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不能呢?
静养年,身子骨总算好了一些,却时常觉得气短、急促。
秋风深凉,吹在身上,广袂好似也染了一层霜意,冷气逼人。枝头的绿叶早已飘零落地,一地的金黄为花苑点染了一抹浓重的色彩,别有一番美色,令人目眩。
不远处的几株枫树,鲜红的叶子一簇簇的,层层叠叠,如火如荼,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又像一片飘在空中的艳红晚霞,璀璨炫目,灼人眼目。
站在窗前呆望良久,我回过神,继续整衣。
刘曜的袍服都是我收拾、整理,不假手宫人,因为,我是他的妻,理当亲自为他整理衣袍;也因为,已经没有多少时日让我为他做这些贴心、亲密的事。尽管,他总要轻责我,让我不要亲力亲为,应该好好歇着。
然而,那么多宫人服侍我,我闲来无事,就只能为他整整袍服、收拾折子,间或看折子,再将上奏内容告诉他,他作出批示。这也是为了我们能够时常在一起。
这身冠冕挂在檀木衣架上,那身上朝时穿的黑色袍服放在**榻上,是浣衣宫人刚送回来的。
我展开袍服,抚平折角,仔细地检视着,看看是否有破损之处。
忽然,一双铁臂搂住我,将我抱了个满怀。
“陛下。”我含笑唤道,无须回头,我也知道是他,因为,他的怀抱,他的气息,他的体味,于我而言,再熟悉不过。
“跟你说过无数遍了,你就是不听。”刘曜转过我的身子,**溺地责怪,“你身子才略略好了些,你就急着为我做这些事,不怕累着?不怕我心疼?你再这么操劳,我就把你绑起来,让你什么事都做不成。”
“这些事不费力,我也应该动动手脚、舒展筋骨,是不是?再说,我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些了。”我环着他的腰身,盈盈笑着,“和大臣们议完事了?”
第166章 父皇光着身子欺负母后,羞羞
他颔首,坐在**沿,揽抱着我,“有你在,朝政上的难事,都不再是难事。”
我笑道:“我哪里懂朝政,是你早有决断,我凑巧说中罢了。”
刘曜的鼻尖轻触我的鼻尖,“我的容儿是世间最聪慧的女子,只是,让你伤脑筋、让你累着,我会心疼。”
我淡然而笑,“我不累。”
他的脸颊紧贴着我的腮,“若觉得累,就告诉我,你我之间,再无秘密,可好?”
我点头,“对了,李大人一事,你如何处置?”
他面色微沉,语声干脆、决然,“革职,永不录用!”
史官李大人在书册中记述了一段刘曜与我的对话:
刘曜问我:“司马衷与我相较,何如?”
我回道:“无法相较。陛下乃开国明主,司马衷是亡国之君,不能保护妻、子及自身。虽然他贵为帝王,妻子却多次被凡夫武将折辱、废立。当初,臣妾被你虏获时,真的不愿苟活,哪里想到你会立我为后,许我荣华、盛**?臣妾出身高门望族,见惯了那些三心二意的负心男子,自从嫁给你以后,才知道世间有大丈夫!”
这段对话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刘曜从未这样问过我,我也从未这样回答过。
按照他们的想法,我是晋惠帝的惠皇后,被刘曜掳来,只能委身于他。司马衷失智无能,算不得一个好夫君,更不是一个英明的君主,我能够嫁给刘曜,再度母仪天下,甚至椒房专**,圣眷盛隆至此,是我的福气。如刘曜这样的夫君、帝王,才是为世间女子思慕的大丈夫。
因此,史官李大人才会凭空写出这样一段记述,为刘曜歌功颂德。
李大人奉上这段记述,刘曜大怒,当着群臣的面叱责他,群臣震惊。
之所以震怒,是因为,他知道我清楚我的心思——纵然司马衷比不上刘曜骁勇睿智、有担当有气魄、有帝王之范,但我不会拿他们二人相比较,因为,无法比较,也实无必要。
虽然刘曜下令,禁止这段对话流传,不许再有这样的记述,然而,这段记述并没有随之湮没、也许是因为某些有心人的口头散播,流传得越来越广。更有甚者,后人在记录这段历史时,记上了这段对话,使之流传千古。
那是身后事了,我再也见不到后人如何评价我、如何评价刘曜。
身为帝王,刘曜仅有我一个皇后,盛**空前,后宫形同虚设,朝野议论纷纷。
朝臣纷纷上奏,谏言充裕后宫,广设嫔御,诞育皇嗣。
每每有这样的折子,刘曜看也不看就扔在角落,不予理会。
久而久之,就没有人再进谏了,毕竟,我为他诞育三个儿子,之前的侍妾也了几个儿子,刘氏皇子不算单薄。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流逝。
又是一年春天,紫光殿前的花苑蝶舞蜓飞,花事繁盛。
春花灿烂,竞相争艳。桃花娇羞多情,杏花孤芳自赏,海棠妩媚勾人,深红,嫣红,浅红,粉红,梨白,洁白,一朵朵的娇花俏丽枝头,迎风摇曳;一片片的云朵飘在枝干绿叶上,恍惚间,云朵飘逸地飞转,变成了花海。
春风吹拂,清香弥漫,熏醉了人。
我歪坐在铺着软锦高枕的小榻上,和颜望着这美如阆苑仙境的春景,心想着:如此优美,如此繁盛,只是,盛极必衰。
轻绡般的花朵飘落枝头,花落如雨。却有感慨在心头,人如娇花,终究会凋落;却又不如花,来年开春花会开,人却不知在何处。
宫娥收集了一些花瓣,装在花篮里,放在我身侧。我轻轻地捧起一掌轻盈若蝶、脆弱如玉的花瓣,一股浓郁的香扑面而来,令人微微不适。
饮了热茶,我抬眸,看见一人稳步走来。
身姿高轩魁伟,气度傲世不群,器宇轩昂,这便是我的夫君,刘曜。今日,他只着一袭墨色长袍,广袂与袍角的边缘绣着华贵的金纹;随着步履的行进,袍角飞扬而起,他的微笑也如春阳般温暖、春风般飞扬。
我已老成这样,而他仍在盛年,面容冷峻,剑眉飞拔,目光慑人。
他俯身看我,双臂撑在我身子的两侧,圈住我,“此处风大,也不怕着凉?”
身边的宫娥连忙自请,回殿取披风。
“陛下怎么这时候得空?”我温柔含笑。
“总得偷偷懒。”刘曜握起我的手,“手这么凉。”
话落,他坐在我身后,将我搂在怀中,圈着我的身,为我挡风。
我靠着他,满心的暖意,问:“孩子们呢?”
他回道:“先正给他们上堂,讲解《论语》。”
“嫣儿呢?”
“奶娘带着她,正教她如何向父皇、母后行礼。”
“嗯。”我淡淡地应道。
刘曜低沉的声音分外温柔,“容儿,熙儿已经九岁,再过三四年,他独掌朝政,我们找一个世外清静之地过平淡的日子,只有我们两人,好不好?”
可惜,上苍不给我更多的时日陪他走完这一。
我甜甜道:“好。”
他抱着我,贴着我的脸颊,十指交握,与我一起看春华绚烂,看眼前的花苑渐渐变成暮春之景,看秋风萧瑟、空庭荒芜,看雪积华顶、琉璃世界
心中的话,翻腾了不少日子,我终究说出口,“若有一日,我不能陪你去找世外清静之地,陛下可以应允我三件事吗?”
四周清寂,只有落花的声音。
良久,刘曜低哑道:“好。”
“其一,此此世,不许你另有所爱;其二,我死后,陛下可再立后,不过必须在三年之后;其三,纵然立后,熙儿纵有千般过错,陛下也不能废黜太子。”我转过头,脉脉地看他,心中酸楚。
“我都答应你。”他没有丝毫犹豫地答应了,“此此世,我只爱你,也只有你一个皇后。”
“即便你有心,朝臣也会进谏,要你立后。”
“我总有法子。”他的拇指抚着我的腮,“近来气色好了,有点红润了。”
“有吗?”我柔然地笑。
忽然,刘曜起身,抱起我,大步流星地回寝殿。
我笑睨着他,“政务繁忙,你不去批折子?”
他目光灼灼,闪烁着耀人的晶彩,“晚些时候再批不迟。”
那片**、璀璨的花海慢慢远去,迤逦成一场醉人的梦粉紫纱幔,凤帷鸾枕,熟悉的寝殿映入眼帘,他将我放在**上,放下帷帐。
袍服落地,他解开我腰间的帛带,深浅不一地吻我,娥眉,嘴唇,耳垂,香肩,脖颈循序渐进,不紧不慢,深沉**
心火燃起,我环上他的脖子,喃喃道:“就让臣妾服侍陛下”
刘曜的掌心覆上我的左乳,微微用力,粗噶道:“不许说‘臣妾’。”
我狡黠一笑,“下不为例。”
情火渐炽,气息急促,青丝缠绕,肢体相拥,他抚遍我的身,将我揽倒
“母后母后”
是嫣儿奶声奶气的稚嫩叫声。
我大惊,握住他的手腕;他坐起身,快速地扯了锦衾将我裹住。
这已满三岁的刁蛮丫头被他父皇**坏了,总是不听宫人的吩咐,数次直闯寝殿,我也拿她没法子。很快,一个身穿粉嫩绣袍的雪玉小人儿挥动着小胳膊、小腿跑到**榻前,隔着帷帐看着我们,好奇而不解。
我耐心地问:“嫣儿有什么事找母后?”
“奶娘给嫣儿梳的发髻不好看,丑死了,母后给嫣儿梳梳。”嫣儿小小的嫩唇撅得高高的,纤长的羽睫微微卷起,一双墨瞳无辜地眨动着。
“晚些时候,母后再给你梳,好不好?”
“不嘛,不嘛,现在就梳。”嫣儿娇气地跺脚。
“嫣儿乖,你母后身子不适,需要歇息。等你母后好些了,就给你梳,好不好?”刘曜装起儿音哄道。
嫣儿以右手手指点着雪玉般的脸蛋,灵俏的黑眸一瞪,“母后身子不适,父皇为什么在这里妨碍母后歇息?”
他一愣,笑道:“父皇帮你母后按按,你母后就会舒服点了。”
她歪着头,狐疑地看我们,似乎不信,“为什么父皇要光着膀子?”
他哭笑不得,我偷着乐,憋着笑。
嫣儿以稚嫩的声音冷哼一声,唱作俱佳,“父皇羞羞,竟然光着身子欺负母后,父皇羞羞。”
刘曜故意板起脸,“父皇没有欺负母后,嫣儿乖,先出去玩儿”
她再次跺脚,脆嫩道:“不,我要保护母后!”
奶娘疾步进来,低着头,不敢看**榻。她惶恐地行礼,“奴婢该死,奴婢没有看好公主,惊扰了皇后静养,奴婢该死。”
刘曜冷了脸,道:“带公主出去,好好看着!”
奶娘应了一声,立即抱起嫣儿退出寝殿。
我放声大笑,笑倒在**,他压下来,扣住我的手,恼羞成怒,板起脸,“有这么好笑吗?”
“噗”我极力忍了,却还是忍不住。
“看我怎么收拾你!”刘曜也笑起来,在我的脖颈又啃又舔。
帷帐迷离成雾,情火蔓延开来;魂灵交融,情深一刻。
回风动地起,飞砂风中转;人沉沉,不过华一梦,总会转瞬成空。
第167章 情深不寿
赵光初五年(公元322年),九月。
连日来,天空堆积着厚厚的灰云,阴霾得令人压抑。秋风瑟瑟,卷起地上细屑、落叶,漫天飞舞,满目苍凉。
皇后殿前,一干宫人默默地跪在地上,弥漫着愁云惨雾,几无人声。
寝殿里,太医侍立一侧,碧浅站在**尾,刘曜坐在**沿,握着妻子冷凉的手,看着面色苍白、病容倦怠的皇后,眉宇微紧,尽量舒展,却怎么也无法展眉,怎么也无法散去悲伤、苦痛。
这一日,终于来了。
羊献容躺在**榻上,面无粉黛,双唇如霜,下颌尖俏,漆黑的瞳孔缓慢地转动,下眼睑晕染开鸦青色,唇角噙着微微的笑纹。
“不要这样,我很好。”她缓慢道,嗓音低柔,“嫣儿呢?”
“奶娘带着嫣儿,过些时日再告诉她,可好?”刘曜的声音温柔得可以拧出水来,“熙儿、袭儿和阐儿都在这里,你跟他们说说话?”
她轻微地点头,“孩子们。”
他揽她坐起来,将纤瘦的爱妻抱在怀中,三个儿子一起走到榻前,跪着哭道:“母后”
羊献容摸摸他们的头,“乖,不要哭,母后很好母后要去一个自由自在、桃花盛开的仙地,没有病痛,没有烦忧,只有开心、快乐,你们应该为母后高兴”
他们哭红了眼睛,抹泪道:“是”
“母后不在你们身边,你们要听父皇的教导,不可忤逆父皇。”
“是,儿臣谨记。”
“熙儿,你是太子,要时刻记着,勤勉学习,奋发有为,学习如何为人处世、安邦定国,长大后为你父皇分忧,协理朝政。”她谆谆教诲道,“你是长兄,要做出兄长的样子,凡事让着弟弟妹妹,竭力护弟妹周全,知道吗?”
“儿臣记住了。”刘熙应道。
“袭儿、阐儿,你们是母后的好孩子,要听父皇和兄长的话。记住,兄友弟恭,保护妹妹,一家和和睦睦。如此,母后就安心了。”羊献容轻缓地笑,气息微弱。
“是,儿臣铭记在心。”刘袭、刘阐同声道。
她微笑颔首,“去吧,母后与你们的父皇说说话。”
三个儿子拜别母后,由宫人带着出去了。
寝殿里只剩下碧浅陪着,刘曜温软道:“不看看嫣儿吗?”
她摇头,“嫣儿还小,假若让她亲眼目睹母后离世,想必会成为她一的心结。”
他没有说什么,默默地抱着她。
羊献容轻轻地睁眸,“我想看看红枫,你抱我去,可好?”
他应了一声“好”,吩咐宫人将小榻抬到花苑的枫树前。
碧浅为她披上大氅,接着,他抱着她,出了寝殿,前往花苑。
一片片红枫鲜艳秾丽,浓情如血,炽热如火,宛如命正热烈地燃烧着,令人羡慕。
深秋时节,午风寒凉,她依偎着他,在他温暖的胸膛里仍觉得冷。她感受着命的热力一点点地流逝,感受着心的跳动一次次地微弱,感受着那种叫做“命”的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远。
虽然眷恋,却不贪恋;虽然不舍得,却要放下。
羊献容看着五官英挺、下巴如削的夫君,伸手抚触他的脸颊,觉得他一夕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早些时候,他的鬓边就有了银丝,可是,此时此刻才发现,他也老了。
是因为自己即将远去,他才悲伤地老去吗?
“陛下,这样很好。”她柔缓地笑。
“你觉得好,便好。”刘曜嗓音暗沉,好似极力忍着痛意。
“我说过的话,陛下都还记得吗?”
“记得。”
“如此,此无憾。”她幸福地笑,“我想起了那年泰山南城的郊野**、茅屋夜雨,想起了那年元月的飞雪漫漫、策马奔腾,想起了那年的皎洁之月、精巧花灯,想起了那年洛阳城郊的溪水叮咚、炽热日光,想起了那年平阳城将军府的洞房花烛、旖旎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