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高堪取来一挪罗纹纸,手腕百般流转,长指流畅。开头四个《高颜兵法》大字,磅礴有力直透纸背,写到“颜”字时,却又带了温婉柔情的转折。
颜小苦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已经在下面写上了五个小字。
高堪,颜小苦。
这是,我们一起著的兵法书。
几天过去,书页已经厚了起来,高堪脑筋转的快,字虽然写的快,却也工整有力,赏心悦目。颜小苦时不时的提点他,倒也推波助澜。她其实对这件事没多大兴趣,但是高堪有,所以她不自觉地愿意陪他走下去。
高堪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颜小苦闲的没事,突然很想去看看颜尖尖,劝劝她早点回去,免得在这里浪费时间。她前思后想了半天,决定还是不去,免得惹事。
于是走到后院,坐在固定的贵妃榻上,等高堪回来。
还没有回来,还没有回来,还没有回来。
还没有回来…
她无聊的只想打瞌睡。
却不知道,也曾有那么一个人坐在这里,用比一生还要漫长的时间,等过她。
高堪连房都没回,衣服都没换,就直接走到后院。看到颜小苦昏昏欲睡的呆样子,心头忽然升起一股安宁感。
他轻轻走过去,坐在颜小苦边上看着她,看着她身子斜斜的坐着,微微闭着眼睛,哈喇子流了一下巴,身子左摇右晃的。
高堪眉眼弯弯,就那么一直看着她。
一声轻响,颜小苦倒在他的肩膀上,然后立刻惊醒,眼神迷糊,捂住自己的胸口大喊:“流氓啊!”
高堪沉默。
颜小苦这才反应过来,神志清醒了,突然觉得刚才下意识出口的那句话,是因为自我感觉太良好了。有些尴尬的瞧着他。“你回来了?”
“废话。”高堪这下正眼都不瞧她了,暗自生闷气。
颜小苦也不说话了。两个人并肩坐着,肩膀差了一分的高度,远远瞧着十分合适。
高堪忽然开口道:“今日上朝,陛下欲废赵皇后。”
颜小苦一惊,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急忙问道:“后来呢?”
“百官群臣极力反对,不了了之。”高堪忽然转头看着她,“传闻,陛下从迦城回来这段日子,一个人都没杀过。但我一直都没跟你说,前几天的杭台文字狱,死了几千人,更有上万人入牢。”
颜小苦咬着唇,一句话也不说。
“有你的原因。”高堪一句话,击溃了她最后的自欺欺人。一滴泪滑下脸颊,她颤抖着声音道:“他没有良心,他把百姓当做什么!”
高堪轻轻拍着她的肩部,轻轻道:“从来没有真正为民着想的帝王,他们从小养尊处优,只见惯了尔虞我诈,自相残杀,阴谋诡计。他们其实连民间购买东西的币值都分不清楚,从未了解过,所以对百姓漠然。”
“那你呢?”颜小苦忽然抬起头,一双剪水双瞳,期待的望着他。“你也是世家贵族公子,即使在迦城,也没过苦日子。那你呢?”
“平心而论,我对百姓并没有什么感情。”
颜小苦眼中的期待立刻散去,默默低下头。
高堪心中一顿,却接着道,“但若是你想做的,我愿散尽家财,圆你所愿。”
正文-第三十一章害怕
霍槿阴森森的站在她面前,手上拿着一把长剑,架到了颜琅的脖子上。
小小的颜琅面无表情,“我是大襄帝国的太子。”
颜小苦发了疯一样扑了过去,抱住霍槿的长腿。抖着手凄厉的大喊:“你别杀他好不好好不好!我求你了我求求你!”
“缓缓,无论你多讨厌我,多恨我,我都只会对你好。”
然后长剑直直的划了过去,霍槿瞳孔放大。
“啊————”突然凄厉一喊,响在寂静的黑夜中。
颜小苦腾的坐了起来,双手紧紧抓着被单。冷汗一颗一颗的滑到领子里,心有余悸,眼睛慢慢的适应了黑暗,依稀看得到屋子里各种家具。
小苦不怕,做梦而已。她一遍一遍的安慰自己,不怕,不要怕。
强作镇定的看着面前的家具,黑暗中,突然看到一个女人吊在那里,下巴朝上,凹进去的眼眶拼命睁着,双手无力的垂落。空气中发出着沙哑的语气,楼缓,我恨你啊。
颜小苦心中顿时恐惧到了极点,瞳孔紧缩,双手攥着被单越来越紧。然后她拼命的眨眼睛。好不容易消失了眼前的幻觉。却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了,失去了所有的安全感。
越是不让自己想,越是想得多。
面前出现的人,有被仗毙的阿旺,有那只死去的鸽子,心脏上插着一只毛笔。有赵西河温婉的笑脸,还有素姜给她下跪时的面无表情。
“十一!!”她急忙恐慌的喊着自己的丫鬟,“十一!”
等了好久好久,黑暗还未曾消失,她强作镇定的坐在床上,不住的发抖。一个丫鬟披散着头发,懒懒的走了进来,一边扣着最后一个扣子,一边打着哈欠慵懒道:“姑娘怎么了?”
颜小苦裹着棉被,急急转过头,看到黑暗中,颜尖尖满脸怨恨的走进来,头发散乱,目光犀利,“我受够了!颜小苦!你别想活过今晚!”
“啊——”她突然裹着棉被跳下床,发了疯一般的冲出门,与颜尖尖擦肩而过,打了一个战栗。
十一莫名其妙的看着颜小苦裹着棉被奔跑的背影,暗自嘟囔,“有病!大半夜的还往少爷房里跑!果然不是正经女人!”
颜小苦急匆匆冲进高堪的房间,立刻将门带关上。然后裹着棉被可怜兮兮的靠在门上,将门堵住,身体不住的颤抖。
高堪一个鲤鱼打挺,蓦地坐了起来。看着门口一坨黑影子,质问道:“谁!”
颜小苦听到这个声音,顿时觉得满满的心安,心终于平静了下来。小小声音道:“我…”
高堪迅速套好上衣,从床上走下来。松松垮垮的长裤带起一阵风,三步做两步来到颜小苦面前,见她这个样子,不由得大吃一惊,温声问:“怎么了?”
颜小苦本来已经平静下来,听到高堪的声音。顿时满心的委屈,眼泪就那么吧嗒吧嗒的流了下来,怎么都停不住,鼻子红通通的。
高堪一下子急了,俊脸慌乱。蹲下来近距离的看她,“不哭啊不哭,发生什么事了?”
“我做噩梦了…”她脸上淌水,委屈的告诉他。
高堪一愣,随后心疼的拍着她的背,止住她的抽泣。“不怕啊,我们小苦善良可爱,从来不做亏心事,不怕噩梦啊。”
“恩恩。”颜小苦一边抽泣一边急急点头,“我不做…不做亏心事的。”
高堪一下一下的顺着她的背,就那么看着她哭的稀里哗啦,睡醒了一大半,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打哈欠。
颜小苦顿时愧疚了,大半夜闹得人家都不能睡觉,于是脸开始红了,小声道:“你快回去睡觉吧,我已经好了…我回去了。”
高堪没理她,直接伸手将她抱起来,向床上走去,一大坨棉被中冒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呆呆愣愣的。
他轻轻将她放到床上,顺手将被子散开铺上,一不留神发现她还穿着亵衣,顿时脸一红,立马用被子盖好。
拿过一条褥子铺在地上,再拿过自己的被子放上去,他便坐在地上,抬头看见颜小苦瞪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瞧着他。高堪心一暖,柔声道:“我在呢,不怕,快点睡。”
“嗯。”颜小苦乖乖的闭上了眼睛。
高堪坐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拍着她的肩膀,哈欠连天却没发出一点声音,许久过后,终于困了,便直接向后倒去,顺手带上被子。
颜小苦睡的香甜,嘴角弯起。
“陛下,微臣接到鲁城文书,昙国摄政王带百人前来,说是议和。”文大人上前一步递上文书。
“陛下,前日接到紧急战报,齐城亦向昙国称臣。”
一边说是议和,一边继续掠夺襄国的土地,这口气叫他如何咽得下,若不是这些年大兴土木,国库实在拿不出钱来。要不是天灾频繁,粮食不够。他真想一举灭了昙国!
霍槿高坐龙椅,眸间深深的阴霾。看完了文书,便拿过一旁光滑的鹅卵石,将文书压在桌子上。“批了,让他来!”
霍槿目光微微扫到了高泉,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高泉挂着一脸虚伪的笑,哈着腰走了出来,禀报道:“微臣彻查几日杭台事件,竟不知赵丞相也参与了此事。”
“噢?”霍槿佯作惊讶,道:“将证据呈上来。”
赵儒宰相一下子惊天霹雳一般,看着高泉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手颤抖的指着他,半天才道:“你怎可血口喷人!”
高泉笑的十分夸张,挤出了眼角的鱼尾纹。他虽是高堪的哥哥,却整整大了高堪十岁,混着这么多年也不过如此名堂,实在有些憋屈,几日前,皇帝让他检举赵丞相,高泉便知道,自己终于能被重用了。
霍槿装模作样的看着证据。
“陛下,微臣还得知,赵丞相与昙国辞丞相秘密通信过!”
“陛下,赵丞相为政期间,提拔许多亲党充塞朝廷,挥金如土,其三子赵北溪广置家宅,经常称病不上朝,谁知却是去打猎游玩。其家风衰败,不能容啊。”
“陛下…”
霍槿唇角勾起一丝笑,慢慢的听完了下面的言论,然后薄唇轻启:“将左丞相赵儒关入天牢,朕要彻查此事!”
下面一阵议论,赵儒一直喊冤,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他辩解,高堪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喧哗中,霍槿忽然觉得自己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
过了几日后,一个上午,颜小苦正在开开心心的为炸菜洗澡。
经通报以后,进来一个衣着华贵满面憔悴的女的。
颜小苦莫名其妙的看了她半晌,刚寻思着是不是高堪的老情人,灵光一现,顿时想起了这个人是皇后…
于是颜小苦石化,手上拿着刷子一动不动。炸菜烦躁的甩了甩马尾巴,咋不洗了?
赵西河笔直的的走过来,一句话不说,直接给她跪下。
颜小苦第一反应就是,霍槿,你的老婆们为什么都喜欢跪我。
“请楼姑娘救救家父!”赵西河低下头焦急道。
颜小苦愣,半天没反应过来,看着她跪在自己面前,竟然没觉得有任何不妥。呆愣了半天方才问道:“你家父是谁?”
“家父乃当朝宰相赵儒,前日惨遭诬告,关入天牢。”赵西河急的快哭的样子,“楼姑娘,念在您小时候,家父曾抱过您的份上,请您救救家父吧…”
“我怎么救?”颜小苦无语,这得找皇帝啊,找自己做什么?莫非自己能附身到霍槿身上?
“求求姑娘回去给陛下说说情,他一定会听您的!”赵西河依旧不死心的劝说着。
颜小苦听着那一口一个您,觉得很尴尬:“娘娘,你大可以找素姜贵妃,我没那么大能耐。”
赵西河居然一下子给她磕了个头,语气恳恳切切:“我什么都知道的,我什么都知道,您是当年的景陵王妃啊!西河不得已占了您的位子,在这里给您赔不是…但求求您一定要救救家父啊。”
颜小苦莫名的烦躁起来:“都说了我没那能耐。”然后转身就走,看都不看她一眼,暗自埋怨,自己好不容易从皇宫离开,难道又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回去?
“姑娘!难道您就不想您的儿子吗!”赵西河突然一喊,“太子是被逼的!都是陛下逼他的!!”
听到那破釜沉舟的一句话,颜小苦顿住脚步,心中居然十分平静。其实,她隐隐约约猜的到有这种可能。颜小苦回过头来,带着点期待的口气轻轻问道:“琅儿,有没有想过我?”
赵西河苦涩一笑,“他很想你,做梦都想你…”陛下也很想你。
颜小苦一愣,没说话,攥着双手,犹豫不决的站在原地。
赵西河慢慢的站起来,望着颜小苦轻轻道。
“楼缓,你是他仅存的良心。”
正文-第三十二章归来
万古坚冰般的眼神俯视着,朝廷重臣乌压压的跪了一地,左丞相赵儒双手反绑跪在正中央,空气中弥漫着黄土般沉重的味道,整座大殿只听得到压抑的呼吸声,沉闷不已。
于是,仿佛来自地狱的鬼魅之音。
“运河,要修。”
“仗,要打。”
“帝庙要建。”
“赵氏一党,还是得诛。”
纤长骨节分明的手指,点住一本奏折。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霍槿缓缓站起,走下高台。走至赵丞相面前,赵儒匍匐在地上,双手反绑,却不停地发颤。
“昨日豪城叛乱…你可知道为首逆贼——陈胜,说了什么?”
霍槿伸出脚,龙纹长靴慢慢的踩上赵儒的头,狠狠的压在地上,赵儒的脸立刻紧紧贴着地面,挤变了形。
“他说,赵丞相是冤枉的。”霍槿加大了力道踩,赵儒闷哼一声。“你说,一个叛乱的逆贼,为你伸冤,这代表什么?”
“陛下,臣绝无二心呐!”赵儒老泪纵横,双手反绑在后,背倔强的弓起。却一动不动,默默的任由这位年轻的暴君踩着他的头。
高堪跪在一边,忽然想起那次在豪城时说的一席话,当初只想着扳倒赵氏,没想到产生了这么好的效果。他微微偏过头,看着赵儒丞相,忽然觉得一丝悲悯,最终高堪还是回过了头,暗暗对自己道:不要妇人之仁。
殿里许多大臣都于心不忍,纷纷撇过脸不看。
想曾经,景陵王霍槿,年少早慧,足智多谋,心系百姓,于西疆周旋赢回襄国边疆十城,年仅十四便赴昙国谈合,所提于民有利的建议皆被先皇采纳,何等贤能人物,甚至比当年的太子更得民心。
谁知登上皇位后,反而残暴成性,盲目好战,大兴土木,增加赋税弄得民不聊生,残害忠良,兵权却控制的牢牢的。大臣都低头叹道,昏君,昏君。
凌厉的眼神扫过地下的大臣。
“朕的确是昏君。”
将许多人慌张的神色收进眼底,霍槿冷笑。
虽然耳朵聋了,但是眼看着自己的父亲遭受此屈辱,赵东洋咬着牙齿沉声道:“陛下!丞相多年来勤勤恳恳,忠心耿耿!为陛下、为天下苍生谋福!您何以如此残害忠良!”
“为朕谋福?”他仰头大笑,狂放中带着点苍凉。“朕只知道,当朕龙椅尚未坐稳时,你那勤勤恳恳的丞相大人就在为朕谋划皇后之位了!赵西河!哈哈…”
“先太子千方百计欲置朕于死地时,丞相在哪里?天下苍生在哪里!”
“朕当初忍辱多年,只为心爱之人。如今暴戾成性,亦是为了报仇!天下苍生,与我何干?!与我何干!!”
霍槿双眼冲血,笑的诡异。唰的抽出剑,宝剑出鞘的声音刺耳又尖锐——
赵丞相颤抖的松开拳头,绝望地闭上双眼。
霍槿依旧笑的意味不明,手上的动作丝毫未停止,只是极慢,似乎是想让丞相看清楚刀子一点一点进入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的,死去。
“子陵。”所有人的汗沿着发鬓滴下的时候,传来一声轻唤,细微的听不清楚,却若惊天霹雳。
霍槿一怔,却突然慌了,他下意识的甩掉长剑,铿锵一声摔在地上。脚迅速离开赵丞相的头,飞速转过头看着门口的女子。
颜小苦逆光走来,直视霍槿。
他不敢相信的僵立,大惊失色,不知所措的退后两步,原先胸中潮水般的震怒,顿时消失的一干二净。
“你要杀人?”她轻声问。
“没有,没有…朕没有!”霍槿慌张的撇清关系,又往后退两步,离那把剑远远的。
“你还要打仗?”她走近一步,笑的温和。
“不打!不打!”他越是慌,“李固,朕不是派你迎接昙国出使的人了吗?怎么还杵在这!”
大臣李固呆愣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整个心都雀跃了,急促的奔出去,生怕皇上反悔。
颜小苦还准备说什么,霍槿突然反应过来,一双凤眼直直地看着她,恢复了以往的镇定与冷厉,却又深邃的想要看到她的心里去,重逢的惊喜渐渐褪去,面上理智,心却依旧急促跳动。他看了好半晌,极慢地吐出两个字,“缓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