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贤妃心中烦乱,道:“你去瞧一眼,也便知道有没有出奇之处了。不过她的父亲定北王,却是当今大周可以倾人国倾人城的无双大将。”

可浅媚暗度其意,分明是说宇文贵妃受宠乃是因为其父的缘故,笑道:“大乱重武,大治重文。如今天下已定,我瞧着皇上对杜丞相才是倚重之极。”

杜贤妃不答,只是不觉间手抚向自己小腹。

如今后宫一后四妃已经齐全,除了来自北赫的可浅媚,其他四人俱是重臣的骨肉近亲。

唐天霄虽出身皇家,却自幼年起便屡经忧患,并不是像外界所传那么风流好色,一个月间也不过就一两天留宿在四人宫中,算是把一碗水端得平平的,根本就看不出特别宠爱谁。

沈凤仪地位虽尊,也不过份例稍多,其他恩典赏赐并不厚此薄彼。想来四人中不论是谁先怀上皇嗣,都会得到唐天霄另眼相看。

可惜,却是宇文贵妃后来居上,竟一下子将唐天霄的宠爱全夺了去。

若她生下了皇子,到时母凭子贵,又有手握兵权的定北王在,再不知唐天霄会将她宠到怎样的田地。

自在飞花,紫陌红尘笑(三)

瞧来她得再找人带话出去,让父亲和伯父再找求子的方子。

若无皇子,便是当了皇后,也没法心安吧?

或者,看着自己地位受到威胁,皇后会比一般妃嫔更加惶恐不安?

她心里仿佛轻松了些,长长地吁了口气。

明漪宫虽不见客,因为来的两位俱是一品妃子,可浅媚又是头遭来访,宫女还是很快通传进去。

片刻之后,便有明漪宫的主事太监急急迎上前来,引了她们进去。

瑶华宫种有许多名贵花木,有园丁长年护理,四季俱有娇花争艳,群芳竞秀,美不胜收;可浅媚也去过沈皇后的熹庆宫和谢德妃的恒芳宫,亦是芳草繁花,芬芳怡人。因此她料着明漪宫多半也是如此。

谁知入宫门一看,便吃了一惊。

这样早春二月的光景,这满宫院连半朵花都瞧不见,竟冷清清如雪洞一般,甚至真的在飘着雪,——院中只有数架荼蘼和两株杨柳,此时荼蘼未开,杨花却正好。飞絮漫漫,轻裳浅浅,一天一地俱是雪色花絮飞舞,连气温都似比别处要寒冷些。

这样清清冷冷的杨雪满天里,正有琴声袅袅,亦是清清冷冷的曲调。

但闻有女子正用清而细的嗓音低低和唱道:“杨花终日飞舞,奈久长难驻。海潮虽是暂时来,却有个,堪凭处。紫府碧云为路,好相将归去。肯如薄幸五更风,不解与,花为主。”

可浅媚听着,心头突突直跳。

这《一落索》的曲调,竟给吟唱得哀凄入骨,肝肠寸断,连眼前的杨花都似飘落得缓了,落在面颊上,冰冷冷的似沁到了骨子里。

难道这会是身怀龙胎的贵妃所唱?

即便是旁人所唱,有孕时听这样的曲调也是大不吉利。

杨花终日飞舞,奈久长难驻……

怎么着都是满目荒凉前路茫茫的不祥之感。

杜贤妃不过皱了皱眉,便在宫女的引领下踏进了屋。

可浅媚跟了进去时,杜贤妃已微笑着走向琴榻前的女子,温言笑问:“妹妹可大好了?今日气色还不错。”

“贤妃姐姐!”

那女子已在侍女的扶持下站了起来,向她们迎了过来。

她的身材欣高长挑,黑漆漆的发很随意地绾着个垂髻,松松地偏在一边,只缀了一两枚式样极简洁的小珠簪。随意搭披的翠色披风质料极好,走动时如水雾摇曳,可裹在那样瘦高的骨架里,居然显出了若不胜衣的羸弱。她的五官并不精致,但眼睛有着狭长而柔软的漂亮线条,皮肤极细致,看不出任何的瑕疵,像半透明的玉石琢就,却散着某种病态的苍白,连唇边也全无血色。

不知道她未孕前是怎样的模样,但这时候的她,绝对是称不上美丽了。

黑漆漆的眼睛投过来时,可浅媚已上前一步,笑着见礼:“杜姐姐!”

自在飞花,紫陌红尘笑(四)

宇文贵妃挽过她的手,将她细细打量着,轻声噫叹:“原来那位宁淑妃,就如妹妹这副模样。我们宫里的几位姐妹,果然不如远甚。”

这些日子传到可浅媚耳边的风言风语并不少,人人俱说她生得与当年那位盛宠的宁淑妃有五六分相似,不想连不足明漪宫半步的宇文贵妃也听说了。

她也不想被人当傻子,遂笑道:“姐姐说的是原来住在怡清宫的那位淑妃娘娘吗?听说是个有才有貌的绝代佳人。”

宇文贵妃点头道:“我入宫晚,并没有见过。想来这位宁淑妃能让皇上记挂这么久,必定出色异常了。”

她转头向杜贤妃道:“杜姐姐,日后宠冠后宫的,必定是这位可妹妹无疑了。”

杜贤妃扶她坐回榻边,才道:“日后的话且不用提。谁不知如今皇上待宇文妹妹如珠似宝,差点没含在口里宝贝着?”

可浅媚听她口吻,明明她才是宠冠后宫的那个,却似在羡慕她一般,遂道:“姐姐们认为,皇上会因我为像宁淑妃而宠爱我?可皇上根本没说我像谁,也没见着对我这个北赫来的异族公主另眼相待。”

杜贤妃接过宫女奉上的茶水,低头喝着茶,并不说话。

宇文贵妃指尖在琴弦上悠悠划过,慢慢道:“皇上么,真心看重的未必会另眼相待,另眼相待的也未必是真心看重的。”

不过信手而划,那声调都是凄清孤寂,若含愁意。

杜贤妃盯一眼琴边的一行小篆,叹道:“瞧宇文妹妹这说的,好像皇上对妹妹另眼相待,反是不曾看重妹妹和妹妹的龙胎一般。旁的不说,皇上赐妹妹的这架琴,只怕已是万金难求了吧?”

“再名贵,不过是死物而已。”宇文贵妃幽幽叹息,不胜怅然,浓密的长睫在下眼睑投了浅浅阴影,本就发青的眼圈更加明显。

她说得虽是幽怨,神情却总是那等恬恬淡淡,举止更是优雅从容,不急不躁,令人无法为她的不知餍足心生不悦。

而可浅媚也算发现这个看起来并不美丽的女子哪里最动人了。

她似有着某种天然的沉静气度,让和她相处的人格外舒适,不知不觉间心悦诚服。

她不觉说道:“琴是死物,琴声却是活物。皇上赐姐姐宝琴,必是想让姐姐以琴音愉人愉己的。若是知宇文姐姐尽奏这些哀凉之曲,只怕也会忧心。”

宇文贵妃不觉又多看了她几眼,才道:“我何尝不知自己身体孱弱,又有孕在身,不宜奏哀戚之曲。不过我弹奏之时,每每便想起些烦忧之事,琴随意走,自然也欢快不起来。”

 

自在飞花,紫陌红尘笑(五)

“荣华富贵,君恩似海……”宇文贵妃喃喃念着,自嘲讽般轻笑一下,转而问道:“原来妹妹也懂琴艺?”

“懂一点。不过我做事一向不用心,却技艺却只是平平了。”

杜贤妃讶异道:“你会弹琴?”

可浅媚笑了起来:“北赫的女孩儿大多能歌善舞,古琴虽是从中原传去的,倒也不见得有多难学。”

宇文贵妃正起身走到桌边,接过侍女呈上的药碗预备喝药,闻言道:“那何不请妹妹也奏上一曲,我等也可聆听一下来自北赫的音乐。

可浅媚正在踌躇间,忽见半敞的窗扇外似有一抹明黄晃过,忙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她坐稳,凝一凝神,纤长的手指已拂上丝弦。

依然是宇文贵妃适才所弹的那支《一落索》,但格调一变,琴声已然大异。

似一缕钢丝陡地抛向高空,清越地直唳九天,然后悠悠落下,却参差有序,如寒泉溅白石,如骊珠迸金盘,扬扬洒洒,次第而下,似可见得花发西园,草薰南陌。韶光明媚里,又有舞燕含情,啼莺缱绻,掠翅于花开万点中。

春光满目里,有女子宛转而唱:“满路旋丝飞絮,韶光将暮。此时谁与说新愁,有百啭,流莺语。俯仰人间今古,神仙何处。花前须判醉扶归,酒不到,刘伶墓。”

词中也说甚新愁,却听不出愁意,俱是得醉且醉及时行乐悠闲度日的潇洒,配着那等清澈软侬的嗓音,直听得潜沼鱼惊,天边雁落,树梢云停。

宇文贵妃拈了药碗倾听着,黑眸仿佛飘了层薄薄的纱雾,神情间不知是怅惘还是喜悦,直到曲子停了,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侧头向杜贤妃道:“真没想到,我们宫里,进来了位少见的才女呢!”

可浅媚大笑:“从小就有人叫我女侠来着,还第一次有人叫我才女呢!”

杜贤妃深深望向她,苦笑道:“呃,我本以为她不认得汉字,必定也不会弹琴呢!”

宇文贵妃大是惊诧:“可妹妹不认得汉字?”

可浅媚一怔,盯着杜贤妃半天,才道:“其实还是认得些字的。”

杜贤妃便笑一笑,也不追问,依然是一副优雅端庄的仪容安然在靠椅上端坐着。

而外面那个穿着明黄衣衫的人影直到可浅媚她们告别并没有进来,仿佛只是可浅媚的幻觉。

宇文贵妃虽喝了药,可坐了这许久,脸色已更差了,只让宫女送了她们出门,临行却拉着可浅媚的手道:“有空常过来陪陪我罢,我一个人房里呆着,也是无聊。待要出去走走,身体却委实不适,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十个时辰是卧在床上的。”

可浅媚应了,和杜贤妃引了随身宫人径自离去。

自在飞花,紫陌红尘笑(六)

快到瑶华宫门前时,杜贤妃见身畔只有了自己两名心腹宫女和可浅媚的北赫侍女,才低声向她说道:“有才是好事,可切忌不可招摇了。”

可浅媚不解:“哦?我做错事了?”

“没……你小心为上罢!特别是……”她向明漪宫方向望了一眼,声音更低了,“谁不想独擅君宠?我知你没那个心机事事防范人,可这会儿你尚未得皇上深宠,若有人顾忌你夺宠,先在皇上那里使个绊子,哄得皇上以后看都不愿意看你一眼,到时看你哪里哭去!”

“是啊,是我疏忽了,总想不到这些。”可浅媚望着杜贤妃精致端正却失之灵动的五官,“亏得和姐姐住在一起,有姐姐提醒,不然我这直来直去的脾气,不知会吃多少的亏。”

杜贤妃挽着她胳膊,亲昵笑道:“皇上亲自把你交托给我,我们又住一处,我不对你好,谁对你好呢?放心,姐姐总会找机会再把皇上留在瑶华宫,一定让他多多亲近妹妹。”

可浅媚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姐姐总是帮我,我心里也念着姐姐待我的好处。”

杜贤妃一笑,这才扶了宫女的手,摇摇曳曳,一路走向自己的正殿去了。

可浅媚回了自己卧房,走到桌边自己动手倒了盏茶,一饮而尽。

暖暖忙一摸茶壶,道:“嗳呀,这都凉了呀,公主也不等我们另去冲泡了来。”

可浅媚向门口望一眼,低声道:“我不用你们给我冲茶,以前困在大漠时雪水我都喝过,这个凉些又有什么?有这份心,没事帮我留意些杜妃那里的动静就行。”

小娜忙问:“公主不是说,让我们别太招摇吗?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可浅媚出了会儿神,噗地一笑,道:“也没什么,贤妃姐姐对我忒好了些,连皇上在我房里都严严地为我守在门边窗外,我岂不更该对她感激泣零?”

杜贤妃说她不认字,她便晓得皇上过来时,自己的卧房早在杜贤妃的监视之下了。

她并未向人提过自己识不识字,杜贤妃也从未提过要教她识字习琴。但她曾在唐天霄面前故意把书颠倒着看,正是那晚他留宿于在她房中的事。

暖暖小娜却是不解,相视愕然。

可浅媚若无其事地继续倒了冷茶来喝着,慢悠悠道:“真要听这个壁角么,也没什么,只是……”

她口中的茶水果然觉得凉了,而且阵阵发苦。

许久,她摇摇手,轻声道:“你们只记着,凡事都须得小心些。我们刚来,一切……都才开始。”

前路摇摇摆摆,连她自己都不确定该往哪里走。

但她毕竟很清楚,一切都才开始,这后宫的道路,荆棘密布。

如果不能披荆斩棘,势必被扎得遍体鳞伤。

而她,好像素来都只会让别人鲜血淋漓,遍体鳞伤?

她笑了笑,心里轻松了些。

自在飞花,紫陌红尘笑(七)

晚膳后,杜贤妃和可浅媚说了会儿话,正要各自去安寝时,内侍小跑过来摘下了瑶华宫的绫纱灯笼。

传过来的话,是让淑妃预备侍寝。

杜贤妃握着可浅媚的手,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就晓得皇上心里还记挂着妹妹呢!”

可浅媚红了脸一笑,低了头自去预备。

但这天唐天霄迟迟未至,近子时尚不见踪影。

可浅媚疑心他是不是在别处耽搁了,或者压根儿就忘了过来,只觉这般盛妆以待等得实在疲倦。

她本性活泼慧黠,此刻也不愿刻意作伪,随意卸了簪钗便和衣卧到床上睡下。

睡得朦胧之际,只觉有人拍自己的肩。

忙抬头看时,唐天霄正笑着站在床头,说道:“怎么就这样睡了?也不怕着凉!快把外衣脱了罢!”

背着身后的烛光,他的面容大半浸在昏暗中,只有一双眸子莹亮含笑,甚是温和。

她略略惶恐,揉着眼睛坐起身来,问道:“皇上过来了?什么时辰了?”

唐天霄苦笑:“莫非……莫非你还嫌朕来晚了不成?”

可浅媚拥着锦衾,向他仰脸而笑:“不晚,不晚,皇上来得很早,很早。看看,这日头还没从东方出来呢!”

唐天霄噗地笑出声来,伸手揉一揉她乱蓬蓬的头发,道:“这满宫里,现在也只你这丫头敢开口就损朕了!”

可浅媚缩缩脖子,“啊,我不敢呀,我明明实话实说。现在难道不早吗?”

唐天霄瞥一眼微微透白的窗户,点头道:“早,的确早!”

他伸手拖过一条锦被,径自抱到软榻边铺好,扬脸向她笑道:“早了些,所以你再睡会儿吧!晚点朕带你出宫。”

“出宫?”

可浅媚惊讶,坐直了身。

隔了尚在摇晃的薄帷,唐天霄也似能看得到她眼里异样的光彩。

他笑了笑:“你平时在草原上撒野惯了吧?正好朕也闷得慌了,明儿带你去荆山玩玩吧!也许可以再打只大雁回来,送给咱们那位皇后炖汤喝。”

唐天霄自觉睡到一边不去扰她,已让可浅媚一时松了口气,心情便开朗不少;此时听他调侃她与沈朝旭争夺猎物之事,笑道:“我干嘛要送给皇后炖汤喝?我给宇文姐姐送去,还可以让她补补身体呢!”

唐天霄点头,盯着屋顶上的金莲水藻天花,出了片刻神,才道:“朕原来一早便要过来了。宇文贵妃总不吃东西,朕担心她太弱了些,身子吃不消,晚上逼着她吃了点鱼汤。谁知她忒不济,卧在床上差点吐得人事不知,只得在那里看了她这半天。”

他话说完,忽然觉得自己倒像在特特地解释迟来的原因一样。

有这个必要吗?

他又撑着榻沿半支起身,望了可浅媚一眼。

可浅媚已经脱了外衣,重又钻回被窝里,见他望过去,又爬起身来,居然笑得竟有几分谄媚:“皇上,如果我睡迷了,没忘了叫我!”

唐天霄不觉扬角扬起。

这女子……根本是截然不同的。

自在飞花,紫陌红尘笑(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