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堵心。”
时自今日,能让唐天霄堵心的人已经所剩无几;
而此后能让他堵心的人只怕会越来越少。
他说了要去荆山,可他出了城却径自往南,奔往玉簪湖去了。
此湖沿岸生长了不少丛玉簪花,又一说其狭长挺秀,水色如玉,因此得名为玉簪湖。
但据可浅媚评来,玉簪花白天含着花苞跟簪子似的冒在叶子里,夜间方才盛展,着实无趣得紧。就如玉簪簪在云髻雾鬟间还能为俏丽容色增光添彩,簪在碧油油的大叶子里则像七旬老妪敷着胭脂戴了山花满头,矫情得过了头。
卓锐常在京城附近行走,倒也熟悉,在前引着路说道:“此时木槿、紫薇也是盛开时节。我们预备的别院周围便有许多,出门便能见到。看,就在前面那山坡上。那座檐角往外挑着的阁楼,可以把整个玉簪湖一览无余。若是懒得出门,只在阁楼上备着美酒小菜,便可赏景怡情了!”
可浅媚笑道:“好容易出来了,不出门哪行呢?我看着这湖里有荷花又有菱角,怎么着也该备上一条船儿游游湖吧?”
卓锐点头道:“这也是好主意。”
话未了,忽觉背脊一阵发冷,忙回头看时,唐天霄一双凤眸,正幽幽杳杳地自他脸庞转开,盯向可浅媚的后脑勺,铿然若刀锋掠过。
江山如画,欢游莫辜负
他不解其意,却也懂得察颜观色,立刻闭上了嘴。
唐天霄道:“浅媚,你这张嘴巴还真爱占便宜呢!要不要多给些机会你锻练锻练?”
可浅媚顿时头皮发麻,立刻转移话题:“卓无用,木槿花多的话,摘些漂亮的回去拿油炸一炸,好吃又好看。”
卓锐觑着唐天霄脸色,已经不敢接话。
唐天霄叹道:“你还有更多焚琴煮鹤的主意吗?”
可浅媚委屈了,“用花裹了面炸出来的叫面花,吃那个不晓得是多雅的事呢!你没听说是你没缘分,到时让人做出来我一个人吃好了!”
她一拍马背蹿到前面去了。
唐天霄皱眉问:“卓锐,当真有这种吃法?”
卓锐答道:“木槿花的确有清热凉血、解毒消肿之效,民间是有拿来做菜的。”
“我怎么没听说过?”
“这……是药三分毒,各人脾胃体质也不一样,这类鲜花又是少见的食材,公子万金之躯,宫中自是不敢在膳食中用这些做菜。”
唐天霄听着,自思的确霸道了些;
何况此之砒霜,彼之蜜糖。
他对莲下泛舟深恶痛绝,她却的确是兴致勃勃。既然特地带她出来游玩,又何必扫了她兴?
他这般想着,拍了马飞快赶上前去,已向她笑道:“要论起最好看又最好吃的花儿,可不是木槿花。”
可浅媚果然转过头来,问:“那是什么花?”
“眼儿媚。”
“眼儿媚?没听说。什么样的?”
唐天霄侧头,耐心地形容给她听:“嗯,是一种很妩媚的解语花,你回去照一照镜子,就晓得是什么样了!”
可浅媚才知他又在逗自己,冲他嫣然一笑。
果然很好看,而且……一定会很好吃。
这一点唐天霄已经印证过很多次,并在当晚进一步得到确认。
第二日,二人继续在玉簪湖附近流连赏景,饿了便在湖边阴凉近水处歇下,和卓锐、陈材吃了早就预备下的饭菜和美酒。有草木的清芬和鸟雀的啼鸣佐餐,自是另有一种完全不同的风味。
午后唐天霄欲带她回别院小憩,可浅媚却是不愿,眼错不见便悄悄儿爬上一条小舟上,自顾划到湖里,很是惬意的卧在船舱休息,由着小舟慢悠悠地飘摆。
她摘了张大大的莲叶盖住整个面庞,唐天霄再怎么脸色黑沉似铁,她既看不到,也便惊吓不住她了。
此处花草繁盛,沿湖丘陵低矮,无甚野物可猎,唐天霄无奈,找了鱼竿来钓着鱼,却已百无聊赖。
卓锐等人跟了唐天霄多年,也是直到此时才看出,大周这位年轻帝王天不怕地不怕,却很怕坐船;联系起上次他在莲池呆了个把时辰便因眩晕传太医之事,更可猜出他晕船晕得不是一般厉害了。
但还没一柱香工夫,唐天霄原来坐着的地方便只有一把鱼竿了。
湖水潺湲间,小舟悠悠地随微风荡漾。
舟上卧着的人,已经成了两个。
他们头部俱顶着大大的荷叶,素淡的衣角和袂带在风里缠缠绕绕,仿佛要融作一处,竟看不清是以怎样的姿势小小的船舱内相拥在一处。
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翠叶红莲,还有紫木槿,雪玉簪……
那般清澈明亮的天地里,传来女子清澈明亮的歌吟:“荷叶荷花何处好?大明湖上新秋。红妆翠盖木兰舟。江山如画里,人物更风流……”
唐天霄将面庞贴着她的肩颈,闻着在她身上独有的淡淡荼蘼芳香,闭着眼睛笑问:“怎么不唱了?”
可浅媚迟疑了下,道:“这个词的下阙不好。”
“怎么不好了?”
“千里故人千里月,三年孤负欢游。一尊白酒寄离愁……哎,聚散无常,不该唱这个。”
唐天霄却道:“唱也不妨。我辛苦经营至今,若还需去经受什么聚散无常,这个皇帝也委实当得无趣了。”
话音未落,唇已被暖暖地衔住,有柔软的舌尖探入,魅惑般的荼蘼甜香便愈发浓郁,渐盖住了周围花草的清芬。
他没忘记上次吃的亏,料着光天白日之下她未必敢怎样,只在缠绵一阵后低低警告:“别再乱打主意!小心让你明天起不了床,以后再也不带你出宫!”
可浅媚嗤笑:“你怕了?”
“嗯?”
“嗯,算是我怕了吧!”
她抱紧他,看着荷叶下质疑的双眸,又去亲吻他。
待他在飘飘欲醉的愉悦里快要忘记探究她含义模糊的回答后,她道:“我怕把美男子害成病西施,既不好看,又不好玩。”
又缠绵了片刻,唐天霄才恍惚觉出,她的话里有话。
他居然让这个本该被他玩弄于掌心的小姑娘调戏了!
虽然这次没人作弄,两人上岸后唐天霄还是有些不适,只是再不肯让可浅媚有机会嘲笑,强撑着继续陪她游玩。
可浅媚见他脸色有点发白,到底心疼,早早拉了他走回别院休息,一路和他计议道:“这里地方小,也看得差不多了。不如我们仍去荆山吧?不然去梅山或香山,去打几只狍子也好呀!”
唐天霄道:“人太少,打猎没什么趣儿。”
可浅媚道:“你令人进城,悄悄儿把庄大哥和唐二哥叫出来,不就热闹了?”
唐天霄不答,随手从路旁摘了朵木槿花簪到她发际,笑道:“穿着淡色衣裳,戴朵艳色的花儿,整个人都似精神不少。”
“是吗?”
可浅媚便知他是不愿意,故意岔开了话头,心下有些失望,只不敢流露出来。
提到荆山,唐天霄放缓了脚步,落到后面问稍远处跟着的卓锐:“瑞都那里,有没有异常?”
卓锐低声答道:“相国寺有七公公在,外人进不了皇上和淑妃静修的精舍,应是无碍。自皇上在那酒楼故意说了要去荆山,便有专人监视着酒楼里的可疑人等。其中那个道士在大街上摆了半天摊,傍晚时被成安侯府的轿子接走了。”
“天祺?”唐天霄皱眉。
“是。暗卫不敢惊扰成安侯,因此只在府外守着。据说今天并没有出来。荆山那里则多了些外地商旅,行迹有些可疑,因怕打草惊蛇,一时未敢惊动。”
唐天霄点头,“监视着罢,记得行事谨慎。”
两人正商议着时,忽闻身后马蹄的的,回头看时,却是一行五人骑着快马飞奔而来。
这行人衣着甚是普通,但眉眼凌厉,唐天霄、卓锐等俱是高手,一眼便看出这几人都是练过武的,连胯下马匹也都是百里挑一的好马。
瞧他们风尘仆仆,行色匆匆,该是赶着远道;但这里并非官道,不知为什么又会绕到这里。
他们下意识地先避到一旁的树丛中,看这五骑飞奔过去了,正猜疑间,前面已传来连声惊叫。
唐天霄一抬头,已是苦笑,问:“他们惹她了?”
卓锐也自疑惑:“我也不曾看清。”
他们只看到可浅媚的长鞭已执在手中,对准其中一人飞快甩出,打得那人捂着眼睛惨叫一声,已自马背上摔了下来。
他身后的马匹一时止不住脚步,保持往前冲的惯势,却和之前的马匹撞作一处,马上之人虽未掉落下来,却也惊魂未定。
而他被打的同伴,正嚎叫着从地上爬起,拖过腰间藏着的单刀,擦一把左眼上糊着的血,便劈向可浅媚。
这壮汉只顾愤怒咆哮,一时没感觉出太大的疼痛来,却看不到自己的可怖模样。
可浅媚这一鞭的力道极大,而且是冲着人体最脆弱的眼睛而去,不但他那张脸打得开花,更是生生地把这人眼球打得靡烂,眼见得左眼已是废定了。
他要打还回去时,可浅媚竟不曾打算罢手,长鞭宛如活了一般,毒蛇般窜向他,飞快地缠住脖子,勒紧,拽直。
这人的单刀还没来得及碰到她衣角,便已失力松开,双手用尽力气去拉缠上自己脖子的长鞭,却已给勒得剩下的一只眼睛高高往外突起,打烂了的眼球在眼眶边簌簌跳动,嘴巴在纵横的鲜血里大张着,却已发不出声音。
可浅媚显然要置他于死地,恨毒地盯着他时,目光幽灼,仿佛要喷出一团火来,生生地将他烧死,挫骨扬灰。
落在最后的那人已是大惊,忙跃下马来持刀救同伴时,可浅媚飘身避开,一弯腰将地上的单刀捡起,以左手抵挡攻击,右手却还紧持长鞭,毫不松力。
跑在前面的另外三人此时也拍马赶了过来,叱喝着各取兵刃袭向可浅媚。
可浅媚一声清叱,右手迅猛一带,不远处的唐天霄等人便见识到了她那据说将高大的雪豹活活缠死的鞭术。
那失了眼睛的壮汉,尽管身体魁梧,却被她的长鞭带得整个儿旋了起来,飞到了与原来位置相对的另一个方向。
蓬勃森冷的杀气在这一刻骤然间爆发开来。
给鞭梢拖得头晕眼花的壮汉一低头,看到了同伴本来刺向可浅媚的剑锋自自己胸腔贯穿而出。
一直被紧扼住的喉咙终于发出了最后一声惨叫,不可思议地用剩下的那只眼睛瞪向可浅媚。
可浅媚的长鞭已经收回,看着那具魁伟的身躯在眼前摇摇欲坠,悠悠地说道:“欠下的,总是要还的。迟早而已!”
那壮汉眼睛里浮过一丝恍然大悟,却飞快地失了神采,人如巨石般直挺挺地砰然倒地,竟是死了。
唐天霄骇然道:“这丫头疯了!”
壮汉死的时候有片刻正面向他们,卓锐倒是看出了一点端倪,忙道:“皇上,这人我们都见过。”
“见过?”
唐天霄皱眉。
他何等样尊贵的身份,素日那些并不十分亲近的臣僚婢仆,莫不低眼顺眉,不敢仰视,他们固然不容易看清他的长相,他却也不易瞧得清他们的模样。
卓锐低声道:“那日在大理寺审兵防图一案时,刑部尚书刑跃文亲自带了犯人和部分证人过来,其中押解突尔察的人里,便有这个人。”
他犹豫片刻,又道:“在皇上到来之前,因突尔察桀傲不驯,此人曾动手毒打过他。突尔察那案子牵涉甚广,敢毫无顾忌当众折辱可淑妃或突尔察的人,必定是想害他们的那些人的心腹。”
仿佛晕船或晕水的症状突然在这时候发作了,唐天霄胸口有点发闷。
他自语般道:“突尔察之死,她的确很是愤愤,但事了之后,朕把刑跃文削爵外放,又重赏了留在瑞都的那些北赫人,突尔察更是加爵厚葬,她并未再多说什么。”
卓锐道:“敢问皇上,若她请求皇上诛杀刑大人及其党羽,或者看得更清楚些,想牵连刑大人背后的那些人,皇上会听她的吗?”
唐天霄默然。
刑跃文再怎么着官居一品,威风赫赫,没有沈家的支持,绝对不敢向宫里最受宠的淑妃娘娘用刑。
而沈家显然是唐天霄暂时不敢动或者不想动的强悍势力,他的策略绝对不会因为心爱的妃子死了个把心腹便有所动摇。
许久,他才道:“也好,至少我们如今看到了这位北赫第一奇女的真正实力了。”
荆山刺客以及大闹熹庆宫之事,可浅媚都另有算计,明显都留了后劲。
方才挥手之间便轻轻断送那个健壮如牛的汉子性命,才是她不留余地的杀着。
她很聪明。
知其不可为便不为,只是默默地等候机会,杀他个措手不及。
唐天霄不致于因为她杀了个无干大局的沈家党羽大发雷霆;便是真的恼怒,如今人在宫外,她施展出百般手段哄回他的欢心也不难。
从她下面的出手也可明显看出,她的确只想杀那个害过突尔察的壮汉,并无取其他人性命之意。
对方堂堂四个彪形大汉围攻她一个,连她衣角都沾不上;而她后面用鞭的力道明显小了许多,虽然抽上去免不了皮开肉绽,再也不会致命。
缠斗半晌,她冷笑道:“真的想死?我可真要成全你们了!”
话音落下,鞭梢过空的锐啸划过,利落地将最靠近自己的那人抽翻在地。鞭梢再扬起时,已有一溜的血珠滑落。
这哪里像鞭子,倒像是刀子。
几个大男人变了脸色,不觉手底缓了缓。
可浅媚虚甩了下鞭子,歪着头眯眯笑,“还不滚?”
四人犹豫着一时没再动手,然后不知谁喊了声:“大事要紧!”
便见四人抱过地上死去的同伴驮到马上,跳上马便向前飞奔而去了。
唐天霄皱眉看着,立时吩咐道:“叫人截住他们!”
卓锐忙道:“陈材已经去了。”
可浅媚注意到他们终于肯从树丛中走出,冲他们笑了笑,拍拍手,转身到水边去清洗她的蟒鞭。
唐天霄踱过去,负手看着清澈的湖水在她长鞭的抖动下飘开一缕缕殷红,渐渐将近处的水面都荡作浅红,叹道:“好好的一个女孩儿,沾了一身的血腥味儿,估计这年头除了我没人敢要你了。”
可浅媚张一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唐天霄已敲敲她的头,微笑道:“别和我提什么北赫好儿郎,我嫉妒起来砍脑袋比你砍起来要快多了!”
可浅媚摸摸自己脖子,咂嘴道:“那我还是不提吧!砍他们脑袋比砍我自己脑袋还让我心疼。”
这一回唐天霄却没有乱喝飞醋。
他沉默片刻,叹道:“我也算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那些北赫武士对你死心踏地,未必就是喜欢你。不论古今,不论大周还是番邦,待之以国士者必得对方以国士报之。倾国倾城的美丽和远超群侪的身手并不是让他们倾心相报的主要原因。”
可浅媚走到稍远的清水处将长鞭再清洗了一遍,才取出帕子细细擦着,低声道:“不论为着什么原因,只要他们待我好,我必定也会待他们好。若他们因我死了,我必是要报仇的。”
“报仇……”
唐天霄叹道,“你还真能记仇,连个帮凶也不放过。怎不想着还有主谋要对付?这一行人鬼鬼祟祟,说不准藏着更大的阴谋呢,你怎么就放过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