要湖面上躲到唐天霄睡着了再悄悄回去了。
当了许多人的面,又相隔这么远,唐天霄再无法如私底下相处般放下身段软语劝慰。可夜间水上凉意极重,若真让她在小舟上睡上半宿,指不定会冻出什么毛病来。
他只得扭头道:“给朕备船。”
众人见唐天霄并没有大发雷霆,料得应该真的不会责罚可浅媚,那便更不会责罚她身畔的宫人了,顿时松了口气,急急找船娘过来划舟。
卓锐却一直迟迟疑疑,若有所思,见唐天霄迈腿欲上船,才上前谏道:“皇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皇上万乘之尊,不宜夜间游湖。”
唐天霄怔了怔,道:“怎么?这湖下有鬼?”
卓锐滴下汗来,忙道:“没有。微臣只是觉得,皇上当以龙体为重,小心着了凉或惊了风。”
唐天霄道:“没事,朕把这丫头弄上岸便回宫。”
唐天霄稳稳地坐了,船娘划着船,慢慢将他送到可浅媚身侧。
冷月溶溶,烟袅寒碧。她的小舟正在残叶间轻轻起伏,纤巧娇美的身躯裹着崭新的粉色锦绣衣裙,像月夜里静静盛绽的一朵睡莲。
不见面容,已是倾城。
他扣着她的船弦,柔声道:“浅媚,过来,有什么事回宫再说吧!”
可浅媚正用一方浅碧色的丝帕覆于面庞之上,闻得他说话,便抽开丝帕,向他盈盈一笑,娇嗔道:“我才不信你,一上岸,指不定又把我关黑屋子里。”
唐天霄一阵目眩,却不是因为晕船或晕水。
她竟妆扮得极精致,往日有些苍白的面颊和嘴唇都点了鲜艳芬芳的胭脂。
桃子一双巧手为她梳了百合髻,虽因着她的卧姿有些松散,鬓间簪着的木芙蓉和喜鹊登梅赤金珠花俱是璀璨夺目,将柔美的面庞映衬得更是夺尽天地毓秀般极尽清灵婉媚。
笑意乍展,如落梅惊雪,如春蕊初绽,如晨间明霞洋洋织于天际。
“不会关你。”
唐天霄魄动神驰,轻轻道,“只是以后再不许整这些事儿了!”
他有些无奈,“说了多少次,让你别多事,你怎么就不肯听?”
可浅媚长睫羽翼般一颤,黑黑的眼眸里有很淡的流光闪过,却懒懒地又将丝帕合到自己面庞,呢喃般轻轻说道:“就知道你在生气,就知道你只想哄我上岸去……”
唐天霄有些郁闷。
明明是这丫头犯了错,为什么又成了他在迁就她劝慰她?
他直了直身体,扭头想吩咐船娘把船划回去,可再瞥一眼可浅媚孤零零冷凄凄卧于舟中的模样,开口时话却变了:“你先把船划回去吧,有淑妃陪着朕便可以了。”
他一掀衣摆,小心地跨到可浅媚那条小船上。
满天的星倒映在水面上,都在晃了起来,再折射到眼睛里,晃得人作呕。
唐天霄皱眉,忙扶紧两边船舷,闭了眼睛稳了半天身形,才觉得好些,慢慢松开了手。
不知什么时候,可浅媚脸上的丝帕滑落,露出过于黝深的黑眼睛,定定地盯着唐天霄,仿佛要透过他俊秀的面庞一直看到他的心里去。
那眼神,似眷恋,又似绝望,似悲伤,又似有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见他睁开眼睛,那漂亮的杏眸便弯作了月牙的模样,亮晶晶的,似把此刻明月的辉彩尽数蓄到了眼底。
却是笑得极是无邪,仿若方才那等复杂怅然的眼神只是夜幕下的幻觉。
唐天霄竦然,忙警告她道:“别再想着作弄我,不然你这辈子别想出黑屋子!”
“黑屋子?我什么时候出过那黑屋子?”
可浅媚坐起身,双臂伸出,慢慢地环住他的腰,“我怎么觉得还是被你关着?只是现在关我的屋子和之前那个不太一样罢了。”
唐天霄垂眸,“哦,你是觉得我用这皇宫把你圈住了?那你怎么不和南雅意一起走?”
“圈住我的不是皇宫。”
“那是什么?”
“这里。”
她的手指指向了他的胸口,靠近心脏的地方。
被她指住的地方便莫名地停了片刻。
许久,唐天霄叹道:“每次闹出事来,便说这些好听的过来哄我。与其这样,你为何就不能安份些,少给我添麻烦?我答应你的事,总会做到,旁人的事,你根本不该管。”
他顿了顿,自语般苦笑道:“不过我是不是该额手称庆?你总算还肯说些好话来哄我,没有把我都扔到脑后,去抄什么经修什么行。”
“抄经,修行,其实有什么不好呢?”
可浅媚望着船娘将船驶到岸边,走得不见了人影,轻轻道,“我倒宁愿你一直让我安安静静地抄经,安安静静地修行。”
“你做梦!”
唐天霄愠道,“才说你知趣,一转眼又胡说八道。如果我死了,你再抄经修行为我积德祈福去!”
可浅媚随意抓过了船桨,仿若信手胡乱划着,却将那小舟越驶越远,竟滑向了残荷深处。
她歪着头,散漫地说道:“你死的时候,我一定已经死了,怎么为你抄经祈福?哎……真不知道,是像傻子一样蒙昧地活着好,还是装着糊涂把一生所有的快乐都在几天内提前耗光好。”
唐天霄终于觉察出了不对,皱眉道:“你说什么?”
可浅媚浅浅地笑,不胜疲倦地叹了口气,忽仰头,在他唇上吻了一吻,说道:“唐天霄,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她的唇和这秋夜的月光一般薄而凉,是颓丧绝望觉不出一丝生机的薄凉,带着他所熟悉的湿润,沾于他的唇瓣。
带着雾气的风卷过,卷走了那种湿润,也卷走了他唇上的温度。
他抚向她那张绝望却浅笑着的面庞,小心地问:“浅媚,发生什么事了?”
小舟随着夜风还在残荷间飘着,可浅媚手中的桨却没有再动,无力地倾斜于水中。
她仰起脸,清丽的面庞和秀颀的脖颈在水色和月光薄凉的交相辉映中宛若透明。
连她整个人都像透明了,像裹在华美衣饰下的琉璃娃娃,脆弱,无助,一击即碎。
她的长睫翩飘,目光幽杳,却扬起唇,轻轻地笑了。
“唐天霄,我们永远在一起,一起……死吧!”
她的桨猛地压向船弦,小般立时倾侧。
唐天霄还没来得及惊呼,可浅媚已经落下了水,同时借了自己落下的力道,将船舷猛地一扳。
小舟立时倾覆,连同小舟上畏水之极的唐天霄。
周身冰凉,四面俱黑,身体不受控制地直往下坠落。
唐天霄仿佛忽然间坠入了多少年来不能忘却的噩梦,凭着怎样挣扎和惨叫,再也不能醒来。
是唐天重吗?
那个他曾视为亲生大哥般依赖相信的男子?
那年深冬,十四岁的唐天重发现自己母亲的死与唐天霄母子有关,亲手将当时才十岁的小皇帝推入冰冷的河水,并对他的求救还以决绝而去的冷冷背影。
他的手曾那样的温暖,终却赠予唐天霄人世间最阴冷的寒凉。
那种冷,冷入骨髓;那种痛,痛入骨髓。
又过去多少个冬夜,他都不能剔除那种被最信任的亲人推入地狱的冷与痛。
他寄予最深切的感情,不幸化作了雪原般沁骨的荒凉。
从此,他畏水如虎。
凭是怎样风景秀丽的溪水,泉水,河水,池水,湖水,他都敬而远之,再也不肯乘船。
直到……遇到可浅媚。
浅媚……
他想唤她,一开口,是呛入口中的水。
但他到底伸出了手,向泛着微光的水面游去。
很少有人知道他畏水如虎,更少有人知道,他为了不至再次被人淹死,逼着自己在行宫的温泉内学会了游水。
虽然并不高明,但已足以自救。
快要触着水面时,旁边伸出双臂,将他抱住。
他伸手一探,摸到了纤细的手臂。
那样地瘦,仿佛轻轻一折,便会如柴禾般断作两截。
她是北赫人,她应该不会水,她只是……想和他一起死?!
可他不想自己死,也不想她死,不论为着什么样的原因。
他抱住她的腰,将她紧紧揽到自己胸前,用另一只手奋力向划去。
他终于探出了头,看着满天乱晃的星星和忽然间化作几轮重叠起来的弯月,重重地吸了口气。
旁边小小的脑袋也探了出来,美丽的五官苍白如纸,散开的长发海藻般飘游于水下。可她的眼眸是黑的,黑的仿佛没有半点光泽,连星月都映不亮一丝半点。
“浅……唔……”
他来不及问她她这样做的原因,只是想告诉她他会带她离开,脱离这片她一手制造的混乱的险境。
但她忽然便伸出了手,紧紧抓了他的手臂,一下子将他扯下了水,用冰冷的水,截断了他惊慌唤着的她的名字。
旁边影影幢幢,是枯败却依然柔韧的荷梗,无处不在般束缚着手脚的行动。
但更束缚他手脚的,是可浅媚如藤蔓般缠上来的躯体。
多少次这般藤蔓一样的痴缠,他以为是幸福;可这一刻,却只是死亡。
他尽力挣扎着,却觉她比自己要灵巧许多。
她一次次地冲上前来抱住他的手脚,束缚他的行动,举止并不凌乱。
——她分明会游水!她分明只是要他死!
可浅媚……
他惶惑,他不解,可他已无法思考更多。
他已憋不住自己的气息,又呛了一口水,一阵阵地晕眩着。
他似听到了死神张狂的笑声,久违多少年的濒临死亡的巨大惊恐再次袭来。
再也不敢对向自己痛下杀手的女子容情,他扬腿,狠狠地踹上了那纤小柔软的躯体。
可浅媚的手松开了。
她的身体在水中晃晃悠悠,无声地向后退去。游弋在荷梗间的黑发遮住了她的半边身体,却偏偏让他一瞬间看到了那张绝望的面庞,雪白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