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礼部正在商议,这不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吗。”小皇帝赔笑道。

太后此时挑挑眉,状似呵斥道:“以叶姑娘之劳,若是入朝为官亦不为过,但她毕竟是姑娘家,断不好同朝臣们一同上朝议政,可这赏赐若是轻了,哀家首先就是不依,不如这样,哀家收她为义女,封长平公主如何?”

本朝才几名公主?老先帝爷子嗣并不算绵厚,也才两位公主,先帝更是只有小皇帝一个儿子,现如今一甩手就是一顶公主头衔,太后这也太大手笔了吧。不但是叶芙蓉惊讶了,连小皇帝也被镇住了,愣了好一会,才笑道:“母后果然是与叶姑娘投缘得很,但是公主向来是宗室公卿的女子,若因战功而赏封公主,先前也没个章程可寻,让礼部的人先查查可有旧例,再商议如何?”

“可是哀家怎么听说,叶姑娘是前工部侍郎之女,这也是官宦之后。”

小皇帝轻轻咳了一声,望了白王一眼,花擎苍此时迅速站到小皇帝这一边,“以臣下之见,皇帝的考虑亦不无道理,册封公主兹事体大,还是需得谨慎一些。”

太后这时弯弯嘴角,也知道现在硬咬不下来此事,便顺水推舟道:“也好,但是你们谁也不能欺负了芙蓉。”

叶芙蓉原以为太后是与皇上站在一边,但是现在看来,太后是站在她自己那一边。这次分封公主,看起来是叶芙蓉得了好处,但是她封了公主,有了公主府,那还能回得去南疆吗?瑶光军就再无扩充的可能。同时以太后义女身份分封,辈分上差了白王一辈,早先订的婚约自然不能做数,白王的婚事可操作性就大多了。而且更要命的是,她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公主,什么靠山也没有,到时候太后懿旨一下,想让她嫁谁不就得嫁谁?这么坑爹的事情,叶芙蓉还得谢太后的“恩典”。

花擎苍又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见话头已经到了这个份上,索性便要直接告辞离开。但是这个时候,却有一名不速之客——大氏的二皇子贺延连漠求见。

听到此通报,小皇帝也有些奇怪,但还是准了,不多会儿,只闻衣物唏嗦之声,一道高大的人影入到暖阁之内。

这是叶芙蓉第一次与贺延连漠面对面,她不禁下意识好好地打量了他。

贺延连漠身着大氏王族衣袍,窄袖轻袄,一头乌发悉数束在冠中,露出一张端正的面孔来。他虽比不上白王容貌精致儒雅,但因长期在马背沙场之上,自有一股彪悍精壮之感,鹰眸犀利,透着一股冷硬的光芒,而且他的眸色并非纯黑,而是带着一抹冷蓝。

叶芙蓉心中一动,若有所思。贺延连漠虽是来投降表,但周身并未见败兵的颓丧感,落落大方地向在场诸人见礼,直至最后于叶芙蓉面前时,却并未出声,只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来。他看叶芙蓉的时间久了些,表情亦十分微妙,若是普通人恐怕早被这专注的目光盯到坐不住,但叶芙蓉当惯狙击手,三天不动都可以,又岂在乎这样的小CASE。

贺延连漠眸中笑意愈深,既是欣赏又闪烁着一种莫名的野心。

这般不对劲的举动,已是令小皇帝心生疑惑,开口道:“二皇子为何突然求见?可是有何急事吗?”

贺延连漠这才收回视线,他的官话说得倒是十分标准,“贺延此次入宫,的确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又笑了笑,“贺延是听说了叶芙蓉叶姑娘在此,所以才特意求见的。”

什么?是为了见叶芙蓉?这家伙脑子是被门夹了?特意过来看看谁打败他的?叶芙蓉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纵然是她也不禁有些诧异,白王却是眸色微沉,闪过一丝冷光,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意思?欠揍吗。

“适才对叶姑娘多有冒犯,请叶姑娘恕罪,只因为贺延太过惊讶之故。”

“此话怎讲?”叶芙蓉问道。

贺延连漠缓缓笑开,“果然如传言中一般,叶姑娘失忆了,将自己的真正身份忘记了。否则,你不会不记得,其实你并非工部侍郎叶大人之女,而是我朝贺延丞相之女贺延云。”

什么?!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住,白王眸色冰凉,不急不徐地开口道:“世上容貌相似之人并不少见,女子又是养在深闺之中,大氏王没见到几次,错认了也是可能。”

“若以元狩朝常理推论的确如此,但我大氏,女子亦会射骑,否则普通女子又岂能训练出奇兵瑶光呢?而且贺延云当年便常随其父出门狩猎,倒是许多人可以作证她是否是贺延云,而且……”贺延连漠眸中冷光微闪,但笑不改色、掷地有声道:“纵是本人再如何眼拙,对于自己的未婚妻,断不会错认!”

这仿佛是平地起雷一般,震得众人一时都反应不过来,叶芙蓉脸色一白,花擎苍沉声道:“事关女子清誉,大氏王空口无凭,可有证据?”

“自然是有的。”

贺延连漠显然有备而来,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来,“这是当年贺延丞相写给在下的信,里面已经将云儿许配给在下。”

这信先呈给了皇上,然后又依次给了太后、白王以及叶芙蓉本人,如今她已经将元狩朝的文字学了个七七八八,元狩又与大氏同种文字,她也大概能看得出来,贺延连漠此言不虚,贺延云的确与他有婚约。

一时之间,在座四人面色各异,叶芙蓉深吸口气,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但心中却已是翻江倒海。她纵是再不想承认,但亦隐隐知晓这贺延云才应是她真正的身份,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为何她会为大氏人所用,作为奸细埋伏进白王府,为什么“叶芙蓉”是独生女,但是她却有个弟弟!

那封因为岁月年久,已呈淡黄色的信就放在桌上,却是那么灼伤人眼。而且最可恶的是,作为一个“失忆”的当事人,她无论说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

只见花擎苍缓缓将那封信拿了过来,叠了一折,尔后又叠了一折,收好之后递给贺延连漠,“从此信是可以看得出来,贺延丞相有意将女儿许给阁下,但是其一,阁下并未三书六聘于贺延丞相,这婚约是否达成还是两说,其二,坐在这儿的是我元狩朝前工部侍郎之女叶芙蓉,当年叶姑娘齐笄之时,所请之人为如今一品诏命夫人谢夫人,如若二皇子有意,择日可请谢夫人与阁下面见,她会告诉阁下,这世上真有长相如此相似之人,连二皇子都会看错。”

贺延连漠笑意收敛,与白王用眼神交锋几轮,他们于战场之上便争斗良久,贺延连漠屡屡败在白王之手,早就积怨已深,此时又撞上这等事情,自然愈发看对方不顺眼。

花擎苍却仍旧是一派悠然,不将贺延连漠的怒视放在眼中。

“不如让皇上评一评呢。”贺延连漠终究不是普通人,强行按捺下火气,将信收回来,看向小皇帝。

小皇帝见状也十分头疼,如今一个说叶芙蓉是贺延云,另一个说叶芙蓉就是叶芙蓉,两边都是他现在暂时碰不得的,本人又是什么都不记得的,这让他该怎么办?滴血认亲?这方子有没有效果两说,首先不管是贺延云还是叶芙蓉,可都已经是没有家人了。

这一点,就算是太后也心中有数,她此次开口道:“哀家也看了信,贺延丞相之意哀家也看明白了,的确是将亲女许配给二皇子的意思,又送了信物为证,这倒是代表婚约已成——但是!”太后口风一转,“白王说的也有道理,二皇子你只证明了你与贺延云有婚约,却没有人能证明贺延云就是叶芙蓉,只凭你一面之词也确是难以服众,二皇子可还有其他的凭证能证明贺延云就是叶芙蓉吗?不如这样,二皇子左右还要在京内盘桓一段时日,若是有了新的铁证,皇上自然会为你做主。”

小皇帝此时也点点头,“母后所言甚是。”

贺延连漠也同意,“皇上、太后英明,贺延知道了。不论怎样,贺延定会找回云儿,以告贺延丞相在天之灵。”

原本以为是一场普通的请安,结果却演变成为了风暴。

贺延连漠这么闹了一出,原本设下的家宴也无人有心思参加,花擎苍同叶芙蓉告退,两人缓缓走出永乾宫。一路上,花擎苍都异常沉默,素来冷傲的人此时愈发威压,四周都仿佛卷着寒冰,让前方带路的内侍都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叶芙蓉唇微张了张,但又只剩下个苦笑,亦是一路沉默。

马车缓辔而来,侍卫将小凳放好,叶芙蓉委身上了马车,回头,花擎苍却是没有动。

他看了眼她,幽深的双眸如湖水一般,波光闪动了片刻,却是吩咐道:“你先回去吧。”那种微妙的态度冰冷得像一把匕首,插在她的心中,搅了好几搅一般。

虽然是在古代,没有DNA技术来检测她的身份,但是她又岂会不知道,花擎苍已心如明镜,知道她并非是叶芙蓉,这个身子的真正身份是贺延云。他真正的未婚妻,真正的叶芙蓉已经在几年前,随着家人一同葬身山崖之下。若是雷家那时便与大氏勾结,完全能在山崩之前将玉佩偷出来,用来证明她是“叶芙蓉”。她是大氏国为了整个计划而顶替出来的棋子!

叶芙蓉撩着车帘的一角,静静地看着他,直至心里苦楚异常才点点头,将车帘放下。

贺延连漠这一手真漂亮,是光明正大地整死她啊。看贺延连漠的反应,他必定是还有后招未出,如果是真的有人证物证,纵然是花擎苍亦没有办法回绝这件事情。古人尤其重婚约,对于贺延连漠来说,未婚妻生死不明是一回事,可跑到敌军阵营没要回来,这耳光可是扇得啪啪的响。如今大氏国内情势不稳,贺延连漠是大氏下一任王的有力竞争者,若他连这件事情都摆不平,别说去竞争王位,就算以后领军都难以服众。从贺延连漠的角度来说,他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叶芙蓉这个“面子”争回去,哪怕会因此令和谈横生变故。

再转回头来,对于白王而言,姑且不论他的身份是不是能娶敌国女子,横刀夺爱,累及再爆发战争,那群言官的笔就能戳死他,更会令旁人觉得他沉溺女色,只顾私情,不识大体。更何况她不是叶芙蓉,她是贺延云,是大氏人,对于一名长期同大氏作战的将领而言,他该如何面对带有敌国血统的女子?她应该回去哪里?其实她已经没有必要回白王府了不是吗,她同他根本没有婚约可言了,她与他生死与共的感情,原来是那么脆弱,脆弱到不堪一击。就算再告诉花擎苍她其实是一缕来自异世的游魂又如何?所谓情爱,不过如此。

叶芙蓉轻轻抚摸着颈间的黄金纹章,就目前看来,她的未来还真是一片黑暗。

够了!叶芙蓉觉得这事情可真够操蛋,这一切!这烂摊子她也背够了!难不成还真让她穿上嫁衣,去嫁给那个贺延连漠?!不可能!她还没疯!她难道是个物件吗?能随便送来送去的!不管是原来还是现在,她的命运从来都是自己掌握!

叶芙蓉心里下定决心,脸上如往常一般没有任何不同,回到白王府后,她将两名婆子都打发了出去,亲自动手把那一袭盛装脱下,重新换上黑色短打,一头已重新长长的乌发如绢般地滑落满肩,叶芙蓉看着镜中仍旧皎洁如月般的女子,默默地将镜子扣下,将头发束成马尾。

今天早上才被护理过的弦月还放在桌上,散发着如莹月一般的光芒,她扭开头不去看弦月,颈间的冰莲也散发出点点金光,仿佛是在低叙着什么。

“别闪了,你又不是萤火虫,闪得也不是摩斯密码。”

叶芙蓉将冰莲塞进衣服里面,“要是你真能说话,告诉我怎么回去吧……”手指隔着衣服轻触在冰莲上,如水般的温暖从指尖传来,像是在安慰她,又仿佛只是她心伤的错觉。

其实搞成这样,的确是她自作自受罢了。她明明告诉过自己,不要在这里投入太多的感情,这里不是她的家!是她贪心太过,重生了一次不够,还以为能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看看时间,已快是城门关闭之时,叶芙蓉也不再多想,自行去了马厩牵马离府,守卫见到她这么晚还要出门,吃了一惊,问道:“叶姑娘,你现在要出去?”

“是的。”叶芙蓉报出通行口令。

守卫虽然好奇,但是发现叶芙蓉脸色冷峻,只好默默打开大门,让她离开。在城门将锁的最后一刻,叶芙蓉喝马出了京城,回眸再看暮色之中巍峨的京城,她闭闭眼,重新调转马头,放任马匹在夜色之中自由奔跑。呼啸的风自她耳旁刮过,速度好像能让她心中放空,什么都不用去想,甚至连方向都不用去管,只是放纵自己,好似她还是原来那个她,没有迷失自己一般。

但是为什么,心里总有那种隐隐的痛意,从心底,像一道裂痕慢慢龟裂开,细碎绵延到身体的每个部分?

夜色已沉,身下的马匹亦开始气喘吁吁,此时天空中雷声轰鸣,金色的闪电划过长空,不到片刻工夫,雨水如注,倾盆而下。她已经不知道骑到了什么地方,风雨交加之中,整个世界仿佛陷入一团混沌的黑暗,看不清楚前后左右,若不是马匹一直在往前奔跑,甚至有连上下都会分不清楚的错觉。冬雨寒凉,衣服已经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刺骨的风仿佛是从骨缝穿过,叶芙蓉只觉得手指都僵在缰绳上,眼前的浓黑景色仿佛也出现了双影。她摇摇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她心知若是再继续下去,很有可能会因为失温而昏迷。她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

可是风大雨急,她已经在这里迷失方向,马匹也被电闪雷鸣惊吓到,发疯了一般横冲直撞,叶芙蓉竭力想控制住马匹,但只觉得身下颠簸,突然之间,马匹一脚踏空,陷进了一个泥塘,将猝不及防的叶芙蓉从身上甩了下来。饶是她反应敏捷,也只能保住要害部位,但是脚踝却是狠狠扭了一下。肩头旧伤隐隐作痛,叶芙蓉苦笑,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家出走”就遇上这种状况!

脱缰的马匹瞬间不见踪影,叶芙蓉浑身上下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抹了一把眼睛旁的雨水,她爬起来,慢慢往前走着,颈间的冰莲闪耀出金光,在风雨交加的黑夜,像一盏摇曳的烛光。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意识快要消失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管彤!”

身后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大雨之中分辨不出来是谁,叶芙蓉忍不住回头,看那里有没有他。

大雨掩不住他焦急的神色,花擎苍看到她之后,从马上跳下来,将她紧紧拥在怀中,用身子替她挡住风雨。那一瞬,她突然觉得很委屈,本来没什么的,真的,不就是死了一回,来了个陌生的世界,找不到回家的办法,还得周旋在未知的势力漩涡中吗,她本来真的觉得没什么!但是为什么,在这个寒冷的雨夜,她却为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有想哭的冲动。

不对,这太不像她了!叶芙蓉狠狠推开花擎苍,哑着喉咙道:“够了,你放开我。”

花擎苍却是丝毫不为所动,仍旧紧紧攥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为什么要走?你以为走了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吗?”

“可是不走又能如何?让你的小皇帝和太后将我视为物件,随心所欲地摆布吗?还是到最后我得嫁到大氏,嫁给贺延连漠?!”

“闭嘴!”

刚刚那句话深深地刺痛了花擎苍,他断喝道:“除了我以外,你什么人都不可能嫁!”

“真的吗?难道你现在还准备说,你不知道我到底是谁吗?如果说你之前收留我,包容我是因为我是叶芙蓉,是与你有婚约的叶芙蓉,那么现在,我们之间根本什么都不是对吗!你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不是吗!”叶芙蓉的心都在滴血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