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到了宋家,门子正是那王老头儿,料想香兰是来寻宋檀钗的,也不再往里通传,只管开了门放香兰进来,口中道:“今儿个刚来了贵客,姑娘进去先在厢房里等等罢。”

香兰往中庭里一瞧,果见停了两乘轿子,均是青绸布,轿顶上垂着流苏。香兰暗道:“既然内院有客,我便不必先往里头去,直接找宋柯便是。”便绕过影壁直往前头书房来。没走两步,却瞧见一个女子。从二门里出来,快步往书房的院落里去,看背影是个窈窕人,肩膀略宽,穿着掐金的桃红褙子,柔粉的裙儿,头上发髻高梳,珠光宝翠,显见是个体面小姐的打扮。

香兰一怔,不由放慢脚步。那女子进了院落站在书房前头顿了顿,却推门进去了。香兰藏在月亮门后看了个真章,这女子正是郑静娴。她心里又沉了沉。轻手轻脚的走到窗户边儿悄悄听着。

宋柯此时正在屋中对着香兰那支老银簪子发怔,忽听见推门声,抬头一瞧,郑静娴笑着走进来,不由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拧着眉道:“郑小姐怎么来了?”

郑静娴环顾四周,大大方方的在椅上坐了下来,含笑道:“奇怪,我为什么不能来?”

宋柯蹙眉道:“这忒不合礼数!”

郑静娴见着宋柯便脸红心跳,强装无事状。道:“那些什么礼数讨人嫌得很!都是大俗人弄出来的可笑玩意儿,你我将要订亲,何必拘于那些迂腐的条条框框。”

宋柯眉头皱得愈发紧了。口中道:“即便如此,也不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究竟传出去于你我名声有碍,郑小姐若不肯走,我便出去避一避。”说着拔腿便走。

郑静娴连忙拦住道:“嗳嗳嗳。别走别走,我有极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呢!”

宋柯停住脚步。沉着脸看着她。郑静娴心中不悦,她乃娇养长大,自小要星星便不给月亮,哪个敢给她脸色看了,偏这宋柯,自己家里帮了他这样大的忙,他本该待自己温柔,谁想她兴冲冲来,反倒是热脸贴冷灶。她刚欲发火,待看见宋柯俊朗的眉眼鼻唇,那火气竟慢慢消了,又软下身段道:“你瞧你,我好容易偷个闲儿见你一见,你连杯茶都没有,可是待客之道么?”

宋柯早已不耐烦,强忍着性子道:“郑小姐找我何事?”

郑静娴道:“我是来告诉你,赶明儿个上我家提亲时,记着找布政司吴大人保媒,他是我爹的好友,一准儿能答应下来,届时我爹脸上有光,也能待你更好些。”

宋柯垂下眼帘道:“我知道了。”

屋中一时静下来。郑静娴正痴痴瞧着宋柯,却听他道:“这等事何需郑小姐亲自跑来跟在下说?告知在下母亲和妹妹即可,如今事情我已知晓,郑小姐请回罢。”

郑静娴没料到宋柯如此不解风情,不情不愿的站起身。这些时日她想念宋柯想念得紧,时而午夜梦回,想到自己竟真能嫁给心上人,便觉着跟做梦一般。今日巴巴的寻个借口溜出来来看他,心中想着,二人相见即便不似那话本子里写的柔情蜜意,但也总该有些羞涩甜腻的情意漾出来,却没料到宋柯待她如此冷淡疏远。

她走到屋门口,忽想起当日就在这书房里,有个叫香兰的丫鬟被林家姊妹欺负,宋柯百般关怀体贴,眼里的情意便如三月里满园的杏花,争相怒放出来,掩都掩不住。郑静娴心里一紧,这一幕便是她心里的一根刺,曾悄悄说与她母亲听,韦氏劝道:“不过是个丫鬟,你嫌碍眼,日后打发出去便是了。你模样好,家世好,在仕途上能助他一臂之力,那个丫头不过有些姿色,能讨爷们儿欢心罢了,孰轻孰重,他应当分得清。等你们成亲,再有了孩儿,过个一年半载的,宋柯便把她忘了。”韦氏这样款款劝说,郑静娴也觉着有理,便将此事放到一旁。如今见宋柯待她冷冷淡淡模样,这事便又在心头翻腾起来,猛然间住了脚,转过身道:“那个叫香兰的丫头,日后你不准纳进来作妾!”

宋柯猛抬起头,看了郑静娴一眼便扭转身,提到香兰的名字,他心里便如同被银针刺上一万遍,愧疚、伤痛、无奈便一时全涌上来。纵然他知道此事与郑静娴无干,但她就这般提起香兰,又命令他“不准如何”,他心里的厌恶仍是止不住涌出来,淡淡道:“郑小姐请回罢。”

话一出口郑静娴便后悔了,想说几句打个圆场,却见宋柯背过身,只好咬了咬嘴唇,依依不舍的去了。

香兰见郑静娴出了院子,方从屋后绕出来。她方才只听得郑静娴一句“你我将要订亲”,耳边便如同炸了响雷。险些站都站不稳,伸出手扶在冰冷的墙壁上,只觉天旋地转。纵然她先前心里已隐约明白,但此刻这话之钻入耳朵,仍让她全身冰冷颤抖。此后屋中二人说了些什么,她全然没有入耳,只是茫然的看着院子里影影绰绰的繁盛花木,还有那屋檐下一溜儿的兰花,随着微风左右摇曳。

她好似行尸走肉似的,慢慢走出来。往院子门口走去,面如死灰。身后响起开门声,宋柯从中走出来。见到园子里那一抹幽魂似的身影,不由愣住了,忙从台阶上走下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口中唤了一声:“香兰”喉头便哽住。再说不出话。

香兰茫然的扭头看着他,神情好似个迷路的小孩子似的,半分表情全无。宋柯看着她无神的双目和惨白的脸儿,便知她已经知晓了,心中不由大恸,含着眼泪。低声道:“香兰,香兰,你说句话…是我不对。我辜负了你…你打我骂我罢!”

香兰摇了摇头,挣开宋柯的手便往前走,宋柯又拉住她胳膊,他想说他也是没有办法,他想说自己多么煎熬和两难。想说他做决定那晚喝得酩酊大醉,抱着林锦亭大哭。一直唤她的名字,纵然他的事已有了了结,可他心里却始终不开心…只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这样的难堪和刺痛,让他恨不得抽自己嘴巴,或是拿一把刀,让香兰狠狠捅个痛快。

“我明白,我懂的”香兰开口,脸上木木的,声音仿佛一缕淡淡的尘烟,“你的事全赖显国公出力,郑小姐又待你有情,这样得力的岳家,你的仕途日后想必会更好罢”

宋柯红了眼眶,道:“香兰”

“我本就出身奴仆,连全家脱籍都仰仗你一力相帮,与你做正头夫妻本就是痴心妄想和高攀,你的恩情我早就报答不完,所以你不必觉着对不起我。如今你已有了上好的良缘佳妇,我只会…只会为你欢喜。”

宋柯想央求香兰不要再说下去,她越是明理大度,便越让他撕心裂肺,他哀求道:“你我…你我真的不能日后长长久久的在一处么?只是没有妻子名分,我以性命赌咒发誓,一辈子会待你好,你如若不信,我可将宋家一半的田产都给你”

香兰忽然低声笑了起来,打断了宋柯的话,她仰起脸儿,看着那天际淡淡的云,声音有些飘忽:“我活到现在,纵然已低微到尘埃里去,头破血流了,殒了性命,也改不了身上一桩不合时宜的毛病——说好听些叫傲骨,说得不好听便是清高。要我作妾,绝无可能!况,你给了我宋家的产业,你母亲妹妹该如何想,你又让郑小姐如何自处呢?”

她忽扭过头,目光灼灼的看着宋柯:“我且问你,如若我做了妾,不愿给正室立规矩端茶递水如下人一般伺候,该如何?如若我生了孩子,让他们只能叫我‘母亲’,不得认正室为母,该如何?如若将来你的妻子厌恶我,要将我赶出去或是发卖,又该如何?好,倘若你能事事顺着我,依着我,可凭郑家的势力,硬让你把我处置了,你能怎样?就算郑家不发话,将来御史言官弹劾你宠妾灭妻,你又能怎样?”

这一连串的发问让宋柯登时怔在原地。

香兰伸出手,一根一根掰开宋柯拉着她胳膊的手指,缓缓道:“我这十几年,已当够了奴才,日后再不为妾,过半个奴婢的日子。”她扯开宋柯的手,闪亮的眼眸直直望进宋柯的眼睛:“愿你和郑小姐百年好合。”

宋柯只觉着浑身冰凉,牙齿咯咯打着颤,他闭上眼,再睁开时,香兰的身影已拐了个弯,消失不见。唯有一朵白色的兰,被风吹得在半空打个转儿落在泥土上,如同一声长长的叹息。

120 作客

却说香兰,从宋家出来,跟游魂似的回了家,关上厢房的门,久久枯坐,只盯着腕子上宋柯送她的玉镯子看。直坐到天际暮霭纷纷,方才起身,用力将那镯子拔下,又翻箱倒柜,将宋柯送她的东西尽数敛在匣子里,落上一把大锁塞在床下,跟没事人似的开门出去帮薛氏张罗饭菜。

七八日后,陈万全从店中归家,带来宋柯与郑静娴订亲的消息,陈氏夫妇偷眼去看香兰,却见香兰仍是笑笑着,用筷子给他们二人夹菜,仿佛没听见似的。又过几日,宋柯将手上产业尽数卖出,携了一家老小进京。出行那日,金陵之中有头脸的官员乡绅尽数在十里亭相送,陈万全自然也去送别,回来极尽夸口场面宏大气派,又掏出一信给香兰,说是宋柯的小厮偷塞给他,让他转交的。

香兰回屋将信拆开一看,只见纸上只写了“珍重”二字。她心里赫然痛不可抑,那压了多日的伤悲因着两字再收不住,登时泪如雨倾。宋柯是她前世的羁绊,也是她心里的一束光,每每想到他,香兰便觉着纵然今世诸多坎坷,却能够再遇,老天爷总算待她不薄,只是如今宋柯是真的走了,日后便与旁人结婚生子,从此萧郎是路人,他们便只能在心里互道珍重,相隔天涯了。

香兰在屋中哭得撕心裂肺,陈氏夫妇站在门口竖着耳朵往房中听着。陈万全搓了搓手,急道:“闺女本来就生得单弱,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好?你快进去劝劝。”

薛氏愁眉苦脸道:“兰姐儿曾私下里偷偷跟我说过,说那宋大爷是真心想三媒六聘娶她当正房娘子的,我也将信将疑的,觉着不像,这事果然黄了。前些天我还瞧着没事。今儿个瞧了那信怎么哭得这样惨。”

陈万全瞪着眼骂道:“你懂个屁!她在那儿痴心妄想,你也不说劝着些,反倒跟着做梦!宋大爷是什么人物,两榜的进士,翰林院的官老爷,还能看得上香兰?没瞧见人家跟显国公的小姐订亲了么?闺女哭成这样,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薛氏拧眉道:“你跟我急什么?兰姐儿是个十头牛拉不回的性子,我能劝得住?”

陈万全长叹一口气蹲在地上,旱烟从腰带上抻出来抽了几口。唉声道:“咱们就是个小老百姓,高攀不上大户人家,不如本本分分的过自己日子罢了。”

薛氏道:“这也是我的心思。兰姐儿的年纪也大了,给她说个好人家,这喜事一来,宋大爷这一桩也便揭过去了。”

陈万全道:“先前我觉着给林大爷作妾是极好的,奈何兰姐儿不乐。林家也颇有几个厉害婆娘,兰姐儿进去也怕受气,林大爷在京城里一直没回来,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呢,不如就在街里街坊的嫁了,你我拢共只有一个女儿。日后有个头疼脑热,床前也好有个伺候的人。”说着站起来,将眼袋在脚上磕了磕。道:“我心里倒有个人选…你看小夏相公如何?”

薛氏挑起眉道:“夏芸?”

陈万全道:“正是他。小夏相公如今可是举人老爷,虽说没考上什么进士,可如今得主簿大人青眼,在衙门里当个吏目呢,好歹是个官身。我瞧他才学又高。品貌也好,是个可靠的。这些日子直往咱们家跑呢。显是对兰姐儿有意,还曾打发人来探过我的意思。这样的人若不赶紧订下,万一让人抢了先可就后悔莫及了。”

薛氏道:“小夏相公倒是个好的,只是有一桩不太合意,家里头穷了些,他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两个妹妹和三个弟弟,都是无甚钱钞的,他的老子娘还有嫂子们也都不好相与,只怕兰姐儿嫁过去受苦。”

陈万全摆着手道:“无钱钞算甚?他都已经是官老爷了,还怕日后不能吃香喝辣?哪个女孩儿家不是伺候公婆,相处妯娌这么过来的,别人能做得,兰姐儿就做不得?”

薛氏仍担忧道:“这事也不知兰姐儿愿意不愿意…”

陈万全瞪圆了眼扬声道:“你还管她乐意不乐意!她是乐意宋大爷,人家可乐意她!这事不能由着她性子来了,她都十六了,难道还留在家里成仇么!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着好就订下,我还能害了她!”一甩手进了屋。

却说香兰,哭得累了便趴在床上沉沉睡了过去。第二日从房里出来,却是神清气爽的模样,若不是红肿着眼眶,压根儿也瞧不出她昨日哭得那样凄惨。只是成天关在房中作画,再不便侍弄花草,也甚少说笑。薛氏看在眼中不由担心。

这一日,香兰将窗子支起来,把一盆蕙兰放到窗台上,拿着喷壶浇水。薛氏走到窗户前道:“待会儿小夏相公的老娘、嫂子和妹妹往咱们家里来作客,你待会儿也过来,可不能没了礼数。”香兰随口应了。

不多时,夏芸的母亲金氏,并夏二嫂和夏三姐儿便都来了。薛氏亲自开门,迎了进来,拉着金氏的手,口中笑道:“这已经有日子没见了,老姐姐又精神不少,瞧着气色比原先更好了,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金氏原是河南人,跟家里人逃荒到了金陵,后嫁给夏家,虽年长薛氏八岁,却瞧着比薛氏大二十多岁似的。薛氏曾是大宅门当差的婢女,虽不过是个三等丫头,可也算见过些市面,陈家又比夏家也富有,金氏每每自惭形秽,但如今夏芸中了举人,还当了衙门里的吏目,金氏顿觉扬眉吐气,腰杆子也挺得更直,矜持笑道:“我倒是心里头舒服,尤其我们家小三儿争气,这不,今天一早又上衙门去了,说要点卯”

四下打量,只见是一明两暗的房舍,比寻常人家盖的房子要大处不少,是新粉刷修葺过的模样,显得尤其整齐精致,一色雕镂花样的隔扇,糊着五色窗纱,竟有十足的气派。这院里正中铺着青石板,另有鹅卵石漫成的小径,周遭满是花草,争相吐艳,另有一点山石,种着芭蕉,旁边设着一只大陶缸,游着几尾金鱼,葡萄架底下设着石桌石凳,上挂着红木笼子,吱吱喳喳的蹦着一只黄鹂。

有一只大黄狗龇牙吠叫两声,薛氏呵斥两句便又趴回阴凉地方眯着眼睡了。

夏家的妇人们登时便看得目瞪口呆,金氏后半句话便哽在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来。夏三姐儿咽了口涎沫,惊道:“我滴个乖乖,竟然这样阔,这简直是住在仙境里了!咱们家就跟猪圈似的。”

金氏听了这话方才回魂,暗自恼怒夏三姐儿说话丢了颜面,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夏二嫂心中虽也惊叹嫉妒,可听夏三姐儿说话也不像,便在她后脑勺上打了一掌,低声骂道:“作死的丫头,这狗嘴再满处胡吣就不带你来了!”

夏三姐儿揉着后脑勺,撅着嘴老大不乐。

薛氏看个满眼却装作没看见,只笑道:“这是我们家的那个姐儿非说种些花木才好,正赶上有大户人家要修园子,剩下点子花草奇石丢着,她爹就找了个车拉回来,也没花几个钱。爷俩儿折腾了半日方才栽种上,如今倒也有模似样的。”其实陈万全也不耐烦这般修整院子,只是香兰说要看花草方能作画,陈万全这才不辞劳苦,将这院子收拾了。

金氏脸上的笑便有些不自在。先前夏芸中举,有那些殷实有头脸的人家也送来银子,另还有体面乡绅赠了一处空屋,虽不敞阔,且有些旧了,却好歹也是个两进两出的宅院,收拾得倒也干净,合家搬过去也只觉着欢喜,自觉已压倒众人,如今到陈家一瞧,这样一个小院子,便已比她家阔气到十倍去。等再进屋一瞧,只见那乌木长案座椅,珐琅彩的花瓶儿,悬着的各色字画和吃茶用的青釉褐绿彩莲盅,竟然是个富家翁的陈设了。

这厢连夏二嫂都惊了,摸着茗碗和几子,一叠声道:“好乖乖,这简直是大户人家的体面…那个什么林家再有钱体面也就不过如此了罢,这一屋子的古董还值多少银子诶…哎哟哟,这点心也长得这样俊,都让人舍不得吃了”

夏三姐儿早往口中塞了两块糕点,大口嚼着,道:“怎么舍不得吃?比咱家过年买的还香呢。”

薛氏得意,笑道:“这是贵酥斋的糕饼,昨儿个她爹上街时买的,尽管敞开吃,还有得是呢。”

金氏心中更酸,清清嗓子道:“我说薛大妹妹,我说两句话只怕你不爱听…院子收拾这般花里胡哨的有有什么用?还不如养些鸡鸭实在,每天有个能打鸣儿的不说,还能捡几个鸡蛋,逢年过节又能宰了吃肉,不比那些花草实在多了?还有这些点心,最不当时候,自己做罢,费油费面,出去买罢,一串钱才两小包儿,你们不比我们家,我们家举人老爷在衙门里当差,见天儿有人来送这些糕饼果子来,就算送来了,我也不爱吃,白扔着罢了。”

薛氏听了这话不由一怔,脸色便微微有些沉了。

121 作客(二)

金氏说完心里舒坦了点,端起茶来吃了一口,又看了薛氏一眼,只见她穿着丁香色的软绸对襟衫子,下着白色棉绫裙儿,头戴累丝钗梳和镶宝的翠钿儿,耳上带着明晃晃的金耳环,俨然是地主太太模样。而自己穿着半旧的蓝色缎子袄儿,玉色裙子,头上戴着银簪铜环,手腕上一只银镯子还是当年的陪嫁,其余一概首饰全无,与薛氏相比愈发显得寒酸。

原来夏芸虽中了举,也受了乡绅馈赠,去衙门当了小吏,若是寻常人家也好歹能殷实几分。奈何金氏太能生养,虽两个儿子已成亲,一个女儿已嫁人,家中却还有两个女孩儿待嫁,另有一对儿年方十二岁的双生子,最小的儿子方才七岁,却从胎里带着病,求医问药化了不少银子,至今未曾好转,只悬着一口气在床上躺着。家中只种几亩薄田而已,故而并未有多体面。

金氏暗道原先薛氏也没几样首饰呀,成天穿来穿去不过两三套衣裳,怎的突然就穿金戴银了。心里又不痛快,咳嗽了两声,脸上堆了假笑,道:“薛大妹妹打扮真是体面,啧啧啧,这一头的金子银子要把我的眼给晃花了。”

薛氏将心里的不悦压了,说:“也该她爹时来运转,当了大当铺的坐堂掌柜,日子便好过起来。如今东家去了京城,铺子盘出去,难得新东家也能高看她爹一眼,又将人留下了。闲暇时再收些古玩来卖,日子好歹过得去,今年过年时,她爹就张罗给兰姐儿添几样首饰,我也跟着沾光,打了两三样。”

金氏摆出长者姿态。身子微倾,看着薛氏,语重心长道:“我说薛大妹子,我长你几岁,托个大,可得说两句,如今日子过好了,可不能把钱都买金银首饰糟践了,日后用钱的地方多得是…要我说,如今趁着陈大兄弟年轻。赶紧化几两银子买个能生养的丫头回来,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陈家总不能断了香火呀!”

金氏此言一出。薛氏彻底掉了脸子。她自打林家出来,就陪着陈万全吃苦受罪,还要忍着丈夫爱吃酒耍性儿的毛病儿,如今刚过两天好日子,居然有不相干的人跑来让陈万全纳小妾!

薛氏气坏了。刚要开口,又听金氏道:“没个儿子,你让陈大兄弟百年之后怎么见地下祖宗,就算挣了再多家业,没有儿子又能怎么样呢?将来床前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原先咱老街坊龚家的二丫头你知道罢?腰粗屁股圆,有个宜男之相。今年十八了,跟他们家一提,准保答应。我明儿个去给你问问?”

薛氏冷笑道:“老姐姐说笑呢是吧,‘床前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我身边儿还有兰姐儿呢。”

金氏掩口一笑,眼睛四周全是褶子,比不笑时又苍老两分。道:“兰姐儿迟早得嫁人,哪还能留家里一辈子。难不成你们要找个倒插门女婿?哎哟哟,可听老姐姐一句劝,愿意倒插门的能有什么好货?就算不能找个我们家小三儿那样考功名当大官的,至少也得找个家中有产业的罢?”

薛氏气得手脚冰凉,正这个当儿,只听门口有人道:“夏伯娘这话说得正对我心坎儿里去了。”众人扭头一瞧,只见香兰迈步走进来,脸上挂着笑,进来先给屋中人施礼,又对金氏道:“还是有些产业的好,光有虚名儿,实则家里拖家带口穷得叮当响的,纵然我们是小门小户,可也不敢跟这样的人家攀亲。日后穷亲戚一大堆,可怎么过日子呢?”

金氏登时横眉立目,菊花似的脸儿愈发紧绷,冷笑道:“我不过是好心劝一句,就招惹来小辈儿这么多话,甭以为我听不出来,姐儿这是话里话外挤兑我们家呢。我可是一片痴心的劝你娘,纳小也是喜事一桩,你爹娘年纪慢慢大了,你迟早出嫁,身边怎么能没个照应的人…我再可没脸在这儿坐着了。”言罢起身便走。

薛氏心中虽解气,但面上仍出言挽留,对香兰道:“小孩子家家不知轻重,长辈说话岂是你能插嘴的,还不赶紧给你夏伯娘赔礼。”却扭过脸儿来跟香兰挤眼睛。

金氏昂着头冷哼一声,对薛氏道:“你可得好好教女儿,嘴这样毒,将来只怕难嫁!”

香兰说话又清又脆,好像连珠炮似的,道:“我年纪轻不懂事,还得让夏伯娘教我。我原先以为纳妾是大户人家才配的。就好比夏伯娘家,出了一位举人老爷,如今夏伯伯出去谁不尊称一句‘老太爷’呢?这样的威风体面,才配纳个小妾。一来夏大伯和夏伯娘的年纪比我娘更大,身边更得有个照应的人;二来,举人老爷的亲爹,纳一房小妾也是喜事,说出去也面上有光不是?”

金氏万没料到陈家女儿是个口舌上不落下风的,居然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杀了个回马枪,脸上立时气成猪肝色。夏三姐儿见母亲吃亏,愤愤站起来道:“我娘是为你们家好呢,我娘又不是下不出蛋的鸡,我爹纳哪门子的妾!”

香兰看都不看夏三姐儿一眼,只对金氏道:“夏伯娘今日说的事有几处不妥,一来我娘还年轻,前些年家里光景不好,身子骨也虚弱,如今好生调养身子,再去庙里捐功德求子,也不愁生不出儿子。夏家伯娘若真担心爹娘无子,看在这些年街里街坊的情分,也该劝我娘多调养身子才是。二来我爹从没那个纳小的心思,就连抱养过继个男丁都不乐意,伯娘不信只管问去。三来纳小也好,不纳小也好,都是我们家里事,与你有什么相干,夏伯娘原本成天跟一群市井妇人一处,镇日家长里短不曾知道什么体统,怪不得如今当了举人老娘也不知道规矩。我虽不才,也好歹在宅门里当过两年差,知道些廉耻,今日告诉夏伯娘一句,方才劝人纳小,还跟媒婆似的说要给人拉纤儿的话,日后可别干了。丢了夏伯娘的脸面还是小事,丢了夏相公的脸,别人还以为夏相公也是个嘴碎的呢!”

金氏更没想到香兰竟说出这样一篇话公然落她颜面,气得浑身乱颤,指着香兰:“你…你”半天说不上话,怒得起身便要走,夏二嫂是个眼皮子活络的,赶紧扶了金氏,对薛氏道:“我娘也是好心,方才是说错了,我替她配个不是。”

薛氏也赶紧来打圆场,呵斥香兰道:“没大没小!”对金氏笑道:“小女孩儿家家不懂事,老姐姐可千万别恼她!”

夏二嫂拉着金氏的胳膊道:“娘赶紧坐下,这就是话赶话说出来罢了,有甚大不了的呢。”连连给金氏使眼色。

金氏知她这个二媳妇儿是最有心计的,虽忍不住想走,可她到底面皮厚,却也坐了下来。

夏二嫂是个会说笑的,先赞房中的摆设好看,又去夸薛氏的衣裳,而后又将话头扯到夏芸身上,夸说夏芸如何才高八斗,一表人才云云。金氏一听这个,腰杆也挺了起来,开始说夏芸如何在衙门里受器重。三言两语之后,便将前番揭过,又说笑起来。

夏二嫂是个自来熟,扭过脸儿又跟香兰说话儿,摸着香兰的鬓发胳膊,上上下下看了一个遍,香兰有些不自在,不着痕迹的往旁边挪了挪,那夏二嫂却又往前一步,拉上香兰的手,笑道:“哎哟哟,真跟天仙似的,上回见她还是几年前,那时候还没进林家呢,这一晃都成了大姑娘,出挑得都让我认不出了,那个爽利的性子也让我喜欢,也不知将来哪个有福,能娶了这样的小佳人儿去。”

口中一长一短的问香兰平日都做什么,香兰含笑道:“还能做什么,平日做做针线罢了。”

夏二嫂笑道:“你还做什么针线,光画画儿了罢?现如今一张画儿能卖几两银子了?”

香兰一怔,看那夏二嫂眼中精光四射,身上愈发不舒坦,淡淡道:“夏二嫂子说笑了,我哪会什么画儿,可别听外头人乱嚼舌头根子。”

夏二嫂堆着笑:“骗嫂子不是?你悄悄跟嫂子说,嫂子一准儿不告诉别人”

正说着,夏三姐儿又凑上来,她比香兰小一岁,从小都没穿过几身新衣裳,自打香兰一进门,她便眼馋香兰一身鲜明衣裳和穿戴首饰,羡慕道:“你这头上戴的花儿、朵儿的真好看。”

香兰正愁不知如何应对夏二嫂,听了这话,便从头上拔下一支堆锦的花儿,递到夏三姐儿跟前道:“喜欢这支便送你。”

夏二嫂一叠声道:“哎呀呀,这怎么使得。”暗自后悔方才自己没赞香兰穿戴,否则也该送她一支才是,此时倒不好开口了。

夏三姐儿接了花儿,见那花儿精巧别致,还有铜丝儿弯成的蝴蝶须子,坠着小小的绛纹石,一颤一颤的。夏三姐儿摸了又摸,也不道谢,只管往自己头上插,又眼巴巴看着香兰头上道:“你戴的簪子钗环也怪好看的”

122 作客(三)

香兰一怔,只装听不见,转而扯开话头跟夏二嫂说些旁的,夏三姐儿见香兰不搭理便有些着急,去扯香兰袖子道:“我说了,你那些簪子钗环也好看!”

香兰点了点头道:“谢谢夸赞。”

夏三姐儿道:“那你怎么不给我一支儿?”

夏二嫂伸手拍了夏三姐儿两下,骂道:“死丫头!丢尽脸面了!”

夏三姐儿顿时委屈起来,张嘴作势要哭。

香兰忙劝道:“算了算了,夏二嫂子别骂她。”

夏二嫂又数落夏三姐儿几句,方堆着笑对香兰道:“这死丫头没见过世面,妹妹可别生气…唉,也可怜她小小年纪的,连支铜的簪子都没用过,妹妹是个阔气人,要不就送她一支罢?”

香兰目瞪口呆,只觉自己活了两世还是头一遭遇到这样的人。还没等她应声,夏二嫂便飞快扯了夏三姐儿一把,道:“人家要送你簪子呢,还不快谢谢你陈家姐姐。”

夏三姐儿也不委屈了,脆生生说:“谢谢陈家姐姐!”说完又眼巴巴盯着香兰头发上看。

香兰不说话,只是微微冷笑。

夏二嫂唯恐香兰不给,忙道:“陈家妹妹,你是个心善又有富裕的,总该可怜你小妹妹没戴过好东西罢?不过根簪子,你还在乎这一星半点儿的?”

香兰冷笑道:“我竟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般找人要东西的,我可不是什么冤大头。”说完再不理睬,径自走到薛氏身边拿起壶添茶。

夏三姐儿瞪着眼道:“她什么意思?我都谢了她了,簪子还给不给了?”作势又要闹。

夏二嫂拧了一把道:“现世报的东西,快给我闭嘴!”

夏三姐儿素怕夏二嫂积威,登时不敢言语了。

这厢金氏已将夏芸从头到脚夸了一通,道:“从小儿就有算命的跟我说。我们家小三儿是天上星宿下凡,日后定能当官做宰,还说我是个有大造化的,将来荣华富贵受用不尽。我原先还不信呢,如今才知道条条应验了!”

薛氏只觉心烦,借故让香兰去添茶,打断道:“老姐姐喝口茶再说罢。”

金氏浑然不理,仍旧滔滔不绝道:“县太爷也赏识我们家小三儿,听说他还没娶妻,后悔得要撞墙。说早知道有这样一表人才的举人,自个儿的闺女就不那么早聘人家了。啧啧,可要我说。就算县太爷的闺女没聘人家,我们家小三儿还不一定能看上呢!赶明儿个我们家举人老爷考中了进士,那就是地地道道的大官儿了,所以娶媳妇这一来要才貌双全,二来要家里头阔绰。等闲的想进我们夏家当儿媳妇,呸!门儿都没有!”

话音未落,夏二嫂便抢白道:“是啊,等闲的自然不成!说句厚脸皮的话,我觉着兰姐儿跟我们家小三儿就般配,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儿了。是不是呀?”

薛氏忙笑道:“我们兰姐儿可不敢高攀,日后找个殷实厚道的庄稼人便罢了。小夏相公日后定然是要飞黄腾达的,怎么也该百里挑一的找个媳妇儿才是。我看别说是县太爷的闺女,怕是连皇上的女儿都能娶得。”

金氏听了浑身舒坦,捂着嘴咯咯笑了一阵,方道:“薛大妹子说得是,你们家闺女性子太刁。找个厚道些脾气好的才忍得住呢!”

薛氏和香兰对了个眼色,两人都别开脸儿。只作没听见,往窗外看去。

夏二嫂微微皱了眉,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夏家三人在陈家用了午饭方才走了。待出了陈家的门,三人缓缓往回走,夏二嫂道:“娘,今儿个陈家的意思你瞧出来没有?”

金氏一怔,问道:“什么意思?”

夏二嫂道:“他们家香兰今年快十六了,咱们家小三儿今年十八九,你说能有什么意思?”

金氏登时拧起眉道:“不成!绝对不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活该烂嘴生疮的小蹄子,狂得都有褶儿,简直是多嘴狐狸精变来的,恨得我想抽她几巴掌!”

夏二嫂笑道:“我的娘,你怎的想不开?依我说,陈家要乐意,咱们还巴不得呢!陈家这么阔,连糊窗都用的五色纱,那一匹抵得上一捆细布的价儿了,你看那吃穿住用,哪一项都比咱们高出两三头去。陈万全会相看古玩,谁知道他家藏了多少好东西呢!陈家没儿子,原先那些个亲戚又都不曾来往,谁娶了香兰,这样的家业还不都归了他去?”

金氏想到陈家的房子和陈设,不由怦然心动,可转念又摇头道:“小三儿如今是举人老爷了,什么有钱人家的媳妇儿找不到?前儿个还有媒婆跟我说点心铺子掌柜的闺女呢!”

夏二嫂又道:“娘有所不知,这陈香兰还有一项好处。她会画画儿,如今一张画儿就值几十两银子呢!谁娶了她,就是抱了只会生金蛋的老母鸡,娘可得会算这笔账呀。”

金氏一惊:“几十两银子?真的假的?”

夏二嫂道:“都这样说呢,只是她自个儿说不会画,可我瞧着八成就是她。”

金氏又羡又妒,咋舌道:“哎哟哟,几十两银子,这简直是要发财了,怪道陈家阔成这个样!”

夏二嫂道:“可不是,小三儿在衙门里累死累活的,也不过三四两银子,怎么比?这些日子娘也给小三儿张罗亲事,可那上等人家嫌咱们穷,下等人家咱们又瞧不上,中等的倒有几家,小三儿不是嫌人家闺女胖,就嫌人家闺女丑,没一个合意的。我瞧他总围着陈万全转,悄悄儿问过他意思,他支支吾吾的,像是对人家闺女中意似的。”

金氏皱眉道:“只是这闺女的性子”

夏二嫂哂笑道:“嗐,将来嫁进来,还不由着婆婆揉圆搓疲要是我说,这样的生财奶奶还不如供起来,她画张画儿,就够咱们全家一年的吃喝呢!”心中则暗道:“看陈家闺女是个大方的,这么好的花儿,说给就给,今儿个是三姐儿那死丫头讨要得急了,这才翻了脸,若是日后好生哄哄,还指不定能抠出多少好东西。”

金氏越想越动心,顿住脚步,转身往回走,夏二嫂连忙拉住道:“嗳嗳,娘,你往哪儿去?”

金氏道:“我赶紧回去,跟陈万全家的说说这事儿。”

夏二嫂叹口气道:“过两日罢,娘今天说话也得罪了人家,这当口人家能答应才怪呢。”

金氏横眉立目道:“咱们家若是肯答应,那算陈家祖坟上烧了高香,凭什么不答应!”又埋怨夏二嫂道:“陈家这些好处,你怎的早不跟我说?”

夏二嫂翻着白眼,暗想:“我也不知道你这老货一朝得意就抖起来,一上来就开罪人家呀!”脸上还赔笑道:“是我想得不周全了。”

金氏嘴里嘀嘀咕咕道:“回头还得打听打听,要是她画画儿真能赚这么些银子,也就让小三儿委屈委屈,将来看见好的,给他多纳几个小的。”

夏二嫂口中答应着,心里十分不以为然。待走到家门口,金氏先进了屋子,夏二嫂回头一瞧,只见夏三姐儿正站在院子里的水缸前头照影儿,顶着那花儿搔首弄姿。夏二嫂过去劈头盖脸便将那花儿从夏三姐儿头上拔了下来。

夏三姐儿一怔,忙过去抢,口中嚷道:“我的花儿!我的花儿!”

夏二嫂拧眉瞪眼,双手叉腰道:“什么你的花儿?这样的好东西放你哪儿也是糟蹋,我先替你收着!”

夏三姐儿咧嘴就要哭,夏二嫂拧着她脸道:“哭,哭!就知道哭!敢哭出声儿就让你好瞧!”

这夏三姐儿自小是夏二嫂带大的,自幼没少挨打挨骂,这夏二嫂又能说会道,讨了金氏喜欢,有时夏三姐儿去告状,过后夏二嫂便有的是手段整治她。夏三姐儿怕得要命,也不敢再闹,只好忍着委屈回去哭了。

夏二嫂见夏三姐儿乖乖进了屋,方才舒一口气,走到水缸跟前,把那花儿插在自己发髻里头,左照右照,自觉美貌,哼着歌儿回屋了。

却说下午陈万全归家,薛氏将今日的事从头到尾说了,拧着眉道:“这一家乱哄哄都是些什么人?我看原先吕二婶子那一家子都比夏家省心,你敢把兰姐儿许配这样的人家,我立刻上吊抹脖子干净!”

这陈万全本就是个势利的人,听说夏家如今还是拮据样儿,夏芸考上举人当官的好处便没了一半,皱眉道:“我看小夏相公是个极好的人,谁知他们一家子是这副德行?罢了,不成便不成,咱们再想看别的人家便是。”

一时无事。

却说这金氏过两日又往陈家来,这回放了身段,脸儿上打起十二万分的笑,没口子的夸香兰好处,薛氏也只点头应着,并不十分搭腔。之后金氏再来,无论在门口如何叫门,陈家都一律不应了。金氏心中暗恨,想丢开手又舍不得,又同夏二嫂商量,打算托个相熟的媒婆去谈谈意思。

此计还未成,却生了一桩事。

123 糊弄

却说这一日,夏芸从衙门归家,进了院子便瞧见夏三姐儿坐在院儿里洗衣裳,便走过去笑道:“今儿个县太爷发了些赏钱,我在街上看见有卖花儿的,便给你和四妹各买了一支,赶紧收起来,便让嫂子们瞧见了。”说着从袖里掏出一朵粉绸做的绢花递了过去。

夏三姐儿嘟嘟囔囔道:“三哥这花儿有什么,陈香兰给我那支儿比这个不知强了多少倍,倒让那个小贱人抢了去!”

夏芸听得“陈香兰”三字便是一怔,连忙追问道:“陈香兰?哪个陈香兰?”

夏三姐儿道:“就是陈万全的闺女。前些日子,我跟娘还有二嫂去了陈家,他家真个儿阔气得很,我瞧着连打醋的瓶子都是玛瑙的。陈香兰给了我一支花儿,回家就让二嫂给拿了去。二嫂还说陈家让我们去是想把闺女嫁给你,可后来娘又去了两趟,陈家连门都没开,二嫂又说这事怕是不行了。”

夏芸登时急了,金氏什么德性他最清楚不过,浅陋无知又好占便宜,这般去了陈家还能入得了人家的眼?怪道这两日陈万全瞧见他对他淡淡的,浑不似原先亲热,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夏芸连连跌足道:“你们去陈家的事怎不告诉我一声?”见夏三姐儿颠三倒四说不清楚,立刻去厢房找夏二嫂。

夏二嫂正在屋里做针线,见夏芸直眉瞪眼的闯进来不由吓了一跳,忙把针线放下,堆着笑问:“三兄弟怎么来了?”

夏芸一叠声问道:“嫂子和我娘、三妹什么时候去的陈家?都说了些什么?我方才听三妹说娘又去了陈家两趟,人家没给开门是怎么回事?”

夏二嫂眼珠转了转,脸上堆了笑道:“嗐,原来是这事,我当是什么呢。前些日子陈家是请我们去一趟。他们搬了新家,说要请老邻居过去坐坐。你那几日一直睡在衙门里,不曾归家,便也没和你提。”说着拍了拍炕沿,让夏芸坐下,一手扶着炕桌,身子微微向前倾,用蒲扇掩着嘴低声笑道,“我说三叔叔,跟嫂子撂个实话。你…是不是对陈家那个闺女有意思?”

夏芸登时涨红了脸,垂下头不说话。

夏二嫂咯咯笑了起来,摇了摇蒲扇道:“我看你这般勤快。见天往陈万全当差的当铺里跑,嘴上说是想看看有没有稀罕玩意儿买回来孝敬上峰,其实是惦记人家的人呢!”

夏芸的脸愈发红了,站起身对夏二嫂深深作了个揖,道:“二嫂真乃再世诸葛。这事还要帮我一帮。”

夏二嫂哈哈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说这见外的话”脸上忽然换了一番形容,愁眉紧锁道,“你这事只怕不好办呢。”

夏芸连忙坐了回去,问道:“此话怎讲?”

夏二嫂道:“我早就看出叔叔对陈家闺女有意思了,上次去陈家也存了帮你探探意思的打算。不过实不相瞒。娘那个性子你也知道,去了便把陈家母女得罪了,我当中十分给说和。人家方才回心转意一点儿。可陈家这般殷实,香兰又长得如此标致,眼光也是极高的,这些日子我也是倒尽了一腔热血帮叔叔谋划罢了。”说着唉声叹气去揉太阳穴,“真是活生生累瘦了一圈儿。”微微挑起眼皮儿去瞧夏芸的脸。

夏芸虽有两分迂腐。可在察言观色这一节上却是极伶俐的,立刻从袖里摸出半串铜钱。递了过去,笑道:“真是劳二嫂费心,这点子铜钱二嫂拿去买些吃食好生补补。若能为我把这事谋划成了,我必有重谢。”

夏二嫂立时笑眯了眼,却不接那钱,看着夏芸把那半串放在炕桌上,方才盘着腿道:“你这事我倒有七八分把握。”见夏芸一脸殷切,心中暗道:“甭管此事如何,我先糊弄你几两银钱花花。”信口开河道:“虽说陈家夫妇眼界高,可我瞧着香兰竟然是个愿意的。陈家夫妇把她当眼珠子似的,她要肯了,你这事不成也成。”

夏芸立时站了起来,惊喜道:“当真?”

夏二嫂呵呵笑道:“这个自然,我这里还有个好消息,倘若告诉了你,你该怎么谢我?”

夏芸喜得抓耳挠腮,只觉有千万只小虫在心里头爬,又从怀里摸出一钱银子推过去,道:“这点子心意,二嫂拿去给我小侄女扯块布做身新衣裳穿。”

夏二嫂笑道:“算你精乖。那日香兰问了我好些你的事,还夸你一表人才,末了临走的时候,还塞给我一支花儿,悄悄嘱咐我让我带给你呢!这些日子我忙晕了头,竟给忘了。”说着起身,从炕头的箱子里取出一支堆纱的花儿递了过去。

夏芸到底是个聪明的,见了那花儿便道:“方才在院子里,三妹说香兰送她一支花,后来让嫂子拿了去,可是这一朵?”

夏二嫂暗恨夏三姐儿多嘴,眼珠子转了转道:“自然是这一朵,香兰刚给我就让那死丫头抢了去,非说是香兰送她的,我哄了半天才拿回来,你可别让她再瞧见了。”

她这般一说,夏芸倒也信了,只举着那支花儿发怔,暗道:“香兰竟然已经赠我定情信物了,显然…显然对我是极有情意的,我真个儿该死,竟没瞧出她的心!如今定然不能辜负佳人一番情深意重了。”

夏二嫂轻咳几声道:“只是如今你这事人家爹妈不十分乐意,免不了我还得再上门跑上几趟”

夏芸暗道:“我娘是个糊涂的,万分指望不上,唯有二嫂机灵善变,此事若能成便全指望她出谋划策。”咬咬牙,当下又从怀里摸出一两银子,递上前道:“二嫂是女中豪杰,这事还要多多仰仗于你,二嫂为我的事跑断腿,这银子便是我给二嫂拿去做鞋子的。”

夏二嫂方才觉着榨够了油水,从善如流的将银子收了,满脸带着笑道:“你这事也不一定能成,终归我替你尽心尽力罢了。”

夏芸再三谢过。自此便觉着香兰对他有意,每每对着那花儿发呆发痴,想着香兰冰肌玉肤,容颜娇俏,又不免心旌摇曳,只恨自己不能同佳人相会。暂且不表。

第二日,夏芸一早又去衙门点卯。刚到衙门后门处,便见有一乘小轿摇摇的从对面抬过来,夏芸忙立住脚往边上闪躲,那轿子径直抬进衙门,忽然轿帘一掀,露出一张妇人的脸儿,瞧着年纪二十多岁,肤色雪白却有点点微麻,眼睛不大,鼻梁高直,并非美人倒也生得干净,有股子韵味。那妇人命轿夫停下,又笑模笑样的对夏芸道:“小夏相公,这样早就来了!”