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浅媚伸出手,为她阖上不肯闭上的眼眸。

有滚烫的泪水,在顷刻间湿了她的手掌,把她烫得直哆嗦。

夜间唐天霄回怡清宫时,一眼看到梅婕妤正跪在可浅媚身畔,为她轻轻捶着腿。

他愕然,也不敢便问起,只待梅婕妤上前见了礼,便道:“我这里不用你伺候,先回宝和宫去吧!”

梅婕妤应声退下,可浅媚已懒懒道:“喂,你心疼啦?”

唐天霄不答,把她拖到自己身畔坐了,问道:“听说你命人以嫔礼安葬沈凤仪?”

可浅媚斜睨他一眼,轻声道:“难道让人把她破席一裹扔到乱葬岗?”

“自然……不会。”

唐天霄眯着凤眸,“不过,沈家谋逆大罪,沈凤仪受牵连,也是难免的。”

可浅媚点头道:“所以即便她也曾是皇上枕边之人,每日家颠凤倒鸾,亲亲我我,也注定了不得好死?”

唐天霄狼狈,微愠道:“谁要她死了?你又不是没看见,是她自己服了毒,并非我容不得她。何况,她落到这样下场,不也是罪有应得?真按大周律令,她做的那些事,早前就该是死罪了!”

“对呀,至少那些给害死的宫女们已不是最近的事了,甚至也不是宫里什么秘密了。若在沈家赫赫扬扬权势熏天的时候,她弄死那些人,其实跟弄死几只猫儿狗儿并没什么差别。”

可浅媚仰着脸向他笑笑,“大概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会因此而万劫不复吧?”

弄死几个宫人,诚然跟弄死几只猫儿狗儿没什么差别。

沈皇后的万劫不复,当然不是因此而起。

唐天霄不愿回答她的话,把玩着她逶迤于胸前的粗黑的辫子,柔声道:“瞧瞧你这头发,又松散散的。不然我来给你梳梳头,正好松爽爽地睡觉,行不?”

可浅媚歪着脑袋看他,问:“你不去陪梅婕妤吗?”

“你又刁蛮了!”

唐天霄敲了敲她的头,“我好好的陪她做什么?莫不是你讨厌我,一心想着把我赶别人身边去?”

“那倒不是。你也晓得我喜欢你,喜欢得紧。”

可浅媚笑得忽然间诡异起来,“不过我刚听说她怀孕了,把她叫了过来服了一碗打胎药。”

唐天霄不觉变色,吃吃道:“你……你说什么?”

可浅媚扑闪着弧度极漂亮的浓黑眼睫,不以为意地说道:“你不是说和我在一起后便只和我一人好了吗?那她哪来的身孕?”

唐天霄瞪着她,“于是,你把朕的骨肉给打掉了?”

可浅媚抱抱肩,垂下眼眸,低声道:“你还不去瞧瞧她呢,我没想到她这么听话,好像药下得重了些,她居然喝光了!”

唐天霄一呆,立起身来往外走了两步,又站住身,恨恨地指住她,“你又哄我呢?”

可浅媚像只懒洋洋的大猫儿,笑眯眯地趴在榻上,说道:“我怎么着哄你了?我就是妒嫉了,我就是在害你的妃嫔龙嗣了,我等着看你怎么罚我呢!”

唐天霄揪起她,笑道:“别和我东拉西扯,我问你,好好的为什么跑来试探我?”

可浅媚向来张狂,罕与其他妃嫔来往,唐天霄乍见梅婕妤出现在她宫里,自是惊讶,正想着她会不会给皇后之事刺激得做出甚么出格的事来,因而一时信了她的话。但稍稍冷静,立刻便能看出其中破绽。

可浅媚遇强则强,从不让人欺负自己,可也从不去欺负人。

特别是梅婕妤那样绵软得跟小鹿似的小女人,便是分去了他的宠爱,她也只会找他算帐而已。

可浅媚本就娇小,近来又瘦得出奇,给他轻轻一揪便揪得趴到了他的膝上,便嘻嘻笑着抱住他的腰,道:“你要知道吗?”

“你说呢?”

“把耳朵凑过来,我告诉你。”

唐天霄依言俯下身时,可浅媚便勾了他的脖颈,慢慢凑了过去,重重咬下。

唐天霄痛叫时,可浅媚已经像只小狮子似的敏捷跳开,飞快地跑得远远的,抱着肩斜睨着他道:“这一口,我是替死去的宇文贵妃和沈皇后咬的!她们心里装的男人待她们根本就是铁石心肠,枉费一世心机,死也死得有冤无处诉!”

唐天霄明白了,“哦,原来是嫌弃我心狠手辣了?”

可浅媚眼圈有点红,弯弯唇角道:“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哦!”

唐天霄缓缓走向她,却没有发怒,只低低叹道:“你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说过……什么?”

“如果你信我,从此什么也不用理,什么也不用管,我们快快活活过一辈子,偶尔会吵吵闹闹,却总是和和美美。”

他站到她的面前,抚向她的面庞,“再没有人能拦在我们面前,不论我和谁在一起,立谁为后,立谁为太子。”

可浅媚定定地立着,只觉他胸膛间的温暖渐渐地靠过来,春水般柔柔地将她包围。

那种温暖和熟稔,是她触手可及的幸福,一张臂便能拥个满怀。

于是,她真的张开了手臂,真的把她如此渴望亲近的男子抱在了怀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倾听他认真的誓诺和平稳的心跳,感受他温存的呼吸和结实的躯.体。

她张了张嘴,想笑,喉嗓间却似被什么物事结结实实地堵塞住,连呼吸都已艰难。

如此幸福,如此……痛苦。

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悄无声息地扼住了心头本就紧绷的那根弦,疼得一抽,一抽。

她想落泪,又拼命忍住,努力在唇边抿出一丝笑意,低低哑哑地说道:“谁喜欢当什么皇后呢?谁喜欢生什么太子呢?我才不稀罕!”

唐天霄轻笑,将她拥得更紧,昵声道:“嗯,你不喜欢,我喜欢!我喜欢你当我的皇后,我喜欢你为我生太子。我们还要生一堆的儿女,然后携手同老,看这天下承平的大周江山……”

怀中美人如玉,脚下江山如画,膝边儿女成群……

这一生,便是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他的凤眸扬起,清亮的瞳仁有深而浓的情意满涨如潮。

怀中女子那纤瘦的手臂便将他缠得更紧,像一架美丽清芬的荼蘼,攀援着他相依相随,一路香气游逸,令人沉醉不知归路。

“天霄……”

良久,她昵喃着喊他,半昏半醒般的声音像沁了露珠般沾着温.润的潮.湿。

“嗯。”

“那个梅婕妤挺像我的,也很漂亮。”

“咳……”

唐天霄不安,“咱们不提她了好吗?我不去碰她了,由着她安安静静呆在宝和宫里,像一棵树,一株花,也碍不了我们的事,对不?”

“不对。”

“不对?”

“树或花,总会招来鸟雀或蜜蜂,总会有它们自己的热闹。一直安安静静的,只是苍苔。”

“苍苔?浅媚,人怎么会像苍苔呢?”

“长在角落里,看不到希望,等不到阳光,静静地活着,悄悄地死去,不是苍苔,是什么?”

唐天霄一向很难理解她那些来自化外之地的古怪想法,只苦笑着问:“那你说,要怎样才算对?”

他本想利用那女子来忘怀可浅媚,现在既然改了主意,他的心里眼里,依然只有一个可浅媚,若再去宠.幸她,别说他别扭,就是可浅媚自己也不会饶他吧?

可浅媚黑眸闪了闪,有迷蒙的泪意泊过,轻轻地说道:“放她出宫吧!”

“放……放她出宫?浅媚,她已是三品的婕妤。”

“三品的婕妤又如何?即便当了一品的贵妃,母仪天下的皇后,如果不能得到心爱的男子偶一回顾,这一辈子,也不过担了个虚名罢了。我不想这个姐妹因为像我就毁了一辈子。”

“嗬,当了我的婕妤就是毁了一辈子了?”

“难道不是?”

可浅媚针锋相对,“难道宇文贵妃的一辈子,不是给皇上毁了?就是杜贤妃、谢德妃她们,也未必幸运,更别说那个倒了八辈子血霉当了你皇后的沈凤仪了!”

唐天霄给嘲讽得头皮发紧。

他行事向来有他的算计,也看得出那些女人对他的倾.慕的眼光里有多少是因为他带给她们和她们的家族的富贵和荣光。

可这一刻,他的确想起了明漪宫的杨花似雪,荼蘼纷飞。

在悲伤和怀念里惨淡死去的容容,要凭着怎样的爱意,才能丢开他所有的不是,一次次写信告诉父亲他对她的好,并让他深信害她的是意图夺宠的沈皇后……

曾经如青柳般鲜活的生命,因谁而一生苍凉,如被霜雪?

像有细细的冰棱扎入骨血,尖尖地疼,又融得化了,带着雪水的冷凉沁入骨髓。

良久,他道:“由着你这丫头发落吧!只是做得干净些,别让朕成了这朝廷上下的笑柄!”

 

嘉和十五年九月初一上午,卓锐领着一个身材与可浅媚有几分仿佛的小内侍出了宫;下午,婕妤梅氏暴病而亡。唐天霄下旨循礼安葬。

有宫人提出梅婕妤死得蹊跷,立时有太医院为梅婕妤医治的太医列举梅婕妤种种异常,以证明她的病是从民间感染上的某种急性疫病,只是宫中衣食起居照料得周到,才拖到现在才发作。

因这病有传染性,因此太医建议尽快安葬,并让曾和她接触过的上下人等尽快服用预防的药物,以被传染上。

当然,第一个被奉上那药汁的,是当今大周皇帝唐天霄。

德寿宫那边颇有些疑心,但前来查探的海姑姑一听这话,再顾不得别的,赶着叫人快把棺木送出宫去葬了,免得遗患无穷。

怡清宫侍奉着可浅媚的香儿、桃子却有些惋惜。

她们整理着可浅媚的妆奁抱怨:“淑妃娘娘出手可真是大方!赠些金银也就罢了,连那些贵重的首饰也都给了她,日后若是改嫁,可以置上几十份的嫁妆了!”

可浅媚懒洋洋地趴在窗边,有气无力地说道:“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着做什么?你们要,你们都拿去也使得。”

香儿等明知她很少在意这些钱财之物,等给唐天霄关了一回黑屋子半死不活出来,除了唐天霄,益发什么也不放心上,只得摇头叹息。

而可浅媚依然在窗前发呆,烦恼般低低地自问:“有什么是可以带得走的呢?又有什么是可以留得下的呢?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什么都是空的,空的……”

她这么说着,却握住了腰间的荷包。

荷包不空。

携手同老,结发同心。海誓仍在,山盟犹存。

而眼前乱叶翻鸦,惊风破雁,已是秋寒凛冽,清霜透骨。

九月初七,唐天霄出宫,要亲送定北王宇文启回师北疆。

他清晨起身时可浅媚还在酣睡,眉目间隐见疲倦愁苦之色。他疑心着是不是昨晚被他折腾得有点过头。

她总是那样的脾气。若是喜欢,必定纵情,竟把女儿家的矜持看得一文不值。

她不但主动招惹他,而且那般热烈奔放,把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当作生命里的最后一天般疯狂着,让他又怎么忍耐得住?

不过她似乎瘦得厉害,他抱着她时,总担心自己用力大了,会不会一不小心便把那纤细的腰肢给折断了。

这么些日子养下来,她的伤病明明早已痊愈,可胃口一直不大好,吃得很少。

据说她脑部的瘀血已经化了,可她说根本没能想起一星半点十二岁前的事,而且夜间睡得还是不踏实,常会一身冷汗惊醒,即便不再像以前那般失控大叫,也会有很长的时候呼吸不稳。

也许是梦到了李明瑗,也许是梦到了卡那提,也许梦到了北赫或她丢失了的记忆碎片,那她终究还是睡在他的身畔,用缱绻不舍的目光终日追随着他,所以他不想计较。

他们有漫长的美好岁月去冲淡直至忘却所有的不悦和令他们不悦的人。

于是,他走前又特地吩咐随侍的宫人:“朕晚间才能回宫,不能陪她用膳。不过菜式不许少了,特别她爱吃的那两样汤,一定要备上,劝她多吃。”

香儿等领命,自是小心伺侯。

而他应付完宇文启,目送那支虎狼之师离京而去,薄暮时分便回了宫。

可浅媚喜欢他,可浅媚在等着他。

他相信,并且深信不疑。

可宫中出事了。

给软禁于宫中的南雅意竟然失了踪。

逃不了干系的,是可浅媚。

她午后无事,便去找每日在大佛堂祈福抄经的南雅意说话。她们一个是唐天霄的新欢,一个是唐天霄的旧爱,难得还能兴致勃勃地谈到一处,随侍的宫人自是不敢惊扰,只守在门口听候传唤。

明明听到里面不时传来低笑和细语,待晚间可浅媚开门出来时,却只剩了她一个人。

“我睡着了,也不知雅意姐姐什么时候走了……”

她如此轻描淡写,自顾回宫用了晚膳,然后若无其事地梳妆换衣,其他人却已阵脚大乱,开始满宫里找人了。

香奁一梦,莲根丝多少

唐天霄未至宫门便已听陈材匆匆赶来回禀了此事,再问线索时,竟无人知晓南雅意是不是已经出了宫,又是用什么方式出的宫。

细问南雅意失踪的那个小小庑殿时,后窗便是窄窄的一道花圃,植了梅花、兰花以及一些灌木,并以太湖石点缀。花圃的那一边,便是大佛堂一直连到南面德寿宫的一带宫墙,再往西是一个两进的宫院,住了些无子的老太妃,甚是偏僻安静;过了那宫院,便又是一道粉红色的宫墙,虽开有侧门,却向来有人值守;宫墙以外,则是皇宫外墙,高达数十丈,任谁轻功再好也无法飞过。

内宫墙和皇宫外墙之间,则是长长的巷道,南北笔直如线,有禁卫军昼夜巡守,连只小鸟飞过都能远远瞧见。

陈材推测道:“虞国夫人身侧一直有人随侍,平常时候几乎寸步不离。淑妃不喜人打扰,自是不便再跟着,但大佛堂前后诸门都还有人看着的。微臣推断着,应是有懂得武艺之人以轻功直接带她越过了大佛堂西边的宫墙,出了德寿宫和大佛堂的地界,便没有人特别留心虞国夫人了。到时换上宫中禁卫的衣服,可以凭了腰牌径出侧门,等到傍晚换班之际便可以随着这一班巡守的禁卫军一起出宫。”

“腰牌?她哪里来的禁卫军腰牌?”

“这……听……听说今天上午怡清宫的一名侍卫丢了腰牌……”

“怡清宫的侍卫……”

唐天霄心中寒意陡起,“可淑妃现在在哪里?”

若无特别传诏,禁卫军的活动范围只在皇宫的四座角楼、外围巷道以及穿过皇宫却用高墙分割开的另两条大道。

诸如卓锐、陈材等御前行走的侍卫,亦属禁卫军中的一支,不同品阶的衣饰并无明显差别。

但自有了荆山刺客之事,又发现了沈度勾连庄氏有所图谋,唐天霄便调了部分禁卫在宫内贴身保护;后来发生了可浅媚私逃之事,索性连怡清宫那里原本监管的侍卫都没有撤走。

至于是保护还是监视,便只有唐天霄自己心里明白了。

以可浅媚的盛宠,只要她不再想着逃出宫去,那些侍卫自然只有俯首贴耳惟命是从的份了。她的身手敏捷,和他们嬉笑间盗上一两枚腰牌自是不难。

但如果不会武功的南雅意能逃出去,身轻如燕的可浅媚应该更不在话下。

她到底是盗了一枚腰牌,还是两枚腰牌?

陈材眼见唐天霄的神色竟是惊惧多于愤怒,忙道:“刚才听说,淑妃往红叶亭那边去了,有宫女随侍身侧。另外……卓护卫也跟着,应该还在那边吧?”

唐天霄略松了口气,点头道:“她若再敢私逃,朕非打断她的腿不可!”

他折身欲往红叶亭方向去时,陈材急问道:“皇上,虞国夫人之事怎么处置?已经联络过监视交王府的暗卫和眼线,虽没看到过庄世子出门,不过……从午后到傍晚,也没有人见到过他。”

唐天霄顿了顿身,说道:“即刻包围交王府,传庄碧岚入宫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